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天使,望故乡 作者:托马斯·沃尔夫 内容简介 小说以南方小城石匠甘德家的小儿子尤金从出生到十九岁的成长经历为主线,展现了甘德一家几代人动荡而矛盾重重的生活,铺陈细腻,笔力澎湃,仿佛波浪层层漫涌般以时序推进,众多复杂而鲜明的人物形象纷然杂呈。年岁与学识渐长的尤金感到小城天地的偏狭与庸俗。与他相契的哥哥阿宾去世后,他离开令他爱憎交织的故乡与亲人,去哈佛求学开始新的生活。 在这部自传性小说里,二十九岁的文学天才沃尔夫以无比的真诚进行着自我曝露与探索,以超越年龄的成熟讲述人世悲欢,讲述青春的困顿与迷惘,如歌如泣,喷薄着生命的激情,影响和感动了无数读者,被许多人引为一生中最重要的书。 作者致读者 这是一本处女作。作者在书中描写了那些已经远去的日子。但那些经历曾经都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如果读者把这本书称作“自传”的话,作者也只好无言以对了。因为在他看来,所有主题严肃的小说都带有自传的性质。比如,《格列佛游记》便是其中之一,再没有什么作品比此书更具自传性的了。 不过,作者这里主要想对书中那些他可能认识的人们说句话,其实他要说的,这些人可能早就明白了。这本书是以一颗纯真、坦白之心写出来的。作者最关心的,就是创造出丰富的、真实的和生动的人物与事件。值此书即将出版之际,作者需强调的是,本书乃虚构之作,绝无刻画任何个人之意。 可是,我们的生活就是由各种片段构成的总和——凡是我们经历过的,全都出现在书中。这一点我们既无法回避,亦无法掩饰。如果作者在书中撷取了生活中的一小部分,那么他只是做了人人都会做的事情。小说讲述的并不是真实的事件,而是挑选出来的东西,掺入了人们可以理解的东西。小说是经过安排、被赋予确定目的的事件。约翰逊博士曾经说过,要想写成一本书,作者得翻遍大半个图书馆才行。同样的道理,为了塑造一个人物,小说家必须熟悉大半个城里的人才行。当然这还不是全部的做法,但作者相信这本书就是用这样的方法写成的。这是一部站在局外的立场写成的作品,不带丝毫怨恨,也不贬损任何人。 第一部 天使之梦 ……一块石头,一片树叶,一扇没有找到的门;这石头,这树叶,这门。所有那些已经被忘却了的面孔。 赤裸裸地,我们独自来到这个孤独的世界。在黑暗的娘胎里,我们无法了解母亲的面容;脱离母亲的肉体之后,我们来到了这个难以说清、无法互通的人间牢狱。 我们之中,有谁能真正了解他的兄弟?有谁曾经探察过他父亲的内心深处?有谁不是永远关闭在牢狱般的境遇中?又有谁不是永远地孤独、如同身处异乡的游子? 哦,失落的荒废,这一切皆在燥热中迷茫,在昏暗的星光中变得暗淡,如梦如烟!在无言中,我们回记、寻找那伟大的、被遗忘的语言,寻找那通向天堂却又消失了的小路,还有那块石头,那片树叶,那一扇没有找到的门。它们在哪里?什么时候才能找得到? 哦,失落了,随风追忆吧。魂兮,归来! 1 命运捉弄人,一个英国人和一个荷兰人走在一起,这可以算是一件稀奇的事了;但是,要从英国的艾普逊说起,然后再到美国的宾夕法尼亚,进而来到鸡鸣声声、洋溢着石雕天使微笑的偏僻之地——阿尔特蒙,这种事则是这个满是灰尘的世界上又一个难得的奇迹了。 我们每个人背后都有无数难以捉摸的境遇:褪去自己的外衣,追溯人类的根源,你就能看到,在4000年前克里特岛上开始的恋爱故事,昨天刚在美国的德克萨斯州结束。 毁灭人类的种子在沙漠上开出花来,救治人类心灵的仙草长在山间岩缝里,我们的生活因为一位从佐治亚州来的懒女人而饱受影响,只是因为伦敦的某小偷没有被绳之以法。我们生活的每一刻都是四万年历史的浓缩。在每个争分夺秒的日子里,我们都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叫着飞向死亡,每一刻都是通向历史的一扇窗户。 请看下面的例子: 1837年,一位名叫吉尔勃特·高特的英国人(可能是为了适应北方人的发音,后来改名为甘特)从布里斯托尔乘船来到美国的巴尔的摩。他在那里购买了一个小酒馆,但是由于过分贪杯,不久便把赢利所得都喝光了。于是他一路西进来到宾夕法尼亚,并在乡间空地与他人斗鸡勉强度日。他常常被人关在地牢里,某一天等自己的雄鸡健将战死在斗鸡场后便溜之大吉,身无分文。有时候,他的脸上还会留下当地某位农民拳头的印记。好在他每次都能顺利逃脱。终于有一天他在某个收获的季节来到了一处荷兰人聚居的地方。眼前肥沃的农田深深打动了他,于是便在那里安顿了下来。不出一年,他便娶了一位年轻力壮的当地寡妇。这个寡妇有一块收拾得不错的土地。她和别的荷兰人一样,被他独闯天涯的勇气、滔滔不绝的口才所吸引,尤其着迷于他扮演哈姆雷特时所散发出的魅力。人人都说他是个好演员的料。 很快,这个英国人就有了孩子——一个女儿,四个儿子。平时除了要耐心忍受妻子那粗鲁却直率的责骂以外,他的生活过得还算轻松自在。一晃好几年过去了,他原本欢快明亮的眼睛逐渐失去了光泽,眼皮也耷拉了下来。这位身材高大的英国人由于身患痛风,走起路来开始蹒跚摇晃了。一天早晨,他妻子不断唠叨着来到他的床边,想叫他起床,但却发现他已经一命呜呼了,他死于中风。他只留下五个孩子、一张房产抵押。他那双原本暗淡奇怪的眼睛,此刻却睁得大大的,看起来非常明亮——眼神中有某种东西并没有死去:这是一种永不消失、想要周游各地的渴望。 现在让我们暂且把这个英国人放在一边,来看看他的后代——二儿子奥利弗吧。说来话长。这个小子曾站在母亲的田地路旁,看着南方的叛军一路尘土飞扬,朝葛底斯堡的方向进发;他一听到弗吉尼亚这个伟大的名字,冷静的双眼一下子黯然而神秘起来。那年南北战争宣布正式结束,当时他只有15岁。他走在巴尔的摩的大街上,看到一家小店里有许多纪念死者的花岗岩石碑,上面镶刻着小绵羊和长翅膀的天使。其中一个天使长着瘦小冰凉的脚,脸上露出温和、凝滞的微笑。在某种模糊、强烈的渴望中,我知道这种冷漠而天真的眼神会忽然变暗变深,其中蕴藏着死人生前眼中燃烧的朦胧的渴望。正是这种渴望把他从弗雷彻大街带到了费城。孩子双眼盯着手捧石雕百合花的天使时,内心涌起一种冷漠而莫名的激动。他将那双大手的手指紧紧合在一起。此刻他只想拥有一把凿子,用它可以雕刻出一件精美的东西来。他想把自己内心深处某种神秘而无法言说的东西用雕刻传达出来。他想雕刻一个天使的头像来。 奥利弗走进那家店铺,向一位长着大胡子、手里拿着木槌的人要活干。就这样,他便成了石匠的学徒。在那个尘土飞扬的小院里,他一干就是五年。待到学徒期满的时候,他已经长大成人了。 可是,他从来没有找到过心中追寻的天使,也从没有学会如何雕出天使的头像。他学会了雕刻鸽子、小羊、死者交叉着的双手、精美漂亮的文字——可就是不会雕刻天使。在多年荒废的精力与时光里——在巴尔的摩乱哄哄的岁月里,他工作过,烂醉过,在布斯与塞尔维尼剧院看过戏,这些戏对他产生了灾难性的影响,他一看戏就会激动不已。他能回忆起那些激昂的演说词,然后在大街上快步疾走,喃喃自语,挥动着双臂——这些就是我们人生道路上盲目模仿,是画饼充饥的满足。在无言的记忆中,我们追寻那被遗忘了的语言,追寻通向天堂之路的尽头,寻找那一块石头,那一片树叶,那一扇门。可是它们在哪里呢?什么时候才能找得到? 他从来没有找到过。他踉踉跄跄地穿过这块大陆,来到了战后重建的南方——这时他已经是一位身高6英尺(1英尺约为30.5厘米——编者注,下同)4英寸(1英寸约为2.54厘米)的汉子了。他有一双冷峻、不安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他言辞流利,骂起人来一板一眼,令人哭笑不得,简直都快成了经典的代名词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却一本正经,薄薄的嘴角上还挂着一丝不自然的微笑。 他在美国中南部一个名叫雪梨的州府待了下来。那时候,当地的人还没有从战争的失败和敌意中恢复过来,他们对这个异乡人多少怀有一丝敌意。于是,他只得在这些人的眼皮下谨慎、勤勉地生活。终于,他逐渐在当地为自己树立了声誉并被人们接纳。他娶了一位比他年长10岁的老处女,这个女人精神憔悴,身体瘦弱,不过倒有一点积蓄,专等结婚时派上用场。不到一年半,他原形毕露,又开始发起酒疯。他成天待在小酒馆里过瘾,这样他的生意也就完蛋了。终于在某个晚上,他的老婆辛西娅突然吐血而亡。邻居们都说,她的死完全是由于他的不负责任。 这样一来,一切全都没了——辛西娅,小店铺,好不容易得来的好名声,还有石雕天使的美梦……全都成了一场空。每天晚上,他走在漆黑的大街上,用他惯用的华辞丽藻大声地诅咒那些“叛徒”,诅咒他们的好逸恶劳。但是心里却感到害怕、失落、懊悔。他悔不该因自己的荒唐,弄到这般田地。在邻人们责备的目光下,他日渐消瘦。有人说这是辛西娅向他施加的报复。 他刚过30岁,但看上去要比30岁老多了。他脸色又黄又瘪,瘦削的鼻子像个鹰嘴。他蓄着的长长棕色胡须,现在悲哀地下垂着。 他酗酒的习惯很快便拖垮了身体,直到瘦得像个木棍一般,还整天咳嗽不停。这时,当他孤身一人生活在这个充满敌意的小城时,他又想起了辛西娅,内心不禁涌起一种恐惧。他觉得自己一定患上了肺病,快要死了。 于是,他又重新陷入孤独和失落中。由于在这个世界上,他至今还没有找到一处安身立命之所,自己拥有的空间愈来愈小,于是奥利弗又重新出走,沿着大陆茫无目标地飘游。他朝着西方的崇山峻岭走去,心里清楚那里的人是不会知道他的臭名的,同时也希望自己能在那里开始一种与世隔绝、全新的生活,重新恢复自己的健康。 于是这个憔悴之人的双眼又一次黯然失神,就像他年轻时代一样。 在10月细雨绵绵、阴沉的天气里,奥利弗坐着火车,日夜兼程,一路西进,横穿这个地域辽阔的州。他神情凄苦地凝望着窗外大片荒弃的土地,这些荒野的土地只能产出微薄的收成,那里零零星星地散落着两三户小农家。面对这片景色,他感到心灰意冷,心情像铅一般地沉重。他想起了宾夕法尼亚高高的谷仓、成熟后沉甸甸的谷穗、那里丰足的生活、勤劳节俭的人民。他又想起自己当初如何努力向上,如何寻求生活的真谛以及后来如何搞得一塌糊涂,想起这些混混沌沌的岁月,想起自己的火热的青春是如何白白地被挥霍掉。 上帝啊,他想,我老了。可我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呢? 过去那些恐怖的岁月犹如鬼影一般在脑际闪过。忽然间,他发现,自己的人生由一连串偶然的事件构成:一个叛军狂热地高唱战歌,公路上传来尖厉的号角声,军队行进时传来的马蹄声,粉尘飞扬的石匠铺里傻笑的天使,浪荡女人从身边走过时屁股扭动的样子。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舍弃那些温暖、美满的生活,跑到这个贫瘠的不毛之地来。他凝神眺望窗外,望着那片荒芜、光秃秃、未开垦的土地,望着高耸的彼得蒙特高原,望着泥泞的红土路,望着朝车站张望的那些脏兮兮、傻乎乎、喘着粗气的人们——一位拉着牲口、笨拙缓行、瘦弱的农夫,一位懒散的黑人,一位缺了门牙的乡巴佬,一位脸色蜡黄、怀抱脏兮兮孩子的女人——这时他觉得命运真是不可捉摸,内心忽然涌起一丝惶恐。他怎么会从昔日清洁勤俭的荷兰人身边跑到这个空旷、寸草不生、令人失落的破地方呢? 火车咔嗒咔嗒辗过臭烘烘的土地。细雨轻轻地下着。一位列车员像阵风似的走进脏乱的车厢,把一桶煤倒进车厢一端的大炉子里。一伙乡巴佬横七竖八地躺在面对面的两排座位上,不知谈些什么,正在发出高而空洞的笑声。在咔嗒咔嗒的车轮声中传来悲哀的铃声,当火车开到山脚旁一个城乡接合部的小站时,令人心烦地停了许久。后来火车又继续向前移动,穿过了广袤起伏的大地。 黄昏时分,巨大山脉的轮廓朦朦胧胧地出现在蒙蒙的阴雨中。山边的小屋里透出微弱闪烁的灯火。火车沿着高架轨道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爬过山涧的高架桥。仰望、俯瞰,在山坡旁、峡谷中,到处弥漫着一缕缕的炊烟。火车很吃力地环山蜿蜒而上,穿过挖空的红土山坡。等到暮色降临,奥利弗已经在铁路尽头一个名叫老栅的小镇下了车。群山中最后一排山壁就巍然屹立在他的头顶。他离开那个荒凉的小站、凝望远处一家点着昏黄油灯的小铺时,只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身负重创的野兽,正爬进深山之中,在那里等着死去。 第二日清晨,他乘坐一辆马车继续他的旅程。他的目的地是一个名叫阿尔特蒙的小镇。这个镇子距群山的边缘还有24英里(1英里约为1.6千米)的距离。几匹马儿拉着车吃力地沿山而行,奥利弗的情绪也好了一些。此时正是金秋10月,阳光明媚、凉风习习。山里的空气清爽明朗,近在身旁的山峰高耸入云,近得几乎可以触手可及。这些山峦近而巨大,亮丽清爽,但却草木不生。几株老树枝干遒劲、挺拔,但几乎不长叶子。空中白云朵朵,一团浓雾缓缓围绕在山腰。 他俯身向下望去,但见一条小溪泛着白沫,在石涧之中穿行而过。在这里他能看见山下的一撮撮人影正忙着铺修路轨,道路一直伸向阿尔特蒙。接着拉车的马匹已攀至山顶,在紫色的雾霭中消失的山巅处,他们一路慢慢缓行,向着阿尔特蒙所在的高原直奔而去。 在这连绵不断、亘古屹立的群山中,他发现了一座面积广阔、人口4000的小镇。 这将是自己的新天地了,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阿尔特蒙这个小镇是在革命战争结束不久后建立起来的。原来它曾是那些从田纳西州来到南卡罗来纳州去的赶牛人和农夫们便利的歇脚之地。内战以前的几十年里,那些来自查尔斯顿和炎热南方种植园的富有、时尚人士常会来这里度夏。奥利弗刚到这里的时候,这里不仅是避暑胜地,而且已经成了肺病疗养的好去处了。一些来自北方的富翁在山里盖起了狩猎山庄。其中有一位买下了一大片山地,请来了许多建筑师、木匠和泥瓦匠,正准备盖一幢全美最大的乡间别墅——用石灰石、大石板等材料做屋顶,总共183间屋子,完全按照法国勃鲁瓦城堡的风格建造。此外还有一家大饭店,一座豪华的木制谷仓,悠闲而舒适地矗立在主峰之巅,颇有气派。 但是小镇的大部分居民还是本地人,是从山区或周边地区移居而来的。他们具有苏格兰人、爱尔兰人的血统,性格粗犷、视野狭小,但却聪明勤劳。 奥利弗继承了辛西娅所留的房产,现在手头还有1200元。那年冬天,他在小城广场一角租了一间小铺子,购置了一小批大理石料,开始重操旧业。但刚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少活儿,他的脑子里每天都会闪现出死亡的念头。在那个严寒而孤独的冬天,他认为自己活不了多久、快要死了。在别人眼里这个衣着褴褛、憔悴的北方佬,经常独自走在大街上,嘴里不停地咕哝着什么,于是很快便成了小镇居民惯常的谈资。公寓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一到晚上,他就会像笼中的困兽一般踱来踱去,好像从他的腹腔深处发出某种低沉的响声,不断从他两片薄薄的嘴唇里迸发出来。但是他并不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别人。 不久,这一带群山终于迎来了春天,到处都点缀着碧绿和金黄,春风习习,花香醉人。奥利弗心灵的创伤渐渐地愈合了。人们又可以听见他粗声大嗓的声音了。还像从前那样,他说起话来用词文雅,兴致勃勃。 4月份,奥利弗所有的知觉都复苏了。有一天他正好站在自己的小店铺前注视着广场上涌动的万物,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说话,这声音越来越近。一听见这个单调、慢吞吞的声音,他内心沉寂了20年的一幅画面忽然又闪现出来。 “就要到了!照我的推算,时间应该是1886年6月11日这一天。” 奥利弗扭过头,看见那位身材魁伟结实的传道先知从他的身边走过,就像他年轻时在尘土飞扬、通往葛底斯堡的路上碰见过的那位先知。 “那个人是谁?”他问身边的一个人。 那人瞧了瞧,然后笑了一下。 “那是巴克斯·彭特兰。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很多亲戚都住在这儿。” 奥利弗快速地舔了舔大拇指,然后微笑着问道: “世界末日到了没有?” “据他说这一天随时会到来的。”那人说道。 不久以后,奥利弗便遇到了伊丽莎。一个春天的下午,他正躺在他的小办公室的皮沙发上,听着广场上人们的吵闹声,感到浑身舒畅。他想起肥沃的黑土地上突然开放出艳丽的花朵,想起泛着白沫、沁人心脾的啤酒,想起挂满枝头的朵朵李子花儿。接着,他听见一个女人疾走在大理石路面上的声音。他急忙站起身来,赶忙穿上他那件刷得整洁干净的黑色外衣,正在这时,那个女人已经进了店门。 “你瞧瞧,”伊丽莎抿起嘴,带着责备般的笑容说,“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可以成天什么事都不干,只需要躺在沙发上享清福就行了。” “下午好,小姐。”奥利弗说完后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没错,”他说道,薄薄的嘴唇边上浮现出一丝狡黠的笑意,“看来你是抓到我在这里休息喘气了。其实,我在白天是很少躺下来休息的。不过自去年以来,我的身体一直很不好,没法像以前那样干活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故意摆出很沮丧的模样。“唉,老天爷,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得了吧,”伊丽莎轻蔑、精神抖擞地说,“照我来看,你根本就没什么病。你身高马大、年轻力壮、正当盛年。你多半是自己胡思乱想才导致这样的。很多时候,人们自以为生病了,但其实大多数都是心病。我想起三年前在荷敏尼镇上教书的时候,曾经得过肺炎。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活不了了,但我最后还是挺了过来。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我刚坐下来,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正在‘休息’。我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当时那位弗莱彻老大夫刚好给我看过病。他走出去后便对我的表姐莎莉直摇头。他刚一走,我表姐就对我说:‘哎呀,这可怎么办呀,他告诉我你每次咳嗽都会有血,看来你染上肺炎了,‘别瞎说。’我说。我记得当时自己还大笑了几声,然后故意不当一回事;我对自己说,我才不在乎呢,我要耍弄他们一回。我才不相信这个呢。” 她冲奥利弗神气地点了点头,然后得意地抿了一下嘴唇,接着说:“‘还有,莎莉,’我又说,‘迟早有一天我们都会去的,整天担心发愁也没什么用。也许我们明天就会出事,也可能以后出事,但早晚总会摊上的。’” “啊,我的天!”奥利弗悲哀地摇了摇头,“你这句话可算说到点子上了,还从来没有人说得如此明白呢。” 老天保佑!奥利弗无可奈何地暗自叫苦不迭,她还要说多久呀?不过,她长得倒还不赖。他欣赏着她苗条、修长的身段,注意到她白皙的皮肤,看到她那双黑褐色的眼睛始终像个孩子似的望着你。她那头乌黑的秀发紧贴着白净的额头朝后梳过去。每次在她开口说话之前,她都会好奇、若有所思、习惯性地先噘一下嘴。她说起话来不紧不慢,而且还往往拐弯抹角、绕来绕去,搜索全部记忆,得意扬扬地把自己说过、做过、想过、感受过、思考过甚至回答过别人的内容重温之后,才会回到正题上来。 他正在瞧着她的时候,她忽然收住了话头,用那只戴着整洁手套的小手托起下巴,噘着嘴,若有所思地朝远处凝视着。 “哎呀,”过了一会儿,她接着又说道,“既然你身体逐渐好转起来,而且又整天躺在那里耗费时间,还不如想点办法活动活动脑子呢。”说着,她打开随身带的皮包,拿出一张名片和两本厚书来。她郑重其事、一字一板地宣布:“我的名字叫伊丽莎·彭特兰,我是拉金出版公司的业务员。” 她的语气中透出一股自豪与高贵。老天保佑!她原来是个推销书的!甘特心想。 伊丽莎翻开一本封面上绘有刀枪、旗帜和桂枝图案的黄色厚书,然后说:“本公司现在推出这本名叫《炉边诗词集萃》,还有这本叫《拉金家庭医疗大全》,该书提供了500多种疾病的防治指导和说明。” “不错,”甘特微微笑了一下,快速地舔了舔大拇指,“我想在里面肯定能查到我的病的。” “哎,说对了,”伊丽莎神气地点了点头,“好像有人说过,读诗为的是怡情养性,读拉金医书为的是强身健体嘛。” “我很喜欢诗歌。”甘特边说边用手指翻着诗集的书页。当翻到《武士之歌》一节时,他满怀兴致地停了下来。“我小时候一背就是几个钟头。” 他把两本书都买下了,伊丽莎收起样书,站起身来用好奇而又尖锐的眼光将这个盖满灰尘的小店铺扫视了一下。 “生意怎么样?”她问。 “不太好,”奥利弗愁眉苦脸地回答,“连勉强维持生活都难以做到。我是个外地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 “得了吧!”伊丽莎生气地说,“你应该到外面去跑跑,见见人。你需要做点事来分散一下精神,别老想着自己。我要是你,就会努力找活干,并且加入到镇子的发展中去。我们这个小镇具备发展成大城市的各种条件——好风景、好气候、自然资源等,这需要大家齐心协力、一起干才行啊。要是我手头有几千块钱,我一定会让它们派上用场的。”——她朝他狡黠地挤了挤眼,然后像个男人似的、有趣地握紧了拳头。她一边大声说话一边伸出了食指:“你注意到角落里的这块地了吗,就是你现在站的这块地?再过几年地价就会翻倍。你瞧,就是这儿,”她像个男人似的比画着。“他们肯定要从这儿打开一条路过去的。等路一旦修好……”她若有所思地噘了噘嘴,“这块地产就更值钱啦。” 她继续不停地谈论着地产,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在她看来,整个小镇就像一幅巨大的蓝图:她满脑子神秘地装满了各种数据和估价——谁家有块地、谁把它卖了、卖多少钱、实际价值、将来的价值、首次及第二次可以抵押多少,等等。伊丽莎一说完,奥利弗就想起了自己在雪梨的经历,于是便厌恶地说:“我这一辈子除了需要一间房子栖身之外,什么地皮也不会再要了。这种事情只会徒增我的烦恼,结果还不是让那些收税的发了财。” 听到这话,伊丽莎露出震惊的表情,好像他说了什么离经叛道的话似的。 “哎呀,你可别那么说!”她说。“你要学会未雨绸缪啊,你说呢?” “我现在正过着苦日子呢,”他闷闷不乐地说,“只要给我一块八英尺大小的地块用以安葬自己就足够了,别的我都不去多想。” 两人渐渐谈得越来越投机了,他一直陪着她走到了店铺的门口,又目送着她穿过广场。她神态端庄地走过广场。等到路边的时候,双手轻轻提起裙角,适时表现出迷人的女性美来。他转过身回到自己的大理石店铺,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一份早就逝去的喜悦。 伊丽莎是彭特兰家族中的一员,这是该地区最古怪的家族之一。谁也说不清彭特兰这个姓的确切来历。革命战争结束后,一个兼有苏格兰和英格兰血统的矿师,就是我们这一代彭特兰家长的祖父,来到这里寻找铜矿。他在这里住了很多年,跟本地一个垦荒的女人生了几个孩子,于是他就成了今天这个大家庭的祖父。后来他却不辞而别,踪影全无,那位女人也就自认她和孩子们都姓彭特兰了。 目前彭特兰家族的户主就是伊丽莎的父亲,他是前面出现过的先知巴克斯的弟弟,托马斯·彭特兰上校。他们还有一个兄弟,在7月战争里阵亡了。虽然彭特兰上校的军衔并非因为显赫的战功而得来,但是却来得名正言顺。巴克斯曾在百希洛战场上拼杀过,但是他一直没有能够升职到下士之上。而上校则在家乡率领过两个连的志愿军,保卫过本地的要塞。直到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那个要塞仍然固若金汤。当舍尔曼率领的残余部队来到那里后,志愿军们便都埋伏在岩石或大树背后,向那些散兵发动了三次攻击,然后便悄悄地解散回家保卫妻儿老小去了。 彭特兰算是本地资格最老的家族之一了。但是历朝历代他们都很贫穷,因此也就不会摆什么绅士架子了。该家族通过婚姻嫁娶,出过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通过同族内相互结亲,出过一些精神病患者和先天的白痴。不过总的来说,这个家族在智力、地位等方面,都要比其他山民明显高出一筹,因此在当地颇有地位,也颇受人们的尊敬。 彭特兰一家人的长相都具有极大的相似性。虽然各人之间长相有所区别,但是他们共有的典型特征却更为突出。他们都长着高挺、结实、浑圆的大鼻子,性感的嘴唇将文雅与粗俗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他们思考问题的时候,嘴巴就会变得非常灵活;他们有着饱满、睿智的前额,扁而不平的面颊。这个家族的男性大都脸色红润,中等身材,体形大都臃肿、结实,偶然也会出现一个细瘦的高个子。 托马斯·彭特兰子女众多,但他所有的女儿之中,只有伊丽莎一人活到了今天。她有一个妹妹几年前生病死掉了。他们把她得的病叫作“可怜珍妹的淋巴结核”。全家共有6个儿子:老大亨利,今年30岁,威尔26,吉姆22。再下来就是18岁的撒迪厄斯、15岁的埃尔默、11岁的格里利。伊丽莎今年22岁。 排行最长的四个孩子,亨利、威尔、吉姆和伊丽莎,都是内战结束后的几年里长大的。当时的生活又穷又苦,所以现在他们都不愿意再提起那段日子。但是艰辛的生活经历已经深深地印在他们的心底,留下的创痕至今难以抚平。 那些年月给孩子们产生了很深的影响,使他们养成了一种极其吝啬的性格,对产业十分贪婪,同时渴望尽早逃离这个上校家庭。 “爸爸,”伊丽莎第一次带着奥利弗走进她家客厅时,她浑身透出成年女性的端庄,对父亲说,“我想向您介绍一下甘特先生。” 彭特兰上校从火炉边的摇椅上缓缓站起来,合上手中的一把大刀子,又把正削着的苹果放在炉台上。巴克斯叔叔正在用刀削一根木棍,这时也抬起头来慈爱地望了望他。正一如既往修剪着粗指甲的威尔,也停了下来,像个鸟儿似的冲来客点了点头,眨了眨眼。这家的男人们都喜欢摆弄随身带的刀子。 彭特兰上校缓步朝甘特先生走过去。他的年龄介于五六十岁之间,身材矮胖,面色红润,蓄着家长式的胡子,脸上露出这个家族特有的得意神色。 “是W.O.甘特先生吧?”他拖着调子、假装殷勤地问道。 “是的,”奥利弗回答,“正是。” “我们听伊莎说起过你,我想还不如叫你L.E.甘特好呢。”上校边说边向他的听众们眨了眨眼。 屋子里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声,彭特兰家的人都觉得非常开心。 “哎呀!”伊丽莎大声叫起来,然后用手捂住了自己的高挺的大鼻子。“爸爸,你这个人哪!你怎么能这样跟人家开玩笑呢。” 甘特强作笑脸地撇了撇嘴。 “这个老不死的。”他心想。他肯定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想出这么个俏皮话来损我的。 “你以前见过威尔了。”伊丽莎说。 “以前见过,以后也见过啦。”威尔一边说,一边眨了眨眼。 等笑声平静下来之后,伊丽莎又说:“这位就是人们常说的巴克斯叔叔。” “正是我,长官,”巴克斯愉快地说,“和传说中的一样,甚至更了不起。” “在外面人们都管他叫巴克阿斯,”威尔边说边冲大伙眨了眨眼,“但是我们在家里都把他叫作比哈阿斯。” “我看,”彭特兰上校又郑重地说,“我看你一定担任过很多次陪审团成员吧?” “没有,”奥利弗的脸上露出生硬的微笑,此刻他已决定硬着头皮接受更为难堪的情况了。接着他又问道,“为什么?” “因为,”上校又朝周围的人看了看,“我觉得你追女孩子倒很有一手嘛。” 接着,在哄笑声中,门开了。从外面又走进来几个人,他们是:伊丽莎的母亲,一位神情憔悴、普通的苏格兰女人;吉姆,一位面色红润、神情矮胖的年轻人,他长得跟其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缺少那撇胡子;还有撒迪厄斯,一位性情温顺、棕色头发、棕色眼睛,跟牛一样健壮的小伙;还有排行最小的格里利,一位只知道傻笑的男孩,他老是发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啸叫声,惹得众人大笑不已。这个孩子今年11岁,大脑先天发育不足,身体虚弱,患有淋巴性疾病。但是他那双皮肤白净、经常湿漉漉的小手却能拉几下小提琴,他无师自通,气度不凡。 这一家人全都围坐在热乎乎的小屋里,空气中散发着苹果的清香。屋外,大风从山上呼啸而过,远处的松树不停地狂吼着,听起来遥远且疯狂,干枯的树枝不停地发出撞击声。他们坐在那里,不停地削着、剥着、刮着手上的东西,这期间,他们的话题则从粗俗的笑话转到死亡和丧葬上来:他们絮絮叨叨地谈论着人生的命运,谈论着新近的葬事,似乎对这个话题非常着迷。正当他们没完没了谈话的时候,甘特听着门外山风的鬼哭神嚎,觉得自己陷入了失落和黑暗的坟墓,他的灵魂在黑夜深处不能自拔。因为他明白,自己注定要客死异乡了,所有人都会如此。但是这些彭特兰家族的人却除外,因为他们正得意扬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别人的死亡。 就像在极地寒夜里垂死的人一样,他这时又想起了自己年轻岁月中的丰饶牧场:那里有玉米地,李子树,成熟的谷子。自己怎么会在这个鬼地方呢?唉,失落的灵魂啊! 2 5月里,奥利弗迎娶了伊丽莎。费城蜜月之旅结束以后,他们便返回他在伍德森大街专门为她建造的家中。他用自己那双结实有力的大手打好了房基,在地上挖了又深又潮的地窖,然后又把光滑温暖的泥浆涂抹在墙壁上。他手头并没有多少钱,但是这所奇特的房子却是凭他脑中丰富而怪诞的想象逐渐成型的。等他完工以后,自己便拥有了一座依斜坡而立的建筑。房子前面有高高的门廊环抱,里面有许多高低错落的房间,这些都是他在建造时凭灵感想象出来的模式。他把这所房子建造在安静的山路附近,并且在松软的黏土地里种上了花草,在通往走廊高台的小路上,他铺上了一块块颜色各异的大理石,在房子的周围围起了铁栅栏,把这一家和外面的世界隔离了开来。 其次,在房子后面有一条长约400英尺的荫凉庭院。他在那儿栽上了树,搭起了葡萄藤。凡是他善于想象的脑子里闪出什么念头,这块园地里就会长出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东西来。一晃几年过去了,这里的果树一个个都硕果累累,一簇簇压弯了枝头——桃子、李子、苹果、樱桃。他的葡萄藤越长越密,这棕色的藤枝盘绕在地边高高的铁丝网上,织成了一张厚实的网络。藤枝从格架上爬过,将整块地密密实实地绕了两圈。这些葡萄藤甚至还爬上了门廊,把二楼的窗户遮了个严严实实。在园中,各种鲜花争奇斗艳。长着丝绒叶子的旱金莲如同浸染了一层棕褐色,还有玫瑰花、雪球花、红色的杯型郁金香、百合花等。在栅栏上,一簇簇忍冬重重地下垂着,压在围墙上。他那双巧手接触到什么地方,那里便会结出丰硕的果实来。 对他来说,这座房子就是他自己心灵的化身,是他意志的外衣。而在伊丽莎看来,这只是一块地产。她精明地计算过这块地的价值,是她投资产业的开始。伊丽莎和彭特兰少校家的其他几个年长的孩子一样,从20岁起就开始慢慢地攒钱买地。靠她当教师和推销书籍赚来的那点积蓄,她已经买下了一两块地皮。其中的一小块地位于广场的一角。她劝丈夫在那里开个店铺。于是在两个黑人的协助下,奥利弗遂了她的心愿。这家小店铺是个二层砖混结构。宽阔的木头台阶连接着大理石门廊和广场。在门廊上面,两扇木门的旁边,他堆了一些大理石料。在紧靠门的地方,他安置了一座沉重、满面傻笑的天使石像。 伊丽莎对他的生意并不满意。她觉得,靠死人是发不了大财的,因为人们死得太慢了。在她看来,那位从小在一家木材加工场当帮工的哥哥威尔,如今已经另起炉灶,自己当起了老板,他将来一定会成为富翁的。于是她规劝甘特和威尔·彭特兰合伙做生意。然而,到了年底,甘特再也没有什么耐心了。他那种我行我素的心理意识难以容忍这种束缚,于是便大声吼叫着说,威尔这家伙上班的时候只知道拿一截铅笔头在破信封上计算什么,要么就是修剪他短而硬的手指甲,再不然就像只鸟儿似的眨巴着眼睛,搔首弄姿。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把我们全给毁了!这样一来,威尔悄悄地把这位合伙人的股份全部卖了出去,自己则继续专注于财富的积累。而奥利弗只得再次回到他孤独的世界中,终日与那些满是灰尘的天使为伍了。 很快,奥利弗·甘特这个奇怪的人物便家喻户晓了。人们每天早晚都能听见他例行公事般、大声地咒骂伊丽莎。人们看见他奔走于家与店铺之间,看见他躬身在大理石上面,一双大手忙碌地工作着——同时还大声地叫骂着,用他的那份激情支撑着人口众多的家庭。人们嘲笑他粗率的言辞、狂野的性情、粗犷的动作。可是他一旦发起酒疯,大家都默不作声。每隔两三个月,他都会发一阵酒疯,每次持续两三天。每次当他浑身污秽地醉倒在碎鹅卵石街面上时,人们就会把他抬起来送到家里去。这些人有银行家、警察,还有一位热心的瑞士人,名叫简那度,他是一位脏兮兮的钟表匠,在甘特先生的石匠铺里租了一个小间用以精修手表。他们每次都会小心谨慎地照顾他,觉得这位醉汉身上平日里具有的那种高傲和尊贵在这一刻已经荡然无存了。不管怎样,他毕竟是个异乡人,所以谁都不会直呼其名,连伊丽莎也是这样。大家都会称他为“甘特先生”。人们就一直这么称呼他。 没有人知道伊丽莎究竟忍受了多少痛苦与恐惧,心里又有多少的荣耀和自豪。他像只狂躁的狮子,把自己的欲望和怒火倾泻在全家人面前。每次酒醉的时候,伊丽莎白皙的面容就会因生气而变得扭曲着。她那慢条斯理、不急不躁的脾气,更使他怒火中烧。每逢这样的时刻,她随时都会有挨揍的可能。因此她只好躲进屋中,把门反锁起来,防止他冲进来。因为从一开始,他们两人之间就酝酿着某种难以说清、无休无止的战争。这种战争比爱情更深、比仇恨更深,是一种深入到人性骨髓的东西。就在他破口大骂的时候,伊丽莎往往只能低声地抽泣,等到骂得实在过分的时候,她也会简短地回敬他几句。但是等他猛扑过来想要揍她的时候,她又会像个压瘪了的枕头缩了回去。这样慢慢地,他也就没什么脾气了,到头来还是她占了上风。一年一年,在不知不觉中,伴着他的咆哮和反对,他们还是买了一块又一块的土地,不停地掏钱缴纳着令人厌恶的税款,而把余下的钱再次拿去购置更多的地产。这个有产业的女人超越了妻子、母亲的角色,像个男人似的慢慢朝前迈进。 在过去的11年里,她一共生了9个孩子,其中有6个存活了下来。头胎是个女儿,只活了20个月,便因霍乱夭折了。另外两个刚出生就没了。其余的孩子们都是在艰苦、杂乱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老大是个儿子,出生于1885年,名叫史蒂夫。老二是个女孩,比老大晚生了一年三个月,名叫黛西。接着又是个女儿,名叫海伦,比黛西小三岁。1892年,她又生了一对双胞胎,都是男孩。由于甘特一生醉心于政治,于是便给他们俩起了两个总统的名字,一个叫葛罗夫·克里夫兰;另一个叫本杰明·哈里逊。最小的孩子名叫卢克,出生于两年后的1894年。 在这些年月里,每隔五年甘特就要发一次酒疯,至今已经发作了两次。每次酒醉都会持续好几个星期,而且常会不省人事。每次过后,伊丽莎都会把他送到彼得蒙接受治疗。有一次,伊丽莎和四个孩子同时得了伤寒症。可就在疲倦、缓慢的康复期内,她硬是咬着牙关把他们带到了佛罗里达,并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日子。 这些年,伊丽莎在麻木中挺了过来。多年的爱、恨、失落都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痛苦、骄傲与死亡的印痕。在她与他完全不同、充满激情的生活中,她拼命挣扎着,尽管累弯了腰,但是她最终战胜了疾病,拖着瘦弱的躯体一路走来,而且变得越来越坚强。她完全明白这一切都体现出荣耀;虽然奥利弗总是麻木不仁、凶蛮残忍,但是她却能想起他身上的那股巨大活力,还有他心坎中永远失去而又无法复得的东西。所以,有时候她会看见他那双小眼睛一天天变得呆滞、黯然,其中满含着无尽的饥饿和无法达到的愿望。这时候,伊丽莎的内心便会涌起一份恐惧与说不出的怜悯之情。啊,失落! 3 在甘特一家人积年累月的历史中,没有哪几年能比20世纪初的那一年带给他们更多的痛苦、恐惧与不幸了,也没有任何一年能比这一年发生的事更具有决定意义的了。1900年的一天,甘特夫妇忽然发现,他们已经变得成熟起来,已经进入世纪之交的年月了——这样的日子会带给那些成千上万、富于幻想的人们一种痛苦和孤独的感觉。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里出现了太多的巧合,而这些巧合又与他们生活中的其他事件一起,如此引人注目,以至于根本没法忽视。 就在那一年里,甘特过了他50周岁的生日。他知道,他和这个世纪一样,都已经走过了50个春秋了。而一般情况下,人的寿命是过不了一个世纪的。也就在这一年里,伊丽莎怀上了她这一辈子的最后一个孩子,经历了自己最后的恐惧与绝望。在一个植物繁茂、漆黑的夏夜,她平躺在床上,双手抚摸着隆起的大肚子,开始为以后她不再当妈妈的生活设计起蓝图来。 在他们夫妇之间早就隔了一道与生俱来的鸿沟,各自沿着自己的轨迹前进。她开始展望未来,带着无限的安详和极大的耐心。她并不指望能预见到什么,而是以一种沉思的本能希望美好的未来生活。她这种佛教徒般的安闲淡定是由她的生活结构所决定的,是她无法压抑,也难以掩盖住的。对此,奥利弗却难以理解,也无法容忍。他已经是个50岁的人了,对时间有一种悲观的认识——他感到自己激情四射、充实丰富的生活开始慢慢地消逝,变得越来越像一头麻木、暴怒的狮子。也许她比他更心安理得,更沉得住气,因为她从小就经历了严酷的生活,经历了疾病、穷困、无助、死亡与不幸的磨炼和威胁。她的头胎孩子虽然夭折了,但是她却能让其余的孩子经受住瘟疫的考验,安全活了下来。到现在,在她42岁的时候,她最后的一个孩子正在腹中不停地躁动。于是她便产生了一种坚定的信念,凭着苏格兰人的迷信,以及她们家族世代相传的盲目好胜心理——这个家族常常只看到别人的没落,从来看不到自己的衰败。她深信,自己在这一刻已经有了明确的人生目标。 她躺在床上,看见一颗灿烂的星星燃烧着从西边的天空慢慢划过。她感到那颗星正在向天堂里爬升而去。虽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轨迹朝向何方,但是她已经看到了自己前所未有的自由、权力和财富。这些欲望全都凝聚在她的血液里。在黑暗里,她一想起这些,便会心满意足、踌躇满志地噘一噘嘴,一本正经地想象自己正在加入到某个盛大的狂欢仪式上,正在将那些傻瓜笨蛋们不懂得珍惜节省的钱财轻松地装入自己的囊中。 “我会得到的!”她心想,“我会得到的!威尔已经赚了钱,吉姆也赚了钱,而我比他们两个更聪明。”这时候她又想起了甘特,内心涌起遗憾、痛苦和辛酸: “唉!要不是我在他后面监督着他,到今天他还是一无所有。现在的这点家产全都是我辛苦努力打拼得来的。要不然,我们连一块屋顶都没有,那就只能靠租房子度过余生了。”——在她眼里,租房子过日子只是那些好吃懒做、一无所有、毫无能力的人的下场。 她接着又想,他每年花在喝酒上的钱,足够买一大堆东西了;如果当初就这么干,我们早就成了富人了。可他老是讨厌添置东西。他曾经对我说过,一提到地产他就头疼,因为他在雪梨蚀过本。当时要是我在场的话,我敢保证他什么都不会损失的。“即使要蚀本,那也只能蚀在别人身上。”她冷酷地加了一句。 她躺在床上,初秋的风从南边的山上刮了过来,在黑夜里把枝头的树叶吹得漫空飞舞,不断发出哗哗的声音,从远处森林里传来阵阵悲哀的雷鸣声。这时候,她想起了生活在自己体内的陌生者,想起了同她生活了20年、令她饱尝痛苦的另一个陌生者。一想起甘特,原先那种莫名的痛苦再次浮现出来,她也想起了二人之间粗暴的斗争,以及表面上看不见的冲突。这一切都来自二人对产业不同的爱与恨。她坚信自己将是胜利者,但是何必要这样争呢,这个问题一直使她感到困惑和沮丧。 “我向天发誓!”她低声说着,“我向天发誓!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男人!” 而甘特呢?他面对的现实就是失去了感官上的享受。他心里明白,自己大吃大喝、沉湎肉欲之欢的日子即将结束。他明白,自己一旦失去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补偿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非常后悔,觉得自己曾经有过力量,但他却错过了最佳的时机。比如同威尔·彭特兰的合作,要是他当时能抓住机会的话,如今他也应该成为有地位、有钱的人了。他心里明白,自己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已经随着过去的世纪逝去了。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感到生存在这个地球上的那份陌生与孤独。他回想起在荷兰农场里度过的童年时光,想起在巴尔的摩的那些日子,想起在这块大陆上漫无目的的飘荡,想起自己这一生里发生的一连串偶然片段。那些偶然发生的事件就像厚重的阴云笼罩在他的生活中。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自己就是一位生活在异乡的陌生人。最奇怪的是,在他的脑海里,最为陌生的事情就是自己和身边这个女人的结合,这种结合让他们得到了一帮靠他来养活的孩子。而那位女人,却在心灵上与他天各一方,难以相通。 他不知道1900年这一年对他来说是开始还是终结。但是对他那样一个放纵享受的人,酒瘾一旦发作,就根本难以抵抗,只好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了,结果只能任凭自己身上的欲望之火燃烧,留下最后的灰烬。在元月份的前半个月里,就在他新年悔过自新的心境中,伊丽莎又有了身孕。等到春天结束的时候,伊丽莎的肚子已经明显地鼓了起来,而他却再次开始纵酒狂饮起来。这一次烂醉之甚,就连1896年那次一连四个月的大醉都没法比。日复一日,他疯狂饮酒,终日烂醉如泥,最后近乎不省人事了;5月的时候,她又一次送他到彼得蒙的疗养院去接受“治疗”。所谓治疗,其实也就是给他吃些清淡的东西,让他在六个星期内滴酒不沾。她们发现这种办法施行了一段时间以后,他的饭量没有增加,对酒的渴望却丝毫不减。6月底的时候,他又回家了,表面上看起来规矩了一点,但是内心却憋了一股怒气。就在他回家的前一天,伊丽莎板着白皙的面孔,挺着大肚子,把全城14家酒馆全都跑遍了。她走进店里,当着众多酒客的面,大声吆喝住店主或者吧台伙计: “你们听着,我来找你们就说一件事。甘特先生明天要回来了,我希望你们所有的人都听好了,要是你们有谁卖酒给他喝,那我非得让警察把他抓去坐牢不可。” 大家都知道她的这种恐吓既荒谬又毫无道理。但是一看到她坚定的表情和关切的嘴唇,特别是看到她像个男人似的攥紧了右手,伸出食指在空中有力地比画着、强调着自己命令的时候,一个个都吓呆了。她的这番话比严厉斥责还要管用。他们只好麻木地听着,然后乖乖点头表示认同。伊丽莎这才昂着头,大踏步地走出去了。 一个山里人朝痰盂吐了一口浓痰,但是吐偏了。接着他说:“我的天哪,她可真厉害啊。这个女人可不是好惹的。” “他妈的!”蒂姆·奥多纳从柜台上面探出猴子般的脸,然后说,“我可不敢把酒给WO喝了。就是一夸脱(1夸脱约为0.95升,美制)10美分我也不敢卖,在厕所里偷着卖也不行。她走了没有?”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醉醺醺的哄笑。 “这个女人是谁呀?”有人问。 “她就是威尔·彭特兰的妹妹。” “天哪,那她真能干得出来。”有几个人叫了起来。于是整个酒馆都被笑声震得颤抖起来了。 刚才伊丽莎进来的时候,威尔·彭特兰就在店中,但是她并没有跟他打招呼。等伊丽莎走出去后,他才转过身,像个小鸟似的冲旁边的人点了点头,眨了眨眼:“你肯定干不出来。” 等到甘特回来后,有一家酒馆当众拒绝卖酒给他,他感到非常丢脸,气得发疯。当然,要是他真的要喝酒,那还是很容易办到的。他只要打发一个运货马车的车夫,或者某个黑人,就可以给他买来酒了。虽然他嗜酒如命,声名狼藉,全城的老幼都知道这一点,但是他却在每次出了洋相之后,总要想办法防止张扬出去。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他变得越来越敏感。每次喝得烂醉之后,第二天都会头疼得神经直跳,但还要拼命地维护自尊。那副样子让人看了倒觉得蛮可怜的。他在心里非常痛恨伊丽莎,因为她故意让他当众出丑,所以他只要一回家就会冲伊丽莎大声地叫喊、诅咒不已。 整个夏天,伊丽莎一天到晚都是脸色惨白、心惊胆战——到现在,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每天都在静待着晚上恐怖的降临。甘特对伊丽莎的怀孕极其恼火,他几乎每天都要到鹰环附近的伊丽莎白妓院去泡妞。到了晚上,总会被一帮精疲力竭、惊恐不已的妓女们送到他大儿子史蒂夫那儿,由他护送回家。这样日子长了,史蒂夫也就对这帮妓女举止随便起来。这些女人善意地和他搂搂抱抱,听他说一些油腔滑调的下流话,然后一笑了之。有时候她们还情愿让他在屁股上打上火辣辣的一巴掌,然后急忙去追他,而这时他却轻快地溜掉了。 “孩子,”伊丽莎一边用力摇着甘特的脑袋,一边对史蒂夫说,“你长大以后可不要再这样下去啊。不要像这个老头子那样胡搞。他要是安分守己,倒还是个好孩子。”她边说话边在甘特秃亮的头顶上亲了一口,然后熟练地把刚才甘特在醉意中交给她的钱包塞进了史蒂夫的手中。她倒是有点诚实过度了。 通常和史蒂夫一起接送甘特的还有简那度以及另一位黑人车夫,他的名叫汤姆·佛莱克。他们二人都会耐心地等在妓院的格状门外面,一旦听到里面的喧闹声离他们越来越近时,他们就知道甘特已经在准备离开了。他离开的时候要么摇摇晃晃地向前摸索着,要么大声地咒骂那帮妓女,要么就是沿着妓院的格状门,快活地走进空荡荡的大街。这时候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他边走边扯开嗓子唱一首自己年轻时学会的小调: 在上面那间破屋里,伙计, 在上面那间破屋里, 到处都是臭虫和虱子。 你的命运真可怜。 一回到家里,大家都会搀着他走上高高的台阶,然后连哄带劝把他送上床。要不然,他会不顾一切地寻找他的老婆。她躲在屋里,紧闭房门,他便会冲她又骂又叫,说她行为不检点。因为他自己逐渐年老体衰,所以心里反倒对老婆产生了无端的猜测。黛西生性胆小,一遇到这种情况,便会吓得躲到邻居苏迪·艾萨克或塔金顿家里去了;海伦那时候只有10岁,是他最为疼爱的孩子,但只有她才能让他安静下来。她会把滚烫的饭汤一勺一勺地喂进他的嘴里,他要是不听话,她就会用小手抽他的嘴巴。 “你把这个喝下去!不然的话!” 他非常喜欢海伦这样待他。父女俩的心好像连在一起似的。 跟以前一样,他发起疯来简直难以控制。他就像疯子一样,在自己的客厅里生起火来,然后朝火里浇油。火烧上来后,他便乐得大声咆哮着、唱着污秽的歌曲。他会反复唱上40分钟,直到精疲力竭,才算罢休。他的唱词大致如下: 哦——啊——他妈的, 他妈的,他妈的, 哦——啊——他妈的, 他妈的——他妈的。 他唱起歌来通常有一定的节拍,听起来就像报时的钟声一样。 户外,一群孩子像猴子似的扒着篱笆的铁丝网,其中有苏迪、费格斯·邓肯、塞斯·塔金顿,有时候自家的小本杰明和葛罗夫也会加入其中。他们和着屋里的歌唱声一起唱道: 甘特老头! 醉酒回家! 甘特老头! 喝得烂醉! 黛西躲在邻居家里,又羞又怕,悄悄地哭泣着。而海伦虽然年少瘦弱,却态度强硬,对甘特一点都不手软。于是他很快就乖乖地坐在椅子里,任凭她的摆布。他一边喝着热汤,一边咧着嘴笑,被刺痛的小巴掌落在脸上。在楼上,伊丽莎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神情警觉。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葡萄藤上留下的串串葡萄开始变干,然后烂掉;秋风在遥远的地方呼呼地吹着,9月便结束了。 一天晚上,干瘦的卡迪亚医生宣布道:“我想明天天黑以前,一切都会完毕。”说完他便离开了,屋里只留下一位笨手笨脚的中年农妇充当接生婆。 到了8点时分,甘特独自一人回到家中。史蒂夫正好待在家里,随时听候伊丽莎的派遣,因此也就暂时顾不上父亲了。 他在楼下高声地叫喊着污言秽语,邻居们都能听得见。当伊丽莎听到烟囱里冒上来的火焰声时,她便把史蒂夫叫到身旁,悄悄地对他说:“儿啊,他要把我们活活烧死在这儿啦。” 他们听见楼下一把椅子重重倒地的声音,还有他的咒骂声;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走过餐厅、走廊的声音;听到他的身体撞击楼梯栏杆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来了!”她低声说,“他来了!快把门锁上,孩子!” 史蒂夫便把门锁上了。 “你在里面吗?”甘特大叫着,一边挥舞着大拳头,使劲捶打着薄薄的房门,“伊丽莎小姐,你在里面吗?”每当这样的时候他就会把她称作小姐,想以此来讽刺、挖苦她。 接着他便尖声叫喊着,污言秽语地谩骂起来。 “真没想到啊,”他开始骂起来,带着又怒又滑稽的荒谬语气,“真没想到,18年前,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在那个角落里,像个用腹部走路的蛇,扭扭捏捏地朝我摇摆而来——(这是他反复多次使用的老套比喻了,他感到用起来很解恨)。我真没料到,她竟会这——这——这个样子。”他吃力地停住了口,在门外静静地等待她的回答,他知道此刻她正脸色苍白地躲在房门背后,不由得怒火中烧,因为他知道她是不会做任何回答的。 “你在里面吗?喂,你在里面吗?你这个女人?”他大声吼叫着,两只大手在房门上暴雷似的敲打着。 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苍白的沉静。 “啊——我的命啊!我的命真苦啊!”他在自怜中沉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这哭声正好为他的辱骂声配上了伴奏。“天哪!”他哭着,“这一切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残忍了。我到底做了什么坏事,上帝竟要在我这把年纪还要这样惩罚我?” 里面无人应答。 “辛西娅!辛西娅!”他突然又大声地吼了起来,这一次是因为他想起了自己的前妻,那个瘦弱憔悴的老姑娘。人们都说,辛西娅之所以早死主要归因于他的所作所为。而此刻他却向她开口诉苦,想以此来伤害伊丽莎。“辛西娅!哦,辛西娅!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朝下看我一眼吧!帮我一把吧!救救我吧!别再让这个地狱的死鬼折磨我了!” 他这样不停地哭泣着,装模作样地吸着鼻子:“哦——呜——呜——呜!快下来救救我吧!帮帮我吧!我求你啦!再不下来我就完了!” 周围只有寂静。 “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甘特又在大放厥词,开始污言秽语地谩骂起来了,他的言辞中混杂着套话引语,“只要苍天在上,你就会受到惩罚的,你们统统都要受惩罚的。虐待老人,打击老人,把他扔在街上不理不睬:他没有用了,他不再有能力养家了——那么把他送到山那边的救济站吧。那儿正好是他的归宿,把他这把老骨头从石头上拖过去吧。向尊敬父亲的人致敬,哦!我的天哪!” 看啊,卡修厄士的尖刀从这儿刺过; 看嫉贤的卡斯卡刺开了多大的缝; 这里,深爱的布鲁特斯又戳上了一刀。 当他拔出万恶的钢刀时, 看恺撒的鲜血跟着流出来—— 听到这里,隔壁的邓肯夫人这时候对她丈夫说:“吉米,你最好还是过去瞧瞧吧,他又发疯了,他老婆又怀上了呢。” 这个苏格兰人把椅子朝后一推,从他自己有条不紊的家庭生活、从新烤面包的温热、清香中走了出去。 在甘特家门口,他碰见了本恩(本杰明的口头称呼)刚才跑去叫来的简那度,他是个生性沉稳的人。他们直截了当地谈论了一会儿,忽听得楼上传来“哗啦”的破裂声,紧跟着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他们急忙跑上楼梯。伊丽莎身上只穿着一件睡衣,打开了房门。 “快进来吧!”她低声说,“快进来吧!” “他妈的,我要宰了她,”甘特尖声叫喊着,拼命从楼梯上冲了下来,“我现在就杀了她,让我的苦难早点儿结束。” 他的手里拿着一根拨火棍。旁边有两个人赶快过去抓住了他。身材魁梧的钟表匠轻轻一用力,便把拨火棍给夺了下来。 “他的头在床栏上碰破了,妈妈。”史蒂夫走下来说。这倒是真的,因为甘特的脑袋上正滴着血。 “快去把你威尔舅舅喊来,孩子,快!”他像个猎犬似的飞奔而去。 “我看他这次是来真的了。”她悄声说。 邓肯关上房门,挡住了那一排邻居们的视线。 “你这样会着凉的,甘特夫人。” “别让他靠近我!让他走开!”她使劲喊道。 “好的,我会挡住他的。”他平静地回答着,带着苏格兰口音。 她转身上了楼,但刚走了一步就重重地跌跪在楼梯上。那个乡村接生婆刚才躲在洗手间里不敢出来,这时正好从里面走了出来,见此情景赶忙过来帮忙。在两位女人和葛罗夫的帮助下,她慢慢地走上了楼梯。在门外,本恩从低矮的屋檐上轻巧地跳到百合花的花坛里。塞斯·塔金顿扒在篱笆的铁丝网上,高声喊着同他打招呼。 此刻,甘特依然神志不清,在两位护卫的搀扶下,他温顺地走进屋里。他坐在摇椅里伸展着四肢,他们帮他脱去了衣服。海伦已经在厨房忙了很长时间,这时候正端着一碗热汤走了出来。 甘特认出了她,他那双呆滞的眼睛顿时闪出亮光来。 “哎呀,我的小宝贝!”他大声吼叫道,可怜巴巴地用双手画了个大圈。“你好吗?”她放下汤。他一把将女儿搂在怀中,用他那板刷一般、坚硬的胡子茬在她的脸上来回摩擦着,满口的酒臭一齐喷向了她。 “啊,他被划伤了!”小姑娘几乎快要哭了起来。 “宝贝儿,看看他们干了什么。”他指着伤口悲苦地说。 就在这时,威尔·彭特兰到了。他不愧是彭特兰家族的好儿子,他平时深居简出,但除非在死了人、发生了瘟疫、出现了恐怖事件的时候,他才会亲自现身。 “晚上还好吗,彭特兰先生?”邓肯跟他打招呼。 “还好还好。”他一边回答一边像鸟儿似的点了点头,眨了眨眼,和善地同两位邻居打了招呼。他站在壁炉前面,拿出一把钝刀子,神情专注地修剪起自己的指甲来。当他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认为,只要你在修剪指甲,那么谁也看不出你在想什么。 一看见他,甘特猛地又恢复了精神。他想起了他们曾经合作后又散伙的事。威尔·彭特兰往火炉前一站,他那早已让人熟悉的态度,勾起了甘特内心深处对彭特兰家族的讨厌情绪:他讨厌那种得意、傲慢的样子,讨厌频繁出现的双关语,甚至讨厌他的成功。 “山里来的懒猪!”他破口大骂,“山里来的懒猪!最愚蠢的蠢货!最坏的坏蛋!” “甘特先生!甘特先生!”简那度在一旁恳求他住口。 “你到底怎么搞的嘛,WO?”威尔·彭特兰暂时停止修剪指甲,然后不动声色地抬起头,若无其事地问,“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啦?”他机灵地朝邓肯眨了眨眼,然后又低头专心地修起指甲来了。 “你那个没用的老爹,”甘特仍在吼叫着,“他欠债不还,被人在广场上抽马鞭子哪!”这些完全都是甘特自己杜撰出来用于羞辱对方的。其实,类似的老套说法还有很多,因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会感到心情舒畅。可是说的次数多了,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你是说他在大街上用马鞭子抽人吗?”威尔又眨了眨眼,忍不住开玩笑地说,“那些人一个个都服服帖帖的,对不对?”他的脸上虽然堆着笑容,但是眼光却狠狠的。他噘了噘嘴巴,又专注于自己的指甲了。 “说起我的老爹, WO,”他停了一下,接着又说了起来,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睿智,“他最终让他的夫人在床上自然辞世,而从来没有想过杀死她。” “不对,上帝做证,”甘特反唇相讥,“他硬是把她给饿死了。如果老夫人这辈子曾经吃过一顿饱饭的话,那也是在我家里吃的。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要是她上地狱里走一遭,再走回来,她也不可能从老彭特兰那儿或者从她儿子那儿吃到一顿像样的饭的。” 威尔合起那个钝刀子,然后装进口袋。 “彭特兰上校一辈子都没有老老实实干过活。”甘特大声地加了这句话,觉得很开心。 “得啦,得啦,甘特先生!”邓肯用责备的语气提醒他。 “嘘!嘘!”小女孩使劲地打着嘘声,一边把汤勺拿得离他更近一些。她把热乎乎的勺子塞到他嘴边,可是他却把头偏向了一边,准备再次污辱别人。这时候她抬起手直接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把这个喝下去!”她低声说道。他温顺地看着女儿,微笑着,然后开始大口地吞咽起热汤来。 威尔盯着这个女孩,看了好几分钟。然后扫视了邓肯和简那度一眼,冲他们点了点头,眨了眨眼,一言未发地离开了房间,转身上了楼。他的妹妹正仰着面、静静地躺在床上。 “感觉怎么样了,伊丽莎?”屋里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熟梨香味,壁炉里正燃烧着平日难得一见的松枝。威尔站在壁炉前,开始修剪起他的指甲来。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哪,”她刚一说话,眼泪便像泉水似的汩汩而出,“我过的这算是什么日子啊。”她用被角轻轻地擦拭着眼泪。过了一会儿,她白净面庞上宽大结实的鼻子被擦得通红,像一团火焰。 “你这儿有没有什么好吃的?”他冲她眨了眨眼,露出一副馋相来。 “那边架子上有几个梨,威尔。我上星期放在那儿等着它们熟透。” 他走到那间相当大的储藏室里,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只巨大的黄色梨子。他回到壁炉前面,掏出刀子,扳开了刀刃。 “说真的,威尔,”她顿了一下,然后平静地说,“我已经受够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搞的。不过你放心,我决不能再这样忍受下去的。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说完,她精神饱满地点了点头,他明白其中的含义。 一时间,他不知如何作答。“依我看,伊丽莎,”他说,“你如果打算在某个地方盖房子,那我……”但是他马上又清醒了过来,于是连忙改口道,“我可以按最便宜的价格卖给你材料。”说完这句话,他赶忙向嘴里塞进一片梨。 她一连噘了几下嘴。 “不用了,”她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呢,威尔,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这时候,壁炉里烧红的木炭哗啦啦塌落了下来。 “我会告诉你的。”她又重复了一遍。他折起小刀,把它塞进裤子口袋里。 “晚安,伊丽莎,”他说,“我想佩特会来看你的。我会告诉她你一切都好。” 他悄悄走下楼,从前门走了出去。正当他走过高高的门廊台阶时,邓肯和简那度也从客厅里悄悄地走了下来。 “WO怎么样了?”他问。 “哦,他现在没事了,”邓肯高兴地说,“他已经睡着了,睡得很熟。” “他骂够了才睡得着吗?”威尔·彭特兰眨了眨眼睛说。 瑞士人简那度听了他这句挖苦的话后并不以为然。“真是可惜哪,”简那度用低沉的喉音说道,“甘特先生喝了酒,要不然凭他的脑子,前途更加无量啊。他头脑清醒的时候,谁也比不过他的。” “头脑清醒的时候?”威尔边说边在黑暗里冲他眨了眨眼,“那么在他昏睡的时候怎么样呢?” “只要海伦照顾他,就不会有事了,”邓肯先生用他那浑厚的嗓音说道,“一个小姑娘竟然能把他管得服服帖帖的,真了不起。” “哦,听我说,”简那度笑的时候,喉咙里咕噜噜直响,“那个闺女把她爹的心思给摸透了。” 小姑娘坐在炉火旁的一张大椅子上,正在给爸爸念书。这时候,炉火越来越弱,最后变成了黑色的灰烬。于是她便轻轻用煤灰把最后的一点火星给盖住了。甘特躺在墙边光滑的皮沙发上,睡得正香。小姑娘刚才已经用毯子把他盖得严严实实的,这时候她又在椅子上放了一只枕头,然后把他的两只脚给搭了上去。他浑身散发出威士忌的臭味,打呼噜时窗户都震得直摇晃。 就这样,在沉醉中他忘记了一切。在他的昏睡中,伊丽莎于夜里两点迎来了临产前的阵痛。他在昏睡,而医生、接生婆、妻子都在痛苦而耐心地期待着。 4 借用一句老话来描述这个孩子的降生,这就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可是,到第二天上午10点钟左右,甘特酒醒以后,他感到头痛欲裂,他一边喝着海伦为他冲的咖啡,一边因想起昨晚的胡闹行为而后悔不迭。忽然间,从楼上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哦,我的天啊,我的天,”他痛苦地呻吟起来,用手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还没见着呢,爸爸,”海伦回答。“他们不让我们进出。不过卡迪亚医生刚才出来对我们说,要是我们表现得好,他可能会给我们抱一个小男孩来。” 铁皮屋顶上传来咔嗒咔嗒可怕的声音,接着便是接生婆粗鲁的责骂声。原来史蒂夫像个猫儿似的从门廊顶上跳进了甘特窗前的百合花坛里。 “史蒂夫,你这个可恶的小鬼!”这位一家之主大吼了一声,表明他已经恢复了精神,“你小子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呢?” 孩子翻过栅栏跑掉了。 “我看见啦!我看见啦!”他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 “我也看见啦!”葛罗夫尖声叫着,激动地冲进屋里,然后又快活地跑了出去。 “如果我再看见你们这几个小家伙爬上屋顶,”接生婆在上面大声地喊着,“我就打断你们的腿!” 甘特在得知自己的这个后人是个男孩以后,心情的确很高兴,但是马上又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踱起步来,而且还不停地发着牢骚。 “哦,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都这把年纪了,还用得着受这份罪吗?又添了一张吃饭的口啊!太可怕了!太糟糕了!太残忍了!”他边说边开始做作地哭了起来。后来,他马上意识到身边并没人在场为他的哭声而动容时,便突然停了下来,然后猛地朝门口跑去,穿过餐厅,跑过走廊,然后高声地哭诉起来: “伊丽莎!我的老婆哟!哦,我的小宝贝,请你原谅我吧!”他走上楼梯,同时使劲地啜泣着。 “别让他上这里来!”屋里那位宝贝尖声叫着,显得浑身是劲。她并没有被他的哭诉打动。 “告诉他现在还不能进来,”卡迪亚医生用干巴巴的语气对接生婆说,一边紧盯着磅秤,“我们这里除了人奶以外,再没有其他喝的东西了。” 甘特已经来到门外。 “伊丽莎,我的老婆哟!发发慈悲吧,我求求你啦,要是我早知道……” “要是,”接生婆粗鲁地打开房门说,“狗要是不停下来抬腿撒尿,它早该逮着兔子了,你最好还是走开吧!”说完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他垂头丧气地走下楼。可一想起接生婆刚才说的话后,他又顽皮地咧嘴笑了起来,然后快速地舔了舔大拇指。 “仁慈的主啊!”他一边说,一边咧嘴笑着。然后他又像个笼中困兽似的呼号起来。 “我看这下子大事成了。”卡迪亚说着,举起一个通体发红、发亮、满身褶皱的小东西来,并朝屁股使劲地拍了一巴掌,想让他活动活动。 事实上,甘特家的这个小继承人已经为自己的出世完整地装备了所需的部件。眼耳口鼻、头脚四肢,一应俱全,大可在这个充满活力而又竞争激烈的世界上应付自如了。他是个小小的男子汉,是个能长成大橡树的小树苗,是历史的结晶,是未来的希望;他是人类进步的孩子,是黄金时代的宠儿。不仅如此,他有幸降生在这样一个时代,诞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他一定会得到良好的关爱与照顾,直到有朝一日,前程似锦,后福无穷。 “不过,你们打算给他起什么名字呀?”卡迪亚医生指着这个皇家小精灵,用粗率的职业口吻问道。 伊丽莎倒是同宇宙互通。虽然她不一定能做出精准的预言,但是她却成竹在胸。于是她便给这个幸运的儿子起名为“尤金”,听起来像“优生”,非常好听,但正如各位以后会明鉴的,这个名字并不含有“优教”之意。 这位苍天遴选的聪慧之子,早早地就有了一个美好的名字。本书中的各项事件都将围绕他发生。我们在前文中已经提到,他出生在人类历史的伟大时期。读者也许已经想到这点了吧?如果还没有想到,那就让我们一起回顾一下吧。 到1900年的时候,奥斯卡·王尔德和詹姆斯.A.M.惠斯勒差不多已经把他们的名言说完了,这些名言都是尤金在20年后肯定要听到的。在这盛世来临之前,维多利亚时代的大多数伟人都已经去世了;威廉·麦金莱正在争取总统连任;而西班牙海军已经乘拖船回老家去了。 在国外,态度严厉的英国已经于1899年向南非人发出了最后通牒;罗伯茨(同胞们都深情地称他小鲍勃)在英军几次失败后被任命为总司令;德兰士瓦共和国于1900年9月被英国吞并,而在尤金出生的那个月里,前者才被正式吞并。两年后召开了和平会议。 那么这一段时期日本发生什么事了?听我慢慢讲来:1891年召开了第一届议会,1894至1895年中日战争爆发,1895年台湾被割让给日本。不但如此,华伦·海斯汀斯受到指控并被判刑;教皇希斯特斯五世登基又退位;达尔马提亚被提比略征服;贝里塞里亚斯被约斯汀尼恩害瞎了眼;乔治二世与威廉敏娜·卡罗琳的婚礼与葬礼先后举行;而理查一世与皇后几乎成了遥远的历史;地奥克利提安、查理五世、萨丁尼亚的国王维克多·阿玛德等人都先后退位;英格兰桂冠诗人亨利·詹姆斯·派伊早已谢世,卡西奥都拉斯、昆提利莲、朱维纳尔、卢克莱修、马西尔以及外号狗熊的勃兰登堡王阿尔伯也都撒手西去了;安梯塔姆、司莫连斯哥、德鲁姆克洛、尹克曼、马兰哥、孔坡尔、吉利克兰基、司莱斯、阿克西姆、里潘托、图克斯伯里、布兰德维恩、霍亨林登、萨拉米斯以及其他荒野地带都经历过陆海战役的洗礼;希庇亚斯已被阿尔克蒙尼第人和拉西第蒙人赶出了雅典;西蒙尼德斯、米南德、司特拉波、莫淑斯、以及品达等人都已寿终正寝;欧斯比耶斯、阿桑那休斯以及克里索斯托姆都已宣福升天了;蒙克拉建造了第三座金字塔;阿斯帕尔塔统率着他的胜利之师;遥远的百慕大、马耳他和“随风岛”已经变成了殖民地。此外,西班牙大舰队已被打败;林肯总统已被暗杀,“哈利法克斯渔业案”判给英国550万美元作为12年捕鱼权的补偿。最后,不到三四千万年前,我们最早的祖先才从原始的淤泥中爬出来。毫无疑问,当他看到新的环境后并不满意,于是便又掉转方向爬了回去。 当尤金1900年在人生的舞台上出现时,人类的历史过程就是如此。 我们很乐意谈一谈他与这个世界相接触的头几年的情形,从不同视角探讨一下他从地板上、摇篮里对世界的认识和理解。但若要把这些印象讲述出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倒不是因为知识水准不够,而是因为肌肉尚未发育得灵活自如,口齿也不够清楚。另外加上反复出现的孤独、疲倦、沮丧、情绪的变化不定、大脑不断出现的空白等,都是一个人在三四岁以前所面临的困境。 黑暗中,他躺在摇篮里,洗过了澡,擦过了粉,喂过了奶,在入睡前,他静静地思考了许多。无休无止的睡眠消耗了他的生命时光,这使他觉得一个明媚的日子就这样永远地逝去了。在这样的时刻,他一想到在自己能够自由地控制身体活动之前还需要忍受长期的不便、困苦、沉默、无休止的误解时,内心就会既厌烦又恐惧。他想到眼前漫长的道路、想到自己对大脑缺乏驾驭的能力、想到任性且不服从指挥的膀胱、想到哥哥姐姐们百般逗弄他,而他却无助地又笑又动,任由他们擦干、清洗、不停地翻来翻去。这时候,他就感到非常难受。 他之所以觉得痛苦是因为自己无法借助任何象征来表达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一张网,千头万绪、错综复杂,因为他无法用任何一种语言来说明这些。每天他都会认真地倾听别人的谈话,而他对周围的一切却不知该如何称呼,或许他可以利用别人所说的支离破碎的语言自己为其下个定义,他明白只有凭借语言他才能找到解脱。他尽力向人们展示自己对图片和印刷物的偏爱:有时候他们给他带来图片丰富的书籍,于是他便拼命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兴奋地尖叫着、不停地做鬼脸,想尽办法让他们明白自己的意图。他很想知道他们要是明白自己的意图后该作何感想;有时候当他们在他面前快乐得又蹦又跳、冲他摇头晃脑、粗暴地胳肢他、让他极不情愿地大声尖叫时,他不禁觉得他荒谬、滑稽的样子十分好笑。这些举动既让他恼火又令他开心:他坐在地板的中央,一看见他们走进来,脸上立刻就会露出愚蠢的傻笑。他们冲着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听起来既荒谬又充满了感情。他们说的话他连一个字也听不懂,而他们为了让他明白意思,便会满怀希望地施以更多的描述,这时候他不禁会嘲笑这些笨蛋,虽然心里非常厌烦。 他孤零零地睡在这间紧闭的屋子里,密实的阳光将窗栏印在地板上。他感到一种无边的孤独与忧伤:他看见自己的生命沿着森林中的一条甬道庄严地朝前延伸而去。他明白自己这一生将会永远悲伤:困在那个小小的圆脑壳里,禁锢在那颗不停不息却又神秘的心脏里,他的生命注定要沿着孤独的小道走下去,迷失方向。他明白,人与人之间永远都是陌生的,从来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另一个人。我们原先被囚禁在娘胎里,出世前一直见不到母亲的脸。我们被陌生人送到她的手臂中,如今又被囚禁在现世的牢宠里,我们永远也难以逃脱。无论是谁的臂膀来紧紧抱着我们,什么人的口来亲吻我们,也不管是谁用心来温暖我们,我们永远都逃脱不掉,永远,永远,永远。 他能看得出来,身边那些来回走动的巨大身影,那些俯身向下、讨厌地向他凑近的脑袋,那些在他身边不停发出的声音,彼此之间的了解并不比对他的了解多多少。甚至连他们的言语、他们往来自如、无拘无束的举手投足,都只是模模糊糊地传达了他们的思想和情感。很多时候,这种传达不仅无法促进大家的相互了解,反而会加深和扩大彼此的斗争、痛苦和偏见。 恐怖的黑暗笼罩了他的大脑。他明白自己是个笨嘴笨舌的陌生人,是个滑稽的小丑,是用来让这些巨大而又陌生的身影逗着玩的。他被人从一个神秘的地方送到另一个神秘的地方;在有意无意间他听到了大钟轻微的敲击声,这声音好像来自海底,当他倾听的时候,记忆的精灵轻轻走进他的大脑。一时间,他觉得那些曾经失落的东西几乎又被复原了。 有时候,他双手扶着婴儿床的栏杆直起身来,头晕目眩地看着地毯上的图案;整个世界就像潮水一般涌进他的心灵,然后又退了回去。他的脑海里很快就冲洗出一张清晰完整的图片,紧跟着慢慢变得模糊起来。他设法把这些感觉一点一点拼接起来的时候,只看见壁炉里舞动的火焰,只听见遥远而迷人的世界里,温暖阳光下母鸡发出精灵般的咯咯声,接着他又会听到公鸡清脆的啼声。他突然变成了一位真实、警觉的社会成员,在幻想和现实的交替中,他听见黛西在客厅里弹奏出响亮的琴声。好多年以后,当他再次听到这首曲子时,他的脑海里突然打开了一扇门:黛西对他说这是帕德雷夫斯基的《小步舞曲》。 他的小床是一个用藤条编成的大篮子,非常漂亮,里面有褥子、枕头等,全铺得非常舒适。等他渐渐长大的时候,他就可以在里面表演各种超级杂技了,比如翻跟头、把身子团成圆圈、轻松地直起身子等。他能慢慢地向前,然后爬出小床,爬到地板上去。他爬行在地毯巨大的图案上,双眼出神地盯着地上五颜六色的字母拼块。这些拼块原来是哥哥卢克的,上面都刻着色彩艳丽的英文字母。 他用两只小手笨拙地抓起积木,一连好几个小时认真地研究这些语言符号。他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语言殿堂的基石,于是便拼命地寻找在混乱中打开秩序和智慧的钥匙。他的头顶上响起洪亮的声音,巨大的人影来回走动。有人把他高举在空中,然后又稳稳地放了下来。海底的钟声又开始响了起来。 一天,南国之春开始舒展她丰裕的姿态,院子里松软的黑土地上忽然长满了嫩绿的青草,开满了湿润的花朵。粗枝大叶的樱桃树上点缀着琥珀色的簇簇宝珠。成熟的樱桃一串一串挂满了枝头。甘特把他从门廓前阳光下的摇篮里轻轻抱起,沿着屋边的百合花坛漫步在房前屋后,抱着他绕过鸟儿欢唱的大树,一直来到了小院的尽头。 这里没有树荫遮盖,土地已经犁过了,里面布满了坚硬的土块。尤金知道今天是礼拜天,所以这里非常安静。高高的铁丝篱墙处飘来酸梅草被太阳晒热的浓浓香味。篱笆另一侧的院子里,斯万家的母牛正在使劲地啃着阴凉地里的青草,还不时地抬起头,用它低沉的嗓音歌唱星期天的快乐。在这温暖而清新的空气里,从邻家院子里传出了各种声响,尤金听得一清二楚。这时斯万家的母牛再一次欢唱起来,他顿时浑身热血沸腾起来,于是便回应了一声——“哞!”他的声音虽然怯生生的,但是像极了。紧接着,母牛又作出了回答,他再次自信地回应了一声。 见此情况,甘特欣喜若狂。他转过身抱起孩子撒腿就往屋里跑去。他一边跑一边用他那坚硬的胡子茬爱抚着尤金娇嫩的脖子,嘴里不停地发出牛叫声,而小尤金也不停地回应着。 “我的老天爷!”伊丽莎从厨房的窗户里看见他拼命地在院子里飞跑,于是大声地喊着,“他会把孩子给摔死的。” 他冲上厨房的台阶——这座房子除了临街的一面之外,其余部分都高出地面——她冲出来,跑到小阳台上,双手沾满了面粉,鼻子被炉火烤得通红。 “哎呀,怎么搞的,你到底想干什么啊,甘特先生?” “哞!他会叫哞了!真的,他会叫了!”甘特冲着尤金说着,并没有搭理伊丽莎。 尤金马上给予以了回应。他觉得这一切很可笑,他知道自己得不停模仿斯万家的母牛叫上好几天才行。不过他本人也兴奋得很,毕竟那堵墙还是被他给攻破了。 伊丽莎当然也很兴奋。不过她的表达方式只是转身回到厨房里去,她并不想让别人看出她的欢乐。她说:“哎呀,甘特先生,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谁因为孩子的行为,表现得这么傻里傻气的。” 后来,尤金的摇篮就摆到了客厅里。他躺在那里面,看着一家人在自己的身边传递着热气腾腾的饭菜。现在伊丽莎能做一手好菜,每个星期天的丰盛晚餐是最令人难忘的了。男孩子们从教堂回来刚满两个小时,就待在厨房里不肯走了:本恩自豪地皱着眉头,神情高贵地等在厨房的纱门外面,不时走进室内瞧瞧饭菜烹制得怎样了;葛罗夫则蛮不客气地直闯进来,聚精会神地看着妈妈做饭,结果还是被赶了出去;卢克的胖脸上洋溢着欢喜的笑容,不停在里面冲过来跑过去,欢快地大声尖叫着: 威尼,威地,威基, 威尼,威地,威基, 威尼,威地,威基, 威,威,威。 他听过黛西和约瑟芬·布朗一起朗读莎士比亚的戏剧《恺撒》。而他的这支小曲就是学恺撒在剧中的那段名言:“Veni,Vidi,Vici.” 尤金躺在自己的婴儿床里。从敞开的门里,他听见了锅碗瓢盆的响声,听见了几个哥哥兴奋的尖叫声,听见了甘特准备切烤肉前刀叉的磕碰声。早上发生的那一幕伟大事件依然一遍遍地在人们的口中反复讲述着,但是他们的热情却丝毫没有减弱。 当诱人的饭菜香味飘进他的鼻孔时,他心想:“很快我就要和他们坐到同一张桌子上去了。”这时候,他的脑海里便会浮现出那些神秘、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佳肴来。 那天的整个下午,甘特都在阳台那儿讲述着上午发生的奇迹。他把邻居也叫来了,然后叫尤金再做表演。这一天他们都说了什么话尤金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还不会回答,但这时候他已经能明白他们的意思了,他开口讲话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后来,等他逐渐长大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出生后头两年的生活只不过是脑中灿烂但却孤立闪光的片段。他依稀记得第二个圣诞节洋溢着节日的气氛。接着,当第三个圣诞来临的时候,他已经非常熟悉了,好像早就对圣诞节了如指掌了。 他开始意识到阳光、下雨、跳跃的火苗、他的小床,以及冬天的严酷和难熬。第二年春天一个温暖的日子里,他看见黛西上山去学校。这是她回家吃过了午饭,然后又返校的时候。她的学校是私立的福特女子学校,该校是一幢红砖结构的建筑,坐落在山顶的一个角落里。他看见她和伊丽诺·邓肯在山下会合,然后两人一起走上山。黛西的两条长辫搭在身后。她是一个举止端庄、生性腼腆、温柔、胆小的姑娘,一说话脸就会发红。但是他却特别怕她来照顾自己,因为她给他洗澡的时候厉害得不得了,把她平时藏在腼腆外表下的所有蛮劲全都释放了出来。她给他擦洗身子的时候用劲太猛,皮肤都快要擦烂了,他可怜地大声哭闹着。现在她正在爬上山去上学,他认出了她,想起她就是那个给自己洗澡的人。 他的第二个生日过后,生活显得更加灿烂、明亮了。来年春天刚一开始,他就意识到无人看管、被遗忘的孤独感。家里死一般地沉静,甘特的大喊大叫不见了,几位哥哥的出入都神神秘秘的。卢克是第四个染上伤寒疫病的,病得非常重,所以尤金便被托付给一位懒散的黑女人照管。他清楚地记得那个肮脏高大的身影。那个女人长着一双大脚,穿着脏得发黑的白色袜子,身上散发出刺鼻的臭味。有一天,她把他抱到外面的阳台上玩,那是个初春的上午,土地刚刚融化,地上还湿渍渍的。那个黑女人坐在台阶上打着哈欠,而他则穿着脏兮兮的小衣服在小路和百合花坛里抓泥巴玩。很快,那位黑女人便靠着柱子睡着了,他非常灵巧地爬过铁丝网,来到了一条煤渣路上,这条路弯弯曲曲地绕向斯万家,再往前通向希利亚家那座富丽堂皇的木制宫殿。 希家是这个小城不多的几个大户人家之一。他们都来自南卡罗来纳州,“距离查尔斯顿不远”。在当时,“查尔斯顿”这个名字本身就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高贵气派。那所宅第的颜色为胡桃木色,是巨大的山字形结构,因此到处呈现出三角图案,似乎并不是经过精心设计而成的。房子就盖在山坡上,山坡下方就是甘特家的院子。房门前的平地上高贵地矗立着几棵大橡树。山坡下方,沿着煤屑小道,紧挨着甘特家的果园,挺立着一排劲拔的松树。 希利亚先生的房子被公认为是全城最漂亮的住宅之一。这一带住的都是中产阶级人家,但是他家所在的位置却非常独特。希利亚一家举止庄重而高贵,好像王侯贵族屈尊来到了山村,但却不愿与山野村夫为伍。他家的宾朋都是远道乘马车而来。每天下午两点的时候,一位身穿制服的黑人老马夫便会驾着由两匹鬃毛油亮的母马拉着的马车,沿着弯曲的小道向山坡上跑去,准时等候在大门口,等着主子们出来。五分钟以后,他们就启程上路了,一走便是两个钟头。 尤金从父亲客厅的窗口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多年以后,当他回想这一切的时候,依然能够感受到隔壁这家人和他们的生活状况。无论从表面上来看,还是从象征意义上来说,那种生活都是自己无法企及的。 那天早晨,他终于来到了通向希利亚家的小路上,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满足感:这是他的首次逃避,来到这个光芒四射、魅力十足的禁地。他蹲在小路的中间,用手到处乱挖,他虽然连挖带抓,但是对路上的煤屑却感到有些失望。远处法院的钟声敲了11下。 每天早晨11点过3分的时候,就会有一匹灰色的高头大马不慌不忙地跑上山坡,身后面拖着重重的一车货物,都是专为希家提供的食品和杂货,车上散发着酸甜香辣各种气味。这个惯例每天都会准时进行。赶车的人是那个黑人小伙子。每天早晨11点零3分,他都会舒服地坐在车上打着瞌睡,一般情况下绝不会有什么差错的:这匹老马责任心很强,深知自己使命在身,即使路上撒满了燕麦,它也会视而不见的。所以这一天,这匹马和往常一样缓步跑上山坡,马蹄沉重地踩在铺了煤屑的小路上。行进途中,它感到右前蹄似乎碰着了什么东西,于是慢慢地低下头瞧了瞧,然后马上就挪开了蹄子,所幸的是,它避免踩到了一张小孩的脸。 接着,它继续小心翼翼地迈动了几步,拖着车子从尤金的身旁走了过去,然后又停了下来。这时候,两个黑人同时醒来了。房子里传来了惊叫声,伊丽莎和甘特一起冲出了房门。惊恐万状的黑人车夫急忙抱起了尤金。这时候,小孩处在昏迷中,当他被转交到麦奎尔医生强壮有力的手臂中时,他对此全然不知。这位医生把马车夫痛骂了一顿。他粗笨敏感的手指在孩子满是血迹的小脸上摸了摸,发现头骨并没有受伤。 他朝吓得半死的父母简短地点了点头:“他算命大,将来肯定能进国会。你们一家人运气不太好,脑袋倒是蛮硬的。” “你这个该死的黑浑球!”这个一家之主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大骂马车夫,“老子要把你送去蹲监狱。”他的双手伸过篱笆想掐黑小子的脖子,而这位黑小子正在不停地祈祷着,并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只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场大混乱的中心角色。 而那个黑人女佣,早已哭着逃进了屋中。 “小家伙的样子着实挺吓人,其实并不要紧,”麦奎尔医生一边说,一边把小主人公放在长沙发上,“快拿点热水过来。”话虽这么说,但他们还是花了两个时辰才让小家伙清醒了过来。大家都对那匹老马赞不绝口。 “这匹马比那个黑鬼更加懂事。”甘特边说边舔了舔大拇指。 但是伊丽莎心里却明白,这一切全都是“黑姊妹”一手策划好的,要不然,那个保护生命的脆弱脑壳,可能就会像鸡蛋一样被轧碎了,绝不会像这样毫发未损。多年以后,尤金的脸上仍然留有神马的蹄印,虽然要逆着光仔细瞧才能辨认出来。 等尤金长得更大一点以后,有时他心里也想,自己那天不合时宜地打扰了希家的生活秩序以后,他家到底有没有人出来过问过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打听过这个细节,但是他觉得他们是不会过问的。他觉得他们至多会威严地站在下垂的窗帘旁,并不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只当是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有人受了伤,流了血。 这件事过后不久,希利亚先生便叫人在他家的园子里竖起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 “闲人免进”四个大字。 5 卢克的伤寒病已经纠缠他好长时间了,他躺在床上大声叫骂医生、护士和全家人。这样过了好几个星期病情才有所好转。 现在,甘特是一个大家庭的家长了。他的孩子从襁褓中的尤金一直排到18岁的少年史蒂夫和17岁的少女黛西。黛西正在读中学的最后一年。她生性腼腆、敏感。和她的名字一样,她学习用功而认真。老师都说她是自己教过的最好的学生。她的性情非常温顺、从来不会执拗,别人要求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她借了别人的东西一定会按时交回。虽然她弹钢琴的时候缺乏奔放的热情,但她还是能用纤纤细指弹奏出优美的曲子来。有时候她一练就是几个钟头。 史蒂夫很显然对学业提不起任何兴趣。他14岁那年,有一次由于逃学和调皮捣蛋被校长叫到办公室教训了一通。可是他生性难管,一把夺过校长手里的木棍,折成了两截子,然后朝校长的眼睛上重重打了过去,然后得意地从18英尺高的窗户跳到了地面上。 这是他一生中干过的最辉煌的一件事了,在其他方面的表现可没有这么神气。他很早就因为逃学次数过多而被学校开除了。后来,他的性格变得特别倔强而凶恶。他和甘特之间的仇恨也越来越深。也许甘特清楚儿子身上的诸多不良习性都和他自己有一定的关系,但是他自己的优点,儿子学到得太少。史蒂夫性情粗暴、缺乏人情味。 在兄弟姊妹几个孩子中,史蒂夫受到的照顾最少。当他还很小的时候,就亲眼见证了父亲的堕落行为。他并没有把这些都忘掉。同时,由于母亲伊丽莎把主要的精力全放在年龄更小的孩子们身上了,他作为长子,也就被忽视了。当尤金还在伊丽莎怀里吃奶的时候,史蒂夫早已拿了两元钱跑到鹰环那里玩女人去了。 甘特不断的辱骂令他非常难受。他对自己所犯的错误并不是漠不关心,只是由于成天被骂成“没用的混账”“叫花子”“没出息的浪子”,到头来他只得硬着头皮用蔑视的态度来应对这一切。他身上穿着花哨廉价的衣服、惹人注意的条纹裤子,脚穿一双尖头的黄皮鞋,头上的宽边草帽还缀上一条颜色鲜艳的带子。他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常会摆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样子。如果有人注意到他,他的脸上就会表现出紧张而自信的表情,同时还谦恭、郑重地向对方敬礼示意。如果哪个有钱人同他打了招呼,他原本受伤但却畸形的虚荣心就会促使他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回到家便会大肆乱吹:“别人都认识小史蒂夫!全城所有的大人物都尊重他。哼,哼!除了他自家的人以外,人人都夸小史蒂夫。你想知道J.T.科林斯今天跟我说什么了吗?” “说什么了?你说谁?你说谁?”伊丽莎正在做针线活,她这时候抬起头来,样子滑稽、且迫不及待地问。 “J.T.科林斯——,还会有谁?不过他只有20万元的财产。他说:‘史蒂夫啊,我要是有你那么聪明就好了。’”他就会这样自鸣得意、神情飞扬地吹嘘着,构想着一幅未来的成功美景。到那时今天所有嘲笑过他的人都会一齐前来奉承他。 “哦,没错,”他说,“准有一天他们都会抢着和小史蒂夫握手的。” 当年被学校开除的时候,他被甘特狠狠地揍了一顿。而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件事。后来,父母只好让他自谋生路。他断断续续地卖过汽水,做过早报的报童。有一次,他和小伙伴——铸造工的儿子葛斯·穆迪两个人外出去周游世界。他们扒上了一列货车,然后在田纳西州的诺克斯维尔下了车,结果弄得浑身污秽肮脏。他们口袋里的那点儿钱全都买了吃的,最后还逛了一次妓院。等两天后跑回家的时候,两个人浑身脏得像煤球,还到处吹嘘他们的探险经历呢。 “我的老天哪,”伊丽莎发愁地说,“我真不知道这个孩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这就是她的一个非常可悲的缺点,她往往等事情难以挽回的时候,才会找到其关键:她会若有所思地噘着嘴,把话题岔开,等到不幸真正到来的时候,她只知道哭泣。她总在等待着什么。而且,在她内心深处,她对大儿子怀着一种非常特殊的情感,这种感情即使不是最深,至少也与别的孩子有所不同。她喜欢他的油腔滑调、自吹自擂、可怜的自大模样。在她的眼里,这全都是“聪明”的表现。她经常在两个勤奋的女儿面前夸奖他,使她们大为恼火。比如,她一边看着他写的字,一边赞不绝口:“别看你们读了那么多的书,但是他写的字比你们写的都要好,这一点毫无疑问。” 史蒂夫小时候常跟在父亲的身后听候差遣,加上父亲长期嗜酒,他也早早地尝到了美酒的滋味。当年他就偷偷地吞下过半瓶的威士忌,那次经历给他提供了向同伴们大肆吹嘘的好资料。 15岁的时候,有一次他和葛斯·穆迪躲在邻居家的谷仓里抽烟,发现了一瓶包在燕麦袋里的酒。这是房主人为了避开老婆严厉的检查而藏在那里的。过了一段时间,那个人来到秘藏酒的地方,发现他的酒只剩下半瓶了。他大为恼火,于是在瓶子里倒进了用作泻剂的巴豆油,同酒掺杂在一起。后来这两个孩子一连腹泻了好几天。 还有一次,史蒂夫模仿父亲的笔迹签了张支票。甘特过了一段日子后才发现这事儿,钱倒不多,只有三块钱,但是甘特气得不得了。他在家里大声地训斥起来,声音大得足以让街坊邻居们都能听见。他最后甚至还提到了监狱,说要送他去坐牢,说他的行为完全是给他的老脸上抹黑——虽然他还没有多老,但是每次争吵中他都会别有用意地提到这个字眼。 关于那张支票的事,他最后还是认账了,但是从此以后他骂人的话里又多了一个词汇——“伪造者”。一连好些日子,史蒂夫都是小心翼翼地出来进去,一个人吃饭。他和父亲见了面后,两个人谁都不讲话,他们的眼神中只有相互之间的仇视。他们彼此明白谁也瞒不了谁。两个人的心头都有同样的伤疤,同样的渴求和欲望。彼此的血液里都沾染了邪恶的毒素。他们二人心照不宣,每次见面都会在愧疚和自惭中把头扭开。 甘特把这件事又添加到对伊丽莎的谩骂中了,他认为这个孩子的所有坏毛病都是从他母亲那里得来的。 “山里人的血统!山里人的血统!”他大声地吼着,“他简直就是格里利·彭特兰再生!你记住我的话,”他在房子里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嘴里不住地咕哝着,最后又冲进了厨房,“记住我的话,他总有一天要被关进大牢里去的。” 伊丽莎的鼻子被飞溅的油花烫得红红的,她听后噘起了嘴,一言未发。只有被骂得忍无可忍时候,她才会回敬几句。而这几句又会激怒甘特,使他暴跳如雷。 “哼,要是他不一次次出去找他老爹,他可能会比现在好得多。” “胡扯,你这个女人!简直是胡扯!”他大发雷霆,但却语无伦次。 甘特喝酒渐渐少了,但是每隔一两个月还是要尽情畅饮一次。每逢这样的时候总会搅得全家不得安宁。伊丽莎已经不再抱怨什么,但是甘特每天例行公事般的辱骂也使她逐渐失去了耐性。现在他们已经在楼上分开睡觉了。他会在早晨六点或六点半起床,穿好衣服,下楼去生炉子。他会把厨房里的火点着,又把客厅壁炉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嘴里还不停地咕哝着,声音时高时低、抑扬顿挫。他就这样不断地构思、润色着谩骂的措辞,感觉语句通顺、语调节奏完美以后,便会冲进厨房,冲毫无思想准备的伊丽莎臭骂一顿。就在这时,杂货店的黑人伙计碰巧走了进来,他的手里端着大块的猪排或者牛排。 “女人,要不是我,你今天能有房子住吗?你难道会指望你那个没用的老爹,托马斯·彭特兰给你房子住吗?你的威尔哥哥或吉姆哥哥会给你房子住吗?你听说过他们给别人送过什么东西吗?他们除了关心自己以外,还会关心什么呢?你倒是说呀!他们有谁给过饿得要死的叫花子一片面包?他妈的,从来没有!他们就算开一家面包铺,也不会给的。唉,我竟然来到了这个地方,真是倒霉透顶。我哪里知道自己竟落到这步田地。山里来的懒猪!山里来的懒猪!”这时候,他洪水般的谩骂达到了高潮。 有时候,她也企图回嘴,但很快就忍不住流起眼泪来了。甘特一见到她这副模样,往往觉得很开心:他喜欢见到她哭的样子。通常她只是偶尔地回敬他几句,但是在两人之间,在两个盲目敌视的灵魂之间,存在着一场严酷而殊死的斗争。然而,要是他知道自己每天都这样攻击她最终会产生什么后果的话,他肯定会大为惊奇的。其实,这些谩骂只是他自己内心不满的宣泄,只是他本能地想找一个发泄的对象而已。 此外,甘特还有一个怪毛病。他对秩序的感受非常强烈,因此他特别讨厌懒惰和杂乱不堪。每次当他见到伊丽莎把各种各样的绳头、废弃的瓶瓶罐罐、废纸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收拾起来时,就会气得发狂。当时,虽然伊丽莎的占有癖还没有达到疯狂的程度,但已经把甘特气得够呛了。 “我的天哪,”他大发雷霆,“我的天哪!你为什么不把这些破烂东西扔掉一些呢?”他边说边气急败坏地朝那些东西走过去。 “别动,你不要动那些东西,甘特先生,”她厉声说道,“你永远不知道这些东西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 他们的结合似乎有悖常理:渴望追寻的人,却如此酷爱秩序、讲究礼节,甚至在每天的谩骂里都要编进一定的章法。而另一个人,非常实际,渴望拥有更多的财富,但每天的生活却显得杂乱无章。 甘特的内心怀有流浪者的激情,他渴望离开固定的地方浪迹天涯。他需要秩序,需要家庭的信赖——他很看重家庭。一家人温暖地围拢在他的身边就是一种生活。每天准时骂过伊丽莎之后,他就会跑去叫醒熟睡的孩子们。有意思的是,他对大清早只有自己一个人清醒、来回走动的那种感觉难以容忍。 他有一套叫醒孩子们的方式,常会站在楼梯下面,粗声粗气地大喊: “史蒂夫!本恩!葛罗夫!卢克!你们这帮小崽子,起床了!天哪,你们这样下去可怎么行?你们这一辈子将会一事无成的。” 他就这样站在楼下大声地吼着,好像楼上的孩子们已经醒来、正在侧耳细听似的。 “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早就挤完了4头牛的奶,干完了全部的杂活,这时候正踩着雪到8英里外的地方上学去了。” 好笑的是,他只要一提起当年上学的情景,就必定会说到3英尺深的雪和结得硬邦邦的冰来。好像他除了在北极严寒的天气里上过学以外,没有在别的地方上过学。 15分钟以后他又会大吼起来:“你们将会一事无成的,这一帮没有用的家伙!要是这边的墙塌了,你们准会翻过身子接着睡的!” 不久,楼上就会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楼上下来,光着身子,胳膊下面夹着衣服,疾步跑进客厅,然后在他燃起的炉火前穿戴整齐。 吃早饭的时候,除了偶尔发几句牢骚之外,甘特的心情会好很多。他们的饭量全都大得不得了。父亲给每个人的盘子里加上大块的煎牛排、玉米鸡蛋饼、新出炉的饼干、果酱和炸苹果。早饭结束后,他就会去自己的铺子里上班。这时候孩子们的嘴里仍然塞满了热乎乎的食物和咖啡,在学校9点柔和的钟声里,他们一个个全都跑了出去。 他回来吃午饭——他家称为正餐。他们在饭桌上轻描淡写地谈论着上午发生的新闻。晚上,全家人又会团聚在一起。他回到家后,就会生起熊熊的炉火,然后破口大骂起来。在进行这个仪式之前往往需要用半小时来打腹稿,此外再需45分钟进行重复和补充。等他骂完以后,全家人又会愉快地吃饭了。 冬天一过,尤金就有3岁了;他们为他买来了识字课本、动物画册,图画下面还配有寓言诗。甘特不厌其烦地把这些诗读给他听,他只用了6个星期就把全部的内容背了下来。 从冬末到初春,他不断地在邻居们面前表演这一项本领:手里拿着书,摆出读书的架势,其实是在背书。甘特得意极了,他还充当了这个骗局的帮手。看到这么小的孩子就能读书认字,大家都觉得非常了不起。 春天一来,甘特又开始喝酒了,不过酒瘾两三个星期就过去了。然后他毫不羞愧地继续过他的日子。但是伊丽莎却准备着新的计划。 那是1904年,圣路易正准备着举办一次大规模的世界博览会。这将是一次文明历史的检阅,同以往的博览会相比,这一次的规模更大、更好、更隆重。阿尔特蒙地区的许多人都打算去瞧瞧。伊丽莎觉得这一次机会既能旅行又能赚到钱,心里自是喜不自胜。 “你知道了吧?”一天晚上她放下报纸,若有所思地说,“我很想装好行李马上就走。” “走?去哪里?” “到圣路易去啊,”她回答道。“哎,我是说——要是一切都顺利,我们干脆全家都搬过去住在那里算了。”她本人也明白,这个推翻现有稳定的生活、跋涉到一个新的地方、并寻求新的人生命运的建议,一定会令他激动不已的。几年前当他和威尔散伙的时候,他们就谈起过这类的计划。 “你打算到那里做什么呢?那孩子们怎能适应环境呢?” “哎,先生,”她得意地噘起嘴,露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只需买一幢大房子,然后租给从阿尔特蒙去的人住就行了。” “我的老天,你可千万别这么干,甘特夫人!”他悲哀地叫了起来。“你可千万别干那种事,我求求你别干了。” “哎呀,你也真是的,甘特先生,别傻啦。找房客招租没什么嘛。城里有一些非常体面的人都这么做呢。”她知道他有非常敏感的自尊心,他不想让别人觉得他无力供养这个家。他平时常常夸耀的一件事就是“顾家有方”。另外,让那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会影响全家人安乐的气氛。他对于房客一类的人特别反感。他觉得成天逆来顺受、看这些房客的脸色,就只为了几个钱,简直是难以容忍的侮辱。 她也明白这些,但是她却难以理解他的感受。彭特兰家的一条宗旨就是:不仅仅要有财产,而且还要用这些财产去赚取更多的钱。她打算出让自家的一部分,租给房客。在彭特兰家所有人里,独有她能做到这一点。只有她一人不在乎小家庭关起门来才有的那种自在安全的感觉,而她也是彭特兰家唯一穿裙子的人。 尤金吃母乳一直吃到了3岁,到这年冬天的时候才断了奶。从那时起,她的内心有了某种变化:一件事情已经停止,而另一件事情从此开始了。 她坚持自己的主张,终于如愿以偿。她有时候会认真地说服甘特,大谈博览会的刺激;有时候,会趁他晚饭前大肆吵骂的时机,以此作威胁来反驳他两句。而对于将来打算达到什么目的,她本人也说不清。但是她认为这的确是一次开始。而她总算是如愿以偿,达到了目的。 甘特难抵新大陆的诱惑,终于屈服了。他先在家里待了一段日子,等一切顺利后,他便会再去那里。他曾经为此兴奋不已。一种久违了的青春又开始在他心中涌动起来。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对寂寞的人来说,这个世界潜伏着无数看不见的影子。再有一年海伦就要毕业了,而她也跟他待在一起。一想起她即将要离开他的时候,他的心里不免更加酸楚。现在海伦已经快14岁了。 4月初的时候,伊丽莎怀抱着尤金,带着一群兴高采烈的孩子们上路了。尤金被这一番折腾搞得莫名其妙,但是他感到既好奇又兴奋。 塔金顿一家、邓肯一家相继前来送行,大家都流着眼泪互相吻别。塔金顿夫人吃惊地看着伊丽莎,其实所有的邻居们都被她最近的转变搞糊涂了。 “哎呀,哎呀,谁也说不准,”伊丽莎眼里噙着泪说,同时非常喜欢自己制造的这个离别气氛,“要是一切进展顺利的话,我们可能会在那里定居下去的。” “你们肯定会回来的,”塔金顿太大满脸真诚地笑着说,“哪里都比不上阿尔特蒙。” 他们一家人乘坐街车去了火车站。本恩和葛罗夫高兴地挤在一起,看管一大筐午餐美食。海伦神情紧张,手里抓着一包包的东西。伊丽莎盯着女儿那两条细长的腿,心里琢磨着买半价票的事。 “我说,”她用手捂住嘴笑了笑,然后推了推甘特,说,“她得蹲下来才好,你说呢?”又对女儿说:“要不然他们不会相信你还不到12岁呢。” 海伦怯生生地移动了一下身子。 “我们用不着那样。”甘特咕哝道。 “这有什么嘛!”伊丽莎说,“没有人会注意到的。” 他看着他们走进车厢,等一个很热情的列车员将她们安顿好后,他才放下心来。 “好好地照顾她们,乔治。”他说完后顺手塞给他一块钱硬币。伊丽莎在一旁嫉妒地看着。 他用满是板刷胡子的脸匆匆在每个人的脸上蹭了一下,用他那双大手在小女儿瘦削的肩上拍了拍,然后又把她拢在怀里。伊丽莎看了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夫妻二人感到语塞而窘迫。这次出门的新奇和荒谬、生活中说不清的摸索,都使二人无言以对。 “好啦,就这样吧,”他说,“我想你知道怎么做。” “嗯,你听我说,”伊丽莎噘了噘嘴,朝车窗望了望,然后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也不愿意多说什么。火车猛地抖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出发了。他举止笨拙地亲了她一下。 “一到那儿就给捎个信来。”说完这句话后他便匆忙地下了火车。 “再——见,再——见。”伊丽莎喊道,抓起尤金的小手朝月台上那个瘦长的人影挥舞着。“孩子们,都过来和爸爸挥手说再见。”孩子们一齐挤到窗边上来。伊丽莎忍不住哭了起来。 尤金睁大眼睛注视着太阳渐渐西沉,看见水面上、田纳西峡谷里的岩石都被染得通红。迷人的河流蜿蜒在孩子的脑海里,终生难以忘怀。多年以后,他在梦中仍然能想起这条大河的奇特、神秘和美丽。在惊异的心理之下,他也随着火车车轮富有节奏的轰隆声沉入了梦乡。 他们的住处是街角的一套白色房子。房前有一小块草坪,在街道旁有一条窄长的小道。他模糊地记得这儿距热闹的市中心还很远——他记得好像有人说过有四五英里远的路。那条河流去哪里了呢? 有一对双胞胎男孩,长着直挺的黄头发,小脸又瘦又丑,每天都会骑着三轮脚踏车从他家的门前来回跑过。他们穿着白色的男童水手装,上面配着蓝领子。他一见到这两个孩子就很讨厌他们。他好像听谁说过他们的父亲为人不大好,曾经跌倒在电梯里,摔断了腿。 他们的房子后面有一个后院,四周都用红色的木板围了起来。在一角有一个红色的谷仓。多年以后,史蒂夫返回家后说:“现在那一带全都盖上房子了。” 有一天,在炎热的后院里晾晒着两张小床和被褥。尤金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鼻孔里嗅着热床垫散发出的气味,两条小腿懒洋洋地跷起来。卢克躺在另一张床上,两人都在啃桃子吃。 这时候,一只苍蝇飞过来落在尤金的桃子上,他一口就把它吞了下去。卢克见状大笑起来。 “吃苍蝇喽!吃苍蝇喽!” 他感到很恶心,于是大口地吐了起来,最后弄得很长一段时间吃不下东西。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自己明明看见苍蝇了,为何最后还是吞了下去。 夏天到来了,酷热灼人。甘特带着海伦来这里住了几天。有一天晚上,全家人到黛尔玛花园去喝啤酒。在热浪中,尤金坐在桌子旁边,眼巴巴地望着巨大的啤酒杯。酒杯里泛着白花花的啤酒沫。他恨不得一头扎进清凉的杯子里,痛痛快快地享受一下。伊丽莎让他尝了一下,结果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多年以后,他又想起甘特举杯畅饮的模样。他的胡子上挂着啤酒的沫子。那份痛快和过瘾的神情,激起了他模仿的欲望。于是他很想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啤酒都是苦的,是不是要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人们才能享受得了这种美妙的饮料。 在那个已经有些模糊的世界里不时会涌现出某些熟悉的脸孔来,不少来自阿尔特蒙的人都在他家租房住下了。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吉姆·赖达那张粗暴而且刮得整洁、光亮的脸来,心里有了一丝恐惧感。这个人是阿尔特蒙的郡治安官,住在甘特家下面一点的山脚下。尤金刚过两岁的时候,有一次伊丽莎到彼得蒙法院去出庭做证,去了两天,于是她把孩子托付给赖达夫人照管。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赖达头天晚上逗弄他时的那副残忍劲儿。 现在,这个恶魔又一次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尤金的面前。他仰起脸,正好看见了那张愚笨、丑恶的脸。尤金看见伊丽莎站在吉姆的身边,一张小脸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但是吉姆却在她面前粗鲁地动手动脚。他开始惊叫起来,他俩听了都哈哈大笑。就在那一刻,尤金平生第一次恨起母亲来:他非常生气,又嫉妒又害怕,但却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晚上,史蒂夫、本恩、葛罗夫几个男孩便会被伊丽莎派到博览会上去找活干。每天晚上,他们一回到家就会兴高采烈地讲那些发生在博览会场上的事情。他们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神神秘秘地谈论某一种叫“胡气咕气”的玩意儿。尤金知道那是一种舞蹈的名称。史蒂夫哼着一支单调、猥亵的曲子,同时还性感地扭动着身子。他们唱起一支歌,那哀伤的歌声回荡在耳边,不久他也就学会了: 相约在圣——路——易,啦——啦, 相约在博览会, 如果见到小伙和姑娘, 就说我一定来。 我们齐跳“胡气咕气”—— …… 有时候,阳光照耀在尤金的床上,照进他的被子里,他隐隐地意识到有一张温柔的脸朝他凑了过来,还有柔和的说话声,都与众不同。他的皮肤娇嫩白皙,头发乌黑,眼睛乌亮,和蔼却忧郁。他把自己温柔的脸紧贴在尤金的脸上,凑过来用手抚摸、搂抱他。在他棕色的脖子上有一个深红色的胎记。尤金觉得非常好奇,常用手碰它。这个人就是葛罗夫——弟兄几个中性情最驯良、最忧郁的一个。 有时候,伊丽莎会让他们带着尤金到外面去散心。曾经有一次他们乘着汽轮在河面上航行。他来到船舱的下面,从船身侧面的开口处仔细地观看着那条蜿蜒缓行、气势强大的黄色巨蛇。它无可抗拒地在他的眼前移动。 孩子们都在博览会现场干活。他们在一个名叫“居中客栈”的地方充当跑腿的。这家餐馆的名字吸引了他:“居中客栈”这个名字不断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出来。有时候,他的姐姐们,有时候是伊丽莎本人,有时候是他的哥哥们推着婴儿车带他穿过噪杂拥挤、人头攒动、异彩纷呈的博览会会场。当他们经过东印度茶馆时,尤金头一回看到头裹头巾的人们在那里走来走去,第一次闻到了来自东方的、味道持久的熏香,他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这一幕永远铭刻在他的记忆里。还有一次在一间机器轰鸣的大房子里,他呆立在一辆巨大的火车头前。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怪物,车轮在轨槽里快速地转动,亮光闪闪的火炉里红热的煤炭不断地跌落在炉底,两位面容通红的加煤工人正不停地朝里面加着煤屑。眼前这一幕地狱般的奇妙景象映在他的脑海里,他感到既害怕又着迷。 他再一次站在空中转轮巨型轨道的边缘,看着它慢慢地转动着,只觉得头晕目眩,在变幻无常的情景中无助地穿行。他听见卢克讲起过吞蛇者的故事,他们吓唬他说要带他去看时,他吓得高声尖叫起来。 有时候,一向温柔安静的黛西,也会暴露出她像猫一样的残忍来。有一次,她带着尤金去坐恐怖的小火车。他们从光明的顶峰一路呼啸着被摔进无底的深渊,他的第一声惊呼刚刚落定,车子就减慢了速度,然后它缓缓地驶进了一个怪异苍茫的世界。这里的人们长相可怖、一个个张牙舞爪。他们代表了死亡、噩梦和疯狂。他脆弱的心灵还没有任何思想准备,这一刻被吓得魂飞魄散。小火车继续前进,穿越了一个又一个山洞。就在他心惊肉跳的时候,忽然听见旁边的人们都开怀地大笑起来,他的姐妹们也在其中。他幼小的心灵刚从婴孩的幻想世界中挣脱出来,就被这个博览会吓得完全崩溃、瘫软下来。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常常想起这个场面,感到自己这一辈子就像一场噩梦。在那些长相怪异、奸诈邪恶的鬼怪面前,他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希望、信仰和信心。在他稀里糊涂、脸色发紫、吓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小火车带着他又从阴暗的世界回到了温暖的现实中。 初秋的一个晚上,他又想起博览会上最后的一幕:黛西带着他共同坐在一辆机动车的司机位子上,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车子开动后,在大雨中前行,在湿滑的路面上来回穿行。大雨倾盆而下,白色的建筑物上点缀着万盏电灯。 夏天过去了。秋风在树叶中瑟瑟作响,这种声音提醒人们,狂欢正在离去,盛会即将结束。 他们住的房子里现在变得非常安静。尤金很少见到母亲,他并没有离开家,而是由他的姐姐们带着。家里人总会告诫他不要大声嚷嚷。 有一天,甘特第二次来到了这里。葛罗夫得了伤寒病。 “他说他在博览会上吃过一个梨,”伊丽莎把这句话重复了至少上百遍,“他一到家就不停地说自己感觉很难受。我把手搭在他的额头上试了一下才发现他在发烧。‘哎呀,孩子,’我说,‘你到底怎么啦?’” 她的黑眼睛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明亮,她的心里开始害怕起来。她噘着嘴,言语里充满了希望。 “你感觉怎么样,儿子?”甘特走进屋内,随口问道。一看见孩子的模样,他的心开始沉了下去。 每次医生看过葛罗夫之后,伊丽莎的嘴就会噘起来,而且噘得越来越高;她试图从医生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一丝鼓励,然后加以夸大。尽管如此,她的内心却痛苦不已。后来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把自己紧张的面具撕了下来,从孩子住的屋子里疾步走了出来。 “甘特先生!”她压低了声音说,同时噘了噘嘴。她冲他默默地摇了摇头,似乎说不出话来。然后连声说:“他去了,他去了,他去了!” 尤金正在熟睡,有人过来摇了摇他,他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他睁开眼后发现自己正躺在海伦的怀里。她这时正坐在床上,手里抱着他,神情恐怖且哀戚的小脸紧贴着他。她强忍着自己的情绪,缓慢地说起话来,语气中传达出某种可怕的认真来。 “你想看看葛罗夫吗?”她小声问他,“他正躺在停尸台上呢。” 他想知道停尸台到底是什么东西。家里充满了恐怖的气氛。她抱着他穿过灯光昏暗的走廊,来到前面的一间屋子。隔着门,他听见有人在里面小声地说话。她轻轻地推开房门,明亮的灯光照在床上。尤金瞧了一眼,恐惧就像毒汁一样流过了他的血液。那个瘦弱的身影躺在床上,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那张温和、棕色的面容来,想起那双曾经注视过他的柔和眼眸来。犹如曾经发过疯然后又恢复了理智的人一样,他突然想起这张好几个星期不见、差不多已经被遗忘了的脸。他也想起了那份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孤独和忧郁。啊,逝者,凭呜咽之风,快归来吧,魂灵。 伊丽莎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托着脸,扭向一侧。她在哭泣,面相滑稽而痛苦,看上去比平静的悲苦更加可怕。甘特笨手笨脚地想安慰她,但是一看见床上躺着的孩子后,便走到外面的过道里,痛苦地摊开双手,陷入迷茫之中,他不知灾难如何从天而降。 处理后事的人把孩子装进一只大篮子,然后抬走了。 “他才12岁零20天啊。”伊丽莎反复地念叨着,好像这个事实比其他任何一件事都令她难过。 “你们其他孩子都快去睡觉吧。”她突然命令道。就在她说话的同时,她的目光落在本恩的身上。这时候他正迷茫而悲伤地站在那里,露出了老头一样古怪的眼神。她想起了这对双胞胎,他俩前后相差20分钟来到人世,可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一想起这个孤独的孩子,伊丽莎的内心便涌起一阵悲悯之情,她又哭了起来。孩子们全都去睡觉了。伊丽莎和甘特在屋子里又多待了一会儿。甘特把脸埋进一双大手里,“我最好的孩子,”他自言自语,“老天爷啊,他可是最好的孩子哪。” 在时钟的嘀嗒声中,两人静静地回忆着这个孩子,内心充满了恐惧与懊悔。由于这个孩子平时一直很安静,加上家里孩子又多,所以他们并没有对他关心过多少。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那颗胎记,”她低声地说,“永远都忘不了,忘不了。”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想到了对方。他们忽然觉得现在身处的这个环境既恐怖又陌生。他们想起了群山里葡萄藤蔓环绕的家园,想起了熊熊燃烧的炉火、喧闹、责骂声,想起了他们盲目且曲折的生活,想起了他们如何糊里糊涂地跑到这个遥远的地方来,造成了今天不幸的结局。热闹结束就是死亡。 伊丽莎奇怪她怎么会到这里来。她拼命地在乱如谜团的迷宫里寻找答案。 “我要是早知道,”她过了一会儿说道,“我要是早知道结果如此——” “别再多想了。”他边说,边笨拙地安慰她。“我的天哪!”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补充道,“你这么想就太奇怪了。” 这一刻他们坐在那里,平静了许多,但内心却涌起一阵悲悯之情,不为自己,而是彼此相怜。他们为那些浪费掉的时光、混乱的生活,还有盲目摸索的生活片刻感到悲苦不已。 甘特简短地回忆了一下他度过的54个春秋、他逝去的青春、他不断衰减的体力,以及生命中所有的丑陋与邪恶。他就像一个神情平静但却绝望的人,深知铸就的铁链无法再次断开,织成的图案已无法再次拆散,做过的事情已经无法再悔改。 “我要是早知道,我要是早知道,”伊丽莎说,“我真难过。”不过甘特清楚,她所说的难过并不是因为他,也不是因为她自己,甚至不是因为那个被不幸的命运夺去生命的孩子。她苏格兰人的精明忽然如同火焰一般在她的心中燃烧起来,她第一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人生无情的“必然”潮汐。她为所有过去曾经生活过、如今正活在这世上的,以及将来会活在世上的人们感到难过,那些人虔诚地祷告,徒劳地祈求上帝。他们向遥远、无穷的永恒发射出一枚枚载满希望的微型火箭,希望能得到祈福和指引,使他们能够在这个高速旋转、被遗忘了的大地上尽快解脱出来。啊!失落的人。 他们决定立刻回家。路上每经过一站,甘特和伊丽莎都会急匆匆跑到后面的行李车里查看一下。当时正是11月,在灰蒙蒙的秋季里,山林里铺上了一层棕色的干枯树叶。枯叶在阿尔特蒙的大街小巷里随着风儿舞来舞去,蹦蹦跳跳地朝前跑。 车子绕着山路沉重、吃力地向前爬去。甘特一家在山顶的转弯处下了车。小孩的遗体已经提前从车站送回了家。正当伊丽莎慢慢地走下山坡时,塔金顿夫人从房子里哭着跑了过来。她的大女儿在一个月前刚刚去世。这两位女性一见面,便相拥而泣,失声痛哭起来。 那口小棺材就安放在甘特家的客厅里。邻居们闻讯后,都前来探望他们一家。他们个个表情沉痛,说话轻声低语。这是他们力所能及的了。 6 葛罗夫的死使伊丽莎经受了最为沉重的打击。她为寻求自由而进行的缓慢且坚定的冒险旅程突然宣告结束。一想起那座遥远的城市和那场博览会,她就会浑身疲乏无力。在那个将自己打垮的隐形对手面前,她感到心惊胆寒。 在巨大的悲痛中,她把自己关在家里。她又重新想起那个原本打算抛弃的生活。她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只想在拼命的劳动里忘掉一切。但是那个失落、黯淡的面容却会不时地闪现出来,就像记忆丛林中的神像一样,她又想起他脖子上那颗棕色的胎记来,忍不住又流起泪来。 在整个严冬,悲伤的阴影渐渐消失了。甘特重新燃起了熊熊的炉火,饭桌上的食物仍然美味丰盛,全家人又恢复了大吃大喝、尽享美食的日子。生活重新回到了以前的轨迹中。 随着冬天慢慢溜走,尤金脑海里模模糊糊的黑暗也逐渐淡去。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日子在他眼前开始明朗起来。他已经从博览会混乱的记忆里恢复过来:真正的生活又开始了。 在家庭的力量与保护下,尤金明显有了一种安全感,而且他也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他一吃饱饭,就会趴在温暖的火炉旁,贪婪地阅读书柜里那些大部头的厚书,津津有味地品味书页的香味以及封面的浓重味道。他最喜欢看的书是三大本牛皮封面的《里迪帕斯世界史》。书中一页一页足有上百幅插图、版画和木刻。在他还没有开始识字之前,他早已靠这些图画认识了人类千百年的历史演变。他最兴奋的莫过于那些描绘战争场面的图画了。伴着屋外怒吼的狂风、大树的涛声,他会全身心地投入黑色的风暴里,发泄人人内心蕴藏的魔鬼般的野心,只贪求黑暗、狂风、极速的欲望。人类过去的一幕幕壮观场景在他眼前慢慢展开。他看见埃及的国王们御驾飞驰、战马嘶鸣,他能幻想出许多故事来。当他注视那些神话般的鬼怪、亚述王的胡须以及猛兽般健壮的身躯、巴比伦的城墙时,所有这些都能唤起他内心深处潜藏着的悠远回忆。他的整个脑海里全都是一幅幅图画——塞勒斯率领大军冲锋陷阵,马其顿军阵中枪杆矛头林立,塞拉米船上的士兵战战兢兢地挤在一起,碎裂的船桨,亚历山大的盛宴,武土们的拼杀,破枪烂剑,板斧砍刀,一群群的士兵,久攻不下的城墙,奋勇攀登又被掀翻在地的士兵,挂在矛尖头上的瑞士人,马踩人踏,高卢阴森的树林,恺撒大帝的征讨。甘特坐在小儿子身后,躺在一把摇椅里,使劲地来回摇晃着,偶尔越过儿子的脑袋,把浓浓的烟叶汁准确地吐进咝咝作响的炉火里。 有时候,甘特会给他读起莎士比亚的剧本,他的声音浑厚有力、抑扬顿挫。常读的剧本有马克·安东尼在恺撒葬礼上的演说词、哈姆雷特的独白、《麦克白》中的有关宴会的那一场景,还有奥赛罗在勒死苔丝德蒙娜之前和她合演的那一幕。有时候,他也会背诵或者朗诵诗歌。他的背诵能力很强,往往都是长篇大段。他最喜欢的诗篇有:“啊,凡夫俗子为何骄傲自大”(他总要补上一句,“这是林肯最喜欢的句子”)。“‘我们都完了,’船长喊道,同时步履蹒跚地走下梯阶。”“我还记得,我还记得,我出生的那间屋子。”“99人跟着队长,顺着敌人的脚印走,在微明的晨光里前行。99人只有9人生还。”“那孩子站在燃烧的甲板上。”还有“半里格,半里格,半里格地前进” 。 有时候他会把海伦叫来背诵:“路边校舍仍然在,乞丐日中晒,漆树依然绕室长,黑莓藤蔓遍地长。” 等她背到40年后女孩的坟地上长出了荒草,尝遍生活艰辛的白发老人饱经沧桑,却发现谁也不愿超过他,因为大家都爱着他。这时候,甘特就会重重地叹一口气,然后难过地摇着头说:“唉,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啊。” 这一段时期,全家人变得更加亲热团结、也更加成熟了。甘特在家人面前肆意辱骂,表现出强烈的情感与气魄来。每天全家人都会期盼着他回家,因为他一回家,就能带回生活的趣味和秩序。一到傍晚,他们就会站在楼上,远远地看见他从街角拐过来,大步流星地朝家里走来。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见他走进厨房,把吃的东西猛地摔到厨房的桌台上,然后又把火重新生起来。他每次走进门都要跟火过不去。他会把柴火、煤块、煤油一古脑儿地全加进火里。等火点着以后他就会把衣服脱掉,在脸盆里拼命地洗起来。他用那双大手使劲地搓着刚修剪完毕、满是胡茬子的面孔,就像拿砂纸摩擦一样。然后,他会把身子靠在门框上,使劲地来回搔着痒。搔完痒以后,他又提起刚才剩下的半桶煤油,哗的一下全泼到燃烧的火苗上,嘴里还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然后,他从炉架上取下早已准备好的苹果牌烟草,咬下一大段放进嘴里嚼了起来。他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同时绞尽脑汁思考着骂人的话,全然没有觉察到一家人兴奋的偷视。最后,他冲进厨房,突然出现在伊丽莎的面前,冲着她一边大声地吼叫,一边高声辱骂起来。 由于长年活学活用,他狂暴、任性的谩骂词汇已经具有了修辞的意味:坚定有力、直截了当、犀利经典。他使用的明喻荒谬不堪,纯粹是为了取笑而杜撰出来的。他的这些词汇常常令人捧腹不已,即使家里最小的孩子也耳濡目染。时间长了,孩子们都已经习惯了,而且每到傍晚都会期盼他早点到来,个个兴高采烈。就连伊丽莎本人,也逐渐摆脱了丧子之痛,并从生活中找到了乐趣。但是她仍然担心他的酒疯会再次复发,而且还固执地不愿意宽恕他过去的所作所为。 但是在整个冬天,这些天使般的孩子们在她的眼前欢蹦乱跳,逐渐驱散了死亡的阴影。她的内心重新浮现出某种希望。他们这一家人可谓自行其是,全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孤独。虽然人们都认识他们,但却无人愿意做他们的好朋友。这一点很特别——要是以社会地位来划分,他们应该属于中产阶级了。可是邓肯一家,还有塔金顿一家,所有的邻居们,以及所有这座小城里的熟人,从来都不愿意与他们接近,也从来不会闯入他们丰富多彩的生活。因为他们一家人的生活里具有某种新奇、原始的疯狂,而他们对此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扭曲了原本有序的生活规则。至于结交希利亚之流的特殊阶级也同样不大可能,就算他们有这个能力或者想法也难以办得到。事实上他们也没有这个能耐和想法。 甘特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他倒不怎么孤高自赏。因为孤高自赏的人不可能那么热爱生活,也不可能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里去。 他在家里大发雷霆,发泄怨气的时候,孩子们就会欢快地跟着他,尖声地叫着,听他冲着伊丽莎说:“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像一条蛇似的从街角一扭一扭地走过来。”或者每逢天气寒冷的时候,他就会把恶劣的天气怪罪到她和她们彭特兰家人的身上。 “我们都会被冻死的,”他大声地说,“我们会在这种地狱一般寒冷、该死、上帝也管不了的天气里冻死的。你哥哥威尔会在乎吗?吉姆会在乎吗?你那个可怜的老爹会在乎吗?老天爷发发慈悲吧!如今我总算落到这个人面兽心、凶暴、残忍、可恶、禽兽不如的人手里了。她是个恶魔,只会袖手旁观,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在痛苦中死去。” 他在隔壁洗手间里快速地踱来踱去,嘴里自言自语,而卢克则站在跟前咧着嘴笑着。 “可是他们自己才算真能吃呢!”他突然跳到厨房门口大声地喊起来。“他们可真能吃啊——只要有人给吃的。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老猪’的那副吃相,嘎吱嘎吱嘎吱地咬着嚼着。”一听到这句话,孩子们全都哄笑起来,而他的脸上却露出一副愚蠢的馋相,拖着长长的调子想故意模仿已故岳父的那副贪婪样子:“‘伊丽莎,你要是不介意,能不能再给我来点鸡肉?’其实那个老家伙早已经吃得肚子溜圆了,我们只得把他从餐桌旁给抬走。” 如果他的告发过于夸张时,孩子们便会尖声地大笑起来,而甘特也就越发得意了。他一边狡猾地环视着四周,嘴角流露出藐视的笑容。伊丽莎本人常会简短地笑一下,然后粗鲁地大声喊道:“滚出去!我今晚可算是受够了。” 有时候,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情绪往往会变得更加高涨起来,于是便想粗手笨脚地爱抚她。他会用一只手生硬地搂住她的腰,而她往往会变得手足无措,半推半就地想要脱身,嘴里不停地说着:“走开!别碰我!现在一切都太晚了。”她苍白、难为情的笑容里马上充满了痛苦和滑稽的神色,眼泪差不多马上就要流出来了。孩子们一见她这种并不常见、不大自然的情感流露时,都会局促地笑起来,然后难为情地说:“哎呀,爸爸,别那样了。” 尤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时已经快五岁了。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害羞的感觉,感到喉咙发痛。他使劲地扭动着脖子,纵声狂笑起来,就跟他长大以后在戏院里看到小丑表演或者令人厌恶、肉麻的场面时那样。从这次以后,他只要一看见父母之间有任何亲密的举动,就会莫名其妙地产生这种感觉,像是蒙受了什么羞辱似的。孩子们全都习惯了他们的争争吵吵、大声喊叫的粗暴气氛,如今见到他们这样表达温柔、细腻的情感,反倒令他们很不适应。 忧郁的情绪一月一月地慢慢消失了,伊丽莎天性追求财产和自由的本能欲望又开始萌动起来。他们夫妻二人之间原本潜藏的争斗又重新上演了。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大了——尤金也有了小伙伴——哈里·塔金顿和迈克斯·艾萨克。而伊丽莎对性的欲望已经犹如燃尽的火苗了。 季节在不断地更迭着,两个人又开始为购置财产和缴税这个老矛盾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甘特回到家里,手里拿着税务局的通知单,常常火冒三丈: “看在老天爷的面子上,女人,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嘛?我看过不了一年我们都得搬进贫民窟去不可。噢,天啊!我们的下场如何已经能看清楚了。我会坐牢去的,我们挣的每一分钱都跑进了那帮可恶的骗子口袋里,剩下的都送到拍卖场去了。我诅咒购买第一批地产的日子。你记住我说的话,这个要命的、该死的冬天还没过完,我们全家人就要喝西北风了。” 她一边查看着清单,一边若有所思地噘着嘴,而他则哭丧着脸看着她。 “是的,情况看来的确不太好。”她说道。接着她又说:“你去年夏天没有听我的话真是太可惜了,甘特先生。我们当时完全可以用那套不值钱的欧文比老房子换来卡特大街上的那两套房子的。要是这样一来,现在我们就可以收40元的月租了。” “只要我活着,我这一辈子再也不想多买一英尺的地皮了,”他大声地嚷嚷着,“地产把我搞得一辈子都贫苦不堪。等我百年以后,他们总得在贫民田里给我找一块6英尺大的地方安放棺材吧。”接着他开始大发感慨,说什么人生在世全为了虚荣,不管他有没有钱,到最后都要入土安息。还说了一大通什么“空手来空手去”等意义深远的至理名言,完了还长叹一声:“唉!不管怎么样,到最后大家的结局都一样!” 有时候,他会引用两句格雷的“挽歌”,随便从哪篇表达悲伤的诗篇中抽出一句就说,也不管是否符合实际情境: 一同等待那一必然的时刻, 光辉道路的尽头就是坟墓。 不过,伊丽莎仍然牢牢地掌握着他们已经拥有的地产。 甘特虽然憎恶倒卖地产,但他仍然很得意能够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他对拥有这些供他任意取用的东西感到自豪,因为这些东西给他一种舒适的感觉。他喜欢那种手头宽裕的生活——银行存有大量的钞票,口袋里有足够的钱供他随意使用。他喜欢自由自在云游四方,他喜欢把许多钞票装在口袋里,对此伊丽莎并不喜欢,常常会数落他。有一两次,他喝得醉醺醺的,钱被小偷扒走了;在酒精的刺激作用下,他手里挥舞着一沓子钞票,然后全部撒向孩子们——每个孩子都拿到了10块、20块、50块不等的钱。他在嘴里还疯疯癫癫地说:“都拿去!都拿去,他妈的!”可到了第二天,他又以同样的热情把钱如数追回。一般都是由海伦从几个很不情愿的兄弟那里把钱追讨回来。她一般会在第二天就把钱交给甘特。海伦已经十五六岁了,身高六英尺,长得又瘦又高,粗手大脚,骨架子也很大。她虽然看上去性情温顺,但是隐藏在内的紧张情绪常常会突然爆发出来。 父女二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了。她和他一样,容易紧张、激动、爱发火、爱骂人。她崇拜他。他也开始怀疑正是这种情感,还有他对女儿的特别喜欢导致了伊丽莎越来越讨厌他,一想到这里,他就会故意夸大这种情绪,尤其在他喝醉酒的时候,一方面他会故意找碴,愤怒地大骂妻子、污辱她;另一方面对女儿大献殷勤,百依百顺。 在这样的情况下,伊丽莎更觉得伤心了,因为她知道哪怕自己的一点儿举动都会使他恼羞成怒,激起他内心深藏的原始野性来。无奈之下,她只好想尽办法躲着他,并把自己关在屋里,而小女儿却轻而易举地制服了他。 海伦和伊丽莎经常会产生尖锐的冲突:她们的言语尖酸刺耳,只要同在一个狭小的屋子里,两个人就会觉得非常不自在。二人除了甘特的缘故以外,女儿很难容忍伊丽莎喜怒无常的性格——有时候,她噘起嘴、慢条斯理说话的时候,语气听来既平静又和缓,这会把海伦气得发疯。 他们的食量大得惊人。现在,尤金已经能认出不同的季节和不同的食物了。秋天到来的时候,他们把挂霜的苹果用桶装了起来,放进地窖。甘特很早就下班回家了,回来时他往往从肉店里买来整块整块的猪肉。他会系上围裙,把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细长而又多毛的胳膊。一块块熏制好的咸肉挂在食品间里,几个大箱子里都装满了面粉。黑乎乎、凹进的架子上摆满了樱桃、桃子、李子、 果、苹果和梨子。任何东西只要一经他接触,都会迸发出勃勃的生机。春天到来的时候,他会在果树下面肥沃的黑土地里撒上种子,此刻这里已经是一片茂盛的景象了。一棵棵大莴苣,叶子上布满了褶皱,从地里拔出来的时候,脆根上面还沾着小块黑色的泥巴。此外还有又大又红的小萝卜、沉甸甸的西红柿。诱人的李子掉在草地上裂开了口子;樱桃树上缀满了一颗颗果肉丰美、红色的宝石;苹果树被累累的硕果压弯了腰身。土地就像一个生育力旺盛的女人,年年不知疲倦地大量生产着。 春天的早晨大多凉爽而清新,这时候春风轻拂,花香醉人。在这种迷醉里,尤金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孤独的痛苦,也感到了季节带来的希望。 清晨,他们从满是早餐西饼飘香的屋子里起床,坐在摆满猪脑炒鸡蛋、火腿、烤饼的桌前。炸苹果还在糖汁里咝咝地作响,旁边还摆着蜂蜜、黄油、煎牛排、热咖啡等,应有尽有。有时候,餐桌上摆上了一叠叠的煎饼,上面涂着红色的糖浆,夹着香喷喷的棕色小香肠,还有一大碗晶晶亮的樱桃、李子、肥嫩的咸肉、火腿等。他们的午餐也非常丰盛:有大块的烤牛肉、鲜肥的蚕豆,上面涂了牛油。还有冒着热气的新鲜玉米棒子、厚而红艳的西红柿切片,口感又粗又香的菠菜,热而发黄的玉米面包,香酥饼干,深盘子里盛放着桃子,掺了桂皮香料的苹果馅饼,嫩而发脆的卷心菜。玻璃盛盆中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蜜饯——樱桃、梨子、桃子等等。晚餐的时候,他们可能会吃炸牛排、沾有鸡蛋和黄油炸出来的小玉米饼、猪排、鱼以及油炸童子鸡。 快到感恩节和圣诞节的时候,他们提前购买并喂肥了四只大火鸡:尤金一天要喂它们好几次剥了皮的玉米。而一到宰杀这几个火鸡的时候,他却不忍心到现场去看,因为每每在这样的时候它们欢快的咕咕声便会在他的心里回响起来。伊丽莎提前几个星期就开始烘制各种糕点和蛋糕了。全家人十分关注这个盛大的节日盛宴。节日的前一两天,各种平时少见的美食便会从杂货店里搬到家里——除最常见的东西以外,还有许多新奇的美食和水果:光亮且发黏的糖枣、清凉美味的无花果,一个个密密实实地挤在盒子里。此外还有落满灰尘的葡萄干、各式干果——杏仁、山核桃、果肉丰富的巴西果、胡桃、一袋袋什锦糖果、一堆堆佛罗里达橙子、蜜橘,每样东西都散发出扑鼻、怀旧的香味。 甘特高高上坐,前面是丰盛的饭桌。他叮叮当当地操起钢叉和餐刀给每个盘子里分配了大块的食品。尤金坐在父亲身边的高脚椅上,大吃大喝,直到小肚子塞得鼓鼓的。但是他还不能停下来,因为甘特一个劲地催着他吃,直到他粗大的手指在他的肚子上戳不动时方肯罢休。 “这个地方还软软的嘛。”他这样大声地说,然后往小儿子刚刚擦干净的盘子里再添上一大块牛肉。他们一家人之所以能经得起这样大嚼大吃,是因为他们身体好,加上伊丽莎的烹饪技术非常可口的缘故。 甘特吃东西的时候总是狼吞虎咽,毫无节制。他特别喜欢吃鱼,而且每次吃鱼的时候总会被鱼刺给卡住。这样的情况已经有过上百次了。每次他都会突然把眼睛向上一翻,十分恐怖地大吼一声,然后又哼又叫,一声响过一声。与此同时,就会有七八只手伸过来在他的背上拼命地捶起来。 “我的老天啊!”他终于喘了口气说,“我还以为这次完蛋了呢。” “我说,甘特先生,”伊丽莎不耐烦地说,“你吃鱼的时候怎么不仔细瞧着点啊?你要不是吃得那么快,才不会把嗓子给卡住吧。” 孩子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舒了口气,然后慢慢地返回各自的位子上去了。 甘特具有荷兰人那种喜欢丰盛的特性。他常会说起当年在宾夕法尼亚的时候,谷仓装得如何满,东西如何多得吃不完。 在去加利福尼亚旅行的路上,他发现新奥尔良的热带水果既多又便宜,于是欢喜得不得了。有一个小贩要把一大串香蕉卖给他,只要25美分,他立刻就买了下来。后来在穿越美洲大陆的那几天里,他怎么也想不通,究竟要那么多的香蕉有什么用呢。 7 这次加利福尼亚之行是甘特一生中最后一次远行。那是伊丽莎从圣路易回来的第二年,他当时56岁,在他高大的身躯里痛苦和死亡不停地起着化学作用。他虽然不说出口,但却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最终会陷入生活一成不变的陷阱之中,知道自己要与可怕的意志作一番斗争。他一向用尽全力想要占有土地,而不仅仅想要探索它。这是当初曾在那个少年黑眼珠里燃烧过的欲火的最终闪现,正是这个火焰引领他走进了这片新奇的土地,走向微笑的石雕天使。 他巡游万里,在寒冷的冬天即将结束的某个阴暗日子里,重新返回到这个群山环抱、光秃秃的荒凉之地。 在和妻子伊丽莎一起度过的8000多个白天黑夜里,不知多少次他从凌晨1点到5点一直睁大了双眼,内心冷静、清醒地感受着外面的世界。屈指算来,这样的夜晚不超过19个,一次是大女儿莱斯丽出生的那天晚上;一次是26个月后这个女儿因患幼儿霍乱夭折的那一晚;一次是1902年5月,伊丽莎的父亲托马斯·彭特兰上校去世的那晚;一次是卢克出生;一次是西进前往圣路易看望葛罗夫的火车上;一次是(1893年)在剧场里,一位年迈、忠诚的黑用人塔丢斯·埃文思老爹去世了;一次是1897年3月,他和伊丽莎一起在艾萨克少校的尸体旁守灵;1897年的7月底,伊丽莎得了伤寒,瘦得跟皮包骨头一样,她脸色惨白,人们都以为她活不下去了,他一连三夜守在她的身旁;还有一次是1903年4月初,卢克差点因为伤寒丢了命;一次是因为格里利·彭特兰的死去,当时他患了肺结核,死的时候仅仅26岁。这个小伙子性情友善,会拉小提琴,擅长说彭特兰家人惯用的双关语,常喜欢在小额支票上做一些手脚,为此他还蹲过6个星期的监狱呢;还有5个夜晚,即从1905年1月11日到14日,他本人因患风湿病右半身疼得无法动弹,躺在床上苦痛难耐、不断地咒骂自己、咒骂上帝;一次是在1896年2月,他守着邓肯家11岁的女儿珊迪的尸体;一次是1895年9月,他被关在本市的牢房里,满面羞惭,痛改前非。1896年6月7日,他在北卡罗来纳州的彼得蒙市的基利疗养院里;最后一次是在1906年3月17日,他正好处在田纳西州的诺克斯维尔和阿尔特蒙之间,刚刚结束7个星期的加州之旅。 那么,故土在这位远游归来的浪子眼里到底是怎样一派景象呢?晨光从灰暗中爬了出来,同布满岩石的河水融为一体,火车头向天空里喷出一团团的烟雾,就像人们在寒冷的天气里呼吸一样。群山巍然,近在眼前,却要比他想象的距离更近。小城阿尔特蒙在群山之中就像一个荒凉、灰暗的小点。他小心地在脏兮兮的玩具城下了车,觉得一切都非常矮小,近在身边,感觉自己就像刚刚从《格列佛游记》的大人国回来一样。他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因此小心翼翼、沉重地坐进热烘烘的街车里,痛苦地望着皮斯加旅馆的广告牌、迪坡街上用砖石和木板建成的简易货栈、佛罗伦斯旅馆(供铁路工人住的)的薄板墙锈迹斑斑,里面不时传出叽叽喳喳、打情骂俏的声音。 真小,真小,真小,他在心里暗暗想着。我简直不敢相信。连这里的山也这么小。我很快就要60岁了。 他面颊蜡黄,双腿瘦削,战战兢兢,就像一只丧家犬似的胆怯的坐在车里。他没精打采地垂着头,眼睛盯着自己坐的藤椅。这时候,街车嘎的一声拐进了编组站,然后又停了下来。街车的司机脖子上挂满了灰尘,这时候推开驾驶门走了过来。他的手里拿着发动车子的手柄。他关上车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坐了下来。 “这一段日子你上哪儿去了,甘特先生?” “加利福尼亚。”甘特回答。 “怪不得一直没再见过你。”司机说。 空气中散发着暖烘烘的电流和烧热的钢铁味道。 死了才两个月,死了才两个月啊!唉,上帝啊!竟会如此。上帝保佑,这个鬼天气,这个可怕、讨厌的、该死的天气。死了,死了!是不是太晚了?一块有生命力的地方、一块鲜花盛开的地方。这绿色的大海多么清澈。这里有形形色色的人。桑塔·卡塔林娜。东部的人都往西部跑,我怎么竟然跑到这里来了?走吧,走吧,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我知不知道这将是去哪里呢?巴尔的摩,雪梨,——老天啊,为了什么?小船的底部是用玻璃做的,这样你可以看清楚船底的情况。她把裙子掀起来走过人行道,现在到哪儿了?一对可爱的美人儿。 “你不在家的时候吉姆·鲍尔斯好像死了。”司机说。 “什么!”甘特大声叫了起来。“老天保佑!”他低下头,悲哀地小声咕哝着。接着他又问:“他是怎么死的?” “肺炎,”司机说,“他生病刚四天就死了。” “唉,他长得人高马大的,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甘特说,“我临走前一天还跟他说过话呢。”他撒了句谎,但话说出口以后就只能说服自己信以为真了。“他看起来就像一辈子都不会生病似的。” “星期五晚上,他下班回家时着了凉,星期二就没了。”司机说。 街车轨道上传来了嗡嗡的声音。他戴着手套,用手指在结冰的窗户上抹掉了一小块冰屑,然后蒙眬地朝外面红色的站台张望着。这时候,他看见另一辆街车突然转过弯道,尖声地鸣叫着快速驶进了站台。 “没什么好说的,先生,”司机边说边拉开了驾驶室的门,“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轮到谁。今天还在这里好好的,没准儿明天就会完蛋。有时候说不准先逮个大个子呢。” 他反手把背后的门给带上了,然后把引擎挂到了三挡的位置,车子马上就像上足了发条的玩具,快速地开走了。 正当年啊,甘特心想,我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这样去的。决不会的,这种事情只能轮到别人的头上。我的母亲都快86岁了,奥古斯塔写信说她的饭量还很大;应该给她寄20块钱去。现在他的尸体已经入土为安,冻成一整块了。可以保持到来年春天。接着天就要下雨、身体就会腐烂,而且还会继续下雨。这个活儿被谁接去了呢?是布鲁克,还是索尔·辜葛尔?他们开始从我的嘴里抢面包了。这不是想逼死我这个外地人吗?佐治亚大理石,砂岩基座,40块钱。 良友撒手不复还, 至亲音容今已逝, 信念、记忆捉弄人, 他身虽死却永生。 一个字母四分钱,苍天在上,花那么大的工夫做那份活儿,也真是太少了。我的字雕刻得最好。我原本可以当作家的,而且也喜欢画画。这些应该都是我的活!要是有什么不测,他肯定会告诉我的。那么我就不会出这趟远门了。我的腰部以上没什么问题,要是有什么麻烦肯定就是下面了。烂掉了,五脏六腑都是威士忌喝出来的窟窿。卡迪亚医生那儿有张癌症病人的图片,不过一个大夫的话不足为信,需有几个医生意见统一后才能算数。他们要是意见不一致,这就是犯法。可是,倒霉的事一旦摊到我的头上,那肯定就会在外面。在侵害身体之前就要趁早把它们给摘除掉,还不照样活得好好的。海特老头肚里长了个肿瘤,挖出来装满了一大杯子。迈奎尔——那个该死的屠夫,简直像宰牛一样。但是他倒有几下子,这里割一块,然后在那里再缝上几针。他用一根胫骨给“玉米人”做了个鼻子呢。做得真是无懈可击,根本看不出来。应该可以办得到的。他操起刀来游刃有余,然后再包扎好。你只管在那里等着就行了。这就是迈奎尔专门干的活儿——他手粗脚笨,但做起来速度很快。有朝一日等我翘了辫子,他们也会那么干的。就是这么回事,谁也不明白——但可能会置人于死地。公牛太大了,可是眼看春天就要来了。人总会要死的,块头都不够大。她那个糊涂鬼。牛奶桶都装满了。朱庇特和某某女士。 可是朝西望过去,他一眼就看见了皮斯加山及其他西部山脉。那儿的地势更加开阔。群山向着太阳直爬上去。眼前出现了一片辽阔的景色,云蒸霞蔚。一个旋扭曲折的世界通向另一个广阔的世界,群山与平原相接,一直通向西部。西部代表了欲望,东部代表了家乡。向东边望去,一英里之外就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将小城拥进自己的怀抱中。鸟瞰那里,一切尽在夕阳之下。皮斯加大街富人区那一带,一股浓浓的炊烟从法官巴克·西维尔家灰白的木板房顶上笔直地升了起来。在山底下面的峡谷里,黑人居住的简陋破屋里升起缕缕稀薄的轻烟。早饭有:煎牛脑、鸡蛋、五花咸肉薄片。醒醒吧,醒醒吧,醒醒吧,你们这帮山里的懒人。她还在睡觉呢,正裹着三床破烂的被子;屋子里又闷又冷。布满裂痕的双手涂着厚厚的甘油。塞着橡胶头的瓶子、发卡、线头等。这个时候谁都进不去了。真丢脸。 街车在路口停了一下,接着向东转了个弯,然后沿着皮斯加大街继续向城中心驶去。这时一个编号为七号的报童,刚好在青藤街道的路口送完了报纸。他灵巧地把刚刚印好的报纸折叠起来,再压扁,然后使劲朝30步开外的西尔德家门廊扔过去。报纸砸在门板上,然后啪的一声掉到地上。他疲倦地喘了一口气,然后朝20世纪走去。现在他的身上没了重负,他开始满怀感激之情,但是走路的时候右侧的肩膀仍然习惯地倾斜着。 这个孩子大概有14岁吧,甘特心里想。时间应该是1864年的春天。地点位于哈里斯堡的骡场。每月工钱有30元,包吃包住。人汗比骡子的气味还要难闻。我睡在第三层床上。基尔睡在第二层。把你他妈的臭脚丫子从我的嘴边挪开,这脚比骡蹄子还要大。那家伙要是踩你一下,肯定会比骡蹄子踩了还要受用,这个杂种。基尔说。于是两人干了一架。是妈妈叫我们出来的,她说我们已经老大不小的了,应该做点活了。从小就出生在文明世界的中心,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距葛底斯堡只有12英里。他们从南方来到这里,头上那顶烟囱管状的帽子还是偷来的。他们没有穿鞋子。孩子,给我口水喝吧。这个人就是菲茨修·李。三天以后,我们就打了胜仗。魔鬼坑、坟墓岭。一堆堆断胳膊断腿,恶臭熏天。有些是用肉锯子锯下来的。那块土地现在是不是更加肥沃了?那些大谷仓简直比房子还要大。所有人的饭量都大得不得了。我把牛藏在低矮的树丛里。贝尔·鲍伊德,那个漂亮的叛军间谍,被判枪毙四回。而当她和别人跳舞的时候,她把对方口袋里的文件给偷走了。看来她不是个正经的女人。 烧猪肠和松脆的热面包。一定要弄点来吃。要么来个整猪,否则就什么都不要。平生一直是个有责任心的家庭供养者,而很少替自己操过心。 街车还在向上攀升着,登上通天大道那些满是灰尘、褐色的板房。 美国的瑞士,天堂里的乐土。耶稣上帝!鲍曼老头说他总有一天会变富的。他的房子一直盖到了帕莎德那。快点吧,现在太晚了。那个家伙对她有了爱慕之心。没什么大不了的。太老了。他还想让她搬到那里去呢,没有哪个傻瓜——会喜欢鱼的白肚子的。找眼泉水洗净身子。洗得跟婴儿一样。那天晚上在新奥尔良,吉姆·考伯特打败了约翰.L.莎利文。那个家伙曾经试图抢劫我。他想抢我的衣服和手表。我穿着睡衣在运河大街上一口气跑了五个街区。凌晨两点的时候。东西扔了一大堆,手表在最上面。在我的房子里打架。那个小城到处都有骗子和扒手,全都是冲着拳击大赛来的。这些都是事后讲故事的好材料。半个小时以后才来了一个警察。他们走了出来,请我进去。法国女人、克里奥尔人。汽艇赛。船长,他们都赶上来啦。我不肯认输的。柴火烧完了。用腌肉好了,她自豪地说。接着产生了一声巨大的爆炸。他在她第三次沉下去的时候抓住了她,然后向岸边游去。那些人趴在窗前扑着粉,冲你咂着嘴。要是为了老人,也许会好些吧。那里的生意谁做了?把他们都埋在地面上吧。如果埋在地下,那里两英尺的地方就是水,他们肯定会腐烂的。为什么不呢?意大利,卡拉拉,还有罗马。不过布鲁特斯是个了——不——起的人。克里奥尔到底是什么人?法国和西班牙。那个女人有没有黑人血统?问问卡迪亚医生去? 街车在车棚里稍停了一会儿,看到还有几辆同伴停在那儿,接着便很不情愿地开动起来。它经过洋溢着勃勃生机的水电公司,跌跌撞撞地驶向挂着灰色冰柱子的赫登大街。然后缓缓地向山上的终点爬去,开到那座寂静的广场附近。 啊,老天爷呀,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时候我刚到这里只有三天,那个老头就愿意以1000块钱的价格把整块土地卖给我。要不是……,我差点就变成百万富翁了。 街车从特斯契基旅馆门前经过,再爬过80多码(1码约为0.91米)的路就到了广场。在旅馆入口的两侧摆放着两排圆滚滚、滑溜溜的旧皮沙发。在沙发之间摆着许多擦得亮晶晶的铜制痰盂。沙发的背后是厚厚的平板玻璃门面,难看的样子一直伸到了人行道边上,显得零乱而难看。 好几个大胖子重重地陷在皮沙发上,就像玻璃缸里的鱼儿一样。其中有一个人的嘴巴上还叼着湿湿的雪茄,眼睛死死地瞅着所有的女人。不能回想得太远,都是占便宜的事。 一个睡眼惺忪的黑人侍者手拿一块灰色的抹布,掸了掸皮沙发。屋子里面,新添了柴的炉子正噼噼啪啪闪动着火苗,炉火前值夜班的人正四肢伸展地躺在大沙发鼓起的肚子上。 街车开到了广场上,摇摇晃晃地跨越南北相交的线路,在广场的北端停了下来,车头朝向东面。甘特在车子的窗户上擦去了一小块冰霜,然后朝外面张望着。在这灰色寒冷的早晨,广场好像缩小了许多,此刻把他包裹在中间。他忽然觉得广场既狭小又简陋、呆板。在这个不断沸腾、不断发展、不断变化的世界里,它只是一个固定的小黑点而已。他感到既难受又害怕,心里顿时凉了一大截,有说不出的难过。因为他生活的中心一下子缩得这么小。他觉得毫无疑问,如果他把两只手伸出去,就一定会触及那些破破烂烂、排列在广场周围的三四层砖石房子。 现在,他终于又可以停靠大地了。他两个月里所积累的景象和行动忽然又像潮水一般浮现了出来——所有的吃喝、一举一动。那无边无际的土地、广袤的森林、田野、山川、平原、沙漠、高山峻岭,海岸线如同潮水一般在他眼前掠过。记忆中浮现出每个车站的掠影,他又想起了美味的什锦羹、牡蛎、大块的旧金山鱼排、勾起了他无限生活热情的热带水果、繁衍不绝的海洋生命。只有在这儿,在这个似真似假的现实中,在这个他生活了20个春秋、极不自然的环境里,生命好像不再运动、不再变幻、失去了色彩。 广场就像梦境一般具有可怕的真实感。在远处的东南角上他看见了自己的小店铺。在砖墙靠近屋顶的地方,用白漆写成的硕大名字看起来已经有些斑斑驳驳了:W.O.甘特——大理石、墓碑、墓地用品。当人们看见自己的名字在魔鬼登记册上冲自己眨着眼的时候,就像做梦身处地狱一样。当他前来参加别人的葬礼,发现棺材里躺的竟然是他自己,又像挤在人堆里看绞刑,却发现台上的罪犯就是自己,这就如同梦见了死亡。 一个在“庄园旅馆”里做事的黑人睡眼惺忪地爬上车子,一屁股坐在后排专为黑人预留的位子上。接着他翕动的嘴唇里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在广场的东头,大个子比尔·迈斯勒半敞着背心,挺着绑得紧紧的大肚皮,悠闲地从市政厅台阶上走了下来,沿着冻得坚硬的街道,拖着脚呱嗒呱嗒地走着。喷水池的周围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闪亮的喷泉水只有平时的四分之一高度。 街车一辆接一辆嗡嗡地朝这个中心位置汇集而来;司机们跺着脚聚在一起聊着天;一切都充满了生活的意味。市政厅旁边的消防员们正躺在车上睡大觉:从上了闩的大门背后,传来了马蹄咚咚敲地的声音。 一辆运货的马车哗啦哗啦地穿过广场的东端,然后经过市政厅的大门。马车走到下坡地段的时候,拉车的老马小心谨慎地朝后靠着,正顺着东南端一条倾斜的石头小巷把车子拉到早市上去。这条小巷把甘特的铺子和市场、监狱分割了开来。街车继续向东开行,甘特远远就瞥见了小路那一头黑人居住区的景象。这时候,那里的上百户人家已经是炊烟袅袅了。 街车沿着学院大街朝前疾驶而下。走到常春藤大街黑人区上端刚好同白人区连起来的位置,这时候街车拐了个弯,然后朝北继续行进。街道一侧排列着脏兮兮的石头灰泥小房子,另一侧排列着威严的橡树林,在树林里寂寞地矗立着一座破旧、废弃了的灰色建筑。那是鲍门教授创立、现在已经停办的女子学校。车子再次拐了一个弯,然后来到位于山顶的伍德森大街,停在荒凉的、已被遗弃的“青藤旅馆”旁边。这家旅馆从来没有赚到过钱。 甘特拎着沉甸甸的行包下了车。暂时把包放在路边,歇了片刻,然后便朝山下走去。这条小道的路面还没有铺砌好,他的脚一踩在上面,冻土硬块纷纷被踩碎、散开。这条路比他想象中的更陡峭、更短一些。只有眼前的树木显得高大而神气。他看见邓肯穿着衬衫走出门廊,弯下腰把地上的晨报拾了起来。回头再跟他聊天吧,现在话多得说不完。正如他所料,这个苏格兰人家的烟囱里正往外冒着丝丝的炊烟,而自家的房顶上却什么都没有。 他走下山坡,轻轻推开自家的铁门,故意没有走上前面阳台的高台阶,而是绕到院子的侧门去。院子里的葡萄藤已经干枯了,但却结实依旧,像粗绳子似的盘绕在房子外面。他悄悄地走进客厅,屋子里散发出一股冰冷的皮革味。壁炉里铺着一层薄薄的冷灰。他放下行李,经过洗手间来到了厨房。这时候,伊丽莎正穿着他以前的一件外衣,手上戴着一副无指毛线手套,正在炉子前拨弄着一些微弱的炉火。 “喂,我回来了!”甘特说。 “哎呀,怎么搞的!”她叫出声来——他早知道她会这样。她看起来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才好。过了片刻,他伸出了手,笨拙地搭在她的肩膀上。两个人尴尬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拿过煤油桶,在木柴上浸透了煤油。这时候火苗子呼的一声蹿出了炉子。 “天哪,甘特先生,你会把我们都烧死的!”伊丽莎大声地说道。 甘特没有搭理她,手里抓起几根木柴,提起煤油桶,疾步朝客厅走去。 随着火苗从浇了油的松枝上跳起来,他感到烟火滚滚的烟囱开始颤动、摇晃起来,这样他才觉得痛快。他带回宽广无垠的大漠,巨蛇般的长河,经过淤积并被开采过的大陆金矿,满载丰富货物、桅杆高耸、畅游世界的帆船。这艘帆船带回五湖四海的气息,黑人酿制的可口甜酒以及蜜糖、柏油、番石榴、香蕉、蜜橘、菠萝,这一切全都堆积在热带船只的货舱里。就像赤道地区懒洋洋的众多女人们一样低贱而丰满。还有那些州的伟大名字:路易斯安那、得克萨斯、亚利桑那、科罗拉多、加利福尼亚;魔鬼附身的沙漠,了不起的千年的古树,树中甚至可以开出通道来让汽车通过,从山顶倾泻而下的瀑布,在寂静中升腾起一片水雾。内湖中心沸腾的水伴着大地有规律地悸动,向天空直冲而上。大峡谷峭壁上的花岗岩石,在岁月的冲刷下,形成了多种多样的形状,既非人工又非天然,只是在五彩缤纷的天空下摄人心魄。 伊丽莎仍然处在兴奋之中,但是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又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于是尾随甘特走进了客厅。她冻裂的手上戴着手套,搭在一起放在胸前,不停地在讲话。 “我昨天晚上还跟史蒂夫说:‘你瞧吧,你爸随时都会到家的。’我就有这个感觉,但是我不知道这叫什么,”她一边说着杜撰出来的神奇,一边把脸朝内转了过去,“不过想起来也真够奇怪的,前几天我在加利特的小店里买东西:香草精、苏打,还有一磅(1磅约为0.45千克)咖啡,正好碰见了亚里克·卡特。他走过来问我:‘伊丽莎,甘特先生什么时候回来?我可能有活儿要他做哩。’‘怎么啦,亚里克?’我问,‘照我看,别指望他能在4月以前回来。’哎,你有所不知,先生,我刚从店里走出来——我当时肯定在思考别的什么事,因为我记得埃玛·埃德里奇从身边走了过去,还跟我打了招呼。等她走过去老远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要答应人家一声。于是我就扯开嗓门对她喊,‘埃玛!’——突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我的眼前闪过了——当时的感觉就像你现在站在我面前一样有把握,我说:‘你知道吗?甘特先生现在已经动身回家了,他快要到家了。” 我的老天呀!甘特心想,她又来那一套了。 她的记忆就像一条巨大的章鱼在一切事件的海底游动着,盲目却彻底地搜寻每一个海洞、潜流、港湾,聚精会神地关注着做过的每一件事、经历过的每一种感觉、脑子里闪过的每一个念头,她专注的模样不愧是彭特兰家的一员。他们习惯地认为太阳为他们而闪耀、为他们而落山,雨为他们而降下。物换星移,人类的生存死亡,都以彭特兰家为核心,以彭特兰家为模式,以彭特兰家为最终的目的。 此刻,他一边往柴火上加上大块闪亮的煤,一边自言自语着,脑海里又思索着一篇文章,并且精裁细剪,言语优美。 是的,散发着霉味的棉花杂乱地堆在铁路货场的屋檐下;气味浓郁的南方松林弥散在棕色的光芒里,一排笔直、挺立的无叶树干打破了这种地平线的单调;一个女人优雅地撩起裙子,露出了白嫩的大腿,然后爬上运河街的马车(不是法国女人就是克利奥尔人吧?);一只白色的手臂弯起来拉上了百叶窗,法兰西橄榄色的面孔在窗口闪现。睡在他上铺的那个佐治亚医生的夫人走了出去,那深不可测、鱼儿丰富的、涌动着懒洋洋蓝色浪花的太平洋。还有那条大河,那条无所不在的大黄蛇,正缓慢地朝前移动,把整个美洲大陆都吸干了。他自己的生命就像这条河流,带着长久丰厚的积淀,不断地吸收了新的成分,向前推进着。生活不断为其增添了活力,使它更富有生机。此刻,这个生命带着这条河流的伟大目标,已经精疲力竭地抵达家庭的港湾里。这里就是他的天堂,干枯有结的藤条绕了房子三圈,肥沃的土地产出了丰硕的果实和芬芳的花卉。房子里面,炉火正猛烈地燃烧着。 “早饭吃什么呢?”他问伊丽莎。 “这个,”她应了一声,噘着嘴想了一下,“你想不想吃鸡蛋?” “好的,放一些腌肉,再加点猪肉香肠。”他说。 他大步走过餐厅,来到走廊里。 “史蒂夫!本恩!卢克!你们这帮小浑蛋!”他大声地喊着:“起床了!” 楼上三双脚几乎同时踩到了地板上。 “爸爸回来啦!”他们尖声叫着。 此刻,邓肯先生正在细心地往刚出炉的面包上抹着牛油,他从窗帘缝里向下面瞅了一眼,看见甘特家的烟囱里冒出了浓浓的炊烟。 “他回来了。”他很高兴地说。 与此同时,做油漆生意的塔金顿家也看到了这边发生的变化,“WO回来了。” 他就这样回来了——甘特,这个漫游西境,追寻梦想的远游者回家了。 8 这时候的尤金已经能够在无边无际的感官牧场里自由自在地任意驰骋了。他的感觉器官已经发育完全,所以只要触及任何一样事物,他都会马上调动颜色、温度、气味、声音、口感等各种功能。因此在后来的日子里,当他闻到暖融融的蒲公英气息时,就会回想起春天长满绿草的河岸,某一天,某个地方,嫩叶发出的沙沙声,翻书的哗哗声,蜜橘的异国气味,咬一大口苹果时感受到的冬日滋味。或者,每次拿起《格列佛游记》的时候就会想起3月里刮风的某一天。在乍暖还寒的时候,大地化冻的滴水和土地的臭味,以及炉火炙烤皮肤的那份感觉。 他第一次挣脱家庭樊笼的企图已经获得了胜利——他还不足6岁,但由于他固执己见,终于可以上学去了。其实,伊丽莎并不想让他去,但是他唯一的好伙伴、比他大一岁的迈克斯·艾萨克要去上学了,所以他暗自担心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会很孤单。她不同意他的要求:不知什么原因,她觉得学校会使那根维系母子情感的纽带慢慢地松开直至散开。可是,9月的某一天早晨,当她看见他狡猾地溜出大门,拼命地跑到街角,并同等候在那里的小伙伴会合时,她却没有拉他回来。她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断了,她想起他一边奔跑一边回首张望的模样,眼泪滚滚而出。她倒不是为自己哭泣,而是为了儿子:就在他刚刚出生的那一刻,她从他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永远都摆脱不掉的阴云。她的心里明白,那是两眼深不可测、遥远的孤独之井。她知道,自己黑暗的腹腔里孕育了一个陌生人。他这一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魂灵,永远找不到自己,也找不到世界。啊,失落的人。 哥哥姐姐们都忙着应付各自成长过程中遇到的烦恼,根本没有时间照顾他。他比最小的哥哥卢克还小六岁。但是他们却不时地捉弄他、欺负他。当他被刺激和奚落得忍无可忍时,便会尖声地大叫起来,而这时候他们反倒更加开心、更加兴奋。而他却好像在睡梦里受到了辱骂,会怒不可遏地拿起一把切菜刀去追赶他们,或者使劲地往墙上撞自己的脑袋。 他们都觉得他特别“古怪”——别的孩子们都有一种从众心理,而且得意扬扬地教训他听话。每次当人们发现他们的恶作剧时,他们都会辩解说自己想把他调教成真正的男子汉。但是他对本恩却有着特别深厚的情感,因为本恩有时候会轻手轻脚地在屋子里走动,小小年纪就会愁容满面地望着你,言语十分粗暴,想要把内心的秘密掩盖起来。本恩也是一位陌生人,正是某种深层的默契将他和最小的弟弟拉在一起。他卖报赚了钱总会给尤金买礼物或者带他到外面玩。当然,他也会板着脸教训他,有时候甚至还会打他,但是在别人面前他总会护着他。 甘特看着他这个小儿子面容沉思地凑在炉火前看图画书,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于是下结论认为这个孩子酷爱读书。与此同时,在他的意识里有了一个念头,他想让他去做律师,然后进入政界,看着他当选州长、当上参议员,甚至当上总统。所以他一遍又一遍地给儿子讲述那些农村孩子怎样变成伟大人物的传奇故事,说他们之所以成为伟人就是因为他们都来自农村,都是穷人家的孩子,都是一些吃苦耐劳的孩子。但是伊丽莎却认为他将来一定会成为有文化的人,会成为学者、教授。而她坚信,这样一个书呆子完全是由她精心设计、一手栽培起来的。而她的这个想法把甘特气得发疯。 “我怀他的那个夏天,一有空就会拿起书读的。”她说,接着她的脸上会露出自豪而又神秘的微笑来。甘特一看就知道她又要夸她的娘家了:“我告诉你,人才一般就出在第三代上。” “去你的第三代吧,简直胡说八道!”甘特气得直冒火。 “你听着,我跟你说话哪,”她郑重其事地翘起食指,继续说起来,“别人都说他的外祖父原本可以成为很不错的学者的,要不是……” “我的天,饶了我吧!”甘特突然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起步来,同时讥讽地笑着说,“我早该知道会是这样的!”他怒气冲天地叫喊着,一边用舌头舔着大拇指。“一讲到功劳就没有我的份儿,其实才没有你什么事呢,你到死还不承认。算了吧,你给我听着,你那个没有出息的老爹一辈子都没有吃过什么苦,你还有什么脸瞎吹呢。” “哎呀,我要是你干脆低头认输算了。”伊丽莎的嘴唇快速地抖动着。 “天啊,”甘特大叫一声,开始在屋子里暴跳如雷,又摆出他惯常不讲理的姿态来,“天啊!多么可笑啊,真是太滑稽了!鬼都不愿意跟这种女人计较!”他狂暴地大声喊起来。接着又开始在屋子里踱起步来,而且还无可奈何地苦笑着。 就在这样的氛围里,尤金把自己封闭在灵魂的深处。每天只知道坐在炉子前面认真地读书,就像旅店里陌生的房客一样。他生活的大门把他关在门背后,不让别人知道,他把自己封闭在一个虚幻缥缈的世界中。他的整个灵魂徜徉在想象的洪流中,他在书架之间仔细地搜寻,寻找图片,寻找宝藏。比如《斯坦利在非洲》一书就弥漫着非洲森林的神秘气息。其中有人与兽生死相搏、空中矛枪翻飞的场面。此外还有巨蛇出没的森林,有茅棚错落的村落,还有黄金和象牙。还有斯托达德的《演讲集》,书中一页一页光滑而沉重的纸张上印着欧亚两洲的美丽景色。《奇观大全》一书展现了当代各种神奇事物的美妙图画,桑托斯·杜蒙乘气球旅行、从壶中倒出的液态气、一盎司的镭可以将全世界所有的海军抛到空中两英尺高(根据威廉·克鲁克斯)、埃菲尔铁塔的建造、纽约的熨斗大厦、操纵杆传动汽车、潜水艇。旧金山大地震之后出版了一本书,专门讲述这场地震的真实情况。浅绿色的封面上印着倒塌的大厦、摇摇欲坠的尖顶、高层大楼倒塌在燃烧的废墟里。还有一本书的名字叫作《罪恶宫殿》,或者叫作《现世的罪恶》,据说是一位笃信宗教的百万富翁写成的。他把赚来的钱全都用于揭露玷污完美无缺外衣的污秽之事上。书中有许多引人入胜的图片,作者本人头戴一顶丝绸礼帽,大步走在两边都是罪恶宫殿的街道上。 这些奇怪混乱的图片集,再加上自己想象的力量,他的脑海里闪现出一幕幕神奇的世界景象。地面上有直入云天的尖塔,日新月异的机器,披甲执枪的浪漫英雄,而杜雷《弥尔顿》画中的黑天使正在飞身扑下,来到地狱的深渊里。当他看到这一切时,就会想到自己也将自由地迈入这个史诗般的世界。一想到那里的生活会耀眼夺目,而且远离家乡,他的心就会澎湃起伏,热血沸腾,小脸涨得通红。 他已经在礼拜日的夜里听到过远处教堂飘来的钟声;他也在夜色笼罩下的大地上静听过千百万小生命的齐鸣高歌;他还听到过远处山谷里渐渐消失的汽笛声和铁轨上微微的轰鸣声;上千种神秘且混杂的气味和骚动同这些斑杂的声音遥相呼应,交织在一起;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感受到这个黄金世界是多么地深不可测、广袤无边。 他仍然想得起博览会上见过的东印度茶馆,那里的檀香木、印度人的头巾和长袍,还有馆内的清凉和茶叶的芬芳。此刻他也感觉到了春天清晨微颤的露水、樱花的香气、清爽的土地、湿润肥沃的花园,扑鼻的饭香,以及白雪一般盛开的花朵。他深知初春午时嫩绿的蒲公英会在温暖中带给人们强烈的兴奋感;他也熟悉地下室的霉味、蜘蛛网,以及那片神秘的土地;7月里,一堆堆的大西瓜躺在农夫的篷车里,躺在一堆堆带着甜味的干草上;此外,还有甜瓜和一筐筐的桃子;还有炉火旁烤干的橘子皮发出的甘中有苦的味道。他还想起父亲房间里特有的那股男人的气味;还有磨得光滑发亮的皮沙发,沙发里面的马鬃从破口的地方露了出来。壁炉以及牛皮装订的书本;炉台上那块扁平潮湿的苹果嚼烟,上面还插着一面小红旗。10月里烧柴和落叶燃烧的烟味;秋天倦容微露的大地;夜晚的金银花;温暖的旱金莲;一个衣着干净、面色红润的农民,每个星期都会前来卖牛油、鸡蛋、牛奶;又肥又软、没有熏透的咸肉、咖啡;迎风摆放的烤炉;一大碗颜色浓重、热气腾腾的豆荚,用盐和黄油腌得爽口宜人;一间用古松木板搭就的小屋长年关闭着,里面放着书籍和毯子;白色的长藤条篮子里放着康考德葡萄。 没错,还有令人兴奋的粉笔和漆得亮亮的书桌;夹着煎肉与黄油、厚厚的三明治的香味,马具店里新皮革散发出来的气味,皮沙发的温暖感受,蜂蜜和咖啡豆;桶装的酸甜泡菜和干乳酪,以及杂货店里所有商品发出的味道,地窖里储藏的苹果味,果园里的苹果味,苹果榨汁后剩下的渣滓的味道;阳光下面的支架上,梨儿开始熟透了。樱桃用糖水在热锅里煮烂了做果酱,还有削下的木头气味,新砍回来的木材味道,木屑、刨花的味道;白兰地酒浸桃子,上面撒着丁香;水晶兰和绿松针;新修的马掌,烘烤的栗子,整碗的干果和葡萄干;香脆皮,烤乳猪,融在香甜山药中的牛油和肉桂。 没错,还有那散发着臭气的河水,秧上熟透而发烂的番茄;被雨淋湿的李子,煮在锅里的梨子;腐烂的百合花叶;沼泽地里腐烂、散发着臭气的水草;南方飘来的清雅气味,闻起来纯净却带着一点儿霉臭,就像大胖女人身上的气味;被大雨淋透的树干和大地。 没错,还有早晨田野里散着雏菊的香味,铸槽里熔化的铁水;冬天马厩里热烘烘的气味和冒着热气的马粪;老橡树和胡桃树;肉摊子上的气味,刚宰杀的肥羊,一大堆猪肝,绞碎了的香肠碎肉,红红的牛肉;和苦味的巧克力掺在一起的红糖;碾碎了的薄荷叶,一丛挂着水花的丁香;圆月映照下的木兰、山茱萸、月桂树;一只烟油厚厚的烟斗,用橡木桶装的陈年波旁威士忌;强烈刺鼻的烟叶味,石炭酸和硝酸;一条狗的忠实味道;尘封的旧书;泉水近处一股清凉芳草的味道;面团里掺加的香草;开裂的大块乳酪。 没错,还有五金店的味道,尤其是一大箩新铁钉的味道;摄影师暗房里冲洗照片的药水味;油漆和松节油新鲜的味道;荞麦面糊和黑高粱;一个黑人和他的马匹;灶上正在沸腾的软糖;腌菜桶里的盐水味儿;南山上茂盛的杂草气味;滑溜溜的牡蛎罐头;取出内脏、冻硬的生鱼;厨房里满头大汗的黑人女佣;煤油和油布;撒尔沙植物和番石榴;秋天里成熟的柿子;风雨特有的气息;脆响的暴雷;寒冷的星辉,冻硬的草叶;大雾以及冬日里迷雾蒙蒙的阳光;播种时节,花开季节,硕果累累的收成。 这一刻,他任凭自己思绪飞扬,沉浸在过去的一切里,他开始回忆人类繁衍的浪漫史。在学校的地理课上,他开始呼吸大地混杂的气息;每次当他看见码头上堆放的粗桶,他就会联想到那里面肯定装着金黄色的朗姆酒、浓郁的葡萄酒、勃艮第美酒;同时,他的鼻孔里似乎也嗅到了热带丛林万物生长的浓郁气息,庄园耕地浓重的气味,海港旁边腌鱼的味道。就这样,他漫游在广袤无垠、令人神往却迷惑不解的世界里。 这时,他的旅程已经游历了无数的群岛,他坚定地站在这块还不甚了解但却等着由他去探索的大地上。 他好像很快就学会了读书,凭借自己强大的视觉和记忆能力,他马上就能把印刷文字清晰地印在脑海里。可是又过了好几个星期,他才学会了书写或者描字。他早晨上学的时候,头脑非常清醒,那些破碎的泡沫、幻想的碎片、迷失的世界,一次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深处。虽然他能够准确地理会老师的讲解,但轮到写字的时候,他就会陷入原始的混沌世界里。孩子们都是在本子上一行印好的字样下面歪歪扭扭地写出一个个字母,而他只能在纸上写一些歪歪倒倒的矛尖头。他反复地涂画着,搞不明白字和字之间有什么区别。 “我会写字了。”他心想。 后来有一天,迈克斯·艾萨克突然从自己的作业本上抬起头,看见他满纸都写着歪七扭八的线条。 “这哪里是在写字啊?”他说。 于是他用自己的小脏手攥紧铅笔,在练习簿上写了一行生字给他看。 一看到这些活生生的线条,看到这些构成语言结构的一笔一画,他觉得朋友笔下的字母是那么优美,于是他恍然大悟,茅塞顿开。老师教了这么久都没有教会他,没想到这一刻一下子就领会了。他立刻抓过笔,一笔一画地把全部字母都写了出来,而且写得比好朋友的字更加清晰、更加漂亮。接着,他又翻过一页,嗓子里发出了欢呼声,然后写了一页又一页……两个孩子对视了一会儿,仿佛在他们二人中间出现了某种奇迹。从此以后,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这才算是写字哩。”迈克斯赞许地说。但是两个小家伙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 后来,当尤金想起这次经历的时候,总会有一种心灵洞开、潮水汹涌、令他躲闪不及的感觉。这种事情就是一瞬间发生的。那时候,他还是个矮个子,只比地面高不了多少。他看见过许多事情,但只能害怕地把秘密隐藏在心里,知道说出来会惹人笑话。在春天的某个星期六,他和迈克斯走过中央大街,然后在一个大坑前停了下来。几个市政工人正在那里修理下水管道。这个大土坑非常深,没过了工人的头顶。他们弯着腰干活,背后的泥土地里有一道很宽的裂缝,就像一扇窗户,一直通向深深的地下道。两个孩子站在一旁仔细地观看着,忽然紧紧地抓住了对方的手,因为有一条巨大的蛇正挺着扁头从地缝里滑了出来,从他们跟前经过,脑袋后面拖着人腰粗细的花鳞身躯。这条巨蟒慢慢地朝地缝深处爬去,消失在并不知情、忙碌的工人们身后。两个孩子吓得浑身哆嗦,然后匆匆地离开了。他们事后多次悄声地谈起过这次经历,但却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 他很快就适应了学校的学习生活。每天早上,他和哥哥们吞下早饭,喝下滚烫的咖啡,然后跟着最后一遍催人的铃声,夺门而出,手里还攥着一纸袋热烘烘的食物,袋子上已经油渍斑斑,看着十分诱人。他跟在哥哥们的身后一个劲地跑着,兴奋得心儿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等跑到中央大街靠近山脚下的空地时,他已经累得气都喘不过来了。耳朵里传来学校上课的钟声,很快回声也沉寂了下去。 这时候,本恩总会皱起眉头,带着愁苦的笑容从后面戳他的脊背,弄得他大声直叫,他只好不停地往山顶的学校里跑去。 他气喘吁吁地跟着班级高唱晨歌,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歌曲的最后一段: ……快乐,快乐,快乐, 生活犹如一场梦。 有时候,在霜花飞扬的秋天,他们会在清晨合唱: 醒来吧,老爷、夫人们, 高山顶上旭日升。 有时候,他们会唱《西风南风竞相吹》,或者《磨坊主之歌》: 我不妒忌任何人,永远不, 别人也别妒忌我。 他认字认得又快又好,拼写也很准确。他的算术也学得不错。虽然一盒盒的蜡笔和颜料让他兴奋不已,但是他却不喜欢绘画课。有时候,他们一班人会走进树林,出来的时候手里会拿着花朵和绿叶的标本——火红的枫叶、深棕色的松球、棕色的橡树叶。这些东西都可以拿来作画;要是在春天,他们就画盛开的樱花,或者郁金香。他会虔诚地坐在平生第一位教他的胖女老师面前,心里害怕自己做了什么下流的或者不好的事情来。 全班的孩子大都坐立不安。男孩子常会想尽办法捉弄别人或者给女孩们写些粗话。某些调皮胆大、懒惰的孩子常会寻找机会溜之大吉。他们会说:“老师,我可以上一趟厕所吗?”等得到允许之后,他们便立刻跑进厕所,嘻嘻哈哈,胡闹一通。 尤金从来不敢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他觉得向老师说出自己身体的秘密是很耻辱的事。 有一次上课的时候,他觉得肚子很不舒服,头昏眼花的,但就是不愿意说出来,结果哇的一下子全吐了出来,他只好用双手捧着。 他对休息时间感到既害怕又厌恶,眼前一伙一伙的孩子都在操场上争吵、打闹,他看得心惊胆战。但是他的自尊却告诉自己不能和他们同流合污。伊丽莎从小就让他把头发留得长长的,她每天早晨都会用手把他的头发卷成一小卷一小卷的,就像故事里的小爵爷方特尔洛伊那样。他觉得非常痛苦,非常羞辱,但是伊丽莎却难以理解这一点。不管他怎样诉苦、怎样哀求,她只是噘着嘴,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她把本恩、葛罗夫以及卢克小时候的卷发全部精心收藏在一个盒子里。有时候,她一看见尤金的长发时就会流起眼泪来。因为她觉得,那都是小儿子幼年时期的象征,她对那段日子一直难以割舍,因为所有人生的别离都会让她伤心。后来,尤金的头发长得又厚又长,都快成了隔壁哈里·塔金顿身上虱子的栖息地了,这时她仍然不肯给他剪短,她每天两次把儿子夹在双腿之间,不管他怎么扭动挣扎,都坚持拿一把硬篦子使劲地篦他的头发。 他每次颤抖着向她恳求的时候,她总会面带微笑,充满热情、半开玩笑地对他说:“哎呀,你瞧你,别急着长大呀,你还是我的小娃娃嘛。”他突然发现母亲这种柔中带刚的性格是执拗不过的,除非不断地催促、狂乱地反抗才能让她做出让步。他气得大喊大叫,终于明白为什么甘特有时候会那么狂怒了。 在学校里,他就像一个被猎人追赶得走投无路的小动物。那一帮学生生性野蛮粗鲁,一得知他们中间来了个陌生人后,都开始肆意地欺负他了。一到下课吃午餐的时候,尤金便紧攥着那个油渍渍的纸袋冲出教室,朝操场的方向跑去。身后紧追着一大群疯狗般嚎叫的孩子。有两三个年龄较大、头脑愚蠢的小子跑在前面。他们追上来把他团团围在中间,恳求地喊叫着:“阿金,我们都是好哥们,都是好哥们嘛。”而他则继续朝操场更远的地方跑去,边跑边从纸袋里抓出一大块三明治朝他们扔过去,想暂时拖延一下时间,同时想让大家都去围攻那个率先得到面包的人。不大工夫他们便把面包抢得净光。等他们吃完手里的东西以后,全又扑过来继续向他讨要。直到最后,他被逼到操场尽头篱笆墙的一角,而他们一个个张牙舞爪伸手向他讨要。他只好把剩下的一点全部给了他们。有时候在情急之下,他也会从贪婪者的手里重新夺回一半面包,然后猛地塞进嘴里,使劲吞了下去。那帮小子见他再没有什么东西可给的时候,呼啦一下全走开了。 他对圣诞节仍然满怀幻想。甘特也乐此不疲地陪着他;秋末冬初的时候,他每天晚上都会陪着他。尤金一笔一画地给圣诞老人写信,把自己最向往的圣诞礼物一一列出来,然后虔诚地把信塞进壁炉火光熊熊的烟囱里。火焰从他的手上卷走了信纸,然后呼的一声化成了灰烬。而甘特则马上跟着他跑到窗边,用手指着北边阴沉沉的天空说:“在那里!你看到了没有?” 他果真看见了。他看到自己的祈求信腾云驾雾,朝北方冰天雪地、奇异的“玩具世界”飞去,飞到冰天雪地、快乐的精灵岛;同时,他听见远处传来了叮当的打铁声,听见了小矮人们开怀的大笑声,还有圣诞老人的驯鹿在鹿棚里的嘶鸣声。甘特也听见了、看见了。 圣诞节一到,尤金收到了大量色彩缤纷的小礼物。他本人对人们常说的“实用礼物”并不喜欢。甘特给他买了小汽车、小雪橇、小铜鼓、小喇叭——其中最为得意的要算一辆装配了梯子的小救火车了。虽然神奇,但是邻居们见后都不大喜欢这样的玩具。尤金空闲的时候,就会和哈里·塔金顿、迈克斯·艾萨克一起蹲在地窖里,摆弄这架玩具救火车:他们把梯子一节一节穿在线上搭在火车上,手一拉梯子就整齐有序地倒下来了。他们像真正的消防员那样,假装打着盹,忽然警钟齐响,“当啷——当啷——!”他们一骨碌爬了起来,把哈里和迈克斯当作两匹马架在车子前面,尤金充当赶车的,然后便呼啸着冲出窄窄的房门,惊险万分地闯进邻居家,架起梯子,打开窗户,争抢着冲进去扑灭想象中的大火。一切完毕后,他们会胜利地班师返回,全然不管身后邻家主妇们尖厉的咒骂。 一连好几个月,他们几个小伙伴就这样模仿小城真正的消防队员,模仿身为消防副队长的简那度先生。他是个忠于职守的人:他们曾经见过他在听到火警钟声以后,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冲出甘特的铺子,全然不顾窗口旁边桌子上堆着的钟表零件,向消防站冲去,途中正巧碰上消防车疾驶而出朝广场飞速开去。这些消防员最喜欢在众人面前显露威风了。他们一个个头上戴着钢盔,看起来威风凛凛,双手攀着车帮,互相挤在一起,就像玩空中绝活一样。这位瑞士大汉刚一赶到车跟前,便舍命向车上一跳,这时一位战士恰好伸手将他抓住,一起踏上了飞驰的消防车。他们沿途泰然自若地站着,飞驰而去。见到此情此景,人们只会觉得脊背发凉,看得直发呆。 钟声随着晚风从远处传来,在这样的时候他的心头就像有个小鬼在乱跳。他挣脱地面上的一切束缚,一个人居高临下,越过沧海田野、莽莽林海,他看见黑乎乎的森林与田地。他掠过拥挤的小城周围的松树林,带着破碎的火烬,朝自家的屋顶奔去,驾驭着风暴朝那命中注定、熊熊燃烧的墙壁冲去。他看见人们被火烧得抱头鼠窜,发出魔鬼般的叫声,咒骂着狂怒的风暴。 有时候,他掌握着暗夜里一切妖魔鬼怪呼风唤雨的巫术魔力,像幽灵一样凝视风雨中家家窗户里安定的生活,以及难以言说的恐怖。有时候,他不再是凡夫俗子,而是感到超凡出世、如魔鬼般迷醉神往,蜷缩在暴风雨中一所孤寂的小屋外,斜眼打量着屋内的女人或者敌人。他会暗自庆幸自己隐身有术,这时候忽觉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猛然回头,正与青面獠牙的死亡之神打了个照面——这真叫鬼撞上了鬼,逼人者反被人逼。 没错,还有一个睡美人的世界,这是漆黑夜里闪烁出的一丝微光。当狂风摇动小屋的时候,他已经从世界的另一头来到这里享受芬芳的快乐。他们神秘莫测的身体开始在他的胸中摇摆,可是在学校里,他碰到了指引各种欲望的导师——就是那些从双日城来的、长发盖脸的小子们。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给这些年幼的、更加老实一些的孩子们莫大的刺激。因为双日城是个深受山区人生活影响的地区,那里的孩子们整夜都在大街上胡闹,每逢“鬼节”来临,他们都会跟着别的孩子们为非作歹,直至打得头破血流。 有一个德国男孩名叫奥托·克劳斯,他的鼻孔朝天,满脸长毛,眉毛也很长。他长着瘦长的腿,跑起来速度非常快。他说话的声音很沙哑,笑起来像个白痴。正是他让尤金见识了肉欲的美妙。学校里有个女孩名叫蓓西·本斯,她长了一头黑色的头发,个子高挑,年方13。他们常以她为示范的角色。奥托14岁,而尤金只有8岁:他们都在三年级读书。这个德国男孩坐在尤金的身边,老在书上乱涂乱画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然后把那些猥亵不堪的图画递向过道另一侧的蓓西。 那个漂亮的姑娘看了,然后回头做了个淫荡的鬼脸,算是回答,并且轻蔑地朝自己线条优美、微微翘起的屁股上做了轻拍的姿势。奥托见状咯咯地傻笑起来,他把这个动作看成是她的默许。 蓓西的影子经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上课的时候,他喜欢和奥托偷偷地在地理课本上乱涂乱画,想以此来取乐。他们在热带土著居民的插图上添加了下垂的乳房和夸张的性器官。他们还在小纸片上创作了下流的小诗,把老师和校长都编进了诗中。他们的老师是一位面色红润、瘦削的老女人,一双尖锐的眼睛老盯着你。尤金一见她,总会想起带着火绒的士兵。那个士兵要从三条狗的面前通过:一只狗的眼睛像圆圆的碟子;一只狗的眼睛像风车;另一只狗的眼睛像月亮。这个老师名叫葛露迪小姐。奥托利用她的名字写了以下两行粗俗的诗句: 老小姐葛露迪, 今儿个真快乐。 尤金捉弄的对象是校长。他的名字叫阿姆斯特朗,是一位体型偏胖、柔软、浮华的年轻人。他的衣襟上总别着一朵康乃馨,每次鞭打过一个不听话的学生之后,他都会习惯性地、文雅地捏起小花,凑到他敏感的鼻子前闻一闻,然后微闭厚厚的眼皮。尤金刚开始尝到了文艺创作的滋味,一时兴起连着写了好多韵律优美的句子,全都是侮辱阿姆斯特朗先生、他的祖宗、他和葛露迪小姐之间说不清的关系的。 他诗兴大发,都快着了魔,整天都埋头于诗歌创作中——写来写去都是那一套下流的主题。写完后他自己还不愿意丢掉,他的书桌里很快就装满了一团团的稿纸。有一次上地理课的时候,那位女老师把他逮着了。他一看见她气势汹汹盯着他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把夹在课本里的一张纸给没收了,下课休息的时候又清理了他的书桌,把所有的歪诗都读了一遍,然后平静地让他放学以后去找校长。 “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她这是什么意思?”尤金嗓子干哑地悄声问奥托·克劳斯。 “哎呀,这下子你可逃不掉了!”奥托·克劳斯粗声地傻笑道。 全班同学都幸灾乐祸地等着瞧他的热闹。当他和他们的目光相接的瞬间,他们全都做出揉屁股的样子,一个个哭丧着脸,露出痛苦的样子来。 他自己内心十分难受。他最怕当众受到体罚,倒不是怕肉体疼痛,而是经不起这种羞辱。他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一直没有改变。那些厚脸皮的孩子们表现出的满不在乎的样子令他羡慕不已,但是他却不想学他们:他们挨打的时候都会大声地号叫,目的是想让打人者手下留情。可是10分钟以后他们又会露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觉得自己怎能经受得了那个戴着小花的胖子的鞭打。到了三点时分,他一脸苍白地走进了校长的办公室。 阿姆斯特朗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正抿着一双薄嘴唇。一看见尤金走了进来,他把捏在手里的藤条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在他身后的办公桌上放着那些他写的侮辱师长的诗句。 “这些都是你写的吗?”他质问道,一边眯起了眼睛,想把这个可怜的犯人给吓住。 “是的。”尤金说。 校长又把藤条往空中挥舞了一下。他已经找过黛西好几次了,也在甘特家吃过饭。他记得清清楚楚。 “我有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孩子,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改变了口气,显得既委屈又宽宏大度。 “没……没有。”尤金说。 “你以后还写不写了?”他的脸色再次阴沉了下来。 “不……不写了,先生。”尤金回答道,声音都变了调。 “那就好,”这位上帝郑重地说,同时把藤条也扔掉了,“你可以走了。” 等他走到操场上的时候,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腿在运动。 可是,啊,秋天多么勇敢。还有他们唱过的那些歌曲;万物的收获以及染了色的树叶;歌唱“今天放半天假”“高高飞上天”;还有一首跟火车有关的“呼呼经过火车站”;秋天醇美的日子,洞开的欲望之门,烟雾蒙蒙的太阳,枯干树叶落地的沙沙声。 “每一片小雪花的形状都与众不同。” “好了不起!所有的雪花都不同吗,普拉特小姐?” “所有的小雪花都不相同,大自然从来不会重复自己。” “噢!” 本恩的胡子已经长了,他已经开始刮胡子了。他把尤金摔倒在皮沙发上,同他一起玩闹好几个小时,他喜欢用胡子茬去扎弟弟的嫩脸。尤金尖声地直喊疼。 “等你也能这样的时候,你也就成为男子汉了。”本恩说。 然后他轻轻地哼唱起来,嗡嗡的声音像鬼叫一样: 啄木鸟啄过学校的门, 它啄呀啄呀把嘴儿都啄疼。 啄木鸟啄过学校的铃, 它啄呀啄呀嘴儿不再疼。 兄弟俩全都笑了起来——尤金放声大笑着,而本恩只是平静地窃笑着。他的灰眼睛水汪汪的。他暗黄色的皮肤上面带着斑点。他的头长得很端正,前额高高突起。他的头发非常坚硬,就像枫叶一样显示出红棕色。他经常紧锁着眉头,眉毛下方的小脸上有一个小小的下巴;他非常敏感的嘴唇上会露出短暂、一闪即逝、内向的笑容——就像亮光在刀刃上一闪而过。他经常用手轻捶一下弟弟,而从不会爱抚他,因为他既高傲又充满了温柔的情感。 9 是的,每到普罗斯帕苹女神返回大地的那一月,当赛尔斯枯死的心重又燃起希望的时候,当所有的树林都笼罩在朦胧的轻烟里,嫩叶般大小的鸟儿在枝头上欢快地跳动着、歌唱着。从松软的大街上传来一阵阵柏油的气味,孩子们在大街上玩着玻璃球;夜晚雷声隆隆作响,大地被雨浸透。早晨,透过烟雾迷蒙的天空朝外张望,看见朵朵碎云在天空飞舞;山里来的孩子把水送到修筑篱笆的亲人手里;当微风迂回地拂过草地,人们隐隐约约听见山谷里飘来汽笛的长鸣声,以及大钟隐隐的敲击声。四周的山峰就像蓝色的巨型茶杯,越来越接近,越来越清晰,因为他听见了一个无声的允诺:它已经被春的利刃扎了一下。 生命蜕去了一层饱经风霜的外衣,大地上涌出一股从来都不会枯竭的力量,人们的心里洋溢着无限的期待、说不出的允诺和说不清的欲望。他的喉咙有些哽咽,眼睛也开始模糊起来,大地上隐隐传来英勇的号角声。 姑娘们拘谨地扎着辫子,衣裳整洁,规规矩矩地快步去上学。可是年轻的天神们却还在闲荡:他们似乎听到了芦笛声,听见了山羊奔跑的蹄声。这里,那里,松软的树林里到处都有生命的响动。他们一个个游手好闲、侧耳细听、心烦意乱地等待着,迷惑地向他们既定的归宿走去。大地充满了古老的谣言,他们迷失了路途,无所适从。所有的天神都迷失了方向。 但是他们都在竭力保护着自己的土地,防止野蛮者侵犯。尤金、迈克斯、哈里统治着他们小小的领地。他们开始向黑人、犹太人开战,因为他们觉得这些人很有意思。他们还跟猪尾巷的人作战,因为他们讨厌、鄙视他们。在漆黑的夜里,他们会像猫儿一样到处巡视。在闪动的燃气路灯下,有时候他们会坐在路边的墙头,眨巴着眼睛,嘴里发出各种叫声。 有时候,他们蹲伏在甘特家院中隐蔽的灌木丛中,期待能够捉弄那一对对返家的黑人情侣。情侣们一走上山坡,他们就会把早已经布置好的绳索用力一拉,这时候一条填充得鼓鼓的、形状酷似蛇一样的黑袜子开始在地上慢慢蠕动起来。黑夜里男女亲密温柔的高声笑谈骤然停止,接着他们的声音会变得结结巴巴,然后会发出惊恐的尖叫声。这时候,他们便爆发出幸灾乐祸的狂笑声。 有时候,他们一看见那个黑人送货孩子骑着车娴熟利落地转进一个胡同,就会用石块砸他。他们并不憎恨黑人,因为舞台上的小丑全都是黑人。他们心里也明白,要和气、友好地收拾他们,要带着笑脸骂他们。吃东西的时候要尽量让他们放开肚皮吃个饱。人们对忠诚的狗总会很仁慈,但决不能让狗养成站着走路的习惯。 他们最喜欢得意扬扬地向犹太人的身上吐唾沫。用唾沫淹死犹太人,用棍子打死黑人。 他们等犹太人走过来以后便会跟在他的身后,大声地喊着:“鹅油!鹅油!”因为他们深信犹太人在吃东西的时候肯定要放鹅油的。有时候他们也会盲目地接受某些传统的、似是而非的观念,跟在犹太人后面不停地高喊:“维施马地!维施马地!”骂完以后很自信地以为他们说出了犹太人最不愿意说出口的难听话。那些犹太人只能忍气吞声、低声咕哝着,他们的内心满是痛苦。 尤金对折磨犹太人倒没太大的兴趣,但是迈克斯却特别来劲。他们欺侮的主要对象是一个贼头贼脑的小男孩,他的名字叫艾萨克·李宾斯基。这个孩子只要一出现,他们就会沿着街道猛追上去,追得他跳过篱笆墙,穿过人家院子,钻进谷仓,躲进马厩,最后跑到他自己家里为止。这个小子跑起来特别快,动作也非常敏捷。逃跑的时候,他会回过头来挑逗他们,让他们继续追赶。他会伸出拇指嬉皮笑脸地嘲笑他们。 有时候,在可怕的夜色里,他们会像猫儿一样在街道上四处游荡。他们几个人聚集在某个犹太人家的窗户下,吃吃地边笑边偷听屋里浑厚、兴奋的高声谈话,偷听犹太女人说话时的嘶哑腔调;有时候他们也能听见犹太人家里高声的吵架声,这种吵架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发生。每次一听到他们都会大笑起来。 有一次,正当他们在大街上大声叫着、笑着跟在两个犹太人身后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和他的岳父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开始打起架来。他们俩一会儿你追我,一会儿我追你,彼此拳打脚踢。还有一次,一位名叫路易·格林伯格的面色苍白的犹太学生从大学回到家以后,服了石炭酸自杀身亡。他们几个伙伴好奇地站在他们家黑暗的房子前面,屋子里的人们沉浸在悲痛之中。但是当他们看见死者的父亲时,都忍不住觉得好笑。他是一位老实巴交的犹太老头,长着大胡子,身上穿着油亮发光的黑衣衫,头戴破旧的圆礼帽。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上山坡,向家里赶来。他的双手在空中乱舞着,而且还很有节奏地高声喊着: 哎哟——哟——哟依——哟依——哟依, 哎哟——哟——哟依——哟依——哟依, 哎哟——哟——哟依——哟依——哟依。 但是他们最讨厌猪尾巷的那帮白发小孩,对他们深恶痛绝,毫无嬉笑的意味。猪尾巷是沿着山坡直达伍德森大街尽头的一条泥泞路。这条巷子的尽头是一片臭气熏天、漂着绿色浮沫的沼泽地。这条肮脏土路的另一侧是一排破破烂烂、样子难看的房子,墙壁都用白灰粉刷过,里面住的大都是穷困的白人。这里的孩子差不多都长着白头发。女人们个个瘦得皮包骨头,吸着鼻烟;男人们全都嚼着烟叶,百无聊赖地在粗木板门廊前晒着太阳。一到晚上,黑暗的屋子里燃起昏暗的油灯,油烟四散,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油炸食品的味道,还有不干净之人身上散出的味道。其间还夹杂着悍妇们尖刻的叫骂声,山野醉汉拖长的高声吼叫声。一声叫喊,一声咒骂。 有一次,正是樱桃成熟的时节。甘特家巨大的白蜡树上挂满了一簇簇的果实,左邻右舍的孩子爬在柔软、富有韧性的树枝上。有的来自犹太人家,有的来自于非犹太人家。在卢克的统率下,他们帮着采摘樱桃。每摘够四夸特(1夸特约为12.7千克),每个人就可以给自己留下一夸特。有一个白头发的男孩,满脸狐疑、闷闷不乐地走进院子。 “喂,孩子,”卢克自己不过15岁,却这样亲切地招呼他,“去拿个篮子上树来吧。” 于是,那个孩子像猫儿一样灵巧地爬上了满是树胶的树干。尤金的位置处于摇摇晃晃大树的最顶端,正为自己敏捷的身手、树枝良好的弹性、清晨芬芳的园林而扬扬得意。那个“猪尾巷来的孩子”手脚非常麻利,一眨眼工夫就摘满了一大筐樱桃。然后他滑下树把果子倒进大簸箕里。他刚要转身向树上回爬的时候,他憔悴瘦弱的母亲却冲进了院子,径直朝他走过去。 “哎,利斯,你在这儿干什么呀?”她尖声叫着,一把将他从树上给拽了下来,然后抓起一根细枝条朝他棕色的光腿上抽去。小孩子开始大声地号哭起来。 “快滚回家去。”她命令道,说完又抽打了一下。 她赶着他回家去了,嘴里还不停地尖声叫骂着,边走边不时地拿细枝条抽打着他。小男孩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觉得很丢脸,脚步也慢了下来,或者干脆站着不走了。这时候,他妈妈就会再次抽他一下,他又大声地号哭起来,小腿赶快走几步。就这样,在枝条的驱赶中他走出了院子。 树上的小孩子全都嘻嘻哈哈地笑着。刚才尤金看见那个瘦女人铁青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看见她的眼里冒着火,对孩子既生气又怜悯。想到这里,他的内心也不是滋味,好像一个脓包被挑破了一样。 “他连自己的樱桃也不要了。”他对哥哥说。 还有一次,他们嘲笑一位从猪尾巷来的姑娘,她名叫隆尼·舍淘。她经过的时候,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她暗褐色的头发上戴着一顶宽边的帽子,脚后跟从破袜子里露了出来。有人说这个姑娘曾经和她的父亲、哥哥都有过不干净的丑事。她的脖子上还留着母亲用剃刀扎伤的伤疤。她脚穿一双破烂的鞋子,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僵硬得好像生过病似的。 有一天,他们那一群孩子把从猪尾巷来的一个孩子给围了起来。那个孩子吓得缩在一堵污墙的墙根处。迈克斯·艾萨克的弟弟威利嘲笑地用手指着他说: “他妈妈给别人洗衣服。” 说完笑得弯下了腰,然后又补充道: “他妈妈还给老黑鬼洗衣服呢。” 哈里·塔金顿听后发出了嘶哑的大笑声。尤金不安地扭过头,痉挛地摇着脖子,猛地从地上抬起一只脚,反对地说: “她没有!她没有!”弄得他们相顾失色。 哈里·塔金顿的父母都是英格兰人。他比尤金大三四岁,是个笨重、结实、肌肉发达的孩子。他的身上总残存着他父亲干活时留下的油漆味和汽油味儿。他长得粗眉大眼的,下颌特别厚重,口鼻之间好像患着黏膜炎。他总会打破你的幻想,想出一些馊主意。一天傍晚黄昏时分,他们几个伙伴躺在甘特家后院清凉、浓密的草地上,海阔天空地闲聊着。但是哈里·塔金顿却彻底打碎了尤金对圣诞节的美好向往。他留给尤金的是刺鼻的油漆味、令人恶心的汽油味、朴实的汗臭味,说不出的粗俗。尤金无法接受他那畜棚边培养起来的情趣。刺鼻的母鸡臭味、熏人的油漆味、后院肮脏鸡棚的臭味都令他望而却步。 有一天下午,他趁家里没人的时候,跟着哈里跑到甘特家楼上那间空屋里乱翻了一通。最后他们找到了半瓶生发油。 “你的肚皮上有没有长毛?”哈里问。 尤金支吾了一会儿,想说已经长了毛,但最后还是如实说了。于是两个人把衣服解开,手上沾了一点生发油涂抹在身上,满心欢喜地期待自己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长出金黄的肚毛来。 “长了毛才算真正的男子汉哪。”哈里说。 春天一天天地过去了。尤金经常会到父亲的铺子里去玩,铺子就在广场上。他喜欢那里的环境:阳光耀眼并不灼人,广场上的喷水池溅出一阵阵的水花。现在,消防员们在休息了一个冬天以后都走出来聊天、晒太阳。赶车夫懒洋洋地伸开四肢坐在甘特店前的台阶上,熟练地用手中的鞭子抽打着人行道。有时候,他们几个人会笨手笨脚地当街玩摔跤。简那度坐在污迹斑斑的窗户旁边,一只眼睛戴着放大镜,正全神贯注地解剖一只表的内脏;甘特自己那座上了年头的砖房,散发着青苔的霉味。前面一间正屋满地都是灰尘,堆在这里的墓碑把地面压得凹了下去。这些墓碑中有从佐治亚州运来的光滑小石板,有从佛蒙特州运来的形态丑陋、各异的花岗石。有的中型墓碑上雕刻着花盆、小天使、蹲伏的绵羊、污渍斑斑的卡拉拉大理石天使像,这是从意大利高价买来的,但是时至今日还没有售出——这些都是尤金特别钟爱的东西。 用木板隔开的里面的一间是库房。这里也积了厚厚的一层石粉末,还有放置石块刻字的木头支架。室内摆放着工具架子,上面密密实实地排着凿子、钻子、锤子等。此外还有一只脚踩砂轮,尤金总喜欢用脚踩在上面拼命地转动。随着砂轮轰隆隆地飞转,他感到特别开心。室内还堆放着砂岩基座、小型铸铁鼓风机、一堆散煤和木柴等。 在工作室和仓库之间,左边是甘特的办公室,屋里积了20年的灰尘。一张老式桌子上放着一捆捆的旧报纸,还有一张皮质的沙发、一张小桌子。桌子上面摆放着圆的、方的、各式各样的大理石和花岗岩样品。从这一侧望过去,广场一角斜坡下的菜场里挤满了赶集的马车和菜农。再近一点,可以俯瞰山下那几家“穷白人”的房子和威尔·彭特兰的仓库和办公室。 尤金每次到这里来,都会看见父亲漫不经心地伏在简那度的玻璃陈列柜上,或者靠在那扇摇摇晃晃的小格子门上高谈阔论,大谈政治、战争、死亡、饥荒等话题,大骂当政的民主党,把鬼天气、税赋、赈灾不力等现象都怪罪到民主党的身上;而对西奥多·罗斯福的所作所为、言论、政策却大加赞赏。简那度操着沙哑的外地口音不慌不忙地和他理论。不过在具体数字方面他一点都不含糊。在数字方面一旦出现分歧,他就会求助于那部三年前出版的、油渍渍的《世界年鉴》。他用脏手哗啦啦翻上一阵,然后马上得意地大叫起来:“哈,我没说错吧:1905年,民主党当政,密尔沃基市的税率是每百元缴两块两毛五。这么多年来,这可是最低的税率了。不过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不提供总税收额呢?”他就这样神采飞扬地争论着,不时还用脏手掏着鼻子,宽阔的黄脸上露出皱纹,嘶哑地嘲笑甘特蛮不道理。 “你记住我的话!”甘特可不管他,好像他的话从来没有被打断过,从来没有被人反驳过似的。他继续说:“要是他们再次掌权,我们又得靠施舍过活了。银行又得倒闭,一冬挨不过大家就要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有时候,他会看见父亲在工作间里弯着腰,站立在木架旁,手里拿着一把重重的木槌,用凿子顺着石头上字体的纹路精巧地雕刻着。他上班的时候从不穿工作服,他会穿上那件整齐漂亮的黑色外套。一到工作间,他就会把外衣脱掉,然后系上长围裙,把前面全部遮了起来。在尤金的眼里,他的父亲决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匠,而是一位艺术大师。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拿起工具,进行伟大的艺术创作。 “他做这种手艺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出色。”尤金心想,那个黑暗的瞬间景象浮现在脑海里,他觉得岁月蹉跎,想到这个巨大的身躯一旦埋在地下,化成灰烬,淹没在杂草荒野中的时候,他父亲所雕刻的文字却永垂千古。 他满怀同情地想到了那些杂货店主、制酒商、裁缝。觉得那些人在这世上来去匆匆,所做的东西转眼就会消失,变成了粪土或者腐败的织物。他还同情像迈克斯的父亲那样的管子工。他的心血全部埋在地底下,生了锈。还有油漆匠,像哈里的父亲就是一位,经年累月,他所干的活儿都会变得黯然、剥落,会被崭新、明亮的油漆所取代。他想到死亡和幻灭的恐惧:生命一旦埋进土里,就会分解,所有的记忆、欲望都将不复存在。他为所有那些已经死去但却没有立墓碑的人感到悲哀,因为他们没有把自己的名字镌刻在岩石上或者刻在峭壁上。应该找一样世界上最为不朽的东西,刻上某种标记、某种象征,以防自己被世人彻底地遗忘掉。 有时候,尤金看见父亲弯着腰低着头在店里大步来回走动着,在两侧的大理石碑间疾步快走,双手紧攥背在身后,口中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声音时高时低。尤金站在旁边静静地瞧着。过了一会儿,他在店堂里折腾了80多个来回后,一个箭步跃到门口,冲着屋外大声地吼叫起来,把愤怒一股脑儿全部倾泻在那些惹他心烦的运货车夫身上。 “你们这些最贱的贱民,最可恶的恶鬼,你们这些令人作呕、没有用的游民,你们害得我快没饭吃了。你们驱走了上门的生意、吓跑了快到嘴边的面包,现在鬼都不登我的门了。他妈的,我真恨死你们这帮狗东西了,你们真是可恶至极。你们这帮没有出息的东西,该死的家伙,你们会不惜从死人眼皮子底下抢钱的,你们这帮恐怖、可耻、残忍的东西,都是一帮山里来的懒猪!” 骂完之后他又转身回到了店中,余怒未息,马上又回转过身,尽量压着怒火,显出镇静的样子,到最后又开始咆哮起来: “你们给我听着,我再次郑重地警告你们一次,要是再跑到我店铺门前的台阶上来,我就把你们全部送进大牢里去!” 那帮赶车夫听后乖乖地返回到各自的马车上去,手里挥舞着马鞭,毫无目标地在路边拍击着。 “我的天哪,肯定有什么东西招惹了这个老头子。”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像一群嗡嗡乱叫的苍蝇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再次冒了出来,重又聚集在宽大的台阶上。 等他从店铺里走出来,来到广场上的时候,那帮人就会像老熟人一样热情地同他打招呼。 “你好,甘特先生。” “你们好,小伙子们。”他和气地回答。 尤金走进店内的时候,如果正赶上甘特忙着雕刻石碑,他就会粗声粗气地说:“你好啊,儿子。”然后又继续忙他的活儿了。直到他用浮石和清水把大理石表面擦得干净光滑后,他才会脱下长长的围裙,换上外衣,对乖乖站立在一边、等候他的孩子说:“走吧,我想你肯定想喝点什么了。” 父子俩会穿过广场,来到对面的杂货店,店里非常阴凉。他们站在壮观的黑玛瑙冷饮柜台前。头顶上木制的大风扇慢慢地旋转着。他们喝着沁人心脾的清凉饮料,酸橙汽水太凉了,冰得脑袋直发痛。他们有时候会喝一些泛着泡泡的汽水,喝完后会打出嗝儿来,味道刺鼻而芬芳。 尤金的口袋里会多出两角五分的赏钱,于是他就会离开甘特,径直跑到位于广场的图书馆里,把钱花得精光。现在,他看起书来又快又不费力;他带着强烈的渴望阅读一些浪漫小说或者探险故事。在家里,他已经把卢克书架上五分钱一本的所有小说读遍了。每个星期他只顾埋头阅读新出的《少年西部探险记》。晚上他睡在床上,幻想自己和美丽的阿瑞塔共享英雄美人的圣洁关系,跟着尼克·卡特在充满罪恶的都市大街破获各种神奇的罪案,追随弗兰克·马利维耳在运动场上兴高采烈,凯旋而归,还有弗雷德·费诺特的故事,以及1776年自由少年们抵抗英国军队、百战百胜的故事。 刚开始读小说的时候,他不重爱情,而重功利。男孩子们看的书里,往往能读到像稻草人一般的女性。她们都有长长的秀发、水灵灵的眼睛,她们品性纯洁、心地善良,但是却没有多少见识。他对这种女性形象非常满意。她们都是英雄行为的最后赏赐,在关键时刻英雄常用子弹或者拳头从恶棍手里把她们解救出来,然后她们会以身相许,英雄还会获得巨额的财富。 他读遍了图书馆书架上供男孩子看的全部书籍,而且还不厌其烦地读遍了那些情节雷同的艾吉尔小说故事——《勇气与运气》《沉浮全要看自己》《勇气》《杰克的病房》《穷孩子约德》等几十本书。他心满意足地饱览那些描写发大财的故事(少年读物关注这一主题历来没有人注意过)、所有生财策略和致富的捷径,例如铁轨松动后小英雄及时通报险情,火车最终脱险,小英雄受到褒奖;或者有人捡到装有大量金钱的钱包、物归原主的故事;或者把本以为不值钱但实际却价值连城的公债券归还原主的故事;要么就是主人公在都市里遇到一位嗜酒如命、难以自拔的大富翁,最后得到资助的故事;等等。 他关注所有和钱有关的细节——恶棍般的财产监护人以及卑鄙的儿子共同侵吞了主人的财产,总额有多少。要是书中没有交代这笔钱的利息等情况,他自己就会把它计算出来,要是已经给出了数目,他会把年收入按月和星期换算出来,然后开始想象可以拿这笔钱购买什么东西。他的胃口并不小,20万美金以下的财产绝不会让他满意的。收入按每月6%计算的话,10万美元的日子会过得紧巴巴的,不可能随意乱花。要是因为做了好事而得到2万美元的奖赏,他会非常气愤的,因为他觉得那点钱只能管一时的温饱,将来的生计还是没有任何保障。 他和好朋友们建立了一个不断交换图书的网络,彼此相互借阅,错综复杂。参与者有迈克斯·艾萨克,屠户之子大鼻子施密特。后者拥有全套《罗夫子弟》的冒险故事。他把甘特家的书架彻底翻了个遍,阅读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翻译本,还看了《钻石狄克》和《水牛比尔》,以及艾吉尔小说故事。后来,他对这一类书籍逐渐失去了兴趣,而对异性的欲望开始蠢蠢涌动起来。于是他便豪情满怀地开始阅读起浪漫色彩浓厚的传奇故事了,想要在书中寻找激情四射的女人,体会她们温柔的呼吸。她们只要轻轻一碰他,他便会火烧火燎。 洗劫完父亲丰富的书架之后,他发现自己完全被基督教文学奇异瑰丽的场面深深吸引了。只有约翰·加尔文忠实的信徒才能欣赏狄奥尼索斯所赐予的奖赏。他一面祷告一面喘着气,用神圣的爱守护着人间烟火,把圣洁的女人描绘得比异教淫妇更加迷人、刺激。 可不是吗,他心想,他也会得到一块蛋糕吃的——他要的是一块婚礼蛋糕。他一心渴望做个好人,他必须把这份爱献给一位贞女;他立誓只会迎娶纯洁的女人。他从书中得知,这样做必有后福,因为好女人往往具有动人的姿色。 在不知不觉中,他明白了那些追求享乐的人经过许多磨砺之后才能明白的道理——生活中绝对没有现成的幸福供你去享乐,只有老老实实,循规蹈矩才能获得幸福。他从小就充满热情地遵守社区的所有规范:从小时候起,每个礼拜天的早晨他都要接受基督教长老会的过滤和净化,这种沉淀在他的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他把自己置身于小说中无数英雄人物之列,并把这些英雄的生命延伸至书外,在现实的灰暗世界里突出他们的力量。现在,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敢于战斗的青年牧师,为了消灭贫民窟的贫穷,孤身一人同教会中那些有钱有势的敌对势力开战。在他伟大的斗争中,总有那位百万富翁的漂亮女儿支持他。他最终为上帝、为穷人,也为他本人赢得了胜利。 他们静静地站在圣·托马斯巨大、空荡荡的教堂里。在大教堂的里面,老麦克尔轻轻地把纤细的手指放在风琴的琴键上。最后几缕余晖透过西边的窗户斜照进来,就像荣耀的飞云落在美维林疲倦的脸上,好像神赐的祝福。 “我要走了。”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要走了吗?”她小声地问,“去哪儿?” 风琴的乐声开始变得低沉起来。 “到那里去,”他随便指了指西方,“就是那儿——到‘他’的子民中间去。” “要走了吗?”她毫不掩饰声音的颤抖,“要走了吗?一个人吗?” 他伤感地微微笑了一下。太阳已经下山了。黑暗遮住了他似乎有些湿润的眼睛。 “是的,一个人,”他说,“19世纪以前不就有一个比我更伟大的人独自去那里了吗?” “一个人?一个人去吗?”她的嗓子开始有些哽咽了。 “可是在我走之前,”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讲起来,竭力装出平静的语调,“我想跟你说——”他又顿一下,使劲克制着自己的感情。 “什么事?”她低声地问。 “小姑娘,我永远都忘不了你,永远忘不了。”他突然转身走了。 “别走,你一个人不能去!你一个人不能去!”她突然拦住了他。 他猛地转过身,好像被子弹打中了一样。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他嘶哑地喊道。 “噢,难道你还不明白!你还不明白!”她恳求地伸出两只小手,声音都变了。 “格雷丝!格雷丝!我亲爱的,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你这个傻孩子!噢,你这个可爱的傻孩子,这么久了难道你还不明白——自从我在墨菲大街收容所里听你布道那天起一直到现在?” 他使劲把她搂在怀里;她瘦弱的身子紧紧依偎着他;他弯下腰抱起她,而她的双臂则温柔地绕过他宽阔的肩膀,勾住了他的脖子,把他乌黑的头拉向自己。他埋下头,激情地吻着她紧闭的双目,吻她细长的脖颈,吻她微启的两片香唇。 “永生永世,”她郑重其事地说,“愿上帝能做证。” 此刻,风琴的乐声越来越激昂起来,变成了胜利的赞歌,欢快的乐章洋溢在教堂巨大的黑暗里。老麦克尔全身心充满热情地弹奏着曲子,与此同时,热泪止不住顺着他苍老的面颊流了下来。但是他却勉强泪中含笑。隐隐约约地他看见这两位青年男女亲密地拥抱在一起,重演了自古以来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爱情故事,口中不禁喃喃自语: “复活与生命,周而复始,从最先到最后,从开始到结束……” 尤金从书本里抬起头,眼睛里含着热泪,望着穿过图书馆窗户的阳光。他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咽了几下口水,使劲地吸了吸鼻子。啊,真好!啊,真好! 这时候,那帮土著见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同时为自己的惨重损失而狂怒不已,于是便在陶米的率领下,开始朝山崖的脚下慢慢前进。陶米脸上涂着可怕的颜色,一边狂呼乱叫,一边督促队伍继续前进。 格兰德宁瞧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子弹袋,轻轻地骂了一句。他注视着山下蜂涌而来的人群,咬着牙把仅有的两颗子弹装进了柯尔特式自动手枪里。 “我们自己用吗?”她平静地问。他点了点头。 “就这样结束了?”她低声说,但是没有一丝的胆怯。 他又点了点头,把脸转了过去。过了一会儿,他苍白的脸开始对着她。 “只有一死了,维若妮卡,”他说,“可是我有话要说。” “说吧,布鲁斯。”她温柔地回应着。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她呼唤自己的名字,内心激动不已。 “我爱你,维若妮卡,”他说,“自从我在海滩上发现你奄奄一息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你了。那几天晚上,我整夜都睡在你的帐篷外面,倾听你平静的呼吸声。现在,死亡就要到来了,我不能再沉默下去了。我要说,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爱你。” “最亲爱的,最亲爱的。”她低声说着。而他见到她已经满脸泪水了:“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我从一开始就爱上你了呀。” 她朝他靠了过去,两片薄薄的嘴唇微启着、颤抖着,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当他赤裸的手臂猛地把她搂在怀里时,两个人的嘴唇长时间紧紧地贴在一起,难以分离。在这生存和死亡最后的关键时刻,他们把一生中所有的压抑和情感释放了出来,在死神即将到来的这一刻,他们二人心灵交融在一起,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远处的炮声依然在空中回响。格兰德宁迅速抬头看了一下,吃惊地揉了揉眼睛。在那边小岛的港湾里有一艘细长的驱逐舰正在掉转身来。就在他张望的时候,一枚五英尺长的炮弹呼啸着在土著人曾经停留过的地方爆炸了,火光闪过,立刻燃起了一柱白色的烟雾。那些土著人吓得屁滚尿流,惊恐地怪叫着,然后拼命地朝自己的独木舟跑去。这时候,驱逐舰上早已经放下了一只小船,几位身穿蓝色制服的强壮水手快速地驾船朝岸边划了过来。 “得救啦!我们得救啦!”格兰德宁大声地喊起来,一边蹦跳着向驶来的小船挥手致意,忽然他又停了下来。 “该死的!”他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了一句,“噢,该死的!” “怎么啦,布鲁斯?”她问道。 他冷冷地回答: “一艘驱逐舰刚刚驶进港湾,我们得救了,穆林小姐,我们得救了,得救了!”然后酸楚地笑了笑。 “布鲁斯!最亲爱的!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你不高兴吗?你的行为怎么这么古怪?我们就要永远在一起了。” “在一起?”说完他发出了刺耳的冷笑声,“噢,不行,穆林小姐。我是知趣的。你觉得老穆林会让自己的千金嫁给布鲁斯·格兰德宁,一个浪迹天涯、不务正业、没有多大本事的傻小子吗?噢,不会的。一切都结束了,该说再见了。”他边说边痛苦地笑了笑。“总有一天我会听到你和某个公爵、侯爷或者外国的阔少结婚的。好了,穆林小姐,再见吧,祝你好运。我们要各奔前程了。”说完便转过了身子。 “你这个傻小子!你这个可爱的小坏蛋!”她扑了过去,伸开双臂勾住了他的脖颈,把他抱得紧紧地,还轻声地责怪着,“你以为现在我会让你离开我吗?” “维若妮卡,”他喘着粗气,“你这是真心话吗?” 她的双颊泛着红晕,双眼含情脉脉,但却无法对视他敬慕的眼光。他狂喜地把她拉进自己的怀中,两个人的嘴唇再次紧紧地贴在一起。但是这一次他们都沉浸在甜蜜之中,浑然忘记了一切,只预示着永生的美满与幸福。 哎呀,我的宝贝,尤金的内心充满了喜悦和难过——之所以难过是因为书已经读完,再没有下文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揉成一团的手帕,捂着鼻子使劲地擤了一下,似乎要把所有内心的荣耀和情绪全部擤出去。噢,老布鲁斯·尤金啊。 在幻想中,他被带进了一个更高的内心世界。他摆脱了生活中所有的丑陋和污点。他和那些可爱的、具有良好品行的人们共同生活在一个高尚而庄严的世界里。他欣喜地看见自己和贝茜·巴恩斯待在一起,她那双清纯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双唇在渴望中颤抖着。她哥哥奥尼斯特·杰克紧紧地握着他那双大手,他感受到了对方真挚的友情。两颗勇敢的心灵融合在一起,四目对视,从泪花闪烁的眼睛里,他们想起了危险时刻订下的誓约,想起了二人肩并肩平静而坚定的出生入死。 和所有人一样,他尤其渴望两样东西:一件是要有人爱他,另一件就是要出人头地。在他的脑海里,功名并没有什么确定的形式,但是所有的成就,所有的成功都局限在家乡的范围里,局限在阿尔特蒙的人们中间。这个小山城对他有着至高无上的巨大权威。在孩子幼小的自我观念中,这座小城就是地球的中心,就是全部生命的动力和核心。他想象自己在战场上赢得了拿破仑式的胜利,率领他英勇无畏的战士,闪电一般冲锋陷阵,突袭、诱惑、包围、消灭敌人。他把自己看成一位年轻的商界巨子,具有无边的权势,所向无敌,腰缠万贯。又把自己看成一位法庭上能言善辩的刑事案律师,在公堂上口若悬河,令所有在场的人惊羡不已——不管怎样,每次外出旅行回来的时候,他总能看见自己谦逊朴实的脑袋上戴着荣耀的花冠。 在这迷雾笼罩的山城之外,所有的世界只不过是充满幻想的奇境而已,那里有生活的激荡,有精灵看守的果园,有各式各样的美酒,有光怪陆离、美轮美奂的城市。他从那里返回,进入真实的生活中心,回到自己的家乡,带回所有宝贵的战利品。 对于情欲的诱惑,他虽然觉得甜蜜,但却浑身发颤——他拒绝了最难抗拒的引诱之后,终于能保持自己的清白和尊严。那个富翁美丽的妻子遭到了粗鲁丈夫的当众羞辱,布鲁斯·尤金挺身庇护了她。这位孤独妇人的芳心因他而融化,她把尤金请到她的家里,点起了红红的蜡烛,在杯盘交错中亲密地向他细诉心曲。在摇曳的烛光下,她缠绵、渴望地向前倾斜着身子。她的身体包裹在光滑的天鹅绒里,但是他却轻轻推开了勾在脖子上的丰腴双臂,以及紧贴上来的柔滑而坚实的胴体。在神话般的巴尔干半岛,那位金发公主——“玩具王国”以及“玩偶骑兵”的女皇,情愿把一切都舍弃不要而委身于他,但是他却神情庄重地予以拒绝,在边塞疆外演出了动人的一幕。他低首亲吻她樱桃般的红唇,并向她道别,同她做永久的诀别。除非有朝一日发生革命变故,她和他共同变成平民百姓,他才会前来娶她为妻。 但是,他却沉浸在古老的神话里,在那里意志和行为并没有太大的冲突,而每每在这样的时候,他就会漫步在绿色的草地里、树林中,陷入异教徒般的爱情之中。啊,要是成为一国的国王,观察一位体态丰腴的犹太女人在屋顶上沐浴,然后走上前去占有她;要么就做一个山中城堡的公侯,可以在自己的领地里随意地挑选、霸占良家女子,在风声呼呼、烈焰熊熊的大厅里,一切都任由他的摆布。那将是何等的快事! 但是,更多的时候,他道德观念的外壳也会被欲望击穿。他会设法模仿一般学童下流的做法,想象自己同一位美丽的老师产生了疯狂的恋情。四年级的教师是一位年轻、没什么经验的漂亮姑娘。她有一头胡萝卜色的头发,老是轻率地笑个不停。 在他的心中,他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位精力充沛、身体强健、敢作敢为、聪明绝顶、才华横溢的少年了。由于到这个穷乡僻壤的破学校来上学的大都是些龇牙咧嘴、长发蓬乱、土里土气的邋遢孩子,所以他在这群孩子里就显得特别突出。随着秋意逐渐变浓,她对他的兴趣也与日俱增。每次放学以后,她都会找借口“把他给留下来”,莫名其妙地让他干这干那。她两只渴望的眼睛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会死死地盯着他看。 他也会经常假装不会做作业,这时候她就会神情认真地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斜着身子辅导他。她额前几缕胡萝卜色的秀发往往会蹭在他的鼻子上。这时候,他就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她温暖白净的臂膀和她紧身裙子下丰腴的大腿。她会不厌其烦地向他详细讲解疑难问题,他要是假装不知道讲到什么地方时,她就会用温暖而有些潮湿的细手指握住尤金的手指引导他,然后她会语气温柔地责备他:“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淘气?”或者柔声地说:“你以后可不要这么淘气了,好吗?” 而他也会装出一副小孩的模样,羞怯、木讷地说: “啊呀,伊迪丝小姐,我并没有故意做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金色的太阳逐渐变成了鲜红色,除了粉笔和几只深秋苍蝇的嗡嗡声外,教室里再没有别的声音了,显得空荡荡的。他们也要走了。当他草草地胡乱穿起大衣时,她就会半开玩笑地嗔怪他,并把他叫到自己身边,替他系好带子,扣上纽扣,抚平零乱的头发,同时说: “你是个蛮帅气的孩子,我估计很多姑娘们都想追你吧?” 他一听这话马上就像个女孩子似的脸色变得通红。她觉得很好奇,于是追问道: “说出来听听,你中意的女孩是谁?” “我还没有中意的人,这是真的,伊迪丝小姐。” “你是看不上那些傻丫头吧,尤金,”她哄着他说,“你比她们可强多了——你看起来要比自己的实际年龄要大很多。你需要一个成熟的女人陪你才行。” 就这样,他们开始漫步在夕阳下,绕着苍翠的松林、踏过枫叶映红的小道,穿过满地硕大、成熟的南瓜,呼吸着金秋特有的柿子香味。 她和她耳朵失聪的母亲住在一起,她们住的那间小屋远离大路,后面孤零零地迎风挺立着一排松树,院子里飘满了落叶,而且还矗立着几棵大橡树和枫树。 他们穿过田野,还必须跨过一堵矮墙才能回到家里。他总会率先跳过去,然后回过身来帮助她。他的眼睛会炽热地盯着她曲线优美、修长、故意露出来的大腿,大腿上穿着丝袜。 日子渐渐变短,他们经常直到天黑才回来,有时候回来的时候甚至已是明月当空的深夜了。他们穿过小树林的时候,她会装出非常害怕的样子,紧紧地靠在他身边,一有什么响动,她就会马上抓紧他的胳膊。直到有一天晚上,正当他们要翻墙的时候,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故意装着下不了墙的样子,使他不得不伸出两只手把她搀扶了下来。她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 “你的身体真棒,尤金。”尤金仍然抱着她,一只手就从她的膝部向上摸去。当他把她放到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上时,她会动情地把他拉进自己怀里,一下又一下,抚摸着他,就在那寒露结霜的柿子树下,满足了自己的渴望,同时也煽起了他童稚的欲火。 “这孩子准读了上百本的书了,”甘特在小城里逢人便夸。“迄今为止,他已经把图书馆里全部的书都读遍了。” “我的老天哪,WO,看来你得让儿子去当律师了,他是那块料。”李德尔上校声音嘶哑地说,同时准确地朝人行道上吐了一口痰,然后又坐到位于图书馆窗子下面的椅子里,又用颤抖的手捋了捋灰白的山羊胡子。他是一个退伍的老军人。 10 可是这种自由,这种完全沉浸在书中的自由,这种尽情幻想的日子是不会长久的。甘特和伊丽莎二人都坚决主张经济上的独立:他们的几个儿子年纪很小的时候便被派出去挣钱了。 “只有这样孩子们才能学会独立、自强。”甘特说完后似乎觉得以前听谁说过这句话。 “一点没错!”伊丽莎说,“这样做对他们一点坏处都没有。他们要是现在不学着干点儿活,将来可就什么都干不了了。还有,他们也能给自己挣点零花钱嘛。”毫无疑问,这一条才是最重要的方面。 就这样,每逢放学、放假期间,这几个年龄并不大的男孩便到外面找活干了。但不幸的是,不管伊丽莎还是甘特,他们从来没有过问过孩子们在外面干的是什么样的工作。他们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只要孩子们有活干就不错了。他们认为凡是能挣钱的活都是正当的,都是值得做的,而且都能磨炼人的品格。 这一段时期,生性忧郁、孤独的本恩比以前更加离群索居了。在那个喧闹的大房子里,他就像幻影一样溜进溜出。每天清晨三点钟,正是他这个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孩子好好睡觉休息的时候,但是他却在星斗满天的夜空下走出了沉寂的家,安静地来到了喧闹、油墨扑鼻的晨报报馆,开始了一天的送报工作。上完八年级以后他就辍学了,而甘特和伊丽莎几乎没有觉察到这一点。他在报馆里承担了更多的任务,在苦楚和自傲中开始了自我谋生之路。他虽然住在家里,但是每天只回家吃一顿饭,直到天黑才疲倦地返回家。他走起路来就像甘特,大步流星,厚而宽阔的肩膀常被沉重的报纸压得弯了下来,显出甘特一家人特有的可怜巴巴、忍饥耐劳的样子。 他的身上集中体现了这一家人的悲惨特征:他常常独自一个人行走在黑暗里,头顶上盘旋着死亡和神秘的天使,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清晨三点半的时候,他背着装满报纸的口袋和其他的报童一起坐在小餐馆里。他一只手端着咖啡,另一只手夹着香烟,几乎悄无声息地微笑着,敏感、精巧的嘴唇轻轻抖动着,灰暗的双眼显得非常阴沉。 一到家里,他只会静静地把门关起来和尤金一起玩闹。有时候他会用他苍白而坚硬的双手拍他几下,两个人之间建立起一种特别的、难以言说的默契,这是他和家里其他人谁都不可能有的关系。他常从自己微薄的工资里拿出一点儿给弟弟作零花用。尤金过生日的时候,每逢圣诞节的时候,或者其他特别的日子里,他都会给他买来昂贵的礼物。当他发现自己在尤金眼里慷慨得就像麦西纳斯一样,发现自己那点微薄的收入在小弟眼里就像取之不尽的财源时,他的内心既感动又欣慰。而他的收入、他离家在外的生活,始终都是他心里的秘密,别人谁都不知道。 “这事与别人无关,只是我的个人私事。苍天在上,我不会向你们索要任何东西的。”每当伊丽莎好奇地问他的时候,他就会这样愠怒、不耐烦地回答。他在全家每个人面前都郁郁寡欢、充满了深情。他从来都不会忘记家人的生日,总会在他们能看得见的地方放上生日礼物。这些礼物虽然小而便宜,但都是他精挑细选买来的。要是他们的赞美和感激过于夸张,他就会把头扭到一侧,然后温和、不耐烦地说:“哎呀,我的老天!你听听,他在说什么哪!” 也许正当他穿戴得整齐笔挺,带着白衬衫硬领子,撇着内八字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或者在家里坐立不安、悄悄地来回走动时,他的神秘天使便会为他哭泣,但是别人都没有看见过,也不会明白。他是一个陌生的人,虽然在自己的家里,但一直在东寻西找,他一心希望能够悄悄找到进入生命的大门,找到那一扇还没有发现的门——那块石头、那片树叶……这些东西或许能让他找到光明和友谊。在他眼里,家庭的情感是非常重要的。在这个喧闹的家里,他沉郁、内敛平静的性格就像某种镇静剂,抚慰了全家人的神经。在他独特的沉默中,他用自己诚实的技巧,不停地竭力搜寻、修补着古老的创伤。他娴熟地把破损的木制家具翻修一新,安静地检修短路的电线,安装烧坏了的插座。 “这个孩子天生就是个电气工程师,”甘特说,“我一定要送他去上学。”说着便会夸奖李德尔上校的儿子查尔斯·李德尔多么有出息,说他依靠电气方面的特殊技能为他的父亲赚来了好几千块钱。接下来开始严厉地责骂自己的儿女们不争气。他把自己说得集多种优点于一身,却把孩子们说得一文不值。 “别人家的儿子都能供养他们的老爹,可我的儿子们就不行!哎哟,老天爷啊——等我年迈体衰想指望儿子的时候,恐怕要受罪喽。塔金顿上次就跟我说过,他家的拉夫16岁的时候每个星期都会给他上交5块钱的伙食费。你说说看,我哪个儿子会这样对我呀?就是等到猴年马月也不要指望什么!”接着他又会提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生活多么艰难,年纪那么小就被赶出了家门,他只得自谋生计。不过他当时的年龄往往会根据他说话的情绪发生变化,有时候说成6岁,有时候说成11岁。不管怎样,他当年的穷困状况和现在孩子们的奢侈、懒惰比起来真有天壤之别。 “你们没有一个人能为我做点什么,”他大声地吼叫着,“我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们,可你们又是怎么感谢我的呢?你们有没有想过,我这个老头子孤零零一个人待在那个阴冷的铺子里,从早晨到晚上,像个奴隶一样地干活,不就是为了让你们有吃有住吗?你们想过没有?忘恩负义的东西,真是禽兽不如啊!”每次听到这一席话,尤金的内心又悲又悔,一口饭噎在嗓子里,咽不下去。 尤金早就领悟了成功的真谛。虽然说工作是基本要素,但是一个人光有工作还不够;一个人还得赚到钱才行——越要成功就越要赚更多的钱——至少要能“养活自己”。对于这一点,甘特和伊丽莎两人都深信不疑。一提起某某人,他们可能会说:“这个家伙真是一文不值。他连自己都难以养活。”伊丽莎往往还会对这句话加以补充,而甘特并不附和: “他名下一点儿产业都没有。”仿佛这就是他声名狼藉的主要原因了。 在这个阶段,正是春意盎然、空气清新的时候,尤金六点半就被父亲从床上叫了起来。他来到下面阴凉的菜园里,手提着篮子,协助父亲采摘果菜。一个个大篮子里装满了皱皮的生菜、小萝卜、李子、青苹果,再过几天还会有樱桃。他把这果菜装进一个大篓子里,然后提着来到左邻右舍去推销,每篮子卖5至10分钱。这时候正是早饭飘香的时候,他卖得轻松、愉快,很快一篓子东西就卖得净光。然后他会高高兴兴地拎着空篓子回家吃早饭。他很喜欢干这项活儿,也喜欢菜园子里的味道和蔬菜湿而新鲜的味道;他喜欢这块神奇的土地,因为它使他的口袋里装满了叮当作响的硬币。 他可以自己保留赚来的钱,但是伊丽莎却喋喋不休地叮嘱他不要乱花钱,最好拿到银行里开个户头,等将来做生意或者购地置业的时候能派上用场。她还给儿子买了一个小小的储蓄罐。尤金手里捏着赚来的小分币,很不情愿地丢了进去。只要有空他就会拿起小罐子,放到耳边轻轻地摇一摇,幻想着打开这个装着巨额财富的罐子以后,自己能够尽情地享受金钱换来的快乐。但是罐子的钥匙一直由伊丽莎保管着。 时光如梭,这个结实孩子的幼小体格开始快速地长大,好像他的体内发生了什么化学作用似的。他的个子长得又瘦又高,面色苍白。他的体格明显比同龄人高出许多。伊丽莎说:“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也该做点事了。” 在上学期间的每个周四到周六下午,他就被派上街叫卖《星期六晚邮报》。他在卢克代理的一家报纸分销点干活。尤金特别讨厌这份差事,每个星期四快到来的时候,他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慌感。 从12岁起卢克就做起了报纸经销人。在小城里他算得上是小有名气的销售能手了。他常会咧嘴笑着朝你走来,显得精力特别充沛。他巧舌如簧,把全部精力都毫无保留地释放出去。他每时每刻都在忙碌着,自己毫无任何保留——他生性最怕孤独。 首先,他渴望得到全世界的尊重和喜爱,而家庭的温暖和尊重是他内心最基本的需要。那些令人生厌的称赞、对他表示喜欢和友好的言行,都像生命里的呼吸一天都不能缺少。在冷饮店里,他常会态度坚决地争着付款,回家的时候总会给伊丽莎买来冰淇淋,给甘特带去香烟。所以甘特逢人就夸这个慷慨大方的儿子,这样一来,他就越发想听到别人的表扬了——他就这样为自己树立了热诚、亲切、诙谐、无私的形象。有些人可能会笑话他,但是人人都很喜欢他。人们都把他称作“善良、无私的卢克” 。人们对他的看法就是这样。 在那几年里,很多次当尤金的口袋里缺钱的时候,卢克总会不由分说地硬塞给他一枚硬币。但即使他真的需要钱,每次拿到钱的时候总觉得很不自在——他推推让让地不肯接受,弄得双方都很难为情。因为尤金凭直觉感觉到哥哥的慷慨纯粹是要别人的感谢和尊重,所以他强烈地感受到这种胁迫的愿望使他丧失了自我的独立性。 但是面对本恩的慷慨,他却从没有感到过不好意思。他非常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哥哥不耐烦的时候可能会骂他,发火的时候可能会揍他,但是他绝不会在他面前提起曾经给过他什么东西,即使在内心里想一想曾给过他什么东西都会令本恩羞愧难当。在这一点上,尤金跟本恩很相似:一想起给别人送过的礼物,不免会产生自鸣得意的心理,这总令他心里很不平静。 就这样,在还不到十岁的时候,尤金的精神便处在事实与表面不相一致的复杂状态中。对那些令人困惑的疑团,他表达不了也无法解释。他发现自己对普遍认可的德行十分厌恶,对那些人们十分推崇的善行既害怕又恶心。8岁的时候,他就不得不面对那些令他伤透脑筋的矛盾:吝啬与慷慨、自私与无私、高尚与卑鄙。他无法理解,也无法解释人类精神中那些虚伪地取悦公众心理的根源究竟是什么。他深信自己难免也会犯上这种罪过,于是内心会十分痛苦。 他生性非常诚实,每逢遇到情感或者理智上十分看重的事,他的这种诚实特性就会控制了他。因此,每次当他参加某个没有什么感情的远方亲戚的葬礼,或者某个家庭成员的熟人(不太熟悉、感情不深)的葬礼时,他会一边听着牧师庄严的祷文或者唱诗班哀伤的歌声,一边露出虚假、冷漠的表情。因此,他会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转过身子,跷起二郎腿,眼睛盯着天花板,或者脸上带着微笑望着窗外。直到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大家都心情不快地盯着他看时,他的内心才有了一种阴郁的满足感,好像他虽然丧失了个人的尊严,但却真实地展现了自我。但是卢克却会卖力地表演所有荒诞的哑剧仪式:不管是表现友情、痛苦、怜悯、亲善还是谦虚——他样样擅长,就连那些感觉迟钝的人都会对他另眼相看。 他全身心致力于朝外不断发展,他做事的态度既热情又非常投入。他从来都不会受到任何疑虑或者思考的困扰,也不会让自己在一些琐碎的事务上消耗太多——他精力充沛,喜好群居,渴望富有激情的生活。 在家里,他会根据每个人的不同秉性,随便起一个褒奖的称呼。本恩被称为“静默者”,卢克以慷慨无私闻名,尤金叫“学者”。这些绰号都和实际相符合。这位慷慨的人一辈子用心读书、做数学题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个小时。他一看到小弟思考抽象问题的时候,就会滑稽地摆动着双腿,古怪有趣地低声说着什么,油然而生一丝怨气。 “行啦,现在不是做白日梦的时候,”他的语气里带着讥讽,“早起的鸟儿先有食吃——我们该上街去了。” 尽管他所说的白日梦只是他的口头禅之一,但是尤金听了以后还是有点吃惊和迷惑不解。他担心自己小心保护的隐秘世界会被人揭开、遭到人的嘲笑。他的这位哥哥虽然对自己的学习没有一点热情,但他觉得尤金那种深沉内敛的精神状况、善于探索隐秘领域的样子只是一种偷懒行为。因为在他眼里,只有出大力流大汗、卖弄嘴皮子才是真功夫。他甚至认为这是一种放任自私、毫不顾及家人的态度。他决定要由自己一人独享“忠孝友爱”的美誉。 就这样,尤金糊里糊涂、痛苦地明白,其他跟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不仅早就自立,而且能够赚钱赡养老人了。他们有的已经当上了电气工程师,有的当上了银行行长或者国会议员。事实上,甘特本人并不是没有向小儿子发过牢骚——长期以来,他觉得自己对这个孩子的性情了如指掌,他喜欢看见他躲躲闪闪、大口地吞咽食物,喜欢看见他满脸羞愧、浑身难受的样子。所以,他在尤金的碗里堆起大块肉的时候,往往会充满深情地说: “你听我说:这个世上没有几个孩子能像你这样要什么有什么啊。等到你老爹撒手西去的那一天,你可怎么办哪?”于是就开始描绘出一片凄惨的景象来:躺在湿冷的地底下,所有的人都把他遗忘了——他还用悲伤的语气暗示,这一天似乎并不遥远了。 “到那时恐怕你不得不想起老爸了。唉,老天爷啊!水井不干,没有人会想起水的珍贵的。”他说出这句成语后得意地看着儿子,看着他的这句话在儿子身上产生了效果。只见他喉头上下抖动着,眼睛眨了眨,露出紧张不安的神情。 “我说你啊,甘特先生,”伊丽莎心里虽然愉快,但是嘴上却埋怨他:“你不该在孩子面前讲这些话的。” 有时候,甘特会难过地提起小吉米的故事来。小吉米是住在河滨游乐场对岸的一个独腿穷孩子。甘特编造了许多关于吉米的故事,说那个孩子孤苦伶仃的,生活十分悲惨。尤金听后认为这应该是真实的情况。尤金6岁的时候,甘特曾经随口答应过在圣诞节的时候给他买一匹小马的,其实并没有打算给他买。随着圣诞节的一天天临近,甘特又开始编造起可怜的“小吉米”的故事了,并拿儿子与之做比较,说他的生活如何如何优越。为了那个可怜的小瘸子,尤金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拿起笔,涂鸦般地给圣诞老人写了一封信,称自己愿意把自己的小马送给那个孩子。即使日后等他长大成人时,尤金仍然没有忘记那个为了骗他而编造的故事。他没有怨恨、没有愤愤不平,只觉得长辈随随便便、毫不谨慎、愚蠢地编造出小瘸子的故事就是想来愚弄一个小孩子,这一点让他痛心不已。 卢克往往会照搬父亲的全部说教,他的言辞虽然真挚,但是却机智不足,并没有甘特的幽默和口才,也不像甘特花样那么多。 “真是个好孩子。”左邻右舍都说。 “他是个最可爱的孩子。”夫人女士们都被他的口才、机智、热心肠,以及忠实的关照给迷住了。 “这个小子真能干,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小镇上所有的男人们都这样说。 其实他内心也很想让人们这样看他。他认真地阅读了柯蒂斯出版公司分发给推销代理人的手册,他的言谈举止处处都在推广他的生意——怎样用最佳的方式吸引顾客,用最得体的动作把刊物从袋子里拿出来,然后怎样把已经背得烂熟的广告内容生动地表达出来。公司的手册里说:“要想成为好的推销员,就应该把产品的特性了解得清清楚楚。”这一点卢克根本做不到,但是他能说会道的嘴巴倒能补上这个不足。 卢克一字一句、认真地执行公司的指示。他的推销可谓精妙绝伦、空前绝后,具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生来脸皮就厚,再加上熟读了公司的“好的推销员从来不说不”的原则后,采取 “投其所好”的办法,即使遭到人们的拒绝,也要“抓住顾客的心理”。只要在路上看见一个目标,他便会立即靠上去同他并肩而行。他一边在那人眼皮底下打开《星期六晚邮报》的大页报纸,然后滔滔不绝地开始宣传起来。他结结巴巴、插科打诨、挤眉弄眼、逢迎讨好,不给对方有任何喘息的机会,对方不知道到底是接还是不接,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由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紧逼到大街的尽头,对方只好掏出五分钱硬币赎回了他的自由。 “好的,先生,好的,先生,”他总是先用响亮的声音这样打着招呼,一面大踏步赶上去跟“推销对象”并肩同行。“新出的《星期六晚邮报》,五分钱一份,只需一个镍币,每个星期有……两……两………两百万人买……买哪。这一期有86页的新……新闻和故事,这还不算广告。要是你不想读,你光……光看看图片也……也很……很值得。在这一期的第13页上有一篇大名鼎鼎的艾……艾萨克·马考森的大作,他是个著……著……著名的旅行家、政治评论家。第29页,你看,还有当代幽默大师厄文·考伯写的小说,还有杰……杰……杰克·伦敦的最新获奖小说。你要是买……买……买一本同样的书,至少要花……花一块半钱哪。” 除了这些偶然遇到的猎物以外,他在小城里还有大量的市民主顾。他精神勃勃、神气十足地摇摆在大街上,不时会有人同他打招呼,他也会冲他们满面春风、油嘴滑舌地打招呼,一边微笑着、声音洪亮地给他们加上新的头衔: “喂,少校,近来可好!喏,少校——这是你的,这个星期新出的报纸。上尉,孩子还好吗?” “小伙子,你好吗?” “再好不过了,将军……好得跟小狗肚子一样!” 那些南方人听后都笑得喘着粗气,涨红了脸。 “天哪,他是个好小伙子,喂,把那东西递给我一份。我本来没打算要这东西的,不过为了多听你吹几句,我还是买一份吧。” 他满嘴都是脏话粗话。全家就他说话最粗俗,而且精力充沛,东拉西扯,运用了各种修辞手段。而且,他尽管饱受伊丽莎的责骂,每天晚上都会尿湿床单。这就是他结结巴巴、尖声大嗓、兴高采烈的最终表现——这就是卢克——独一无二、无人能比的卢克。尽管他喜欢在人面前唠叨个不停,显得局促不安,但仍然讨人喜欢——在他的内心深处的确蕴藏着极为丰富的情感。他爱听别人大加赞赏他的所作所为,但是他对别人也怀着一种深厚、真挚的关爱和温存。 每到星期四,他把一群嬉笑打闹的小孩们叫到一起,齐聚在甘特那间满是灰尘的办公室里,然后把报纸分发到他们手中。在派他们出去送报之前,他会发表长篇演讲: “大家听着,你们有没有想好该怎样跟他们搭话?你可不能干坐在那里傻等人们过来找你。你们想好该怎样滔滔不绝地说话了吗?怎么说?听见了没有?”他说完后猛地转过身盯着一个吓得不敢作声的小男孩,“说呀,你说说看,他……他……他妈的,别干站……站在那儿看我!哼!”他说完这句话突然大声地笑了起来。“瞧瞧这张脸,大家都看到了没!” 甘特和简那度站在老远的地方观察着这个场面,都开心地笑着。 “好啦,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卢克愉快地继续说道,“你打算怎么说,孩子?” 那个孩子清了清嗓子,然后怯生生地说:“先生,你想要买一张《星期六晚邮报》吗?” “哎,啧啧!”卢克尖声尖气地叫了起来,而旁边的孩子们都咯咯地笑了。“我的乖乖!就凭这句话让人家来买我们的报纸吗?我的天哪,你的脑袋瓜子长到哪里去啦?要加把劲啊。要想方设法,百折不挠。千万不要问人家要不要买报,要把报纸硬塞给他:‘给你看看,先生,这是新出的报纸。”他抬起头,看了看远处法院大楼的大钟,然后大声地叫着:“天哪,我们早就该出发了。快点……别站在那里。这些都是你们的报纸。你想要多少份,小犹太?”他的手下有好几个犹太小孩。他们都很崇拜他,而他也很喜欢他们——他喜欢他们的热心、丰富的感情和幽默感。 “20份。” “20份!”他大声地喊着。“你这个小家伙……拿……拿50份吧。快去……去……去卖,一个下午你肯定能卖完的。我的天哪,爸爸。”这时候甘特走进了办公室,卢克便指着几个犹太孩子说,“你看这是不是有点像最后的圣餐?”一个小孩正要弯下腰分拣报纸,他叫了声“哎呀!别戳到我的脸上来,”然后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大家全都哄笑起来。“快上街找顾客吧,别让他们从你们的眼皮下溜掉了。”他就这样兴冲冲地微笑着,把这一帮孩子全都打发到街上卖报去了。 现在,尤金也加入到这个行当中来了,开始听任别人的指挥。他对这个差事深恶痛绝,这是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厌恶。他从心底里厌恶这种骚扰别人、沿途打劫式的推销方法,折腾大半天也只能按杂志的定价卖出去。他感到既惭愧又羞耻,但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干下去。他就像个卷毛、情绪高涨的小动物,在路上缠住猎物,追在后面奔跑。他仰起渴望、焦虑的小脸,急风暴雨般地说出一大串话。行人被眼前这个小孩的一大堆行话给迷住了,只好停下脚步掏钱买报。 有时候,某个大腹便便的联邦法官,有时候,某个律师或者银行家会带着他到他们家里去,想让他给他的夫人或家里的其他人表演那一套推销言论,演完后会给他20分硬币作为报酬。“你们觉得怎么样?”他们彼此交换看法。 开始的时候他会在附近一带卖完最初的一批杂志,然后会到郊外山上的树林里跑一个大圈子,最后来到肺结核病疗养院,在那里他卖得既快又轻松——用卢克的说就像“刚出炉的蛋糕”一样——买主有医生、护士、胡子拉碴的敏感犹太人、向杯子里吐浓痰的瘦弱病人、不断轻声咳嗽但却坐在椅子上冲他微笑的年轻漂亮女人。这些漂亮女人付钱的时候,会用温暖、细软的手碰一碰他的小手。 有一回,在山边的一所疗养院里,两位从纽约来的犹太人把他带到他们其中一人的房间里去,然后关上了门想对他施暴。其中的一人竟然掏出一把小刀恐吓地说要把他给阉掉。这两个年轻人厌倦了山上的生活,也厌倦了小城的生活和每天的治疗。多年以后尤金才恍然大悟,他们俩肯定是在百无聊赖中想吓唬一下自己,然后从中找到一点乐趣。但是他当时给予对方强烈的反抗,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吓得尖声大叫起来,疯狂地脚踢拳打。那两个人像猫儿一样软弱无力。他的身体扭来扭去,终于挣扎着下了床。他在情急之下就像一只小老虎,不停地拳打脚踢那两个人。后来有一个护士跑过来把门打开后,他才跑了出去。那两个肺病患者被他折腾得精疲力竭、惊恐万状,待在房子里不愿意出来。后来,尤金一想起自己在恐惧中和两个肺病患者赤手空拳相搏,就不由得头晕恶心起来。 他的衣服口袋里经常欢快、叮当地响着小小的五分镍币、一角银币、二角五银币。当他双腿发酸、身体疲惫不堪的时候,就会站在一个亮闪闪的冷饮柜台前面,把小脸埋进冷饮杯子里痛饮一番。有时候,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他还是会悄悄地离开令人讨厌的大街,钻进图书馆里想获得暂时的陶醉和超然的体验。但是他那位到处盯梢的哥哥会发现他的行踪,然后又把他赶回去干活,同时还对他的行为给予奚落和挖苦。 “该醒悟了!这可不是童话什么世界,快去卖报。” 尤金的脸皮很薄,什么也挂不住,就像一个黑水池,任何一点想法和感受都会在上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他对这份差事的厌恶和羞愧一览无遗地体现在脸上。他虽然老想掩饰这一点,但是大家都说这是虚荣,说他不敢做“有意义的事” ,并提醒他不要忘记父母给他的各种利益。 绝望之余,他只好去找本恩。有时候,本恩正走在大街上,一见到他又热又累又脏,身上还挎着装满报纸的帆布袋子时,便会沉着脸把他训斥一番,责怪他为什么弄得蓬头垢面的,然后会带着他同去饭馆吃点东西——一份热腾腾的牛奶,一份冒着热气、鲜美的腰豆,一份浓香的苹果派。 尤金和本恩天生孤傲。就在尤金刚刚开始思考他的社会地位的时候——或者说,他本人觉得自己没有社会地位的时候,本恩在多年前就已经有这样的感觉了。这种埋在心底的感觉其实已经简单地变成了同名媛贵妇交往的渴望了。他们两个人既愿意、也不敢承认这一点。他十分敏感别人对自己的嘲弄,但是他甚至不愿意坦白这样的事实;有时候他比不过别人的时候,自己会觉得非常难受,而他也不愿承认这一点。他渴望和贤达名流相识,但却不愿意同塔金顿家的人来往,也不愿意和他家那几个衣冠不整的姑娘们做朋友。家里人一旦知道他的这种心理后就会嘲笑他,说他爱慕虚荣、假正经。他们把他称作“范德比尔特先生”,或者叫他“威尔士王子”。 但是本恩却毫不惧怕那些伪善的嘲讽,也不会被他们的胡说八道轻易糊弄过去。他能够非常清楚地看透他们的心理,他们一旦言语轻蔑,就会得到他嘲弄的冷笑;有时候他会对头顶之上,或者对身旁的同伴——那个神秘、愤世嫉俗的天使快速地点一点头,说:“噢,上帝啊!你听一听,你听到了吗?” 在他平静愁苦的眼睛里,隐藏着一种奇怪、狂热、毫不含糊的东西,这种东西令他们心神不安。另外,他本人已经获得了他们都十分看重的自由——经济上的独立和自由。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会用镇定和激烈的嘲讽来应对他们的道德说教。 有一天,他站在炉子前面,浑身散发出尼古丁的气味,神情阴郁地望着尤金。尤金这时候看起来蓬头垢面、衣冠不整,肩膀上搭着沉重的报纸袋子,正想出门。 “你这个小浪子,快过来,”他喊他,“你什么时候洗的手?”他目光凶狠地盯着弟弟,突然伸出手,做出要打人的样子,但最后却用灵巧的双手帮助他打好了领带。 “我的天哪,妈妈,”他怒气冲冲地冲伊丽莎嚷起来,“难道你就找不到一件干净衣服给他穿吗?你至少每个月得给他换一次衣服才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伊丽莎这时候正在做针钱活,她听了这话后抬起头来,半开玩笑地快速说道,“我上个星期二才给他换的。” “你这个小浑蛋!”他一边大吼,一边盯着尤金,眼睛里流露出非常痛苦的神情,“妈妈,苍天在上,你为什么不把他送到理发店里,理一下头发呢?我的天哪,你要是不想花这个钱,我来付钱嘛。” 她生气地噘着嘴,继续做她的针线活。尤金木然地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尤金走出去后,本恩继续抽了几口闷烟,把香烟深深吸进了瘦小的肺里。这时候伊丽莎才回过神来,他的言语令她非常难过,不过她仍然埋头做着手中的活儿。 “你想把弟弟养成什么样子,妈妈?”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平静、严厉地问,“难道你想把他变成流浪汉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话是什么意思嘛?” “你觉得让他一天到晚和一群小混混满街乱跑好吗?” “哎呀,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呀,孩子,”她不耐烦地说,“小孩子干点正经活没什么丢人的,谁都不会那么想的。” “噢,我的天哪,”他对着黑暗中的天使说,“你听她的话。” 伊丽莎噘着嘴,半天没有说话。 “骄傲的人迟早会吃苦头的,”她停了一下继续又说,“骄傲的人迟早会吃苦头的。” “我不明白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他说,“我们的苦头已经吃得不少了。” “我觉得我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她说话的时候摆出一副尊贵的姿态,“我碰见任何人都会把头昂得高高的。” “噢,我的天哪!”本恩对自己的天使说,“你根本就没碰见过几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几个好哥哥和他们的夫人来看望过你。” 这是事实,而且触到了伊丽莎的痛处。她噘着嘴,一言未发。 “从来没有,妈妈,”本恩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和爸爸从来没有过问我们的所作所为,只要能省几个钱,干什么都无所谓。” “哎呀,孩子,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她回答道,“听你说话的口吻好像我们是富豪似的。叫花子没有资格挑三拣四。” “噢,我的天哪,”他苦笑道,“你和爸爸装得跟穷人一样,其实钱袋子却鼓鼓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生气地说。 “不对吧,”他忧郁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否定地说道,“在我们这个小城里,有些人家还没有我们家五分之一富裕,但他们得到的却比我们多出一倍来。我们这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什么也没有得到过,但是我可不愿意见到弟弟变成一个流浪汉。”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她继续痛苦地埋头做着手里的针线活,噘着嘴巴,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转。 “我从来没有想到,”她停顿了一下说,“我从来没有想到,”她的嘴唇颤抖着,脸上带着苦笑,“我的儿子竟然会这样跟我说话,你最好还是小心点,”她的语气里隐约透出恐吓的意味,“到时候肯定会遭报应的。这一天会到来的。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你就会付出三倍的代价,”她的声音中带着哭腔,“你竟这样忤逆长辈!”她开始哭了起来。 “噢,我的老天,”本恩说话的时候转过了那张瘦削、灰白、痛苦、扭曲的脸,仰望着天上倾听的天使,痛苦地说,“听听吧,你听见了吗?” 11 伊丽莎眼里的阿尔特蒙可不是这么多山,这么多房子,这么多人:她看到的只有一幅巨大的蓝图。她熟知这里每块值钱地皮的历史——谁买进的,谁卖出的,1893年时这块地皮在谁手里,值多少钱。她精明地观察着这些交易的进行;她知道小城哪个街口一天中某个时段人流量最多;她对这个小城每个发展阶段都颇为敏感,她知道年复一年小城朝哪个方向扩展,在哪个方向已经发展到了尽头。她能精确地判断未来,能马上看出哪条通往市中心的重要道路是绕弯子欠考虑的,她的眼睛穿过面前一座座房子和空地,然后说: “总有一天会有条路从这儿修过去的。” 她对土地、人口的发展趋势的看法清楚、简单、明确——这并不需要什么高深的技术,全凭她不同凡响的直率与专注。她的本能告诉她要在今后人口稠密的地区低价购置地产;要避开那些死胡同和“此路不通”的地方,要买就买那条通往市中心的道路,而且那种路还有继续扩展的可能呢。 这么着,她开始盘算南都旅馆这块房产。这所旅馆坐落在离广场5分钟路程的一段舒适的斜坡上,两旁都是中产阶级居住的幢幢洋房及出租房屋。这是一幢巨大、结构简单的老房子,里面有18—20个房间,老式的天花板很高,通风比较好。这所房子看起来并不算很起眼,它的设计也很草率,呈现出三角阁楼的形状。墙面刷了黄色的涂料。在房前有一块绿油油的草坪,草长得虽不茂盛,但却十分宽阔。沿着院子种着一排粗壮的枫树。斜坡上的这座房子纵深有190英尺,沿街的这一面有120英尺长。 冬天一来,冷风吹过南都旅馆,发出呼呼的声音。这所房子的后侧是用潮湿朽烂的旧砖作基础而建造起来的,高出了地面。所有大房间都靠一个小火炉供暖。屋里生起火以后,热气就会通到一楼的几个房间里,然后再通到楼上,等到那里也就变成了冷气。 这座房子正在出售。房子的主人是个马面中年人,人称“尊敬的威灵顿·霍治”。 他的身世不错,一开始就在阿尔特蒙担任美以美会的牧师。可是后来他碰上了麻烦,因为他一面信仰上帝,一面信奉酒鬼约翰·巴历肯。他的传道之路在一个冬天之夜突然终止,当时街上铺着厚厚的积雪。凌晨两点的时候,威灵顿牧师只穿着一件冬衣,嘴里大声叫喊着从南都旅馆冲了出来,宣布天国的诞生,魔鬼的灭亡。他在大街上发疯似的进行马拉松式的长跑,最后气喘吁吁、得意扬扬地跑到邮局门前。后来在他老婆的协助下,只能靠出租房屋的租金勉强度日。现在他已经精疲力竭、名声扫地,对小城也厌倦了。 此外,南都旅馆的外墙也激起了他的恐惧心理——他感到这幢房子散发出的邪气导致了他的没落。他这人天生敏感,在庭院里散步,常会遇到令他止步的情况:比如屋前长廊一角的檐口处,曾有位房客某天清晨吊死在那儿;过道里有一个地方,曾经有一位肺病患者口吐鲜血倒在那里;在某间客房里,曾经有一位老头拿刀子割断了自己的喉咙。现在,他巴不得返回老家去,那一块绿草骏马、美酒相伴的地方——肯塔基州。他决心把南都旅馆这幢房子卖掉。 伊丽莎皱眉头、噘嘴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取道春街进城看房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那儿早晚都是块好地盘。”她对甘特说。 他也没有异议。他忽然感到,要想反对一个无法动摇、冷漠的意志,纯粹就是徒劳。 “你想要这幢房子吗?” 她噘了几下嘴,然后说:“这可是笔好买卖啊。” “只要你活着,你永远都不会后悔这笔买卖的,WO。”房产经纪人迪克·辜葛尔这么说。 “房子是她的,迪克,”甘特疲倦地说,“契约上就写她的名字吧。” 她朝他看了一眼。 “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多买一处房产了,”甘特说,“那东西只会让人操心,到头来两手空空,全都让收税的掳了去。” 伊丽莎噘着嘴,点头不语。 伊丽莎花7500美元买下了那幢房子。她手头有足够的钱先付了第一期款项1500块,剩下的分期每年付1500块。她知道后面的这些钱就靠在房子本身上赚回来才付得出去了。 初秋的季节,枫叶仍然又肥又绿,迁徙的燕子栖息在树上吱吱地欢叫着。到了傍晚的时候,它们就像黑色的旋风一样俯冲下来,四散飞去,又像落叶一样,纷纷飘进各自选定的烟囱里。伊丽莎就在这个时候搬进了南都旅馆。一家人情绪激动、兴奋,为添置新的产业丁零当啷地忙碌着,但却搞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甘特和伊丽莎尽管各自心里明白,这一步使他们到了一生当中决定性的分水岭,却仍含含糊糊地谈着什么未来的计划,言不由衷地说什么买南都旅馆是非常好的投资。但其中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实际上,他们两个人都本能地感觉到了日益临近的分手。伊丽莎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中,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一直朝她愿望的中心靠过去——这个愿望到底有什么意义,她本人也说不清楚。但是令她深信不疑的是,那个在圣路易让她受尽折磨、弄得她死去活来的探索愿望,现在终于促使她走上了正确的道路。她的生活开始迈入了自己选定的轨道。 纵然他们夫妻二人稀里糊涂、不清不楚、随随便便地准备拆散原有的生活,准备把这个曾经喧闹的家庭连根拔起,但是一旦等分手的时刻到来时,他们也会坚定、永远地确定了一切,没有丝毫的犹豫。 伊丽莎把小尤金也带走了。他是她这一生中哺养儿女操劳度日的最后一点维系了。晚上他还是同她睡在一张床上。她就像一位游泳者,朝着黑乎乎、危险丛生的大海游过去,对自己的力量和命运毫无把握,只能找一根细绳把自己和陆地紧紧地连接起来。 就像前世已经注定了一样,海伦几乎一声不响地跟甘特留住在老家里。 黛西结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早先曾经有一位脸面刮得整整洁洁的中年保险经纪人追求过她。那人脚上套着鞋罩,硬领翻起时足有五英寸高。他说起话来柔声细气,就像精神错乱的哼哼声一样,还不时毫无缘由地从嗓子里发出哈哈的大笑声,令人感到莫名其妙。他的名字叫迈基斯姆先生。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黛西终于鼓起勇气把他回绝掉了,私下里告诉别人其中的原因,主要是那个人神经不大正常。 她曾经给一位来自南卡罗来纳州的小伙子许下诺言,那是个从事杂货生意的商人。他的头发从低低的额头中间向两侧分开,说起话来柔声细语,拖着长音。他待人和善、诚恳,兴趣广泛、慷慨大方。他每次上她家里来的时候都会给甘特带来雪茄烟,给几个男孩带来大盒的糖果。全家人都对这个年轻人抱有希望。 家里的其他孩子——其实只有本恩和卢克了——也无人过问了,只能任其自由发展。从18岁那年开始,史蒂夫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一连数月过着半流浪式的生活。他到处打零工,有时候甚至还会冒充父亲作假、开空头支票。他到过的地方有新奥尔良、杰克逊维尔、孟菲斯等地。他一走往往有很长时间杳无音信,而沮丧的家人有时候会突然收到一封电报,说他人身在外,病情严重,要么托一个熟人,冒充“医生”的名义,通知家人他已经生病,现在生命垂危,如果不及时寄钱让他拖着瘦弱的病躯回家,他就只有躺在棺材里返回了。 就这样,还不到八岁的尤金又有了一处栖身之所,从今以后永远失去了那个喧闹、并不快乐、但在他心里却永远温暖的老家。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他从不知道每天的吃住从哪里来,反正总会有人提供的。不管是在甘特那儿还是在伊丽莎那儿,他随便待在哪里就在哪里吃饭。有时候,他偶尔也和卢克同睡在房子后面那间斜屋顶的小阁楼里。小屋曾经草草地粉刷过,通风条件很好的楼梯直通底下厨房的门廊,空气中散发着旧箱子里书籍的霉味以及果园里果树的芬芳。这个小屋里共有两张床,他每次在这里睡觉时总要独占一张大床,并因此感到满心欢喜,梦想着有一天长成大人后,能够真正拥有自己的私人处所。但是伊丽莎很少允许他独自去那里睡觉:这个小儿子可是她的心头肉。 白天她由于太忙碌会暂时想不到他,但是一到晚上,伊丽莎就会打电话把尤金叫回来,并且责怪海伦不该留他。因为尤金的缘故,伊丽莎与海伦母女二人心底潜藏着一种斗争。有时她会全身心扑在南都旅馆的业务上,一连几天顾不上儿子,等突然发现儿子几天没来吃饭时,便会立刻抓起电话,火气冲天地叫儿子过来。 “我的天哪,妈妈,”海伦不耐烦地回答。“他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我不会看着他挨饿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饭刚端上桌他就溜出去了,我给他弄了顿好吃的饭菜,嗯!非常可口的饭!” 海伦用手捂着话筒,冲着像猫一样站立、正咧嘴窃笑的尤金做了个鬼脸,一面模仿着彭特兰家人特有的那种口气说: “嗯!哎呀,我的宝贝呀,儿啊——快喝碗汤吧!” 他浑身笑得直颤抖,但是忍住没有发出声音来。 接着她又大声地说:“哎呀,那是你自己没看好,不是我的问题。他如果不想待在你那里,我也无能为力。” 等他一回到南都旅馆,伊丽莎就会不停地质问他。她会想尽各种法子刺激他的自尊心,想用这种手段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你这样溜到你爸爸那里有什么意思呢?我要是你,才不会这么下贱地往那里跑呢。我会羞死的!”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苦笑,做出一副难过的样子。“海伦才没工夫照顾你呢,她才不希望你老缠着她呢。” 可是,甘特家那巨大的诱惑力、那种离奇的风味、那里的男人的气味、那又厚又密地缠绕着的藤枝,一株株高大的、流着树胶的树木,散发出勃勃生机和活力,木器上干得裂开的油漆,还有椅子上热乎乎的牛皮垫子。所有舒服、富足的感受——这一切吸引他悄悄地离开那个冷冰的、如同坟墓一般的南都旅馆。到了冬天尤其如此,因为伊丽莎用起煤来太抠门了。 甘特早已给这地方起了个名,叫它“马棚”。一大早,他在家里吃了丰盛的早餐,然后便会大摇大摆地取道春街,朝城里走去,一路上就开始构思骂人的话了。以前他只能在客厅里展现他的口才,现在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任意发挥了。他大步踏进南都旅馆,穿过冷冷清清的过道,突然出现在伊丽莎的面前。这时候,伊丽莎正在和两位黑人女佣忙着为饥饿的房客们准备早饭。房客们全都聚集在门廊前面,坐在摇椅里摇晃着。当初她买这所房子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很不开心,这会儿,他以往从来没有吐出的不满和污言秽语,一股脑儿全都爆发了出来。 “你这个女人,你背弃了我、不愿跟我在一起生活,让我在众人面前把脸丢尽了,你不管孩子们的死活。你是个魔鬼,你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折磨我,羞辱我。我都这把年纪了,你还撇下我离开这个家,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老天爷啊,当你那双贪婪的眼睛第一次落在这座该死的‘马棚’上的时候,我们全家的苦日子就开始了。只要能往口袋里添一个子儿,你什么不知羞耻的事情都能干得出来。你变得这么下贱,连你自己的亲哥哥都离你远远的,禽兽也不至于如此啊!” 从厨房的餐具间、锅台上、餐厅里,传来黑人女佣们咯咯的笑声。 “这人的嘴巴可真能说。” 伊丽莎和这些黑人的关系搞得并不好。她们山里人历来对黑人抱有偏见、不太信任他们。不仅如此,她历来不习惯使用用人,也不知道如何优雅地接纳和管理这种事。她成天老盯着那些神情阴沉的黑人女佣,不停地责怪她们。她老觉得她们偷走了她的食物和用具,觉得她们拿了钱偷懒不干活,于是内心饱受折磨。但是她给工钱的时候也不情愿,每次只能吝啬地付给她们一两块钱,嘴里还不停地责怪她们怎么懒、怎么愚笨。 “这么长时间了你到底在干什么?楼上后面几间屋子收拾完了没有?” “还没有呢,夫人。”黑人女佣阴沉着脸回答,一双大脚啪嗒啪嗒地踏着厨房的地板走了过去。 “哎呀,”伊丽莎发火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没用、懒惰的黑鬼啊。你磨洋工还指望我付给你工钱。” 一天到晚都是这一类的口角,最后弄得伊丽莎经常一大早便找不着用人了。头天晚上女佣们一个个心生怨恨,闷闷不乐地低声说着什么,到第二天早晨时则一个都找不见了。另外,她爱争吵、吝啬小气的名声已在黑人区里传遍了。想找帮工对她来说亦越来越困难了。她早晨醒来发现没有用人,急得直抓瞎。赶紧打电话给海伦,向女儿诉苦,叫她伸把手。 “说真的,孩子,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我非得把那个黑鬼的脖子拧下来才解气。现在这里有一大屋子客人,里里外外就只剩我一人了,我现在毫无帮手,你看怎么办?” “妈妈,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说说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你连一个黑人都留不住吗?别人都能做得到。你到底把她们怎么啦?” 尽管她对母亲的行为感到烦恼、生气,但她还是会离开甘特家,到妈妈这儿来帮忙。她满面春风、热情洋溢,紧张有序地为客人上早点。所有的房客都很喜欢她,夸她是个好姑娘。人人都这样夸她。她性情豪爽,慷慨大度,散发着强烈的生命力,尽管这性格损害了她的健康,使她瘦弱的身子体力渐衰。她由于精神虚弱,常会歇斯底里地发作一下,有时候身体都快要垮掉了。她的身高差不多有6英尺,生得大手大脚的,两腿细长,颧骨高高的,一脸忠厚老实的样子。她饱满的长下巴微微地下垂着,恰好露出了嘴里的一排金牙。她虽然有这些不足之处,但是看起来并不难看也不瘦削。她的脸上充满了热情和亲和,性情敏感、忠实,容易受伤、容易发牢骚、动不动闹情绪,但有时候看上去倒容光焕发、漂亮动人。 对她来说,精疲力竭地侍候别人是一种肉体和精神上的需要,同时她也需要听到别人对她的服务给予高度的赞扬,她经常抱怨自己忙了大半天却没得到任何赞扬。从一开始她就会向人诉苦,讲述她为伊丽莎做了多少事情,随着情绪越来越激动,她的声音也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哪怕出一点小事,她都会打电话过来。这又不是我的事,动不动就要跑过来,像个黑鬼似的专门服侍一帮无聊的房客。这些你们都清楚,对不对?你懂吗?” “说得对。”尤金作为听众,只能温顺地附和。 “可是她死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你听她说过一句感谢的话了吗?”她笑了一下,她的幽默暂时压过了她的歇斯底里,“我干完活后,有没有听她说过一句‘滚蛋’这样的话?” “没有!”尤金尖声地叫道,然后爆发出白痴般的大笑声。 “哎呀,我的天哪,孩子,嗯!真的,多好的汤呀!”她边说边用手捏着鼻子,学着妈妈的腔调。 他扯开衣服领口,放松裤带,瘫在了地上,爆发出哈哈的大笑声。 “好了!好了!我的肚子都笑痛了。” “嗯!哎呀,我的天哪!真的!”她继续说下去,好像真要笑痛他的肚子似的。 然而,不管伊丽莎有没有用人,她每天都会照例过去帮忙准备午餐。晚上也常常过去,因为甘特和几个儿子都在伊丽莎那儿吃晚饭。她过去帮忙完全是因为她喜欢为别人提供服务,喜欢施予别人而不图回报,她虽然和甘特一样,也喜欢嘲笑这个“马棚”以及那些“穷困的房客”,但是她还是喜欢这里吃饭时的那份热闹劲儿,喜欢听大家在饭桌上的闲谈、喜欢听杯盘交错的声音,这一切都令她激动和兴奋。 她就像父亲甘特和哥哥卢克,特别需要生活的延伸、运动、激情。她非常要强,也爱娱乐,喜欢在众人面前显露一下本事。她不用别人邀请,随便要求一下,她就会坐到那架廉价的钢琴旁边,一边纤手轻弹,一边用她浑厚、颤抖、略带女高音的嗓音为房客们高歌一曲。她的弹奏准确而有力,唱的歌曲多半是古典、抒情和滑稽歌曲。尤金还记得在凉爽的夏夜里,房客们欢聚一堂,歌声悠扬。大家齐唱《不知谁在吻她》,这是甘特最喜欢的一首歌了;还有《有了你的爱就有了一切》《直到海枯石栏》《好姑娘,罗宾在为你歌唱》《美满的一天结束了》等等。除此之外,还有拍子轻松、歌词利落的《亚历山大乐队舞》一曲,卢克在家里苦练这首歌长达几个星期,闹得全家人坐卧不宁,最后他在敏斯特中学演唱这首歌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稍后,在清凉的夜色中,甘特躺在门廊前的摇椅里使劲摇晃着,他粗声大嗓地高谈阔论,滔滔不绝的言论令房客们着迷;他纵论国家大事、评议时政,发表自己偏颇却大胆的观点,洪亮的声音传遍了左邻右舍: “那么各位知道我们的政府究竟是怎么做的呢?先生们,你们知道吗?我们只用20分钟便把他们的海军给击沉了。枪炮声轰隆隆震天响,泰迪带着他的敢死队乘势占领了圣地亚哥山——一切都结束了,各位都知道这个,只用了几个月时间就结束了这场战役。我们当初宣战根本没有向外扩张的意思,我们这样做完全是出于正义。我们不想坐视一个弱小的民族饱受大国的欺侮而不管,这可不是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的气派。等战争结束之后,我们还给战败方支付了2000万美元的赔款。噢,天哪!多么了不起的大国气派!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能这样做呢?你们想想看?” “再没有了,先生。”众房客坚定有力地回答。 这些人并不是每次都会同意他的政治观点——比如,他说罗斯福是恺撒,是拿破仑·波拿巴以及亚伯拉罕·林肯之后最伟大的继承者。但是房客们都觉得他的脑袋灵光,适合于干政治,一定会大有前途的。 “这位先生本该当律师的。”众房客都说。 可是,外面世界发展的潮流就像一股强风有力地涌入这些深山之中,就像温柔的潮水,懒洋洋地拍打着海岸,然后又缩回到大海母亲的怀抱里,下一次涌来的时候会向后推进得更深一些。 在伊丽莎原始而又执着的思想深处,总以为饱受沙漠折磨的人总会向往绿洲、口渴的人会寻找水喝,那些在平原上待腻了的人一定会到山里来寻找舒适与放松。她把这一点看得很清楚,后来她炒地产发了财以后,人们都为她准确的眼力啧啧称道,因此人们都称她为“先见者”。 10多年前,小城的街道还都是土路,现在全都铺砌成公路了。铺路需要交纳捐款,甘特为此大动肝火,他诅咒这块地,诅咒自己生不逢时,说这些都是撒旦的后代玩的把戏。可是尤金却跟在柏油铺路车后跑来跑去,睁大眼睛望着庞大的压路机把石块碾得粉碎。夜里他梦见一个庞然大物朝他压过来,就像压碎石头一样;当他闻着刺鼻的柏油味,看着铺好的道路朝前延伸,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时不时会有一辆凯迪拉克轿车摇摇晃晃地开上山来,从南都旅馆门前经过。看着那汽车一颤一颤的样子,尤金嘴中念念有词,希望它能爬上来——只见少年吉姆·索耶前来迎接匹茨堡的美女——卡特勒小姐。他打开巨大车身上的一扇大红车门,两个人双双坐进了汽车。 有时候,伊丽莎一大早醒来的时候发现没了用人,便会派尤金下山去“抓”一个来。在那个贫穷破烂的地区,他在一个个低矮的棚屋间搜寻,穿过臭气熏天的污水沟和垃圾堆,走进气味难闻的地下室,穿过污秽不堪、迷宫般遍布山坡的住所。最后他闯进那些密不透风、闷热的鸽子笼,看到她们粗野的身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听见了她们浑厚的笑声,闻到了她们饭锅里、洗衣盆里散出的热带丛林的气味。 “你们想不想找份活干吗?” “你是谁家的小孩子?” “伊丽莎·甘特夫人家的。” 半晌没人出声。过了一会儿有人说:“街道那一头有位名叫考本宁的女孩子正要找活干呢。你去问问她吧。” 伊丽莎鹰一般的眼睛成天盯着这帮黑鬼,生怕她们偷东西。有一次,一个从黑人区来的女孩刚离开,她就领着一个警探去搜查她的房间,结果查出了各种偷去的床单、枕巾、勺子什么的。于是那个小女孩坐了两年牢。伊丽莎喜欢吵吵闹闹地跟人打官司,喜欢法庭上那种气味和紧张的氛围。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喜欢用法律解决问题。她最高兴上法院告人,也高兴别人能告她。不管怎样,赢家总是她自己。 如有房客赖账,她便会得意扬扬地将他们的东西扣留下来。她最快活的就是在11点结账以前赶到火车站逮着了一位赖账逃跑的人。碰上这种情况,她的身边总会有一位警察顺从地协助她,周围总会有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尤金为南都旅馆而深感耻辱,同时他又害怕别人知道他这种羞愧的感受。这就和他卖《邮报》的情形一样,身在其中却无能为力。他仇恨这种低贱的生活方式,他恨自己失去了尊严和隐私,恨自己只能面对四壁,无所作为。与其说他明白,倒不如说他感到,这种生活纯粹是虚度年华、稀里糊涂、漫无目标。他越来越确信,他的生活已经扭曲得根本没有指望了,早就远离了淳朴、安宁和幸福的轨道。他一想起伊丽莎慢悠悠说话的样子,想起她动不动就怀旧的口气,还有她噘着嘴叫人看了难受的样子,就会气不打一处来,脸色发青。 他到了这个年龄已经看得很清楚,家庭的贫困、几近成为救济院的现实,什么叫花子的坟墓,都是因为贪财而编造的瞎话。他一想到他们这样贪财便会怒火中烧。在这个家里,他们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空间,没有一间屋子留给自己做固定的起居,任何一间房子随时都会受到房客的干扰。 房客渐渐住满的时候,他们就会从大屋子搬到小屋子,生活质量也会越来越差。他觉得这对全家人都是一种伤害,委屈了他们。在他这个年纪,他已经开始对吃好、住好、过舒服日子有了强烈的要求。他觉得一个文明开化的人首先要具备这些条件。他也清楚,不管精神世界在哪方面萎缩了,都不是因为食物和肠胃的问题。 夏天的时候,客房住满,只有等房客们都吃完了饭,尤金才会找到一个自己就餐的位置。他心情不悦地在南都旅馆阳台的阴影下走来走去,野蛮地查看黑乎乎的地窖,要么会去看看那两间潮湿的、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那是伊丽莎专为黑人女佣租来的。 现在,他开始明白了村寨般严酷的等级制度。在过去的几年里,每到星期天他都会洗澡、梳头、换上干净的内衣和汗衫,然后在周日舒适的阳光里离开家,兴冲冲地到长老会教堂去作祷告。现在他已经渐渐长大,已经不需要跟着那几位老姑娘一问一答地背诵经文、赞美上帝、了解天国了。从前他在教堂里手中攥着五分硬币,不大情愿地捐献出来时,心里想要是拿这钱买蛋糕和啤酒该多好。可是现在,他可以非常爽快地把钱捐出来了。由于他身上通常都会有零花钱,他可以到冷饮店去畅饮一杯冰凉的汽水。 在礼拜天早晨清新的空气里,他轻快、兴奋地出发,来到教堂履行圣坛前的任务。他会在教堂不远的地方停住脚步,注视军校里那些小伙子们按信仰——浸信会、卫理公会、长老会,排成一个个队列。 孩子们在教堂旁边一间大房子里集合,房子左右两侧隔出一间一间的小教室。等做完礼拜后,他们就会分队走进各自的小教室。做礼拜的时候,一位苏格兰牙医站在台上向他们讲道。他是这里的督学,长着花白胡须,下颌周围的皮肤像被化学药水浸过一样,其细胞、组织、水分似乎永远不变,永不衰老。尽管10年、20年已经过去了,但他看上去并不显老。 他会阅读经文,或者阅读当天要学的寓言故事,然后生硬、索然无味地解释一遍,接下来就会让他的助手来主持。这个助手胡须刮得很整洁,戴着眼镜,是个威尔逊式的人物。他也是苏格兰人。他伸直了戴着硬领的脖子,冲他们冷冷地微笑着。他领他们齐唱赞美诗。等唱到合唱部分时,他会把身体向前倾一倾,抬高手臂,咧嘴微笑着鼓励大家放声高歌。担任伴奏任务的是一位老女人,她长得健壮结实,弹奏有力,钢琴就像一片树叶轻轻摇摆着。 尤金喜欢那班儿童清脆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和那些年纪大些的男女学童发出来的童声一起相互呼应,同时又与三四年级学童更为浑厚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碰到捐钱帮助海外传教工作的时候,他们会唱: 抛出救命绳,抛出救命绳, 今天有人落入大海里…… 接着他们又会唱道: 我们聚会在小河边, 多美——丽,多美——丽的河水啊。 他本人特别喜欢这首歌,也喜欢那支雄壮激昂的《前进吧,基督雄师》。 唱完歌后,他会跟着全班同学一齐走进小数室。到处传来开门关门的砰砰声,不大工夫整个学堂就会安静下来,接着传来嗡嗡的读书声。 他所在的这个班全部由男孩子组成。老师是一个高大、瘦弱的年轻人,他的面容白净,经常驼着背,孩子们都知道他是YMCA (青年基督教会)的成员。他患有肺结核,可孩子们都佩服他,因为他原来曾是位优秀的棒球手,还是个篮球运动员。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带有一种哀伤、甜蜜的味道,有点像悲哀的鸣叫声;他虔诚的精神态度会给人一种压迫感。他亲切地给大家讲解当天的课文,询问他们从课文里可以学到哪些与日常生活相关的教义,比如尊老爱幼、善待朋友、敬守本分、讲究礼貌、发扬博爱等。他还告诉大家,当你对自己的行为拿不准时,就问问自己的耶稣会怎么说。他三句话不离耶稣,语调哀婉而伤感。尤金一听他开口,就觉得有点难过,脑子里有一种软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在蠕动,弄得他舌尖湿湿的。 他在班上老是很胆小、拘谨。别的孩子彼此都很亲密——他们都住在蒙哥马利大街那一带,是小城最时尚的地区了。有时候,其中某个孩子会凑过问他:“你想买《星期六晚邮报》吗,先生?” 整个星期,尤金从未搭理过他们中的任何人,甚至对他们敬而远之。其实他们的显赫地位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崇高。不久前,这个小城还只是一个村子,现在倒发展得非常迅速。尽管如此,像彭特兰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并不多见,而且,跟所有的度假胜地一样,这里的等级结构流动变化很大,主要根据人们的财富、雄心和胆量来确定。 甘特家的街坊邻居,除苏格兰人以外,绝大多数都是浸信会的成员。其中包括哈里·塔金顿和迈克斯·艾萨克。从本地的社会等级来看,浸信会的人数最多,他们的地位也最低。他们的牧师身材高大、体态臃肿、脸庞红润,身穿一件白色的背心。他布起道来具有雄辩的效果,时而像一头狮子吼声如雷,时而像鸽子一样咕咕地细语。他还常常提起自己的太太,想制造一点亲密、友好的气氛,或者想引起教友们的满堂哄笑。在社会地位最高的圣公会和地位较次、但也颇受敬重的长老会眼里,他这种布道行为简直有伤风雅。而卫理公会居于中间地位,不雅亦不俗。 在礼拜天的早晨,这里全都是衣冠整洁、庄重体面的长老会成员。他们做起事来循规蹈矩、举止高雅得体、分寸有度,气派高贵、安静沉着;教堂里仪式隆重、秩序井然、气氛庄严,这一切使尤金的心灵大受触动。他自愧与众不同,因为他切切实实地感到自己并没有融入这个世界。他只是每个星期从自己那个乌烟瘴气的环境来到这里,看上一眼马上就会离开。许多年来,他怀着一颗异乡人的心来这里参加礼拜。从教堂柔美、阴沉的声音里,从远处悦耳的风琴声中,从苏格兰牧师带有鼻音的讲道中,从无数次的祈祷中,从小时候老处女送给他、用于教导他的诸多基督教画片中,他领悟了宗教所涉及的痛苦、神秘和美感,这一切要比严谨的礼仪深刻得多、伟大得多。 12 在南都旅馆,他最不讨厌的就是秋末冬初那一段凄凉、阴冷的日子了——在斑驳的灯火中,生活悲惨的人们四处寻找温暖。伊丽莎身上穿着一件旧毛衣,脖子上围着一条脏兮兮的围巾,外面套了件没人穿的男式大衣。她在冻裂的双手上涂满了甘油。冰冷的墙壁上显现出大片潮湿的霉迹。他们在这里呼吸着死亡的气息:某天,有一个女房客得伤寒病死了,她的丈夫急匆匆从屋里跑到了走廊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们都是从俄亥俄州来的。 在楼上,在隔开当作卧室的门廊里,一位面容削瘦的犹太人在黑暗中不停地咳嗽着。 “我的天哪,妈妈,”海伦气愤地问,“你怎么把这些人全都收了进来?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都是疾病缠身的人吗?” “哎呀,不要紧的,”伊丽莎又噘起了嘴,“他说他只是气管有点毛病。我问他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笑着对我说:‘哎,你问我这个干什么,甘特太太?’”接着她又没完没了、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女儿听后火气更大了,因为伊丽莎就是这种人,只要能赚来钱,她肯定会想尽办法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的。 这个犹太人的心肠倒很善良。他咳嗽的时候会用苍白的手捂住嘴尽量压低声音,常吃一种夹着鸡蛋、抹了黄油的煎面包。他的食物常常令尤金垂涎不已。他天真可爱地把那种食物叫“犹太面包”,而且吃完了还想要。李沁费尔温和地笑一笑,接着又会咳嗽起来。他的妻子经常爱咧着嘴大笑。尤金常会帮他干点杂活,他每个星期都会给他几枚硬币。他是从新泽西来做服装生意的。到了开春的时候,他搬到一家肺病疗养院去了,不久就死了。 冬天一来,几位浑身冷得直发抖的房客会坐在客厅壁炉旁边的摇椅里,不停地摇晃着。他们的脸和性格看起来都一个样,言谈行为也都索然无味。他们也不喜欢南都旅馆这个地方,而尤金对他们的感受也一样。 他更喜欢夏天。夏天一到,房客中就会有从炎热富庶的南方来的身体笨重的妇人;有从新奥尔良来的白皮肤黑头发的大姑娘;有佐治亚来的金发女人;有南卡罗来纳州来的、说话拖着长音的黑人。一位来自密西西比的疟疾患者,皮肤蜡黄,牙齿洁白如玉;一位脸色红润的南卡罗来纳人,手指被尼古丁熏得发黄,每天都会带着他去看棒球比赛。还有一位身材瘦高、面色枯黄、身患疟疾的密西西比人,曾和他一起翻山越岭,穿越花香四溢的山谷。晚上一来,他常会听到女人们的大笑声,声音温柔而尖锐。在漆黑的门廊里他能常听见男人低沉的说话声。他也见识过南方来的女人偷偷进行肉体交易的过程——她们在黑夜里行苟且之事,白天却清白无瑕。他的心里也曾涌起过欲望的火焰,这种火焰带着嫉妒不断冲击着自己的道德底线,不过最终还是道德占了上风。 早晨,他在甘特那里和海伦待在一起,有时候会和迈克斯的一个表弟巴斯特一起玩球。这小孩长得圆滚滚的,就住他家隔壁,玩上一会儿就被海伦烧的巧克力糖浆的扑鼻的香味给招引去了。她会派他到街道尽头一家犹太人开的杂货店去买她最爱吃的酸味菜。上午刚过一半,饭桌上就已经摆上了酸黄瓜、大块涂了蛋黄酱的成熟番茄、琥珀色的热咖啡、无花果饼干和松脆饼干,以及味道浓郁的软糖,点缀着核桃、涂着香气四溢的黄油、夹着咸肉和嫩黄瓜的三明治,还有喝了会打嗝的冰汽水。 他姐姐海伦主持家政,每顿饭都会有各种丰富的食品,他深信甘特家的财富是取之不尽的:这种令人开心的丰富储备来自众多源泉。每天清晨一大早,就会从附近传来母鸡咯咯的欢叫声,身强力壮的黑人会用铁钳子把滴着水的大冰块从冒烟的汽车上取下来,他就站在锯冰的架子下面,用手接着四处飞溅的碎冰屑。他闻着黑人身上的体臭,夹杂着冷藏堆肥的霉臭味,饭厅油布上的油腻味;中午的时候,在摆放胡桃木家具的客厅里,他闻到了旧家具散发出的陈年油漆味,听到了柔和的钢琴声。姐姐一边弹奏,一边教他唱《威廉泰尔之歌》、《甜美歌声动心弦》《无言的歌》《塞里斯蒂·艾达》《消失的情丝》。当她唱到颤音的时候,便会把细长的脖子伸得老长老长,圆润的嗓音非常悦耳动听。 海伦从尤金身上获得无数的快乐,她也非常疼爱他,常常把各种酸的、甜的、好吃的东西一股脑儿喂给他吃。有时候,她会心情烦燥不安,这时候她就会把他推倒在甘特的大沙发上,按住他,腾出一只大手在他扭动的小脸上来两个又脆又响的耳光。 有时候,她情绪不好、发脾气的时候会恶狠狠地咒骂他,讨厌他那张忧郁、深思的脸,憎恶他那片肥厚而湿润的下嘴唇,也讨厌他整天迷迷瞪瞪、如梦如痴的样子。她跟卢克、甘特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无休无止地追求欢娱、浑身上下都有无限的活力;当看到别人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时,她就会怒气冲天——她最难忍受的就是当她兴致正高的时候,看见他正埋首阅读书籍,或者盯着什么东西发呆。在这样的时候,她会不由分说一把从对方手里抢过书本,给他来一巴掌,嘴里还要说几句尖刻粗鲁的话来刺伤他。她会把嘴巴噘得高高的,愚蠢地瞪着大眼睛,转动着脖子,表现出一种傻乎乎的白痴模样来,把她肚子里的怨气全部倾泻而出。 “你这个小怪物——整天顶着那张古怪的傻脸晃来晃去。真是个彭特兰家的小怪物——你呀,所有的人都在笑话你呢。难道你还装傻不知道吗,呃?我们干脆把你打扮成女孩子的样子吧,让你到外面去逛悠。你的身上没有一点甘特家的血统——其实,爸爸早就说过这话了——你是一个彻底的格里利·彭特兰式的人,你这个怪物。你的身上处处体现着彭特兰家的古怪气。” 有时候她怒发冲冠、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竟然会把他摔到地板上,然后拿脚来踹他。 他倒不太在乎身上挨几下,但却对她挖空心思编造出来的恶毒、伤人的语言难以忍受。他常常心惊胆战,好像忽然从美妙的童话世界坠入了地狱的深渊。他看见这位平时宽厚、善良的天使一转眼就会变成浑身毒蛇缠绕的恶魔,她庄严的慈爱和信念会在一瞬间荡然无存。想到这里,他就开始发了疯似的大哭起来。他就像一头发疯的小山羊朝墙面直撞过去。撞疼后他会哭得更加尖厉更加响亮,恨不得把满腔的怨气倾吐出来,让那颗负荷过重的心爆裂开来,让身体里的某个器官破碎、让自己浑身的鲜血流个不止才好。那样的话,他也好从这个令人窒息、沉闷的人生牢笼里逃离出去。 每次这样大闹过后,她才会心满意足。她内心深处渴望的就是这个——痛痛快快、狠狠地把他教训一顿,自己才觉得舒服,让窒息的情感得到释放。这样,她才会毫无顾忌地疼爱他。她会一把抓住他,不管他如何拼命挣扎、尖声叫喊,只顾疯狂地亲吻那张气得通红的脸,故意用第三人称、好言好语安慰他。 “哎呀,这个孩子不会认为我是当真的吧?难道他不知道我是跟他开玩笑吗?哎呀,你看他壮得像头小牛犊似的,他简直是个小巨人嘛,一点没错!哎呀,他可真粗野呀!两只眼睛都要从头上突出来了,我看他快要把墙撞个洞出来了。哎呀,我的天哪,真的,孩子,这汤可真好喝哇。”她想用母亲的腔调来把他逗笑。而他也只能违背自己的意志,破涕为笑。他感到,姐姐的这种和解比刚才揍他、辱骂他更让他难受。 过了片刻,等他稍微安静下来后,她又会叫他出去买腌黄瓜、糕点、瓶装冷饮。他双眼通红地走出家门,脸颊上还挂着泪痕。他一边走,一边努力回想着刚才的那一幕,双脚啪啪地刮着地面。他的脖子伸得长长的,仍然在抽噎,内心涌起一种羞辱的感觉。 海伦历来讨厌那种古板的正人君子。但是从根本上来讲,她倒是个十分传统的女孩子,别看她偶尔会粗野一回,那只不过是她不安情绪的一种发泄而已。其实,她很单纯,村子里一旦发生什么坏事,她也会像个孩子似的充满了好奇。她的身边有几个年轻小伙子早就钟情于她了——他们都是朴实、能喝酒的乡下人:一位是当地的城市测量员。他身材瘦削、面色红润、喜好喝酒,他十分爱慕海伦;另一位是来自田纳西煤田的小伙,他身体强壮、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还有一位是从南卡罗来纳州来的年轻人,是她大姐未婚夫的同乡。 这几个年轻人,一个叫休·帕克,一个叫吉姆·费尔普斯,还有一个叫约·凯斯卡。他们都真心实意地倾慕她。他们喜欢她不知疲倦、争强好胜的活力,喜欢听她热情奔放、滔滔不绝的言辞,喜欢她的和蔼可亲、善良的品格。他们来看她时,她会为他们弹琴、唱歌——全部心血都用在款待他们身上。他们也会给她带来一盒盒的糖果、各种小礼品。这些小伙子之间难免会生嫉妒之意,但却同声公认她是一位“好姑娘”。 有时候,她也会叫费尔普斯或休·帕克带点威士忌酒来。她已经习惯用酒精来刺激体内的激情了——只需喝上一小口,就足以给她的血液充电了。酒精会使她精神振奋、情绪高涨,暂时提供狂热的活力。尽管如此,她却从来不贪杯。喝了酒她会特别高兴,显得活力十足,但是她从来没有醉过酒,久而久之她逐渐有了酒瘾。 “有人请我喝酒,我总会喝一点的。”她这样说。 她一向喜欢放浪的年轻女人。她喜欢这种女人狂热的生活情趣,喜欢她们的胆大、幽默和豪放不羁。那些已经结了婚的放荡女人对她有磁石般的吸引力。她们避开南方山村周日单调的生活,避开周六醉醺醺丈夫的上床欲望,欢快地跑到阿尔特蒙来避暑。就像海伦自己所言,她喜欢“随时能喝几口”的那种人。 她的朋友里有一个名叫玛丽·托马斯的高个子姑娘,她来自肯塔基州,性格欢快,以前当过妓女,目前正在阿尔特蒙旅馆里做指甲修饰女郎。 “有两样东西我想瞧一瞧,”玛丽说,“一个是公鸡的那玩意儿,另一个是母鸡的那个东西。”说完后便大笑起来。她在楼上租了一间带卧室的小屋子。有一次尤金曾给她送过雪茄烟。当时,她身上穿着一袭薄衣,双脚叉立在窗户跟前。灯光把她性感的双腿曲线勾勒得非常清晰。 海伦常喜欢借她的衣服,戴她的帽子,套上她的丝袜子。有时候,她们还会坐在一块儿喝酒。如果听到有人说她朋友的闲话,她会幽默、动情地替她的朋友辩护几句:“不管怎样,她可不是贪图虚荣的人。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别人知道了她也不在乎。” 或者她会说:“从实际情况来看,她并不比那些规矩的小姐们坏多少。只不过她的行为更公开一些罢了。” 还有的时候,当有人暗中批评她不该和这种人交朋友时,她就会非常恼火,并且气愤地说:“她的事你了解多少?你评论别人的时候最好当心点。总有一天你会倒大霉的。” 不过,在公开场合,她还是会尽量避免和这种女人待在一起。有时候她会产生一股莫名的烦恼,于是冲动地对着伊丽莎嚷道:“你为什么要让这种人住在这里,妈妈?全城有谁不了解她?这个地方都快变成妓院了。” 伊丽莎生气地噘着嘴说:“我才不理会那些呢,我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比别人差。我任何时候都昂首面对别人,也希望你们都能跟我一样。我又不会和她们瞎混在一起。” 这是她常用的一种辩解策略。只要能赚钱,无论什么事她都一概装作不知。这样一来,那些行为不检点的女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南都旅馆很快就在她们中间传出了名,她们通常会不期而至——半公开地把这里当成观光小城半开门的妓院了。 海伦早就疏远了她的中学同学——学习刻苦、其貌不扬的吉纳维芙·普拉特,她是中学校长的女儿;还有甜妞邓肯、葛楚德·布朗等。她现在结交的都是一些更加活泼但却有些粗野的年轻妇女——其中有身体胖乎乎的格雷丝·戴莎依,她是一位管道工的女儿;还有珍珠·汉斯,她的父亲是一位浸信会教友,职业为马鞍制造师。她的身体、脸面都长得结实、丰满,但却生就一副唱拉格泰姆音乐的大嗓门。 不过,在这些朋友中,和她最要好的伙伴名叫南·辜葛尔。她是一位性格轻快、身体瘦削苗条、富有活力的姑娘。她长着纤细的腰身,男人一只手臂就能搂得住。她在一家杂货店里当会计。她做事准确、认真,账目非常清楚、一分一厘都不差,因此深得老板的信任。她赚来的钱大部分都用来养家了——尤金见到她母亲松弛的脖颈上长了一个大肿瘤,她瘸腿的妹妹玛丽依靠双肩的支撑力拄着拐杖绕着房子来回练习走路。另外还有两个弟弟,一个20岁,一个18岁,身体都很粗笨。他们经常在弹子房和妓院里打架斗殴,回来的时候带着浑身的刀伤,到处都是青紫的瘀伤和肿块。他们住在克灵曼街一所破烂不堪的两层小楼里。这一家的女人们辛勤劳动供养家里无事生非、游手好闲的弟弟,毫无一点怨言。尤金常跟海伦一起去她家。他们家那种粗野、幽默而富有激情的生活很符合海伦的胃口。她尤其喜欢倾听玛丽讲的那些下流话。 每个月初,南和玛丽就会按惯例从自己的收入里拿出一部分给两个弟弟,供他们零花或者叫他们上“鹰环”的妓馆去玩一次女人。 “啊,不会吧,玛丽?我的老天爷哪。”海伦一边认真地听,一边难以置信地问道。 “嗨,这是真的,小乖乖。”玛丽回答说,一边嚼着烟膏,棕色的汁液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她用粗大的手指夹着烟,继续说,“一般情况下,我们每个月都会给他俩钱儿去玩女人的。” “我的天哪,孩子,难道你不明白吗?”玛丽说完后对着火吐了一口烟汁,但却吐偏了,“每个月干一次对他们的身体有好处嘛,要不然他们会得病的。” 尤金听后笑得快要滑到地上去了。他一下子就能听出其中的滑稽与可笑之处来——这两个女人,为了她们兄弟的卫生与健康,心甘情愿地掏钱让那两个蓬头垢面、一身烟臭的堕落分子去胡搞。 “你在笑什么啊,小子?”玛丽边问边把手伸进他的怀里胳肢他,他躺在地上笑得喘不过气来,不停地告饶着,“你乳臭还没干呢!” 她具有山里女孩的全部温情,自己腿瘸了,却从两个弟弟旺盛的欲火中得到了安慰和快乐。这些人粗蛮、和善、愚蠢、残忍。南是个小心仔细,受人尊敬的人。她的嘴唇像黑人的厚嘴一样朝上翻着,开怀大笑的时候具有热带人的豪爽气慨。她把家里寒酸的家具换掉了,代之以光亮簇新的“古南潮”牌桌椅。客厅里摆放着一架漆得光亮的书橱,永远锁着,里面摆放着从来没有人读过的书——其中有全套的《哈佛经典文库》,还有一部简易百科全书。 赛尔本夫人从炎热的南方来到南都旅馆的时候才23岁,但是她看上去似乎比实际年龄更大一些。她的身上尽显成熟本色:金黄的秀发,高挑的个子,丰满的身材。她穿着讲究,举止文雅得体。她走起路来步态从容,腰部懒洋洋的,摇摆的身体透出一分性感。她的笑容细腻而迷人,声音轻而温柔,有时候会突然爆发出大笑声。这笑声洪亮且圆润,从午夜的神秘里缓缓地传了过来。她出生在南卡罗来纳一个家境良好的家庭,几个姐妹和她一样,长得漂亮而放荡。她16岁的时候就出嫁了,丈夫是一位红脸汉子。那个人每天来去匆匆,狼吞虎咽地吃着她亲手烹调的饭菜,只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慢吞吞地说几句话来。吃完饭后便又匆匆地离开,回到他那间总是关着门的车马行办公室去,那里总是臭气熏天。他们总共有两个孩子,全都是女孩。她不顾别人的风言风语,在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工业区里有选择性地跟别人偷情——情人有工厂主、银行家、木材商。白天,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循规蹈矩地走在街上,从全城人会意的笑容面前走过。她心里明白,大家见了她都心领神会,在背后提起她的名字都会偷偷地一笑了之。当地人,尤其是男性,对她都特别友好、客气,比对待一般南方女性要热情得多。尽管他们热情而礼貌,满面笑容,但是在这副面具背后,眼睛里却闪烁出挑逗的光芒。 尤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了解了她的底细,觉得永远也不会有人比自己更明白她、了解她了。他爱她爱得发狂,她便是他欲望的真实化身——这是两性之爱与母爱模糊的巨大融合,越跨了年龄的界限,体现出深秋成熟的色彩。她在收获的田野里等待着,一头玉米色的头发、双乳隆起、双腿上汗毛金黄——她是德墨忒耳,是海伦,是成熟,取之不尽的力量,是在你疲劳和清醒的时候立在身旁、为你送去慰藉的保姆。春风如利刃一般不断戳刺着他的心,黑暗里的青年男女传来阵阵欢笑,他的青春欲望强烈得难以抑制,他胸中的烈火正在熊熊燃烧。不知怎的,他所期望的对象永远要比他本人年长很多。 赛尔本夫人首次来到南都旅馆的时候,她的大女儿已经有7岁了,小女儿5岁。她每个星期都会收到她丈夫寄来的小额支票。那位木材商也是这样,只不过他寄来的是大额支票。她来的时候带了一个贴身黑人女佣,她对这个黑人女佣、自己的孩子出手都很大方。这种生活上的富足、安逸以及她诱人的笑声都深深地迷住了海伦,并使她对这位年长的女人倾慕不已。 一到夜晚,她就会坐在漆黑的阳台上和某位旅行推销员或者当地的商人谈天说地,这时候,尤金就会偷听她甜蜜的声音,还有她发出的浑厚、性感的笑声。每逢这样的时刻,尤金就会热血沸腾,内心处在嫉妒与道义的竞争煎熬中,只有暗自悲叹的份儿。他一想起她那两个熟睡的孩子,就会为她们叫屈;想起她糊里糊涂的丈夫,便会为他鸣不平。他幻想自己是一位打抱不平的英雄,在紧急关头挺身而出挽救了这个女人,在严厉的训斥声中听她沉痛的忏悔,然后用纯洁的心接受她奉上的爱情。 早晨起来,当这位女人从他的身边经过时,他能够闻到她沐浴之后散发出来的体香。这时候,他就会紧紧地盯着她那张温柔、迷人的脸,在一种虚幻的感受中竭力猜测这张脸昨天夜里曾有过怎样的变化。 经过一年的游荡,史蒂夫终于从新奥尔良回来了。他一安顿下来,马上又故态重萌,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说起话来还是以前那种无赖般的哀鸣腔调。 “史蒂夫用不着工作,”他说,“只要使一点本事,就可以让别人为他干活。”他几次造假,从甘特手里骗了钱,还这样扬扬得意。虽然除了父亲以外他再也不敢欺骗任何人,但他仍然觉得自己是个行骗的高手。那时候人们都在读有关《华灵福暴富记》之类的书,人们对这种具有传奇色彩的行骗者表现出狂热的崇拜。 史蒂夫现在已经是20出头的小伙子了。他个头中等偏高一些,蜡黄的脸上坑坑洼洼的。说起话来清脆、悦耳。每次这位大哥一回家,尤金都会觉得他既讨厌又恐怖,他清楚家里那些抵抗力最弱的人,包括伊丽莎和他本人,就会成为这位哥哥抱怨、威吓、发酒疯、辱骂的最直接对象。他倒不在乎身体遭受些虐待,只是看不惯哥哥那种懦弱、偷偷摸摸、软弱无能、哭丧着脸悔罪自新的样子。 为了给这个儿子找份固定的工作,甘特曾想过一些办法。有一次他派他到一个农村坟地里去立一块小墓碑,尤金也跟着去了。史蒂夫踏踏实实地在太阳底下忙碌了一个小时,由于天热,坟地里的杂草臭味扑鼻,再加上他对这份活本身就很厌烦,所以变得越来越不耐烦起来。尤金清楚他快要发作了,于是便耐心地等待着他的袭击。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大哥终于忍不住了。他抬起头,露出痛苦的神情。接着随手将手中一根沉重的铁钳子用力向弟弟的小腿猛击过去,把他打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他登时吓呆了,他倒不是因为后悔,而是害怕弟弟受重伤以后,回家会被发现的。 “你没有受伤吧,老弟?没伤着吧?”他的声音颤抖着,伸出两只手脏兮兮的手想扶尤金起来。他尽力装出一副可怜相向尤金认错,不停地哀叫着,呼出的臭气喷在尤金哭泣的脸上,并且恳求他回去别向家里人说起这件事。尤金剧烈地呕吐起来,因为史蒂夫身上的陈腐气味,湿巴巴、带着烟味的汗臭令他恶心,而他脏兮兮的手一碰到他就会令他恐怖不已。 不过,平时史蒂夫走起路来,倒是昂首挺胸、大摇大摆的。虽然现在没法跟童年时期相比,但仍然保持着当年的架势,还是会有女人被他吸引住。所以,当赛尔本夫人第一次来到南都旅馆的时候,他们俩便勾搭上了,这要算他的运气好。一到晚上,她圆润的笑声就会从黑暗的门廊里传过来,两个人还会双双漫步在铺满落叶的街头,一起逛河滨,一直走出灯火闪耀的游乐场,走向黑漆漆的沙石小径。 但是不久,当她和海伦的交情日益深厚,等她逐渐发现甘特一家对这个儿子多么讨厌,当她开始发现自从她和这个吹牛大王走在一起以后,他就已经利用她的名字在全城的弹子房里招摇撞骗了。他这样做是想抬高自己,而她也就不动声色、坚决、温柔地把他甩掉了。现在,她每年夏天回到这里,不管他对她如何言语猥亵、暗讽攻击,或者当面威吓、背后恶语中伤,她都会心平气和地一笑了之。她跟海伦的情谊倒是真挚的,但是她心里有数,这里面也有一定的功利目的,可以利用对方结交更多的男友。海伦经常在甘特家或者伊丽莎的公寓里为她举办晚会或者舞会。海伦成了她真正的同谋了。她替她保守着秘密,从来都不会乱说,碰到有人说她什么闲话,她便奋起为之辩护。 “你对她了解多少?难道你对她的所作所为都很清楚吗?以后谈论她的时候,你最好当心点。我告诉你,人家可是有丈夫保护的,小心哪一天脑袋被打掉。” 有时候她会略加迟疑地说:“哎呀,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我喜欢她,她可是个非常不错的人。毕竟,我们谁能肯定她做了什么呢?谁都无法肯定。” 每年冬天的时候,她总会去南卡罗来纳州探望赛尔本夫人,回来就会眉飞色舞地极力描绘受到了怎样热情的接待,怎样专门为她开了晚会,吃得怎样丰盛,排场怎样阔绰,等等。赛尔本夫人和乔·甘贝尔住在同一个城里。甘贝尔是黛西的未婚夫,一位杂货店员。他经常旁敲侧击地提起这个女人,可是一到这个女人面前,却显得低声下气、困惑茫然、卑躬屈膝,而且后来还欣然接受了赛尔本夫人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 黛西是在伊丽莎刚刚买下南都旅馆不久的6月结的婚。婚礼安排在公寓的餐厅里,气派而豪华。甘特和两个大儿子身穿平时不太习惯穿的晚礼服,挤眉弄眼地站在那里,很不自在。彭特兰家的人在婚丧礼仪方面历来都很重视,他们不仅亲自前来,而且还带来了礼物。威尔和佩特夫妇奉上的是一套沉重的割肉餐具。 “但愿你们能永远用得着它们。”威尔一边搓着双手,一边向甘贝尔眨着眼睛。 尤金的脑海里还能回忆起这次操办婚礼的热闹场面来。他们都忙着制作新衣服,排练婚礼的仪式,黛西紧张得几乎有些歇斯底里。她目不转晴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直看得手指在她眼里都变成了蓝色。婚礼前两天气氛更加热闹和盛大——各种礼物纷纷送进家门,其中包括华贵的地毯、美艳的鲜花。这一切都给家里带来了异乎寻常的喜庆气氛。在两位新人正式结合的关键时刻,人群都挤在餐厅里,长老会牧师用浓重的苏格兰口音念念有词为他们证婚。当这个杂货店职员手挽着新娘的时候,大厅里突然奏起了欢快的音乐。这时候人群中传来了一阵杂乱声、女人们歇斯底里般的叫声和人们的问候声。黛西伏在远房表姐贝丝的怀里不停地呜呜哭泣着。贝丝·彭特兰这次是和她精神饱满的红脸丈夫一同前来的,她的丈夫是南卡罗来纳州一家小食品杂货连锁店的老板。他们带了一些礼物和一只巨大的西瓜。此刻她的心里也不免有些难过,但是婚礼过后,她才发现自己在婚前几个星期就动手赶制的一件新衣,竟然在慌乱中穿反了,这使她更加难受了。 大姐黛西就这样离开他了,虽然尤金可以经常去探望她,但是这样的机会在随后的年月里越来越少了。那个杂货店员做出了他一生中的一次大胆冒险计划,他决定离开这个与他相伴多年的棉花小城,摆脱整天懒散的店员生活,摆脱同瘦高个子的棉农,以及同镇上居民没精打采的瞎聊。他在一家食品公司找了份旅行推销员的差使。那家公司的总部设在佐治亚的奥古斯塔市,但是他的任务却要到南部更远的地区去推销产品。 这样他就连根拔起从头开始,开始在全新的领地闯荡,想要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和地位了,而这就是他献给妻子的新婚礼物——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但是,这个行动还没实施,就已经在不信任、恐惧、乡下人离开那个小山村时对新环境、新面孔、新离别的疑虑中变得困难重重了。 一提起他生长于斯的那片贫瘠的红土地,一提起人们的无知、流言蜚语和迷信时,他会说:“哪里都比不上汉德森这个地方。”他的语气中透出得意、恋恋不舍的情绪。 但最后他还是去了奥古斯塔,并和黛西在那里租了一间房子,开始了新的生活。她才21岁,身材苗条,喜欢害羞,钢琴弹得既好又准确,墨守成规、一板一眼的。她的手指行云流水地在琴键上移动,但是缺乏音乐家的想象力。她在尤金的脑海里印象总不大深刻。 黛西结婚后的那年初秋,甘特带着尤金到奥古斯塔去探望她。他们二人内心都特别激动,父子俩站在炎热、昏沉沉的斯巴腾堡车站等待着车子,他们打算乘坐的是通往奥古斯塔支线的破旧客车。秋日里穿过干巴巴的大地、经过起伏的山峦和大片的松林,满怀着渴望、好奇的眼睛捕捉着窗外的每一处细微景致。甘特本人也很长时间没有出过远门了,所以此刻,他天生喜好云游四方的激情终于释放了出来;至于尤金,圣路易的经历已经成了模糊的回忆,但是在他的脑海里总会闪现出富饶美丽的南方来。这种感受甚至超过了他对北方迷人冬天的向往,因为在阿尔特蒙,冬天的时候只会下一两场小雪,孩子们常会抓住这样的难得机会跑到陡峭的山坡上去溜冰、滑雪。想到这些,他恨不得成为北方人、渴望雪夜风暴的幻想就会被激醒,因为当北风怒吼着席卷大地的时候,只有南方人才能切身地领悟到那一份惬意和温暖。 他初见奥古斯塔,并没有看到单调的色彩,倒好像突然打开了一扇窗户,展现出一个绚丽多彩的世界,就像一个长期被囚禁在牢里的犯人在某个光明的清晨重见了天日,又像一位陶醉于书籍神奇幻境的人,在现实的旅程中明确了一切——这就是他亲眼见到的奥古斯塔,在小孩明净的眼睛里见到的全是光荣和神奇。 他们去了两个星期。这次经历中他印象最深的主要是不久前爆发的那次洪水,到处都留下了褐色的水痕。这场洪水横扫整个小城,淹没了较低的楼层、宽广的大街,淹没了散发着浓烈气味、灯火通明的杂货店,淹没了南卡罗来纳州的艾肯山,他曾经在那里徒劳地寻找过传奇人物约翰·D.洛克菲勒,因为有人说他经常到那里去打猎。吃惊之余,他发现这两个州毗邻在一起,竟然没有任何界线。另外,他还看见庞大的轧棉机把大捆大捆的棉花压制成密实、整齐的棉包,体积比原先缩小了一半。 有一次,街上的一帮小孩看见他留了老长的头发便开始奚落他。他一下子被激怒了,疯狂地粗口回骂他们;还有一次,他和姐姐发生了争执,一赌气离家出走了。他气冲冲地沿着河边棉花地旁的小路走了好几个小时,甘特雇了一辆马车到处寻找,最终终于找到他并带回了家。 他们还带着他一起看过戏,那是他最初看的几出戏了。有一出戏是根据《圣经》中索尔和约拿单的故事改编而成的。他低声向甘特讲解一幕幕的故事发展——甘特对他超群的智力非常高兴,过了好几个月还不断向人提起。 在他们回家前不久,乔·甘贝尔不知何故,有意找碴儿跟老板吵了一回,于是一怒之下就辞了那份差使,宣布他要回汉德森去了。他的这趟经历先后共持续了不足三个月。 13 后来的几年里,一直到他十一二岁不能再买半票之前,尤金每年还总要到神秘而又富庶的南方去旅行一次。刚到南都旅馆的第一个冬天,伊丽莎就饱受了严重风湿病带来的痛苦和折磨。肾病是引起这个病的部分原因,她的肾病导致她浑身浮肿,医生诊断为肾炎。从健康的角度出发,她每年都要出门去佛罗里达、阿肯色等州旅行。其实她是有意无意地想多赚点钱。 她经常满怀希望地说,如有可能会去南部能够避寒的热带地区开一所公寓。同时,阿尔特蒙的南都旅馆在夏季仍开门迎客。现在每年冬天她把南都旅馆租出去好几个月,有时甚至是一年,虽然她并不打算随随便便让有利可图的夏季生意从手里漏过去。通常情况下,她会多少有些故意地把房子租给那些不大靠得住的房客,这些人虽然能支付得起一两个月的房租,但是却没法长久住下去。这样,等到她旅行回来的时候,就能以拖欠房租为名,或者抓住他们其他违反租约的方面作为借口,气势汹汹地和他们争论。她的身边常带着警察、便衣、拘票、传票、书面文件等一些法律手段,不由分说、名正言顺地把自己的财产收回来,身心充满报复性的快感。 她每次出门总是朝南方走——虽然她嘴上常说要去北方看一看,但是内心难免会有些疑虑。倒不是因为以前内战中南方吃了败仗而有什么旧恨,只是对北方佬有点恐惧、不信任,觉得他们既陌生又遥远。因此,她永远向着南方跑,每次都会把儿子尤金也带上。对尤金而言,南方就像“模糊的海伦”在他的血液里沸腾。直到现在,母子二人仍然同睡一张床。 他对南方的情感,与其说是历史性的倒不如说是出于内心深藏的一种浪漫欲望——一种永无休止、一种无法理解的沉醉感,就像某些人血液的磁力,吸引着他们投身于火热的中心,投身于南极冰冷、碧绿的水泽之中,就如同那位写就“古舟子咏”战无不胜的浪漫主义者,义无反顾地交出心来,走到无法再走的地方为止。毫无疑问,他的这个欲望在他读过的诸多书籍和读书之后产生的想象中更为加强。其他因素还包括:他接受教育的历史为这一部分投射的浪漫光环,当时传说人们都住在深宅大院这种荒诞的歪曲,奴隶制是最为仁慈的制度形式,在这种制度下号称“上校”的贵族们宽宏大度;天真烂漫的黑奴们快乐地弹奏着班卓琴,拖着步子跳舞;所有的女士们都纯洁、温柔、美丽,所有的男士都富有骑士风度、英勇善战,所有的叛军都是狂妄自大、视死如归的武士。许多年以后,尤金不愿意再提起那片荒芜的精神原野,也不能再想象这片精神原野的荒芜,那种根深蒂固仇视一切新生的态度,那些庸俗廉价的神话和自鸣得意的斯文传统,他们的所谓贵族文化,那些人说话时那种怪声怪气又软又甜的口音,简直让他无地自容——如果没有疲倦和恐惧,他就难以想象还会重返那种虚伪迷信的生活。他多么惧怕那些神奇传说,惧怕他们的敌视,所以他依然假装对一切都充满了热忱的态度,并为自己并非出于自愿而住在北方寻找借口。 一直到最后他才想起,这些人并没有带给他任何好处。他们对他深爱也好,仇恨也罢,都无关痛痒,他并不欠他们任何东西。他下定决心要把这些话告诉他们,来个以怨报怨。他的确这么做了。 他的视野的确延伸到迷人的仙境中去了——延伸到神奇、孤独的惊讶中去了,只不过这一切常被伊丽莎的抠门和算计破坏了,被这样一个壮美世界中的小气母亲破坏掉了。还有许许多多的因素:住在破破烂烂的屋子里,在零乱屋子里总是以牛奶、甜面包和黄油为伙食,乘坐火车的时候总用鞋盒子自备午餐,在餐车里坐下后还要认真地观察、研究菜单,最后只点来一杯咖啡,走到任何地方都没完没了地跟别人讨价还价,每次查票员过来时都要慌忙叫他“蹲下去”,因为他长得人高马大,买的半价票可能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就在甘特从奥古斯塔返回的那个冬天,伊丽莎带着他去了佛罗里达。他们首先抵达坦帕,几天后又来到圣彼得斯堡。他在那些铺了细沙的街头走了很多路,偶尔也会坐在长长的桥头,和几个乐悠悠的老头一起钓鱼,饱览出租屋里一整柜情节动人但文学价值不高的文学作品。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房东说租金太便宜,认为他在这个季节里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吃了亏,因此双方大吵了一通。恰巧在这个时候,他们接到了黛西发来的一封急电,要求母亲“速来”。于是他们母子二人便匆匆赶往南卡罗来纳州。在3月下旬的一天,他们赶到了黛西所在的那个阴雨泥泞的邋遢小城,发现黛西在头一天刚刚生下她的第一个孩子,她生了个男孩。伊丽莎觉得这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打断了她的旅行,一脸的不高兴,刚到没几天就跟女儿激烈地吵起架来,说要马上返回阿尔特蒙,并声称以后再也不来了,而黛西也毫不示弱,她干脆不无讽刺地说不来也罢,正中下怀。但事后伊丽莎还是会去女儿那儿的。 第二年冬天,她在狂欢节期间到新奥尔良去,也带了小儿子同去。尤金还记得玛丽姑妈家后院里有一口蓄积雨水的巨型水缸;还记得晚上睡觉时姑妈雷鸣般的呼噜声震得窗户哗啦啦直响;还有在运河街张灯结彩、盛大的狂欢盛会:多层的彩车、微笑的美女、整齐行进的方阵,各种各样古怪、荒诞的面具。在那个地方,他再次看到了许多停泊在运河街尽头的船只,那些船身高大的龙骨巍巍地俯视着堤岸这边的大街;他在小镇的墓地里看见所有的坟墓都高出了地面,有些迷惑不解,而甘特的侄儿奥尔解释说,“如果不高出地面就会被水淹掉了”。 他还能回忆起法兰西市场上的各种味道,还有曾在那里喝过的浓咖啡的香味,以及那儿的星期天里充满欢娱的都市生活——剧院开放、木工工具杂乱的声音、沉浸在节日喜庆中的人群。他也到波尔家做过客,他是南都旅馆的老主顾了,家就在城中古老的法国区。当时尤金和他家的小孩弗兰克·波尔同睡在一间大而黑暗的屋子里,室内点着昏暗的蜡烛。他们家的厨师是个黑人老太婆,她只会讲法语。她每天一大早就会从菜场返回,带着一大篮蔬菜、热带水果、鸡鸭鱼肉。她做的饭菜具有一股奇特的香味,他一辈子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饭菜——浓重的大烩汤、精制牛排、卤鸡卤鸭。 他注视着那条如同黄蛇一般蜿蜒的大河,想象着远方的河岸,河口地带密密麻麻生长的热带草木,河岸地带的农庄和甘蔗园、皎洁的月光、堤岸上翩翩起舞的黑奴、水上灯火环绕的船只、喷洒了香水、满头都是黑头发的妇女、幻影一般的树影下颤动的音符,这些都构成了一幅浪漫的生活画面。 他们从新奥尔良的狂欢节返回没多久,在一个寒风怒吼的冬夜里,尤金睡在他父亲甘特那里,全家人都忽然被甘特的大声喊叫声吵醒了。甘特近来酒喝得特别多,一天比一天醉得厉害。每天下午尤金都被派去从甘特的店里把他接回家,总要弄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会在简那度的帮助下,用黑人那辆跛脚马车把他载回来。到家的时候早已酩酊大醉了。接下来他经常做的事情就是给父亲喂汤、脱衣,然后牢牢地控制住他,等待麦奎尔医生尽快赶来,在他精瘦的胳臂上打一针,留下安眠药粉才会离去。此刻,女儿已经精疲力竭了,而甘特自己早先闹过两三次风湿病,饱受了折磨,所以他的体力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这一次,他在黑夜里醒来,躺在床上被疼痛和恐惧折磨得睡不着。他整个右半身剧痛难耐,好像快要瘫痪了一般,这种情况以前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在痛苦和恐惧中,他时而诅咒上帝,时而央求上帝。一连好几天,医生和护士用尽了各种手段,希望他的关节炎不要影响到心脏。这种风湿性关节炎使他浑身的骨头都变得弯弯曲曲的。等他稍好一点可以走动的时候,就会由海伦看护着一起坐火车去温泉疗养地接受治疗。女儿粗鲁地赶走了所有帮忙照顾甘特的人,只留下自己一个人每时每刻、悉心地照顾着他。他们一共去了六个星期——偶尔也会寄张明信片或者写一封信来,把那儿的旅馆生活、矿泉浴、残疾者、病人、暴富阶层的状况作个简要的描述。这些消息都传到了尤金的耳朵里,给他的视野增加了丰富的色彩。等他们回家的时候,甘特已经可以走动了,双腿的风湿已经被药物驱散。但是他右手的骨节却又硬又弯,永远地残废了,他的手再也无法合起来了。与此同时,他的行为也有些变化,他的眼神里透出一种恐惧和畏缩的神色,人也比以前温顺多了。 这场病过后,海伦与甘特二人的情感比以前更加亲密了。从此以后,甘特似乎能预感到自己今后的日子会注定痛苦和恐怖,到临了只有一死。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当他充沛的精力慢慢减少,身体变得越来越麻痹、几乎垮掉的时候,她却始终紧紧地跟随着他,寸步不离。这更坚定了二人的情感纽带,使这种关系超越了生命、超越了死亡、超越了所有的往事。 “要不是这个女儿我早就没命了,”他逢人就会这么说,“她救了我的命,要是没有她我肯定没法活下去了。”他一遍又一遍夸赞她的孝顺和忠心,吹嘘他们这趟疗养花了多少钱、住的旅馆多么舒适,两人见识了多少世面。 海伦人品好、孝顺父亲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大家都知道甘特非得依靠这个女儿不行,但是伊丽莎的嘴却噘得越来越高了。她经常独自面对滚热的油锅偷偷地掉几滴眼泪,有时候颤抖着勉强地从通红的大鼻子底下挤出一丝难受、伤心的苦笑来。 “我要让他们瞧一瞧,”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心想,“我一定要让他们瞧一瞧。”她若有所思地说,同时使劲地搓着这一年在左手背上长出来的一块发痒的红斑。 第二年冬天,她去了温泉镇。途中他们在孟菲斯市住了一两天:史蒂夫在那里的一家油漆店里打零工。他带着弟弟到城里去逛街,每每碰到酒吧,就会匆匆地走进去,说是“进去找一个朋友”,把尤金一个人丢在店外,尤金似乎觉得他每见过一次“朋友”后,走路的时候就会摇摆得更加厉害一点。 他们迷迷糊糊地跨过大河,在夜色中,他透过车窗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些小茅屋在阿肯色州荒凉的田野上隐隐闪现。 伊丽莎把他送到温泉镇的一个公立学校去上学。他很快就全身心融入了这个新奇的新世界——他的表现特别好,很快就博得了年轻女教师的喜欢,但是班上那些小坏蛋却对他充满了敌意,并常常欺负他。在第一个月里,他由于不了解这些人的规矩,受尽了欺负,吃尽了苦头。 伊丽莎每天都会去洗温泉浴;有时候他也跟着同去。跟妈妈分开后他会产生一种陶醉般的独立感,然后他迈进男浴室,在一间阴凉的屋子里脱光衣服,再走进另一间排着长椅的热屋子,把自己关进一个洗澡隔间直到浑身开始冒汗。很快,他就感到自己快要被融化成脚下的一摊水了。等他爬出来以后才感到双腿发颤,接着会被一个身强体壮、笑嘻嘻的黑人放进大澡盆里,任由他翻来翻去、又搓又捏,弄得全身舒服极了。这一切结束后他就懒洋洋地躺在一张长椅上,从里到外都觉得神清气爽,为自己在男人的世界里体味到了真正男子汉的气概而自豪。人们都躺在长椅上聊天;有的人大腹便便地四处走动着;有的人只在腰间扎了一条浴巾——他们都是皮肤蜡黄、拖着懒洋洋的口音的南方人。有的人由于长期酗酒眼睛都鼓了起来。此外,还有皮肤发紫的赌棍、被打下台的老拳击手。他喜欢浴室里的蒸汽味和人身上冒出的汗味。 伊丽莎此刻派他去叫卖《星期六晚邮报》。 “放了学干点轻活对你只有好处。”她说。当他的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报刊袋子外出卖报的时候,她会在身后喊:“振作起来,孩子!振作起来!挺起腰来。让他们看看你是个有能耐的人。”说完她会在他的口袋里塞满一大叠卡片,上面印的是: 度夏好去处 南都旅馆 美丽的阿尔特蒙 美国的瑞士 房价合理——欢迎短期住客、游客 请致函店主伊丽莎·E.甘特接洽 “孩子,要想过好日子,你就得帮我多拉些生意来。”她老是这句话,说话的时候噘着嘴,双唇微微地颤动着,想强挤出点笑容来。这使他非常难受,因为他明知母亲假意这样说,还想做虚伪的掩饰。 后来他终于明白自己在伊丽莎的世界里扮演的是怎样一个厚脸皮的角色——打起精神、腰身笔直、挺起胸脯,让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有能耐的人”,一面逢人就自我介绍,掏出一张卡片来宣传阿尔特蒙和南都旅馆的美好之处,为了“多拉点生意”,他绝不放过每一个与人打交道的场合。他母亲早就学会了一套行业术语,同时还得意地把这些术语挂在嘴边——什么“短期客”啦、“揽客”啦,而他最不喜欢这些行话。他和甘特一样,非常不喜欢把家里桌上的面包拿去赚钱,也不喜欢把自家的房间租给那些房客、陌生人、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或者病人、疲惫不堪者、孤独者、潦倒者、流氓、妓女和笨蛋。 就这样,他迷失在辽远的奥萨克高原上,漫无目标地沿着中央大道走去,道路两侧都是陡峭的山峦。在他的幻想里,这些山峦就是魔幻乐园的边界,轻轻地跨过去就是永恒、无限的人间仙境。他不停喝着地下喷涌而出的泉水,希望能把自己浑身的污浊清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永无止境地去幻想神奇的源泉或者沐浴在齐颈的膏土里,把血管中每一滴污血清理干净,把身体里所有的癌细胞都能焙干,缩小并吸干毒疮、揭去坏疽、连根铲掉一切染病的纤维黏液,还他一个清白、完美的凡胎肉身。 他会一连好几个钟头盯着豪华旅馆的入口,瞪目凝视着阳台上女客们的大腿,观察那些休闲的大人物,他又惊又痛,觉得他们就是各类小说中钱伯斯和菲利普式的人物,他们过着神仙般的生活,编织着自己的故事。他深深地折服于这些小说了不起的气魄,尤其是那些英国出版的书籍。这些书中的人物也谈情说爱,但和一般人并不同,他们的举止高雅,他们说出的话含蓄而微妙;甚至在他们激情迸发的时候也没有半点的粗俗或者贪欲——他们不具备凡夫俗子的龌龊思想和肉欲邪念。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骑马女士秀美的大腿,看着她们优美的大腿夹住坐骑,直看得他神魂颠倒,心里很想知道那雄伟的马背温暖起伏的颤动会不会使她们兴奋起来,也想知道她们爱起来的滋味如何。那些书里所形容的这些高贵、典雅的言谈举止差点儿把他唬住了:他所见的男女人物连偷情都会戴着手套、温文尔雅地进行。一想到这些,他不禁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竟如此下流——在他的想象中,书中人物的谈情说爱全都超越了一切自然法则,只要轻轻一碰、眨一下眼、声音的语调一变就能达到动物或者普通人所追求的快乐。 现在他的头发已经剪短,比以前更显得有些特别了。所以当那些人看见这个孩子疏离、冷漠的表情时,都会掏钱买他一份杂志,有时候还会多给他好几倍的赏钱,好像他们干了什么内疚的事而饱受自责,想通过多花点钱来赎罪似的。 从餐馆的橱窗里他看见巨大的鱼儿游来游去——鳗鱼像蛇一样蜷伏着、白肚的鲑鱼尾巴一甩便沉下水去。他心里暗想那里面肯定有许多精美可口的食物。 有时候,钓鱼的游客从远处河边驾着马车回来的时候,会满载活蹦乱跳的大鱼,在这样的时候他就特别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亲眼见识一下那条河。他身边所有可望不可即的事物都会使他充满渴望。 后来,他跟着伊丽莎再次到佛罗里达州的海滨沙滩,他漫步在圣奥古斯丁城古老的小道上,沿着德托纳硬邦邦的海滩奔跑,或者疾步走过棕榈滩豪华饭店门前的绿色草坪,四处寻找从树上掉下来的椰子,因为伊丽莎想要带些椰子回去做纪念品。他塞满了一麻袋椰子,背在肩头走在“皇家黄蝴蝶”和“浪花”等旅馆长长的走廊里,受尽众人的揶揄。上自贵宾下至黑奴都讥讽、取笑他。有时候,他走在那条横切半岛、被棕榈树荫遮盖的清凉大道上,瞥见女士们柔软光滑的裸腿以及男士们晒成紫铜色的结实身体,横七竖八地躺在温暖的散沙里,要不然就看见他们跳进滚滚袭来的海浪中,一起卷入碧绿、无垠的大海。这便是他这个山里的孩子从小用父亲带回的贝壳放在耳边倾听的大海,但是直到现在,他才有幸真正见到了它的样子。阳光在棕榈叶间留下一道道的斑驳,公主王侯们坐在车上,被人推着缓缓走在平坦的道路上;在装有格子的酒吧里,电风扇嗡嗡地响着,男客们举起高脚玻璃杯喝着冰镇的美酒。 有时候,他们前往杰克逊维尔,在跟佩特和格里利家不远的地方住上好几个星期;他师从一位哈佛毕业的跛子教师,跟他一起学习,还跟他一起吃自助餐,老师边喝啤酒边吃脆饼干。他们快要离开的时候,伊丽莎嫌学费太高,而那个跛子耸了耸肩,说她愿意给他多少都行。尤金在一旁感到无所适从,不停地转动着脖子。 就这样,从小在深山幽谷长大、与山为伍的他平生第一次见识了神话般的南方景色。火车窗外快速闪过的画面:田野、树林、山峦,都永远地驻留在他的心底。在漫漫的长夜里,他躺在卧铺上,望着模模糊糊、幻影一般的南方景物快速从眼前闪过,他慢慢地睡着了。但是突然他又醒了过来,看见佛罗里达清凉的湖泊在黎明里静卧在远方,仿佛永远期待着和他会面;在薄暮中,火车悄然驶进了萨凡那车站,这时候他听见月台上传来陌生的低语声,还有车站上各种轻微而令人不安的回音;在晨光微曦中,他窥见了模糊的树林、布满车辙的泥巷、一头母牛、一个男孩、一个眼神呆滞的邋遢女人倚着小屋的房门,在这一刻,生命只是一个故事,轻轻一瞥便消逝在窗外。 他知道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有一定的共性,都有奇怪的相似性——他梦见宁静的大道,月光下的林地,他想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徒步走到那里,知道一切仍然会保持着原来的模样,一眼就能认得出来。这一切都为他而存在,从古至今,以至永远。 尤金那年快12岁了。 第二部 孤独的青春 14 李树的枝干黑而发脆,在冬天日的冷风里僵硬地摇晃着,万千细小的树枝上都结了冰,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矛尖。但是春天一到,她又会开满鲜花、挂满果实,沉重地弯下了她的躯干,那时候她又会生机无限。鲜红的李子在细小的茎干上拼命地摇晃着,它们即将成熟,然后跌落在湿而肥沃的土地上;微风吹过果园的时候,天空中便会飘来小小的李子;黑夜里只听见它们轻声坠地的声音,一棵落满鸟儿的大树上传来阵阵高歌,万物都在萌发、开花,空气里充满了李子坠地、鸟儿欢歌的交响乐。 山上粗糙冻结的土地已经潮湿、松软,甘霖降下,青翠嫩绿的小草就像细软的毛发,稀疏地铺散在大地上。 尤金心想,我哥哥本恩的脸就像一块微黄的象牙,他高高的额头永远都会愁容不展,苍白得像个老人,他的微笑就像一道闪光掠过刀刃的表面。他的脸就像一面刀刃,一把小刀,一束闪光。这是一张病弱而冷峻的脸,永远亲切可爱地皱着眉头;他板着脸、伸出细长而有力的手指修理东西的时候,总显出聚精会神,只从细长的鼻子里轻声地哼哼着。女人们看到他这张棱角分明、坑坑洼洼、眉头紧锁的脸时,总会油然生出一种温情。他小孩般的头发闪闪发亮——就像莴苣一样皱巴巴地卷曲着。 本恩走在4月的黎明的街道上。清冷的夜空里亮起明明灭灭的星辰。微风吹过,果园的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本恩缓慢地走出酣睡的家,在果园里他那张瘦削苍白的脸显得模模糊糊,并不清晰。在刚刚盛开的果花下面,散发出尼古丁和皮鞋的气味。他的尖头皮鞋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嗒嗒地发出空谷足音。广场的喷水池里水花懒洋洋地翻滚着;消防队员们还正在熟睡,伟大、勇敢的麦瑞克警官是个例外。此刻,肥头大耳、满面红光的他已经在安尼达餐馆的桌子埋头品尝甜馅饼,喝着浓咖啡了。大街上飘来一阵阵新鲜的油墨味儿;一列火车一路汽笛长鸣,吼叫着向春天的南国驶去。 在黎明的暮色里,报童们正沿着清凉的果园走过。黑女人们在黑暗的屋子里伸了伸紫铜色的大腿。小溪的清流汩汩而过。 一位新来的六号报童,听大家都在讨论“狐狸”。 “谁是狐狸?”六号问。 “狐狸是个浑蛋,六号。别让他逮着你了。” “上星期一那个浑蛋一共逮着我三次,每次都是在希腊餐馆里。他怎么连饭都不让我们吃?” 三号报童想起了星期五那天早晨——他跑的是黑人区路线。 “你有多少份,三号?” “162份。” “小子,你那里欠账的有几个?”兰道尔先生讥讽地问。“你有没有想办法收过钱?”他一面翻着账簿一面追问道。 “他收不到钱就要人家陪他风流一回,”狐狸笑嘻嘻地说,“过一次瘾就白看一个礼拜的报。”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自己作弊都六年了。” “你可以随便敲诈他们,”兰道尔说,“但账还是要收的。本恩,这个周六我想让你跟他一起去收账。” 本恩低声地笑了笑,然后用讥讽的口吻对着天空说: “噢,我的天哪!难道你还指望我来监督这个小浑蛋吗?他已经骗你大半年了。” “好啦!好啦!”兰道尔有些不高兴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让你跟他一起去看个究竟的原因。” “噢,老天爷啊!兰道尔,”本恩轻蔑地说,“他账簿上的那些黑鬼,有的死去都有五六年了。你总是随便抓个小家伙就让他送报,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三号,你要是不赶快动身,我就要把你的那条线交给别的孩子了。”兰道尔说。 “哼,给别的孩子,我才不在乎呢。”三号粗鲁地回答。 “噢,我的天哪!你听听!”本恩冲他的天使轻笑一声,皱了皱眉,然后板着脸朝三号猛地摆了一下头,以作示意。 “好的,你们听听他!我就是不在乎!”三号报童挑衅似的说。 “好吧,小子。现在你马上送你的报去,否则小心我敲断你的腿。”本恩板着脸转了过来,安静、忧郁地看了他片刻,然后鄙夷地说:“哎,你这个小骗子,我有个弟弟比你六个加起来都强。” 春天就像一块香气四溢的薄纱巾,轻轻地覆盖在大地上面;夜色就像一个清凉、淡紫色的碗,里面装满了果园的新鲜香味。 甘特睡得很沉,所以他低沉、起伏的鼾声把窗户震得哗哗直响。淡紫的夜色中突然爆出短促的轰隆声,36号班车开始在萨路达山坡上爬行。火车就像一只山羊正在无助地喘息着,它的车轮在钢轨上奋力直转。开车的汤姆·克莱恩凝神注视底下白瀑沸腾的山溪,静等着什么。车轮打滑了,开始转动、停一下,然后慢慢前行,就像一头负重的骡子行走在黑暗里。等一切恢复正常之后,他又探出身子,朝驾驶室外张望了一下,这时候星光在钢轨上闪烁着。他吃了厚厚一块冷煎牛肉三明治,上面涂了黄油。他粗鲁地用牙齿撕咬着,黑乎乎的大指头把面包捏得面目全非。一股山茱萸和月桂树的清凉香味从铁道那里传过来。车厢经过钢轨交叉的地方时,发出了咔嗒咔嗒的声音;扳道工人板着脸站在道岔旁边,从扳道房里隐隐透出一丝昏黄的灯光,他的身影隐约映在这丝灯光里。 汤姆将手臂搭在窗沿上,若有所思地咀嚼着什么。他的脸上戴着眼罩,正低头仔细地注视着扳道工。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接着他默默地转过身,从司炉手中接过一只牛奶瓶,里面还有半瓶冷咖啡,他张开大嘴,咕嘟咕嘟大口将嘴里的面包冲下肚去。 在“山谷街18号”房子前面破烂的红砖门廊里,到处都散落着泥巴、沾满了油污。火车经过那里的时候,房子被震得摇摇晃晃。三号报童把一份油墨未干的报纸折得方方正正,然后朝那里扔了过去,正好砸在木屋的大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就像一块木头落在凉台上。屋子里面,爱拉·考本宁翻转了一下赤裸的身体,发出轻轻的哼哼声,似乎还在昏睡之中,同时在热乎乎的被窝里懒洋洋地动了动她那条紫铜色的大腿,其间夹杂着丝织物的声响。 哈利·塔格曼点起一支“骆驼”牌香烟。他一边看着印报机慢慢停下来,一边猛地吸了一口烟,吸进自己已经被油墨污染了的肺中去。他那赤裸的臂膀肌肉发达,结实得就跟他的印刷机一样。他舒服地坐在一把嘎吱作响的旧椅子里,往后靠过去,漫不经心地浏览了一下依旧微微发热、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浓烈的香烟从鼻孔里慢慢地喷了出来。他把那张报纸随手扔在一边。 “他妈的!”他说。“排的什么版嘛!” 本恩从楼上走下来,心情忧郁地板着脸,然后驼着背朝冰箱走过去。 “我的老天!麦克,”他一边打开冰箱门,一边生气地冲排版工人喊道,“难道你们这个冰箱里除了根汁汽水和酸牛奶以外,就没有别的吗?” “你想要什么,他妈的?” “我想来瓶可口可乐,明白吗?”他语气生硬地说,“就是亚特兰大那个坎德勒老头的工厂生产的东西。” 哈利·塔格曼丢掉了嘴里叼着的香烟。 “消息太慢了,还没有传过来呢,本恩,”他说,“你一定要等到他们对李氏汽水的热情消退下去才行。快来!”他突然站起身说,“咱们找个便宜餐馆吃点东西去。” 他把大脑袋伸进水槽深处让温水冲洗他粗壮的头颈以及那张因经常上夜班而苍白、结实、滑稽的脸。他把手浸在满是肥皂沫的水中,肩上的肌肉像粗蛇一般慢慢蠕动着。 他用雄壮、中气十足的男中音唱起歌来: 当心!当心!当心! 多少勇士壮志未酬, 结果不免葬身大海。 当心点吧!当——心! 大家都感到精疲力竭,开始舒舒服服地躺在安静、温暖的印刷间里休息。楼上的办公室里泛着黄色的灯光。那里也同样地躺着一些做完工累瘫的工人,他们全都伸展着四肢。报童们已经奔赴各自的送报路线。此刻,整个报馆里显得疲惫而和缓。黎明的和风轻抚着他们的脸。远处的地平线上渐渐露出了明珠般的灰白色。 令人惊奇的是,生命已经从浅紫的昏暗里一点一点地苏醒过来。古德毕夫人强壮的“六号”棕色大马,正嗒嗒嗒地上路了,它走得很缓慢。不问便知,它拖的肯定是乳黄色的牛奶车,车上满载着特别浓稠的高价鲜奶。奶瓶摇摇晃晃,相互碰撞着,发出叮当的响声。车夫是一位满脸稚气的乡下小伙子。他的身上混合着浓重的汗味和奶味。在星辰满天的黎明时分,他驾着马车,穿过露珠闪烁的田野、穿过比尔本树林,走过英式农庄砖砌的大门,前行8英里路,终于来到了城里。 在火车站对面的皮斯加旅馆里,最后一扇门轻轻地关上了;夜里轻手轻脚的声音停止了;伯妮斯·雷德门小姐赏给黑人搬运工8张一块的纸币后,也径自睡觉去了,同时还嘱咐他下午一点前不要打扰她。在火车场站,一辆火车头正在换班,大声地冲来撞去;火车开过比尔本交叉口的时候,汤姆·克莱恩慢慢拉了两下汽笛,发出呜咽哀怨的声音。这时候三号报童已经送出了142份报纸。他只要爬上鹰环斜坡的破木台阶,把那边八家的报送完就算完事了。他不安、焦急地扫视着山洼里崎岖不平的黑人区,然后朝东边的山坡望去:在鸟瞰峡后侧,东边的天空已经泛出了鱼肚白,星星越来越稀少。时候已经不早了,他心里想。他长着一张白胖的脸,一头厚厚的浅黄色头发。下巴又长又多肉,向后凹进去。他用舌头舐了舐干裂的下嘴唇。 一辆1910年生产的四缸七座赫德逊牌轿车正慢慢地发动起来,像个醉汉似的从车站的街边冲了出来,摇摆着驶进南端大道平坦的黑人居住区,那里正是消防队员平时演练的地方。接着车子开足了马力,以每小时将近50英里的速度向市中心驶去。火车站也悄悄从睡乡里惊动起来:从空荡荡的车棚下传来轻微的回声,锤子落在车轮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镶了铁的鞋底踩在候车室瓷砖地板上发出沉重的脚步声。一位睡眼惺忪的黑人女工把水浇在瓷砖地板上,然后懒洋洋、神情阴沉地用一个又湿又脏的拖把在地上来回擦洗着。 现在已经5点半了。本恩3点25分就已经走出家门,去了果园。再有40分钟甘特就会醒来,接着他会起床穿衣、生起做早饭的炉火。 “本恩,”当他们二人走出印刷完毕的报馆时,哈利·塔格曼说,“要是杰米·狄恩再到我的印报间胡闹,他们就干脆再找别的人来印这份恶心的报纸好了。他妈的!我随时都可以在《亚特兰大宪法报》找份活干。” “他今晚有没有来?”本恩问。 “来了,”哈利·塔格曼说,“不过他又溜了。我让他滚到楼上去的。” “噢,我的老天!”本恩说。“他说什么了?” “他说:‘我是总编辑!我是这份报的总编辑!’我对他说:‘我他妈才不管这些呢,你就是大总统的跟屁虫又怎么样。你要是想今天出报,就赶快给我滚出去。’你信不信,他马上就开溜了!” 天空已经泛成了灰蓝色,两个人绕过邮政局,斜跨走进安尼德三号餐馆。这是一家小型的家常饭馆,门面只有12英尺宽,位于一个眼镜店和希腊人开的鞋铺中间。 小餐馆里面,麦奎尔医生正坐在柜台前的凳子上,耐心地用叉子扎盘中的红豆吃,一次叉一个。他的周围散发出威士忌酒的刺鼻气味。他有一张肥大多肉的下巴,脸上布满了褐色的大斑点。他屠夫一般肥大、灵巧的手背上长满了毛,此时正麻木地握着刀叉。本恩一走进店内,他就转过了身子,像猫头鹰似的东张西望着,两只圆球似的红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看。 “喂,孩子,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吗?”他友好地大声问。 “噢,我的老天爷,”本恩轻蔑地笑了笑,然后朝哈利·塔格曼猛地摆了一下头说,“你听到了吧?” 他们在柜台的下端坐了下来。就在此时,殡仪业务承办人“马面”韩斯走了进来,他虽然并不多瘦,但是身上那件黑色的长礼服使他看起来颇像一具骷髅。他那张长灯笼形的嘴巴就像马的嘴一样龇着牙,脸上带着职业的笑容,一排马牙般的白齿露了出来: “先生们,先生们……”他漫无目标地说,一边麻利地搓着两只干瘦的手,好像天很冷似的,手掌碰在一起发出啪啪的声音。 “肺病行家”考克一直饶有兴趣地盯着麦奎尔医生,对他在盘子里扎豆子吃很感兴趣,他的眼神中也带着讥讽的意味。这时候他从魔怪一样的脑袋上取下长长的雪茄,夹在熏黄的手指间,然后拍了拍他同伴的肩膀。 “我们走吧。”他平静地笑了笑,冲“马面”韩斯点了点头。“要是有人看见我们待在一起,那可不太好。” “早上好啊,本恩。”“马面”韩斯一边打招呼,一边在他下首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你的家人都好吗?”他轻声补充道。 本恩皱着眉头斜眼看了看他,然后扭过头想对端菜的服务员说句话,嘴唇微微地抖动着。 “大夫,”哈利·塔格曼装出一副推销员般毕恭毕敬的样子说,“你做一次手术要多少钱?” “做什么手术?”麦奎尔马上大声说道,用叉子扎了一粒腰豆。 “哎呀——阑尾炎手术。”哈利说,他只能想起这个。 “肚子上动刀就要300元,”麦奎尔说完转过身咳嗽着。 “你可别让痰把你堵住了,”考克龇着黄牙笑着说。“史雷登老夫人就被痰堵住了。” “天哪!”哈利·塔格曼说,嫉妒自己错过了这则新闻。“她什么时候死的?” “今晚刚死。”考克说。 “天哪,真是太遗憾了。”哈利·塔格曼边说边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刚刚把老太太安顿完毕,”“马面”韩斯轻声地说,“瘦得就跟皮包骨头一样。”他遗憾地叹了口气,不大工夫他水泡一样的眼睛变得湿润了。 本恩转过眉头紧皱的脸,露出很不舒服的样子。 “乔,”“马面”韩斯带着职业般的快乐说,“给我来一杯你那种防腐药水吧。”他示意似的把马头般的脑袋伸向对方的咖啡壶。 “噢,我的天哪,”本恩厌烦而低声地咕哝着,“你来这儿之前有没有洗过你那双该死的手?”他气愤地迸出这句话来。 本恩已经20岁了,但是人们想象不出他的实际年龄。 “你想来点冷猪肉吗,孩子?”考克露着邪恶的黄牙问道。 本恩的喉咙里发出厌恶的声音,把手捂在肚子上。 “你怎么啦,本恩?”哈利·塔格曼大声地笑起来,然后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 本恩离开凳子,手里端着咖啡,另一只手拿着他点的馅饼派,挪到哈利·塔格曼一侧。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他猛地抬起头,迅速朝麦奎尔医生皱了一下眉头。 “天哪,塔格曼,”他说,“他们把我们包围起来啦。” “你听他说出这种话来,”麦奎尔医生对考克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啊,你说呢?是我把他接到这个世上的,看着他从伤寒中恢复过来,他老爸上百次的酒醉都是我给看好的。他们一家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会来找我,我有这么大的功劳还被他们骂得一无是处,可是你瞧着,他们很快就会飞快地跑来找我的。对不对,本恩?”他自豪地说完以后又扭过头看了看本恩。 “噢,听他胡说八道!”本恩说完后气呼呼地笑了,然后把瘦尖的脸埋进了咖啡杯里。他那委屈无语的样子使整个小餐馆里充满了生机、活泼和美好。他们醉眼惺忪、友好地看着他,看着苍白、轻蔑的脸上那股不屑的神气和嘴边诡秘的微笑。 “我再补充一句,”麦奎尔笨重地转过身对着考克说,“要是他家有人要做手术的话,你认为他们会找谁?你说呢,本恩?”他问。 “我的天哪,要是你给我在我身上开刀,麦奎尔,我一定要保证你没有喝醉,走路要走得平稳才行。”本恩说。 “得啦,休,”考克说,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别在盘子里找豆子吃啦。不管你是从凳子上掉下去,还是滚下来——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咱们走吧。” 麦奎尔迷迷糊糊地沉思着什么,眼睛直勾勾盯着盘里的豆子,叹了口气。 “快点走,你这个老糊涂,”考克起身说道,“还有45分钟你就要动手术啦。” “噢,我的天哪,”本恩边说,边从污迹斑斑的咖啡杯上抬起头,“轮到哪个倒霉蛋了?我得准备送鲜花了。” “我们都会有这一天的,就看早晚了,”麦奎尔口齿不清的厚嘴唇喃喃地说,“不管你有没有钱,今天还在这儿坐着,明天就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的老天,”本恩暴躁地冲考克迸出一句来,“你想让他这个样子去开刀做手术吗?你还不如直接把那个人的命要了算了!” 考克从嘴巴上取下雪茄,蜡黄、病态的长脸上带着笑容: “哎呀,小子,他只是有些兴奋而已。”他说。 淡紫色的暮色里透出珍珠般的光芒,并在光明和黑暗的边缘处同山峦相接。曙光就像珍珠般灰色的潮水一样,漫卷过田野和山岗,很快冲淡了黑夜的暮色。 年轻的杰弗逊·斯坡医生驾着一辆别克车在路口处停了下来。他走下车,举止潇洒地摘下手套,轻轻地拍了拍晚礼服上的翻领。他的脸色通红,很明显喝了不少威士忌。他颧骨高高,面容俊朗。他的嘴巴单薄、残忍、性感。他身上虽然闻不到汗臭味,但是人们很容易感觉出他是个来自山区的农家子弟。乡村学校和宾州大学的教育和镀金,使他变成了聪明的山里娃。费城的四年生活也把他彻底地改变了。 他走了进来,粗枝大叶地把手套塞进了上衣口袋。麦奎尔笨拙地从凳子上滑下来,紧紧地盯着他。接着,他肥胖的双手挥动了一下,好像在招呼什么。 “你看到了没有,”他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是珀西呀,你不认识珀西·凡德古吗?” “我在希利亚家跳了一夜的舞,”斯坡优雅地说,“他妈的!这双新漆皮舞鞋把我的脚给挤坏了。”他坐在一张凳子上,举止优雅地举起那双典型乡下人的大脚板来,挤在尖小的舞鞋里,并不好看。 “他这会儿去干什么?”麦奎尔好奇地问考克,想得到点启发。 “他在希利亚家跳了一夜的舞。”考克慢条斯理地说。 麦奎尔不好意思地用手挡住自己的脸。 “哎哟,太让我难堪了!”他说,“你还在希利亚家跳舞,你这个山里来的猪。你老在黑鬼区的那里风流胡搞,这才是真话。你少拿这个来唬我们啦!” 大家都像牛一样地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珍珠般的晨光里。 “漆皮舞鞋!”麦奎尔说,“伤了他的脚。天哪,考克,10年前他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腿上的毛还没刮净呢。人家不得不按倒他,费老大劲才把鞋子给穿上。” 本恩冲着心中的天使轻声地笑了笑。 “请给我来两片黄油烤面包。别烤得太焦了。”斯坡优雅地对服务员说。 “你还是要份猪肠子炒玉米吧,你这个浑蛋。你不就是吃咸猪肉和玉米面长大的吗?” “我们太卑微、太俗气,不能跟他比哪,休,”考克说,“和他一起喝酒的都是达官贵人,社交应酬太多了。人人都瞧得起人家,如今所有黄花姑娘肚子大了都会找他去接生了。” “说得对,”麦奎尔说,“他是那些人的朋友,他帮了他们不少忙。不光帮他们生出来,还帮他们弄进去呢。” “这有什么不好?”斯坡说,“我们不能让自家的权利外溢,对不对?” 他们的笑声飞了出去,在黎明中回荡。 “他们的谈话越来越粗俗,我都快听不下去了。”“马面”韩斯戏谑地说,一边下了凳子。 “走之前跟考克握一握手吧,韩斯,”麦奎尔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了,你真该让他抽点版税才对。” 洒满世界的晨光柔和又美丽,就像凯特琳娜海底的另一个透明世界,那里各式鱼儿在自由游弋。巡警雷斯利·罗伯特腰酸背痛,拖着一双扁脚,敞着衣服,懒散地走在珍珠般的晨曦中,然后停下脚步,轻轻地用手拨弄着身后的警棍,猪肝色的脸透过敞开的房门呆呆地朝里张望着。 “你的病人来了,”考克轻声地说,“便秘的警察。” 众人齐声衷心地大声招呼道:“你好啊,雷斯?” “噢,还不错,还不错。”警官心情不佳地回答。他用手揪了揪胡子,走了过去,随口噗一声把浓痰吐进了排水沟。 “好的,先生们,祝早上好。”“马面”韩斯一边说,一边打算离开。 “记住我说的话,韩斯。对待考克好一些,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了。”麦奎尔用手指着考克说。 韩斯脸上笑嘻嘻的,自尊心却有点受伤。 “我当然会记着的,”殡仪承办人严肃地说,“我们干的都是神圣的职业。当风暴将船只倾覆,终结一个人生命时,上帝就把一切托付给我们了。” “哎呀,韩斯!”考克大声叫道,“你这话说得好!” “让死者瞑目、让他们的四肢感到舒适、收殓躯体让他们的灵魂上天,这都是我们神圣的使命;这些都是我们的职责:向死者家属吊唁、抚慰寡妇的伤痛、拭去孤儿的泪珠、坚决………” “……保证民有、民治、民享的实现。”麦奎尔接着说。 “没错,韩斯,”考克说,“你说得很对,我听了都深受感动。不仅如此,我们这样做都是不求回报的。至少,”他善良地补充说,“在安慰寡妇的时候,我从来不收取她们任何费用。” “给寡妇伤痛的心涂防腐剂会怎样呢?” “我说的是安抚她伤痛的心。”韩斯冷冷地说。 “哎呀,韩斯,”哈利·塔格曼插话了,此前他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说话,“在去年夏天殡仪馆的业年会上,你演讲的时候不就用的这一套话吗?” “真理百听不厌嘛。”“马面”韩斯愤愤地说着,然后便离开了。 “见鬼,”哈利·塔格曼说,“我们把他给惹急了。医生,你刚才说往寡妇身上涂防腐剂的时候,差点儿没把我给笑死。” 这时候,雷文诺医生驾着他的赫德逊牌汽车在街对面的邮局门口停下了,他大步流星地边走边摘下手套。他没戴帽子,一头贵族气质的银灰色头发看起来乱糟糟的;厚厚的眼镜片下不安地闪动着一双外科医生阴郁的眼睛。大家都认识他那张安静、随和、关切的面孔,他灰暗、削瘦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的。他有时候会在严肃中带着一些幽默的味道。 “噢,见鬼!”考克说,“老师也来啦!” “早上好,休,”他边走进来边打着招呼,“你是不是又要进精神病院啦?” “啊,瞧瞧谁来了!”麦奎尔亲切友好地大声叫道。“神刀手迪克,医术高超的外科医生,全世界个人收藏胆结石最权威的人物。什么时候回来的?” “看样子来得正是时候。”雷文诺说,两只适合做外科手术的细手指利落地夹着一根香烟,他看了看表,“我记得半个小时以后你好像在雷文诺医院要做手术,是吗?” “当然,迪克,你总是对的,”麦奎尔充满热情地大声说,“你是怎样对那里的人说的。孩子!” “我对他们说,”迪克·雷文诺的情感就像是长在墙后面的花儿一样,让人闻得着却看不清,“全美最好的外科医生是个名叫休·麦奎尔的讨厌鬼,这个人经常喝得醉醺醺的。” “哎,哎,且慢!”麦奎尔边说边举起那只粗胖的手,“我不赞同你的说法,迪克。你的用意是好的,孩子,但是你混淆了事实。你说的是全美喝醉酒时最好的外科医生。” “你宣读过你写的那些论文吗?”考克问。 “读过,”迪克·雷文诺回答,“我宣读过那篇关于肝癌的论文。” “那么,关于脚指头溢脓的那篇论文呢?”麦奎尔说,“你读过那篇了吗?” 哈利·塔格曼听后哈哈大笑起来,但他并不完全明白究竟。麦奎尔在安静中大声打了个嗝,一时显得茫然无措。 “文章,文章,我告诉你,迪克,”他重新莫名其妙地说,“读多了文章就不会成为好外科医生。你的问题就是宣读的论文太多了,迪克,你为文章消得人憔悴。你读的文章太多了。文章会扼杀人的精神的,你是明白这一点的。就拿我本人来说吧,你有没有见过我从人身上掏出东西放不回去的?不管怎么说,我总让他们都活下来了吧?我算不上什么学者。我从来没有你那么好的福气。我是靠自学当上屠夫的。迪克,我是个木匠,是个室内装饰工、机修工、水管工、电工、屠夫、裁缝、珠宝匠。我是一块粗糙的宝石、天然钻石,迪克,我是个专门修理零件的。我把他们的内部零件取出来,拾掇拾掇,弄弄干净,然后再重新装回去。我办事很经济,迪克,我把用不着的全都扔了,有时候扔掉的东西还可以拿回来再用。谁让保波普的骨质增生?谁让狗儿学会吠叫?啊哈——这下你明白为什么州长那么年轻英俊了吧?我们浑身都是用不着的零件。迪克。我们讲究效率、经济、动力!你家里有小仙女吗?没有!那就让‘金砂屯’老酒帮帮你吧!你问问本恩,他懂得其中的道理!” “噢,我的天哪!”本恩淡然一笑,“这是什么话?” 从这儿再过去两扇门,正对着邮局的位置,彼得·马斯科利向上卷起他水果店的店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清晨珍珠般、凉丝丝的光芒洒在水果摊上,晚熟的红苹果摆成了金字塔形状,还有浅黄的佛罗里达橘子、紫色的葡萄,它们的底部都垫着木屑。铺子里弥漫着腐烂水果的味道,这里有熟透的香蕉、箱装的苹果,味道跟火药一样刺鼻。橱窗里摆满了各种罗马焰火筒、冲天火箭、转轮风车、小流氓礼花、威力巨大的“杰克逊响炮”、红色的大爆竹、一包包声音发脆的小鞭炮,各色烟花爆竹一应俱全。晨光照在店主灰白的脸上,照在他西西里人饱含毒意的眼睛上。 “别捏葡萄。要捏就捏香蕉!” 一辆街车,带着春天绿色的新装,朝广场方向驶去。 “迪克,”麦奎尔此刻清醒多了,“如果你想去,就去吧。” 雷文诺摇了摇头。 “我就在旁边当你的助手,”他说,“我不做手术,我有些害怕这种手术。这是你最拿手的,醉不醉都一样。” “是不是要从一个女人身上取个肿瘤下来?”考克问。 “不是,”迪克·雷文诺说,“是要从肿瘤上割掉一个女人呢。” “我敢说这个肯定有50磅重。”麦奎尔突然产生了强烈的职业兴趣。 迪克·雷文诺不禁怕痛地轻轻闪避了一下。一阵冷风吹过,他微微打了个哆嗦。麦奎尔肥厚的肩膀也像浇了一盆冷水似的哆嗦了一下。他看起来清醒了。 “我得先洗个澡,”他对迪克说,“还要刮一下胡子。”他的一只手搓着满是雀斑、胡子拉碴的脸。 “你可以到我住的旅馆去洗,休。”杰弗逊·斯坡边说边热心地看着雷文诺。 “我还是到医院去洗吧。”麦奎尔说。 “你的时间不多了。”雷文诺说。 “老天在上,那我们快走吧!”他不耐烦地大声说。 “你在霍普金斯医院的时候,见过凯利做这种手术吗?”麦奎尔问。 “见过,”迪克·雷文诺说,“手术前还祷告了好长时间呢,想获得一臂之力,结果病人还是死掉了。” “祷告个屁!”麦奎尔说,“在这个女人身上祷告一点儿用都没有。她昨天晚上还骂我是下贱的东西、酒鬼、狗腿子、杂种呢。她要是有这个力气骂人,那她就不会有什么事的。” “这种山里来的女人可不容易死呢。”杰弗逊·斯坡聪慧地加了一句。 “你想一起去吗?”麦奎尔问考克。 “不了,谢谢,我要睡会儿觉,”他回答,“那个老东西折腾得可够久的,我还以为她永远也死不了呢。” 他们动身出发了。 “本恩,”麦奎尔叫他,又恢复了以前的神态,“跟你老爹说,他要是再不给海伦休息时间,我就把他揍扁。他现在不喝酒了吧?” “我的老天,麦奎尔,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呢?”本恩烦燥地说,“你以为我是专门看护酒鬼的人吗?” “她可是个好姑娘啊,孩子,”麦奎尔深有感触地说。“百万中挑一。” “休,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快走吧。”迪克·雷文诺喊了一声。 四位医务人员朝珍珠般银白色的光芒走去。小城好像被水冲洗过一般,从淡紫色中显现了出来。整个世界充满了春天般的气息。麦奎尔跨过马路,朝雷文诺的汽车走去。他舒适地坐在汽车的皮座椅上,皮革的清凉使他感到振奋。杰弗逊·斯坡猛地发动了汽车,就像骑士一样挥了挥手,然后朝前驶去。 哈利·塔格曼转过脸望着车里懒洋洋坐着的、壮实的休·麦奎尔,钦佩地说: “老天做证!”他夸耀道,“我敢说他是天下最他妈了不起的手术高手了。” “哎,他妈的,”掌柜附和着说,“他非得先喝下一夸脱玉米酒才能发挥他那两下子呢。给他几口酒喝,他能在你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把你的脑袋取下来再安上。” 正当杰弗逊·斯坡驾车呼啸而去的时候,塔格曼不禁有些眼红地说:“瞧,那个浑蛋,他以为自己是大富豪范德标呢,呃?狗屎一堆。本恩,你觉得他今晚真是从希利亚家做客回来的吗?” “噢,我的天哪,”本恩烦燥地说,“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他去与不去有什么关系?”他怒气冲冲地加了一句。 “我猜小茅迪明天又要在社交专栏里胡说八道了,”塔格曼说,“‘年轻人天地’,这是她起的名!该死的!那里面简直什么人都谈,从黄毛丫头到老头列德蒙。如果连索尔·辜葛尔也是‘年轻人天地’的,那么本恩,我们俩还是三年级学生呢。哎,妈的,说得对。”他说道。服务员冲他们轻轻地微笑着,这更激励他说话的语气更加肯定了,“当美西战争开打的那一年,他的脑袋就已经秃顶了。” 服务员笑出了声。 哈利·塔格曼神采飞扬,匆忙临场发挥,他后来大声宣布道: “克莱伦斯·费尔金夫妇昨天晚上在斯诺特伍德美丽的宅邸举行盛大晚宴舞会,纪念其幼女格拉迪丝小姐初入社交界。‘年轻人天地’成员共赴盛宴。费尔金夫妇与其女儿一道,按照当年南方贵族的礼仪一一恭迎众宾客。而弗金斯夫人携其妹凯瑟琳·西基丝小姐,即本地‘宵春园’尽人皆知的凯特小姐协助督查大衣、晚礼服、珠宝等物的存放工作。 “宴会于晚上八时准时开始。来宾先于8点45分享用咖啡和饮料,晚宴上的9道美味系由希腊名厨阿塔若斯·帕帕多普罗斯,即著名的糖果制造商、宴会承办人、专为先生女士提供咖啡服务的珠宝咖啡馆老板亲自掌勺。 “在著名的烈酒生态学家杰弗逊·斯坡到场进行急救与医疗检查服务以后,宾客开始步入舞厅,巴克纳四人‘玉米’弦乐队开始奏乐,众人翩然起舞。巴克纳先生亲司乐鼓。 “参加舞会的有:艾琳·提斯沃斯小姐、雷纳·金斯特小姐、俄费莉亚·莱格、格拉迪斯·费金斯、比阿特丽丝·斯拉茨基、玛丽·维特斯特、海伦·肖开特、以及洛弗塔·巴恩斯等小姐名媛。 “此外还有梅斯·I.C.勃特姆、U.B.佛瑞利、R.U.雷的、O.I.洛维塔、卡明斯·斯特朗、萨斯姆·霍尼、普雷斯顿·厄普达克、道斯·维克特、佩特·比格斯、奥茨·古德、J.布劳德·斯代姆等先生名流。” 本恩暗自好笑,再次把头埋进了咖啡杯子。然后,他伸出两条瘦弱的胳膊,身体也朝前拱了拱,张嘴打了一个哈欠,把一夜的疲劳、烦恼和厌恶全部释放了出来。 “噢——嗯——嗯,我的天哪!” 一束束明净的阳光铺洒在大街上。这时候甘特也醒来了。 他仰面静静地躺在金色阳光沐浴的起居室里,倾听着鸟儿的欢唱。他张开嘴巴打着哈欠,把右手伸进毛茸茸的胸毛里,轻轻地挠抓着。 外面的肥母鸡“咯咯咯”性感地叫着。快来啊,偷我吧。恭候你一整夜了,先生。 他顿时没了睡意,挺直身子,保持警觉,被单盖着他瘦弱的腿,他仔细听着那群母鸡半推半就的咯咯声。 它们从温暖的尘土里,抖一抖丰满的身体,不大情愿地站起身来。对我而言,这土地,这葡萄藤也都一样。潮湿的新土就像刚刚切开的肉,又像轮船划开的水路。松软的草地被修整得干干净净,就像新切开的肉一样朝后卷去。樱桃树下的泥土已经被锄头轻轻地翻松了。大地接受了我的种子,带给我茁壮的莴苣,就像女人一样肥软而体液充盈。还有8月里粗壮的葡萄藤——上面挂满了一串串葡萄——什么样子?就像女人乳房里的乳汁,又像血管里奔流的鲜血。这些使她们又壮又丰满。 这一夜落花不知有多少。又到了白蜡的时节。5月底的绿苹果又将挂满枝头。6月,艾萨克家的苹果有一半伸到这边院子来了。咸肉,还有油煎绿苹果的香味。 由于突然感觉肚子很饿了,他才想起了早餐。他彻底掀掉了被单,转过身坐在床边,两只苍白患病的大脚踩在地上。他温柔地伸直了身子,移步朝那把皮摇椅走过去,坐在上面,找了一双干净的白筒袜穿在脚上。接着,他又站起来把套头睡衣从头上扯了下来,对着衣镜看了看自己粗大、骨瘦如柴的体骼、手臂上细长的肌肉、平坦多毛的胸脯。他的肚子松弛地下垂着。他迅速把双腿套进紧缩的连衫裤管里,然后把肩膀一挺,总算舒适地穿上了,然后系好了衣扣。接着他又套上了一条宽大的厚呢外裤,蹬上了一双无带软皮鞋。他一边系着裤子的吊带,一边大步走进厨房,三分钟之内就用煤油和松木生起了熊熊的炉火。在这春天的清晨,他浑身透着活力,感到神清气爽。 在鸟瞰峡,在朝露正浓的伦氏洼地,法官韦伯斯特·泰勒,这个远近闻名、事业辉煌、富贵的公司顾问(现在已经退休,但偶尔还会担任法律顾问),此刻正在他那核桃木镶壁的卧室里起身迎接晨光。他戴着一副墨镜,这更突出了他瘦长、狡猾、轻蔑的脸庞,彰显与众不同和高贵之处。他满意地眺望着窗外:一个雇用的乡巴佬正拎着满满一桶新鲜牛奶从第三牧场朝这儿走来。另一个人正在阳光下磨着闪亮的镰刀;还有一个人,正模仿着比他还要聪明的伙计——马儿,在车篷的后面慢慢地赶着双轮轻便马车。 他满心欢喜地看着自己黑白混血的儿子自在悠闲地从草坪上走来,他看到儿子走路时动作优美、轻捷,躯干苗条有力、骨架虽小却富有弹性。还有那聪慧的脑袋,充满热情的黑色眼睛、敏感椭圆的脸,还有那漂亮的橄榄色皮肤。他长得特别像一个西班牙上层人士。也许正是这种结合,人才真正成为人。 他在河边,再次听见了簧管,看到了缪斯的庙堂、神圣的树林。为什么在这洼谷里却不能呢?我也曾在那世外桃源生活过。 他把眼镜摘下来,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下那只下垂、难看的左眼,还有面颊下方那一大块难看的疮疤。戴上那副墨镜就像戴了面具一样,使他本已敏感、性感、令人不安的睿智面容又增添了一层难以捉摸的神秘色彩。这时候,他的黑人侍者走了过来,告诉他洗澡水已经准备完毕。他从满是斑点、如同拳王费茨西蒙一样的身上脱下长长的睡衣,兴致勃勃地踏进了温热的洗澡水。接着他又爬上了一张长桌,让黑人侍者用有力的大手很熟练地在他身上擦洗、搓背、捏拍,时间持续了十分钟。一切完毕之后,他穿上新换洗的内衣,外面穿上熨得平平展展的黑色衣裤。随后又在浆硬的衣领上随便地系了一根黑色的领带,扣好长至膝盖的大衣衣扣后他坐了下来,并从桌上的盒子里取出一支香烟,点着吸了起来。 透过树影,在小城通向山谷的弯曲山路上,他们看见一辆廉价小汽车正一颠一簸、闪闪发亮地朝这儿开过来,车上坐着两个人。他面色坚毅,看着汽车从他的家门前经过,沿路掀起一团尘土。隐约中他看见他们通红、丑陋的山里人的面孔,脑子里清晰地出现了他们身穿灯芯绒裤、满身是汗的完整形象来。这些人在城里还有很多,大都住在郊区由砖头、灰泥建成的房子里。“世界混血人种联盟”。 接下来割草机和他们的草坪就要推进到我的山谷里来了。他把香烟捻灭在烟灰缸里,站在窗前迅速计算着他所拥有的东西:马匹、驴子、黄牛、猪、鸡;巨大谷仓里贮藏的谷物,田地、果园里的累累果实。又一个庄稼汉朝房子走过来,他一只手提着鸡蛋桶,另一只手拎着一桶牛油。每块牛油上都印着一束麦穗的标记,并用干净的白布松松地包着。他露出一丝冷笑:一旦受到袭击,他可以死守相当长一段时间。 在南都旅馆里,伊丽莎正在她那间又小又暗的屋子里睡得香甜,小屋的一扇窗户敞开着,从后廊透进微弱的光线来。这间小屋乱七八糟地拉着绳索,纵横交错;成堆的报纸、杂志堆在角落里;所有的架子上都摆放着贴了标签、半空的药瓶。室内的空气里弥漫着薄荷醇、维克肺炎清、香甜甘油的混合味道。黑人女佣来了,她走到这间组合屋下,懒洋洋地爬上陡峭的后梯,然后敲起门来。 “谁啊?”伊丽莎大声回应了一声,马上就清醒过来了,于是起身朝房门走去。她在一件本恩丢弃不要的厚实羊毛衫外面套了件灰色的法兰绒睡袍。她打开房门的时候,屋子里面纵横交错的悬挂物来回晃荡着,就像海底奇形怪状的海藻一样。楼上,在与门廊相连的那间屋子里,密苏里州来的比莉·爱德华小姐正在熟睡,她今年24岁,是约尼·L.琼斯马戏团里艺高胆大的驯狮员。后来他们在李树街学校后面的山上献过艺。她的隔壁,也就是角落那间通风良好的大房间里住着41岁的玛丽·贝特夫人,她的丈夫很少在家、长年在外面推销药品。这时候,玛丽·贝特在酒精的作用下还在昏昏地沉睡。壁炉架两端各放着一张小小的银框画像——一张是她已经不在身边的女儿路易丝,现年18岁;另一张是本杰明·甘特,躺在房前的草地上,用一只肘支撑着上身,头戴宽边的草帽,把大半个脸都遮住了,只露出了嘴巴。同样,在其他客房里,从前到后分别住着:在琼斯马戏团里专卖糖果的康威·理查德先生;26岁的受训护士莉丽·曼格姆小姐;53岁的威廉·巴斯克先生,他来自密西西比的赫提斯堡,是一位棉花商,兼开银行,身患疟疾,与夫人同住在这里。楼梯尽头的大房间里,住着来自佐治亚州维尔多斯塔区的安妮小姐,现年19岁;南卡罗来纳州佛罗伦斯来的赛尔玛小姐,21岁;罗丝·列文夫人,28岁,她来自伊利诺伊州的芝加哥。所有这些人都是绰号为“蜜糖”的艾文斯以及“百老汇美女”合唱团的成员,是受佐治亚首府亚特兰大彼得蒙娱乐公司邀请前来这里的。 “喂,姑娘们!高更佐拉公爵和林伯格伯爵马上要驾到啦。你们到时候可要好好招待他们,让他们玩得开心啊。” “没问题的。” “多侍候那个矮个子——他有很多钱。” “没问题!好啊——好啊——好啊!” 我们通晓开心术, 我乐你乐大家乐。 兴高采烈加刺激, 随时准备齐出力。 我们大家都快活! 在山谷街上,(黑人)“青年会”的正对面,小城阿尔特蒙黑人居住区拥挤的娱乐中心和商业中心地带,在一面贴满海报的围板后面,26岁的黑人摩西·安德鲁最后不辨早晚地长眠于这里了。在他的口袋里,头天晚上还装满了当铺老板索尔·斯坦给他的钞票,以交换他从大律师乔治·罗林先生家偷来的东西(包括一只18K沃尔瑟姆手金表及搓绳金链、罗林夫人的订婚钻戒、三双精美的丝袜和两条男式内裤)。现在他的口袋里什么都没有,他的左手紧握着睡前还在痛饮的半瓶“苜蓿草”牌肯塔基黑麦威士忌,他粗壮的黑喉咙被人用刀子从左耳切到了右耳,整个割断了。这是他的仇人——28岁的杰弗逊·弗莱克拿剃须刀干的。这个人现在正乐悠悠地搂着他俩共同的情妇莫丽·弗斯克小姐,安睡在松树东街她的公寓里。摩西是在月光下被杀的。 在山谷街的木围板旁,一只饥饿的猫蹑手蹑脚地走过。法院的钟声敲过6下以后,8个黑人劳工,工装裤的裤管被水泥糊得硬邦邦的,就像孤身行动的动物一样从远处踩着沉重的步子走来。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一只很小的猪油桶,里面装着他们的午饭。 与此同时,在附近一带还发生了下列事情: 基督教长老会第一教堂牧师H.M.麦克雷博士,现年58岁,冲洗完他干瘦的身体后,穿了上浆洗过的白衬衫,外面套上了硬挺的黑上衣,刮过那张洁净、并不显老的面颊后,他从寓所走下楼,开始吃他的早餐。早餐有燕麦粥、烤面包、热牛奶。他心地纯洁,为人正派,他的信仰和生活都像用砂纸打磨过的木板那样干干净净。他每次做30分钟的祷告,祝福所有人都能万事顺利。他就像一束永远照耀着仁爱与死亡的闪光,他的布道沉稳而富有激情,如同钢铁一般坚定。 自由大街上弗兰克·恩格尔医生开的疗养院和土耳其浴室里,J.H.布朗先生,这位富有的体育爱好者、《阿尔特蒙市民报》的发行者,现在已经进入了梦乡。他刚才还在蒸汽间里闷了5分钟,在澡盆里泡了10分钟,然后又在按摩室里躺了30分钟,接受了外号为“上校”的安德鲁(恩格尔的男人按摩师都知道这个称呼)从头到脚、近乎专家式的整骨疗法治疗。他的脸油光发亮,他的脚患了痛风病。 在大街的对面,即自由大街和联邦大街的拐角处,炮台山的山脚下,阿尔特蒙俱乐部楼上的中央大厅里,一位身穿白色制服的黑人正睡眼惺忪地把散落的扑克筹码重新收好放进盒子里。打牌的客人们刚刚离去。他们是伍德科克先生、斯蒂克立里德先生、小亨利·彭特兰先生、纽北克先生(已退休),来自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还有上面提过的J.H.布朗先生。 “我的天哪,本恩,”哈利·塔格曼一边从安尼德三号餐馆走出来,一边说着,“当他们把那个老家伙从衣橱里拉出来的时候,我都快气疯了。他在报上写文章大谈净化社会风气以后,我也气得够呛。” “要是塞维尔法官派人把他抓起来我也不会奇怪的。”本恩说。 “哎,那是不用说了,本恩,”塔格曼急切地说,“背后完全有伊丽莎白皇后在支持呢,没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对不对?我的天哪,我敢说他整整一个星期都没了动静。他不敢再在办公室外露面了。” 在位于圣克里门路的圣凯瑟琳修道院女校里,院长特莱撒修女脚步轻轻地检查各个宿舍,每到床前她就会掀起窗帘,让果园的樱花、苹果花轻轻地飘进屋子里,落在好似林间空地里的玫瑰花一般熟睡的女孩子身上。她们湿润、微启的小嘴轻声地呼吸着,晨光恰如玫瑰花瓣洒落在她们枕边的手臂上,洒落在她们年轻、苗条的身上,洒落在她们含苞待放的粉色胸脯上。在房间的另一头,一个胖乎乎的姑娘伸展四肢仰躺在那儿,肥厚的嘴唇间传来沉重的鼾声。她们还有一个钟头的睡觉时间。 特莱撒修女在两张小床之间的白色小桌上发现了一本摊开的书,是某个人头天晚上因疏忽而留下的。她脸上棱角分明,长着灰色的睫毛,在读过罗伯特·钱伯斯所撰的《习惯法则》以后,她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她用粗糙的手指抓起铅笔,写了一行参差不齐的字母:“伊丽莎白,这是垃圾——不过你自己看吧。”写完后,她温柔、坚定地走下楼,来到了书房。在那里,鲁易丝修女、玛丽修女,还有伯妮丝修女正等着她开早晨的教师会议。散会之后她坐在桌子前面写了一个小时的书稿,这是为学校孩子们撰写的浅易《生物学》——书出版后一纸风行,她很快就声名鹊起了。 接着宿舍里的钟声开始响了起来。她听见楼上年轻的姑娘子们高声的欢笑。她站起身来,看见一位名叫艾格尼斯的年轻修女正从墙边的李树下走来,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 在比尔本山谷底部,忽然从钢轨上传来轰隆隆的声音,火车汽笛尖声地鸣叫着。 市政厅下面那个斜坡的地窖里,市场的小摊子已经开张。系着围裙的屠夫挥着砍刀将骨头剔取下来,然后把肉块重重地扔在暗斑纸上,待草草包扎完毕后,便甩给站在一旁送肉的黑人孩子。 那位自尊心很强的黑人J.H.杰克逊,站在自己的方形菜摊子后面。他身后是两个神情严肃的儿子以及戴着眼镜、商人模样的女儿。他的周围都是宽大、斜摆的水果和蔬菜架子,这里散发着泥土和清晨特有的味道——一个大且布满褶皱的生菜、胖胖的小萝卜上还沾着泥巴、刚从菜园里出土的洋葱、新鲜芹菜、春天上市的土豆、还有佛罗里达的薄皮柑橘。 在他上方的摊子旁站着卖鱼虾的索雷尔,他从饰有油彩的冰块罐子里捞起一勺滴着水的鲜牡蛎,倒进厚厚的硬纸匣子。那些身体又宽又重的鱼——鲤鱼、鲑鱼、鲈鱼等,全都躺在铺满冰的摊子上。 屠夫米歇尔·沃尔特·柯里奇先生,刚刚痛快地吃完了早餐。他吃了煎牛肝、鸡蛋和咸肉、热饼干和咖啡,然后朝在一旁等待的一群黑人小孩中的某一位打了个手势,那一群孩子便像猎犬似的扑了上来;他骂了一声,举起砍肉刀把他们吓住。被挑中的幸远者走上前来,接过盘子,那里有点儿食物以及半壶咖啡。由于他马上要去送货,所以只得把托盘放在凳子一端的锯末中,临走前他还朝那上面吐了几口唾沫,以防被那帮饿鬼伙伴们吃掉,吐完后才快速地离开了,同时还发出得意的笑声。柯里奇先生脸色阴沉地看着这群小黑鬼。 小城的人早已经忘记柯里奇先生具有黑人血统(具有其父八分之一的血统,是他父亲老沃尔特·柯里奇和“黄种”女人甄妮结合遗传而来),因此正准备选他担任一些政治职务。但是柯里奇先生本人并没忘记这一点。他痛心地扫了一眼他的弟弟杰伊,后者并不知道他哥哥胸中燃烧的仇恨。这时候他正站在自己的摊子前面热火朝天地挥刀砍着大块的排骨,一边用意蕴深厚的男高音高唱《西边我灰色的小屋》的前几句: 蓝色的大眼闪光, 只为眉目传情…… 柯里奇先生恶狠狠地盯着杰伊皮肤发黄的下巴,还有患了黄疸病、因唱歌而发颤的喉头,以及他头上短而卷曲的头发。 他妈的,他痛苦地想,不了解情况的人真有可能把他当成墨西哥人呢。 杰伊的金嗓子滑向了高音,他控制着细嗓子,等到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他吊起了尖尖的假音,足足持续了20多秒。所有的屠夫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有几位五大三粗、早已结婚的汉子甚至还掉下了泪水。 许多听者都怔住了,大家全都一动不动,甚至连狗或马都定在那里。等到最后一个甜蜜的音符缓缓融化、变成细弱的颤音时,四周就像坟墓一般静寂无声,不,简直像死了一样沉寂。这表明歌者的演唱艺术已经出神入化,达到了全人类最高的境界。人群中有一位女人哭了起来,激动得跌倒在地。说来也巧,现场正好有两个童子军,他们马上把她抬到了休息室进行急救。其中一位急忙用两块燧石敲出火花点燃了松枝;另一个用手帕打了几个结用作止血带,紧接着全场一片大乱。女人们从手指上取下戒指,从脖子上拽下珍珠项链,从昂贵的胸衣上摘下佩戴的菊花、风信子、郁金香、雏菊等。附近摊位上那些穿着体面的男人们也打起了果菜仗,他们互相投掷番茄、莴苣、新土豆、牛油、猪蹄、鱼头、蛤子、里脊和猪肉腊肠等。 在市场各摊位之间,来回穿梭着阿尔特蒙地区的许多旅馆店主。她们的眼睛东巡西扫,伸着鼻子四处搜索着,看哪儿有便宜货。她们的年龄不等,身材各异,但是砍起价来,个个态度都很坚决。她们紧闭嘴巴,露出好斗的样子。她们在鱼肉、蔬菜摊上来回巡视,有时候掐一掐甘蓝、掂一掂洋葱,或者剥开叶子看一看莴苣和菜头。你得提防这些商贩,否则就会上他们的当。要是让家里那些懒惰的黑人女佣来买东西,她们亏掉的肯定要比她们锅里烧的还要多。这些女店主绷着脸互相打量着——葛罗夫纳的芭瑞特夫人看看格兰景的奈维尔夫人;克罗尼的安伯勒夫人打量着雷文克斯的马米小姐;望景楼的莱德贝特夫人看着—— “我听说你那儿都住满了,柯曼夫人?”她询问道。 “哦,我那儿经常住得满满的。”柯曼夫人说。“我的房客大都是长住客。我才不愿意侍候短期房客呢。”她傲慢地说。 “嗯,”莱德贝特夫人心情不悦地说,“要是接收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我那儿肯定也会住满的。前两天我还说……” 在繁忙的六、七、八三个月里,成群结队的游客蜂涌来到这座山城,人数越来越多。这样,小城的各种设施和条件也需要不断得到改善,以便满足日益增长的需求。除了8家高档豪华酒店以外,1911年在商务处注册的还有250多家私营宾馆、旅店、疗养院,可以满足所有来此经商、游乐、疗养病人的需要。 在车站上就把他们给拦住。 正在这时,三号报童已经送完了报,蹑手蹑脚地踏上山谷街那幢房前的泥泞台阶,轻轻地在门上敲了几下,然后把门推开来,在黑暗中朝爱拉·考本宁睡的床摸去。他一碰到她的身体,她就像吸了毒似的哼哼几声,然后朝他转过身子,睁开惺忪的睡眼,使劲地把他拉到身前,压在她铜色的大膀子下,举止粗笨、充满肉欲地爱抚着他。汤姆·克莱恩拖着沉重的步子迈上位于贝雷特大街他自己家的台阶,手里还摇晃着小小的空铁桶。本恩和哈利·塔格曼一道返回了报馆。在伍德森大街的房子里,尤金突然被楼下甘特大声的叫喊惊醒了。他转过脸,看见蔚蓝的天空已经透出了玫瑰般的红色,就像娇嫩的玫瑰花瓣正一片片飘落在地面上。 15 群山就是他的主宰。他的生活被这些山峦限制住了。它们的低洼处就是现实。身居其中,超越成长、超越斗争和死亡。在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上,这些群山就是绝对的统一体。他的记忆中闪烁着一张张鬼影般的古老面孔:斯万家的牛、圣路易市、死亡以及躺在摇篮里的自己。他就像鬼魅附在自己的身上,总想在片刻之间重新发现曾经属于自己的部分。他不懂得什么是变化,也不明白什么是成长。他的眼睛紧盯着客厅里挂的儿时照片,心情难过地转过身,因为他再也不敢去接触、保留、捉住过去的自己。 以前那些毫无具体形象的鬼影现在变得这么清晰,仿佛就在自己眼前。五年前发生的事情似乎伸手可及。现在他已经不再相信自己的存在。他期待有人来唤醒自己;他听见甘特响亮的嗓音从挂满果实的葡萄藤下传过来,然后睡眼惺忪地站在台阶上凝望着晴空下的圆月,然后乖乖地上床去睡觉了。但是,在他的思想深处仍然是如烟的过去——那些流水般的往事正在向自己奔涌而来。 他听见了自己生命之钟发出的可怕嘀嗒声;他从伊丽莎那里遗传获得的苏格兰民族能知过去未来的洞察力,使他内心燃起了熊熊的火炬。穿透如影的岁月,在可怕的影子里采来万缕灿烂的辉光——黄昏时分铁道旁边的小站;晨曦中透过松林延伸的岔道;高架桥下小屋里透出的微光;随着牛群一起向前奔跑的男孩;靠在门框上、蓬头垢面的妇人;满身面粉的黑人从货车上卸下一袋袋的货物;圣路易博览会上开巴士的司机;晨雾中清新凉爽的湖水。 他的生命就像两根扭在一起的电线丝、缠向暗淡的过去;他赋予那些数不清的感触以生命、模式和动力。猛然回首之间,各种事件带来的巨大、无目标的冲击,在他身体里形成炽热的火焰。这些微小的生活体验在他的脑海里忽然闪亮并活跃起来,使其他一切事物更显得模糊而可怕。他透过火车的窗户,看着外面急速向后倒去的风景,想起了难以计数的回忆和幻想。 正是这动与静的结合令他惊奇不已。人生百态全都以极高的速度从眼前一一闪过,同时在这一刻又静止不动、与永恒铭刻在一起,观察者与被观察的一切事物似乎全都冰封在时间里。这是一个时间悬置的瞬间:大地静止,火车停止,倚靠门框站立的懒女人一动不动,他自己也静止不动。就像上帝在指挥无边无际、波涛起伏的交响乐,忽然永恒的乐声戛然而止,悬停在没有时间的绝对维度里。或者说,这一切就像拍摄电影时选取的一个游泳者跳水的镜头,或者就像一匹骏马正打算跨越障碍——突然间整个运动画面凝固在半空中,那个原先势在必行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在完成了抛物线的轨迹之后,悬在半空中的人便扑通一声掉落进了水池中。只有这些景象仍然在他的心中燃烧,无始无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懒妇消失了,一切凝固了,没有任何的过渡时刻。 他这种非现实的幻觉来自时间和运动,来自对那个女人的想象。火车急驰而过的时候,那个女人走回了屋子,并从火炉上提起一壶开水。就这样,生命变成了暗影,生命之光再次变成了鬼影。原先那个跟着小牛奔跑的男孩子,后来又去了哪儿,现在又在哪儿? 他想,我属于自己曾经接触过的一切和接触过我的一切。这一切对我来说全都不复存在,除非我让他们存在。由于和当时的我发生了混合,这一切已经发生了改变;时至今日,由于我自己仍然与现在的我融合在一起,仍然是另一副模样,而我自己不过是成长过程中一切的累积而已。为何在这里呢?为何在那里呢?为何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为何当初那样? 正是伊丽莎的内敛和甘特的外露——这两个强大自我的融合,才促使他对机遇、命运疯狂的依赖。不管有多少滥用、浪费、痛苦、悲剧、死亡、迷惑,人生中注定要发生的一切始终沿着既定的轨道前行。没有一只麻雀从空中跌落下来后不影响到他的生命。黎明时分,一束孤零零的晨光照在无际的海面上,引起了巨变,成群的鱼儿从海底深处朝上游过来。 毁灭我们的种子将在沙漠里开花,救治我们的杀菌素在高山的岩石边生长,由于一位伦敦的小偷逍遥法外,我们的生活却饱受一位佐治亚懒妇不断的精神折磨。命运使我们成为彼此的心中的鬼影,我们只对自己而言是真实的。命运推动世界巨大的铰链和一颗小小的尘埃,它们一起转动;命运推动石子而引起山崩,一颗小圆石引起海水泛起涟漪。 由于这一切,他相信自己就是生命的中心;他相信群山环抱着世界的中心;他相信在所有事件的混乱中,那些注定要发生的事件定会在势必到来的时刻发生,闯入自己的生活。 在亘古不变的群山另一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世界就跟茫茫大海一样,充满了想象中活蹦乱跳的鱼儿。在那个他尚没有涉足的世界里,无休止地涌现出数不清的新奇事物,但是它们的秩序和目标都是明确的:深入那里进行探索绝不会空手而归——勇气将换回美人、才能和成功,所有的付出都会得到应有的回报。探索的过程中肯定会有艰险,会有劳苦,更会有博击,但绝不会有迷茫,不会有浪费,不会有摸索。等到时机成熟,积存的幸运便会像青梅那样落下。在灿烂的幻想中,一切都将有条不紊。 世界的大花园里到处洋溢着春色。在山的那一侧,大地在不断绵延伸展,直抵另一处群山莽原、黄金都市、茂盛的草坪、幽深的森林,直到茫茫的大海,永远永远地一望无边。 群山那一端有所罗门王的金矿;中美洲的弹丸小国;院子里叮当脆响的喷泉;远处有巴格达月光下的房檐;萨马康的小栅栏百叶窗;比契尼亚月光下的骆驼;西班牙三Z标志的牧场住宅;J.B.蒙哥马利携爱女乘专车在西部某站下车;还有格劳斯塔克王国峭崖中的古堡;蒙特卡洛一掷千金的赌场;以及蔚蓝、永恒的地中海、古代帝国的摇篮;还有股票市场打印出来的股票财富,位于埃菲尔铁塔首层的餐馆,几个法国人不小心烧着了自己的胡须;英国德文郡的农庄、乳白的奶油、棕黄的啤酒、冬天火炉前的欢笑;洛纳·杜恩的故事;巴比伦的空中花园;日暮时分和女王共进晚餐,驳船缓行在尼罗河上,埃及的丰腴女人凭栏望月,帝王隆隆的战车,午夜古墓盗宝,法兰西碉堡里的陈酒佳酿,干草堆里身着花布的大腿。 色雷斯的一块土地上,海伦女皇玉体横陈,娇美的身子在阳光里斑斑驳驳。 在此期间,旅馆的生意还算不错。由于南都旅馆刚刚开张的头几年,伊丽莎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并没有赚到多少钱。但是现在,她的身体已经康复了,而且房贷也已经还清,房屋的产权已经属于她。现在房子大约值12000块钱。此外,她自己的5000元人寿保险20年期限也只有两年就到期了,她凭此作抵押借了3500元把房子进行了大范围的改造:她在楼上加了一个可供睡觉的走廊,另外又添了两个卧室和一间浴室,在一侧开辟了走廊,把另一边的走廊加以拓宽,外加三间卧室、两间浴室、一间厕所。在楼下,她加宽了阳台,就在楼上可供睡觉的门廊下边,围起了一大间日光客厅,又把饭厅里的拱门拆掉了,以便在生意惨淡的季节把它改成一间大卧室用,后面的小食品室腾出一部分作为全家人吃饭的地方,同时在厨房的旁边添加了一间屋子,为她自己起居之用。 这些工程都是她自己安排设计的,所用的材料都是最廉价的。工程完成之后,室内散发出原木、廉价油漆、墙上薄薄的灰泥气味,很长时间难以去掉。她只花3000元添加了8—10间屋子。在这以前的一年,她在银行的存款接近2000元,而现在她的账户上差不多已经有5000元了。此外,她和甘特二人共同拥有广场上的那家店铺,门面有30英尺宽,价值2万元,他们每月收取租金65元:简那度交租金20元;地下室租给了麦克连管道公司,每月租金25元;J.N.葛莱士比租下了整个二楼,每月收取20元。 除此之外,她在梅林大道还有三处值钱的地产,估价为每块地值2000元,全部合在一起可卖5500元。位于伍德森大街的那座房子值5000元;110英亩林木茂盛的山坡地外加一处民宅、几百株桃树、苹果树、樱桃树,还有几英亩耕地,这些能给甘特带来120元的年租金,整块地皮估价为每亩50元,共计5500元;另外,位于卡特街和邓肯街上的两处房子租给了铁路工人,每月分别收取房租25元,这两处房产共计估值为4500元。在比尔特以北2英里的地方还有40英亩土地,在阿尔特蒙重要的雷诺斯维尔地段还有4英亩土地,每亩估价210元,总值1万元。在黑人区共有三处房产,一处在山谷街南段;一处在波蒙特街靠近黑人约翰逊家的大房子那里;第三处房产位于矮橡树街道。三处房产估价分别为600元、900元、1600元,每月租金分别为8元、12元、17元(三处合计价值3100元,月租37元);另外在河对岸4英里以外的西阿尔特蒙区还有两幢房子,估价分别为2750元和3500元,每月收取租金22元和30元;此外在西阿尔特蒙靠近公路一英里、一个茅草丛生的山坡上还有三处房产,这三块地价估值500元。在赫登大道尽头还有一所空房子,甘特最痛恨的就是这座房子,它的价值为4500元。 另外,甘特还拥有新开业的忠诚银行10份股票。每股200元(总值2000元);他店铺里的存货,包括大理石、石碑、污渍斑斑的天使像等,当初投资花了2700元,要是他现在出手还卖不到这个价钱。另外他还在忠诚、招商、炮台山等三家银行里存有大约3000元现金。 这样算起来,在1912年初,甘特和伊丽莎两个人的财产已经将近10万元,主要来自伊丽莎精挑细选的地产上,每月可收取租金200元,再加上他们店铺与旅馆的利润,加起来年收入达到8000—1万元。在此之后,南部地区的工业开始快速、高度发展起来,阿尔特蒙地区的人口也增加了3倍。伊丽莎的地产价值也翻了好几倍。尽管甘特经常怨天尤人,抱怨他的生意状态不好,连起码的生计都解决不了;要么就抱怨他不该购买地产。但是他的生活却从来没有拮据过:经常有乡下人给他一两件小生意做,他的钱包也总装得满满的,总数在150—200元。他经常把钱拿出来让尤金帮他数,看着儿子高兴的样子,他自己也非常开心,感觉充实而得意。 尽管伊丽莎做事精明,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因此,她的投资也吃过一两次亏。她曾经投资一个叫密苏里乌托邦的开发项目,结果什么也没赚到。后来每个星期只会收到一份印刷粗糙的报纸、几份项目竣工后的精美效果图,以及一尊高约8英寸的泥塑工艺品,塑的是“老大哥”领着两个小妹妹,其中一个把大拇指放在口中。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他妈的,”甘特粗鲁地骂起来,“她应该把手放到鼻子上才对。” 本恩也讥笑着,一边扭过头看着塑像说: “这就是她花1200元换来的东西。” 但是,伊丽莎仍然独断专行。她早就明白和甘特一起合伙购买地产越来越难了。看着一块块肥肉落入别人的手里或者无人过问,她既感到痛苦又充满了渴望。她知道地产的价格在短期内就会迅速飙升,涨到她无力购买的程度。于是她下定决心要在其他人分肥之前,自己也要加入其中。 在南都旅馆的对面有一幢红砖房子,名叫布伦斯维克,共有20间屋子。那幢房子的大理石贴边还是甘特20年前亲自砌的,硬木地板和橡树料都是威尔·彭特兰供应的。这是一幢维多利亚式的老房子,外观一点都不好看。当初它是一个北方富翁为女儿结婚而建造的。她后来死于肺病。 “我们这个小城再也没有比这幢房子更好的了。”甘特常说。 话虽这么说,但是他却不愿意和伊丽莎共同购买这所房子。伊丽莎眼睁睁看着富商格林堡花8500元把它买了去,心中难受极了。不出一年,那个富商就把房后朝扬西街的地皮分成5块卖了出去,每块地卖了1000元。而那幢房子的要价达到了2万元。 “如果我们当初买了那幢房子,现在已经赚了3倍多了。”伊丽莎烦躁地咕哝着。 但是这时候她还没有足够的本钱去作任何较大的投资,只能一边攒钱一边等待着时机。 目前,威尔·彭特兰的资产已经有50万—70万美元了,大部分都来源于房产——有仓库,有楼房——全都座落在火车站的周围。 有时候,阿尔特蒙本地的市民,尤其是那些无所事事、在考利斯特药房闲荡的年轻人,常会聚集在一起谈论本地财主的家产。他们都说威尔·彭特兰是个百万富翁。在那个时候,成为百万富翁在美国可是非常了不起的,全国也只有六七千个。但是威尔·彭特兰还算不上百万富翁,他实际上只有50万的资产。 古德毕尔特先生是个百万富翁。他每次进城总由司机驾驶一辆派克汽车送他。下车后就和普通人一样在大街上步行。 有一次他正要走进银行,甘特看见后赶忙把他指给尤金看。 “喏,就是他!”甘特小声地说,“你看见了吗?” 尤金点了点头,机械地摇了摇头,不知该说什么好。古德毕尔特先生的个子并不高,人却长得很潇洒。他满头乌发,身穿黑色衣裤,留着一小撮黑胡子。他的手和脚看起来非常玲珑小巧。 “他有5000多万的财富哪,”甘特说,“从他的外表来看,你怎么也想不到吧?” 在尤金的想象中,这些富豪们肯定过着王子一般的奢华生活。他指望能见到他们乘着龙车凤辇,被身穿制服的卫队前呼后拥着;指望能见到他们手上戴满了金银首饰,身披貂皮大衣,身边的侍女个个珠光宝气,冠冕上镶着紫晶、绿玉、红宝石、黄玉、蓝宝石、蛋白石和翡翠,脖子上挂着串串珍珠。他很想看到他们住在高贵气派、廊柱高耸的宫殿里,坐在光滑洁净的餐桌旁,手拿金银餐具享用珍馐佳肴——脆皮乳猪、油漉漉的香菇、满腹鱼子的鲑鱼、焖烧的野兔、带须的白鱼上浇着酱汁、鲤鱼的舌头、睡鼠和骆驼的足肉等。琥珀匙羹上镶着钻石与红玉,杯子用玛瑙制成,上面嵌着翡翠珠宝。总而言之,凡是财神美食家拥有的他们都应该拥有。 其实,尤金在公开场合只见过一位差强人意的百万富翁,他的举止还算令人满意。只是他的神经不大正常,他的名字叫西蒙。 尤金第一次见到西蒙的时候,他已经快50岁了。他中等身高,身体强壮,长着一张棕色的瘦脸。他的脸总刮得干干净净的,面颊深深地陷了下去,上面还带着一些暗斑。但有时候他的脸被他尖利的指甲抓得伤痕累累。他的薄嘴唇微微朝下弯曲,深邃而敏感。有时候,他的脸上会露出魔鬼般可怕的表情。他的头发又直又密,颜色几乎变成了灰白色,但是他却梳理得整整齐齐,两鬓压得平平的。他的衣服宽松得体:上身穿一件黑色的外套,下身穿一条宽松的灰色法兰绒裤子,宽条纹真丝衬衫,配上相宜的硬领和松松系着的领带。他的马甲上绣着棕红色的方块图案。他的外表非常出众。 西蒙和他的两个保镖是第一次入住南都旅馆,原因是他们和阿尔特蒙的其他几家旅馆相处得不好,所以只得另找他处了。他们三个人租了两间屋子和那间凉台卧室,出手非常大方。 “哎,真是的,”伊丽莎对海伦说,“我觉得这位先生是被人冤枉了。你看他多么安静,多么体面啊。” 正在这时候,从楼上传来一声尖厉的嘶叫,接着又传来一阵恶魔般的笑声。尤金在客厅里又蹦又跳,兴奋得不得了,他从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尖叫声。本恩皱起眉头,嘴唇微微抖动着,猛地举起他那双苍白有力的手,好像要给他弟弟一个巴掌似的。但是,他却扭过头冲着伊丽莎轻声地冷笑了一声:“我的老天!妈妈,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这种人安顿在这里。家里这种人已经够多的了。” “妈妈,看在老天的分上——”海伦开始狂怒起来。刚好甘特从黄昏中大步走来,手里拎着一大包湿渍渍的猪肉,口中绘声绘色地念念有词。楼上又传来一阵大笑声,甘特吓了一跳,站在那里抬头向上望着。一直站在楼梯边认真倾听楼上动静的卢克,此时爆发出痛快的大笑声。这时候海伦也收敛了怒容,又好气又好笑地朝神情茫然的父亲走过来,用手指在他的腰间戳了几下。 “喂,究竟怎么回事?”他吃惊地问。 “伊丽莎小姐的楼上住了个疯子。”她痴痴地笑着,觉得老爸的惊讶表情蛮好玩的。 “我的天哪!”甘特狂暴地叫了起来。他快速地舔了舔大拇指,两只灰色的小眼珠露出夸张、哀求的神情,同时耸了耸刀片似的鼻子。然后无可奈何地垂下手臂,开始在屋里来回踱起步来,显出特别不满的样子。伊丽莎呆呆地站在那里,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望望那个,快速地翕动着嘴唇,苍白的脸上露出痛苦、委屈的表情。 楼上又传来一阵怪叫和大笑声。甘特停下了脚步,盯着海伦的眼睛,突然非常不自然地笑了起来。 “老天爷发发慈悲,饶了我们吧,”他咯咯地笑着说,“说不准她会把疯子全收进来的。” 就在这时,西蒙神情自若、举止高贵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他的身后跟着两位保镖:吉劳瑞先生和弗兰根先生。这两位保镖面色通红,喘着粗气,好像刚干过什么重活似的。而西蒙跟平常一样,神态镇定自若,举止文雅。 “晚上好,”他彬彬有礼地打着招呼,“我让你们久等啦。”他一眼就瞧见了尤金。 “孩子,上这儿来。”他十分和蔼地说。 “过来吧,”吉劳瑞先生在一旁鼓励地说,“他连只苍蝇都不会伤害的。” 尤金朝他们慢慢走了过去。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西蒙问道,脸上露出了灿烂、魔鬼般可怕的微笑。 “尤金。” “这个名字很好,”西蒙说,“可别辜负你的好名字啊。”他很随意地将手伸进衣服的口袋,在他好奇的眼神中,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亮闪闪的5分和10分硬币来。 “记着要爱护无依无靠的鸟儿,孩子。”他边说边把钱倒进尤金捧起的双手里。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吉劳瑞先生。 “噢,只管拿着!”吉劳瑞先生兴高采烈地说,“他才不在几乎这几个钱呢。他还多着呢。” “他是千万富翁,”弗兰根先生在一旁自豪地解释,“我们每天早上都会给他四五元零钱,由他去散发。” 这时候西蒙才瞥见了甘特。 “当心黄貂鱼,”他大声喊道,“还记得缅因州的事吗?” “你瞧,”伊丽莎笑着,“他这个人可没有什么恶意啊。” “是啊!”吉劳瑞先生看见甘特正咧着嘴笑,“黄貂鱼可是一种鱼啊,佛罗里达那儿多的是。” 西蒙带着两位保镖出去之前又叮咛了一句:“要好好对待小鸟儿。” 一家人开始逐渐喜欢他了。不知怎的,这个人和他们一家人的生活方式很合拍。和这个疯疯癫癫的人生活在一起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在春天鲜花盛开的夜里,他独自囚禁在屋中,突然会爆发出一阵阵的狂笑。尤金听后,心惊肉跳,但还是能睡得很安稳。他忘不了那张模糊笑脸,就像盛开的花朵一样。也忘不了他宽大的衣服口袋里叮当作响的硬币。 夜深了,万千微小的翅膀扑扇着,耳边传来内海的海水轻拍海岸的声响。 空气中充满了鸟语花香。他已经快12岁了,孩提时代已经结束。随着春意渐浓,他生平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独处的乐趣。夜色中,他身着薄薄的睡衣站在甘特房子旁边果园的窗户前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芬芳的空气,沉浸在孤独的黑暗中,静听着远处西去列车的呜呜哀鸣。 “自我”牢狱的高墙紧紧地包围了他,他被完全囚禁在自己的想象中——现在他已经学会了在世界面前机械地展示自我,让别人接受伪装的他,使他不再受到外界的干扰。在学校里,他不再饱受休息间隙被人穷追的痛楚了;他已经成了文法学校的高年级学生,是个大男孩了。9岁的时候,他和固执的伊丽莎大闹了一场,终于剪掉了他那头长发,现在不再担心受人讥笑了。他的身体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已经高出母亲一两英寸;他的骨架很大,但是又瘦又弱,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肉;他的两条腿又长又滑稽,又细又直,走起路来,样子活像一把剪刀。 他尚未发育完全的脖子上顶着一颗大脑袋,头发已经从婴孩时代的浅褐色变成了棕黑色。他的脸盘不算大,但是五官却很匀称,似乎和身子很不协调。他经常专心静思,脸上露出古怪、入神的表情来。每到他感情炽热、激情澎湃的时候,他思想的灵感就像一道光芒在水池上方闪过。他的嘴巴长得既丰满又肉感,而且非常灵活,下嘴唇沉重地下垂着,并且朝外噘着。他一天到晚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脸上时常显出闷闷不乐的表情。如果碰到一些特别奇特的事,或者想起某些荒谬不堪的往事,他一般都会顿悟般地微笑一下,从来都不会放声大笑。他笑的时候不会张开嘴巴——只是快速地抖动一下双唇。在他的鼻头上方直挺挺横着一副又浓又弯的眉毛。 那年春天是他最孤独的时候。自从伊丽莎三四年前离家开南都旅馆以后,甘特家原有的秩序几乎彻底瓦解了。他和最初结识的几个邻家小朋友之间的友谊也日渐疏远了,包括哈里·塔金顿和迈克斯·艾萨克等。他现在几乎已经跟他们中断了往来。他偶尔还能见到他们,有时候他也会和他们一起去玩耍。但是他现在没有了固定的伙伴,只能和某些住在南都旅馆的房客带来的小孩为朋友,要么就找街对面布伦斯维克公寓的奥道尔夫人之子蒂姆·奥道尔,或者其他偶然结识的孩子玩。 可是他渐渐开始讨厌起这些人来。他们在一起相处没多长时间,由于他们在生活、思想和兴趣方面既乏味又无聊,他感到跟他们待在一起会使他陷入厌倦和恐怖的泥沼。乏味的人会让他害怕,他并不怕自己生活的苦闷,倒很害怕别人生活的索然无趣。他从小就讨厌佩蒂·彭特兰,还有她那些住在中央大街老房子里、苍老、迟钝的姑姑婶婶们。闷热的屋子里充满了烂苹果和浓烈的药味。门外狂风呼啸,室内那些老妇们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谈着疾病、死亡、苦难等话题。他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愤怒,因为在这个令他恶心、可怕、阴郁的气氛中,她们倒生活得有滋有味。 就在这一刻,他一生的所有片段和全部的背景都因为自己的好恶而划分得清清楚楚。这种主观和偏见,谁也不清楚是怎么形成的,也不知道是用如何微妙的思想情感和联想构成的。比如说,根据这种倾向,某条街在他眼里就是一条“好街”——那里满是快乐开心、丰富多彩的生活;而另一条街,莫名其妙地成了“坏街”,往往令他恐惧、失望和沮丧,其中的原因却不得而知。 在记忆中某个冬日的下午,红色的夕阳冷冷地照在操场上,显得苍白而无力,好像在嘲弄即将到来的春天。家家户户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灯光,一群脏兮兮的孩子开始回家吃晚饭,大人们也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回到了单调无聊、暖意融融、如同监狱的家里。他们点起油灯(他不喜欢的东西),然后上床睡觉。也许正是这些情景在他胸中不断地累积才构成了他对这个地方的厌恶。虽然当初的厌恶心理早已经淡去,但是直到现在,厌恶的阴影依然存在。 也许在某年的晚秋时节,他从乡下步行回来,走出某个幽谷,鼻子上挂着露珠,靴子上沾着泥土,膝盖上沾着烂柿子的气味,手心里留着青草和湿土的味道。当天所见的情景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内心非常不悦;他一想起在那里见到的人就会心有余悸。 不知什么原因,他特别喜欢被灯火照得到处光亮一片。他不喜欢单调昏暗的灯光、烟雾蒙蒙的灯光,不喜欢柔和、阴沉的灯光。一到晚上,他喜欢在屋内点起明亮、刺目的灯来,把屋子照得如同白昼。然后,他才会熄灯进入彻底的黑暗。 他打球的技术很差,但却对体育运动喜欢得不得了。他对迈克斯·艾萨克这个人已经不感兴趣,却对运动员身份的他颇感兴趣。迈克斯最擅长棒球,通常打的是外场的位置。在球场上他身手矫健,轻快地跑来跑去;一旦有球向他打过来,他的反应就和黑豹一样敏捷,不管多险的球他都能从容接住。他也是一位凶猛的投手,他站在垒后,神态自若,动作灵巧。球飞过来的时候他用结实有力的肩膀猛地一挥球棒,把球打个正着。尤金特别想模仿他这个动作,将球准确、有力地打出场外,但是怎么都学不会。他往往笨手笨脚地把球打在地上乱滚,对方守垒的球员很轻易就封杀了。他做外场手的时候举止同样蠢笨,他就是学不会和大家一起并肩战斗,无法像动物的肢体那样,彼此默契、协调统一、运用自如。每到团体打球的时候,他总会很紧张,失误频频。所以他经常单独约另一个孩子打球,要么在午饭后约上本恩,两人一来一往地掷球,一玩就玩好几个钟头。 他终于学会投掷快球了。投球的时候,他那青春、富有弹性的瘦长身躯向前冲着,使出浑身的力气,砰的一声把球砸在捕手手套的正中心,好不得意,要不然就来个漂亮的弧线球,只见球嗖的一声从高处直落下来。本恩对高处落下的球提防不及,不禁大吃一惊,使劲骂上两句后怒气冲冲地把球扔回他的薄皮手套里。春夏两季他一有钱就会去看地区棒球联盟的球赛,有时候别人会请他去看。看球的时候,他总会疯狂地为本区球队以及最棒的球员呐喊助威,脑海里时常幻想自己正在球场上大显身手,在胜负关头能够力挽狂澜。 但实际上,他绝对受不了那种艰苦的训练和严格的纪律,难以接受优秀运动员必须坦然面对的胜利和失败;他要么不打球,要打就一定要赢,而且还要做带队的英雄。获得胜利后他希望有美人来爱他。胜利与爱情,这就是尤金满脑子的幻想——战无不胜,受人爱戴。可当他以往所有的失败与痛苦在眼前显示出来时,他又会恢复片刻的清醒。他看见自己瘦长、笨手笨脚的古怪身材,看见自己整天脱离现实、出神沉思的面孔,简直就像一朵神秘古怪的花,难以引起同伴或亲戚好友的好感,相反还会令他们不快,让他们难受、受他们嘲笑。一想到此,森林里吹起的胜利号角又开始化为乌有了,凯旋的战鼓也戛然而止,喧闹的锣声颤巍巍地消散在寂静中。心中的雄鹰已经高飞。在片刻的理智中,他觉得自己分明就是个疯子,站在那里冒充恺撒大帝。他感到无地自容,扭过脖子用手捂住了脸。 16 春意渐浓。午时的阳光温柔且令人昏昏欲睡,一阵阵温暖、欢快的风儿轻轻拂过屋檐;新出的嫩草在风中弯着腰,朵朵黄花眨着眼睛。 他的两条长腿极不舒服地顶在课桌的底板上,不知不觉中,思绪飘散开去。贝茜·巴恩斯坐在他前面两排处,这时候正兴致勃勃地做着作业,她修长丰满的秀腿露在外面。在她身后是一位名叫露丝的女孩,皮肤暗中透白,眼睛就和她的名字一样温柔可爱,浓密的黑发从中间分开。他想象着同露丝狂野的生活,等清醒之后,他又想象着与露丝过着纯洁、神圣的生活。 一天,午休过后,所有高年级班的学生都在老师的带领下,排着队列朝会场走去。他们一路上兴高采烈、窃窃私语。以前在这个时候,他们还从没有上过楼呢。通常过道里铃声一响,他们就会迅速地跳起来站好队,然后分两列走了出去。那是消防演习。大家都喜欢这种演习,曾经有一次他们只用了四分钟就全部撤离了大楼。 可是这次却不同。他们走进一个大厅,按班级依次坐定,每两人之间都留了一个空位。过了一会儿,会场左侧的校长办公室——小男生经常挨揍的地方——门开了,校长走了出来。他绕过会堂的一角,轻轻地踏上讲台,然后开始讲起话来。 这位是新来的校长。原先那位年轻的阿姆斯特朗,就是那位经常嗅闻花香、找过黛西、尤金因写歪诗而差点挨他揍的校长,现在他已经离开这儿了。新校长的年纪更大一些,大约38岁左右,身高将近6英尺,长得健壮而结实。他出生于田纳西州一个子女很多的农家。他的父亲没有多少钱,但却尽力让孩子们都接受了教育。尤金早就知道这些了,因为校长在晨训的时候给他们讲了很多道理,说他本人从来没有他们这么好的读书条件。他提起自己的时候显得非常得意。他用玩笑、真挚的口吻对孩子们说:“勿做笨牛需驱策,需做英雄求上进。”这是诗人朗费罗的诗句。 校长宽阔的肩膀,笨拙的手臂上布满了乡下人特有的一块块肌肉。尤金曾经在校园里看见有一次他在锄地,他让每个孩子都要种植一棵植物。他身上的一块块肌肉就是干农活的时候长起来的。孩子们都说他打人的时候下手很重。他走路的时候举止笨拙、偷偷摸摸的——既难看又可笑,但是他却常常在你全然不知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奥托·克劳斯称他为“鬼鬼祟祟的耶稣”。这一绰号很快就在那帮调皮捣蛋的孩子之间传开了。尤金刚听到这个称呼时有些吃惊。 校长的脸色跟白蜡一样透明,扁平的脸颊和彭特兰家的人一样。他的鼻子苍白,比面部肤色稍深一些。他薄薄的嘴唇有点儿弯曲,头发又黑、又粗、又密,但从来不会让它长得太长。他的手指虽然短粗但却非常有力,上面经常沾满了粉笔灰。他每次从身边走过时,尤金都能闻见一股粉笔和教室特有的味道。他立刻会冒出一身冷汗,感到既兴奋又害怕。那人浑身上下散发着粉笔和学校的神圣气味。他可以碰人,人却不能碰他;他可以打人,但人却不能打他。尤金曾经产生过反抗的可怕幻想,但是一想起出手还击的可怕情景时,便会不寒而栗,他似乎看见上帝的拳头在电闪雷鸣中朝他袭来。接着他小心地四下望了望,看看有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校长的名字叫作伦纳德。每天早晨做完10分钟的祷告之后,他都会向孩子们发表长篇讲话。他讲起话来声音高亢、洪亮,带着乡下人的口音,常常在一句话结束的时候拖着长长的调子,听起来特别滑稽。他讲话的时候非常专注,结果一句话刚说一半便停在那里,眼睛出神地凝望着某个地方,嘴巴半张,脸上露出麻木的傻样。过了半晌他才会回到话题上来,而思想依然不够集中,偶尔还会失神地笑一笑。 每天早晨,他都会这样毫无目的、滔滔不绝、单调乏味地讲上20分钟。老师们小心地用手捂住嘴打着哈欠,学生们则忙着在纸上画漫画、递条子。他有时候会谈到“高尚生活”和“人的精神世界”。他再三告诫学生,说他们都是未来的领袖,是世界的希望,然后再引用朗费罗的诗句。 他是一个好人,一个乏味刻板的人,一个品性高尚、值得尊敬的人。他的脾气很大,发起火来非常凶。除了学校,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热爱的就是农田了。他在郊区一片橡树环抱的地方租了间破旧的大房子,跟老婆、两个孩子住在一起。他养了一头牛——他从来没有离开过牛。每天早晚他都会去挤奶,一边莫名其妙地笑着,一边朝牛肚子上踢上两脚,好让它站好位置方便挤奶。 他是个非常严厉的校长。一旦有调皮捣蛋的学生,他都会粗野地予以制服。如果哪个男生在他面前无礼,他就会凶狠地把他从座位上拽起来,不顾他的拼命挣扎,带到办公室里去。他一路疾走,一边喘着粗气、高声地骂着:“哼,你这个小浑蛋,我倒想看看谁是这儿的校长。小子,我要让你见识见识,你们这些小崽子还想在我跟前逞威风。”一旦进了办公室,他就会把光亮的房门关起来,里面就会传来藤条抽打人的声音、孩子哇哇的喊叫声以及他本人的喘气声。他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自己怎样执法如山。 他那天早晨把全校学生召集起来,要求大家写一篇作文。就在他东扯一句、西拉一句解释写作原因的时候,孩子们坐在那里全都傻乎乎地望着他。最后,他宣布此次活动会颁发奖励。他准备自己拿出五块钱来奖励文章写得最好的学生。此言一出,现场一片哗然,学生们全都来了兴趣,并热烈地议论起来。 文章的题目要求孩子们对一幅法国名画——《云雀之歌》进行评论。这幅画表现的是一位法国的乡村姑娘,光着脚丫,一手拿着镰刀,在晨光明媚的田野里,仰起头倾听鸟儿的歌唱。孩子们要用自己的笔描绘出女孩脸上的表情,并且写出他们对这幅画的理解。这幅画原来是他们学习读物里的一张插图,现在被校长加以复制、放大,然后悬挂在讲台的上方供他们仔细观察。接着老师给大家分发了黄色的稿纸。孩子们都盯着那幅画,一边咬着铅笔思索着。最后满堂寂静,只听见铅笔划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 和煦的春风吹拂着屋檐,小草弯着腰儿,发出轻轻的响声。 尤金在文章中写道:“这个姑娘正在倾听第一只云雀的歌声。她知道春天已经来到。她十七八岁。她家里很穷,所以她从来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冬天一到,她会穿上木头鞋子。她的样子好像在吹口哨,但是她并不想欺骗那只小鸟说她已经听到了歌声。其实,她家的其他人就在她的身后,正在朝田野这边走来,但是我们却看不见他们。除了她的父母,她还有两位兄弟。他们一辈子都在辛勤劳动。小姑娘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她想到别的地方去瞧瞧。有时候她能听见开往巴黎的火车汽笛声,她这一辈子还没有坐过火车。她很想去巴黎,她想穿新衣服,她想去旅行。或许她想到美国来过一种新的生活,因为美国是个充满机会的国家。这个姑娘很苦,她的家人并不了解她的心思。他们要是看见她倾听云雀的歌唱,一定会取笑她的。她家里实在太穷了,所以她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如果她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她一定会比别人受益更多。从她的模样就能看出她非常聪明。” 已经是5月初了,再过两个星期就要考试了。一想到考试他就会兴奋和欣喜——他喜欢努力备考、进行漫长的复习、然后把所有的知识全部倾泻在考卷上。大会堂里洋溢着一切完满结束的气氛,既紧张又欢喜。整个夏天,天气又热又闷,令人昏昏欲睡。要是他只身一人,在密涅瓦女神的石膏像前,和贝茜·巴恩斯,或者某一位姑娘——姑娘…… “我们想要这个男孩。”玛格丽特·伦纳德说,一边把尤金的作文递给她的丈夫。他们正计划开办一所私立男生学校,那次作文测试就是为这个目的而举办的。 伦纳德拿过卷子,装模作样地读了半页,然后抬起头,茫然地凝视着远处。接着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摸索着下巴,在脸上留下了一抹淡淡的粉笔灰。接着,当他发现她正在注视他时,憨憨地笑着说:“哎呀,原来是那个小家伙呀!呃?你是不是觉得——” 由于自觉非常可笑,他一时笑得弯下腰去,喘不过气来,同时还使劲地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在裤子上留下了粉笔灰。他嚷嚷的同时口水直流。 “上帝发发慈悲吧。”他笑得喘不过气来。 “好啦!别再发疯了,”她也忍不住好笑,不过笑得温柔而正经,“快振作起来,看看这个孩子的家庭情况吧。”她深爱着这个男人,他也很爱她。 几天以后,伦纳德再次把孩子们召集起来,东拉西扯地发表讲话。主要意思是告诉他们有一位学生已经获了奖,但是却不肯透露名字。过了一会儿,他的话题绕了两圈,才得意地读起尤金的作文来,然后宣布了获奖者的名字,并且要他站到前边来。 校长沾满粉笔灰的手抓得他满身都是粉笔灰。尤金的心儿怦怦直跳。他的耳畔又响起了自豪的号角,他开始尝到了荣耀的滋味。 接下来,在整个暑假期间,伦纳德开始游说甘特和伊丽莎。甘特听后,局促不安、支支吾吾地说:“你还是跟他母亲去谈吧。”但是私下里却十分反对,大谈公立学校的好处,说那才是培养好公民的地方。家里人对私立学校都抱有轻蔑的态度。哼!什么私立学堂!什么范德标先生!肯定会把他给毁掉的! 但这些话倒引起了伊丽莎的沉思。她天性就很势利。范德标先生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自以为比任何人都强,就让他们等着瞧吧。 “你们准备招收怎么样的人?”她问,“有没有招到学生?” 伦纳德提到了几个时髦、有钱人的儿子,这些人包括专治眼耳鼻喉疾病的吉金医生、大律师阿瑟先生,还有圣公会的雷伯主教。 伊丽莎越发沉思了。她想起了佩特。她不需要再摆什么架子了。 “你们收多少学费?”她问。 他告诉她学费每年100块。她噘着嘴沉吟了半晌才说话: “哼!”她的脸上露出嘲弄的微笑,看了看尤金。“这可不少啊。你要明白,”她似笑非笑地接着说,“用黑人的话讲,我们都是穷人啊。” 尤金听后很不自在地扭动着身体。 “孩子,你觉得怎样?”伊丽莎半开玩笑地问,“你觉得花那么多钱值不值?” 伦纳德先生把他僵硬、苍白的手搭在尤金的肩膀上,然后顺着他的后背亲昵地抚摩下去,一直抚摩到腰部,所到之处全是粉笔灰。最后,他用厚厚的手掌握住了孩子纤弱的胳膊。 “这个孩子值。”他边说边温柔地来回摇着他的胳膊。“值,先生!” 尤金苦笑了一下。伊丽莎仍然噘着嘴,她感到自己和伦纳德倒能谈得来。他们两人对这件事都不慌不忙。 “说起来,”她揉了一下高挺的鼻子,狡猾地笑着说,“我原先也当过教师。这你可能不清楚吧,呃?但是我可从没有挣过你说的那个钱数,”她又补充道,“除过伙食,我每个月能挣到20块钱就算很幸运了。” “真的吗,甘特夫人?”伦纳德先生对此很感兴趣。“哎呀,先生!”他有点悲哀地笑了笑,一边更加用力地摇晃着尤金的胳膊,直捏得他胳膊发麻。 “一点没错,”伊丽莎说,“我还记得我父亲——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孩子,”她对尤金说,“因为那时候我连你爸爸长得什么模样还不清楚呢——就像人们常说的,你还不知是挂在天上的哪块洗碗布呢——那时候谁要是跟我提起结婚的事儿,我准会嘲笑他一通的——哎,你听我说(她摇了摇头,噘起嘴,显出一脸不屑的样子),我们家那时候穷得不得了,我可以告诉你——我前些日子还在想呢——那时候家里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哎,就像我常跟你说的(她对尤金说),有天晚上你外公回家来说——喂,你们猜猜看——猜我今天见到谁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好像他就站在面前一样——我心想(满腹狐疑地冲伦纳德笑了笑),我不知道你们会怎么说,不过想起来总有点奇怪,是不是?——我刚帮助你珍妮姨妈摆好饭桌——她是从燕西大老远赶来看望你外祖母的——忽然,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跟你说(她转向伦纳德),我从没有朝窗外看过,但是我心里明白他已经回来了——哎哟,我的天哪——他来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哪,伊丽莎?你外祖母说——我记得她走到门口,朝房前的小路望过去——并没有看见什么人影——我说,他来了——你等着瞧吧——谁呀,你外祖母问——是父亲呀,还会有谁——他还背着什么东西呢——真的——我的话刚出一口他就出现了,真的从小路上走了过来,背着一大袋子苹果——看他走路的样子,像是有什么事要说——哎呀——还真是的——他连个招呼都没有打——我记得他还没踏进房门就开口说话了——啊,爸爸,我喊了起来——你带苹果啦——那年我患肺炎差点没命了——病好以后我一直在吐血——由于一直出血——所以我让他带些苹果回来——哎呀,先生,母亲对他说,她脸上的表情特别古怪,我能看得出来——你听我说——这是我听说过的最奇怪的事了——于是她就把刚才发生的事全都告诉了他——嗯,他听完之后满脸严肃地说——真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当时说话的神态——他说——我想她是看到我了。我当时还没有到那儿,在那一刻我刚好打算走上来——我有话对你们说——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这个,我不知道,我说——哎呀,是杜鲁门教授——他在城里向我跑过来,对我说,喂,伊丽莎呢?——我给她找了个活儿,不知道她想不想做。冬天去毕佛丹教书怎么样——嗯,那不行,你外公说,她这辈子还从没有教过书呢——杜鲁门教授放声大笑着说,这个不用担心——伊丽莎若要用心什么都能做好的——哎,就这样,先生,我就是这样当上老师的。”她讲完这一席话后难过地停顿了片刻,苍白的面容上神态凝重,思绪又飘回到从前。 “可不是吗,先生,”伦纳德先生含糊地说道,用手搓着下巴,“你这个小坏蛋,你呀!”他边说边推了尤金一把,然后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起来。 伊丽莎慢慢地噘起了嘴。 “好吧,”她说,“我送他到你那儿去上一年。”这就是她谈生意的样子,到底本性难移。 就这样,在千百万意识的冲动里,命运又一次发生了改变。 伦纳德先生早已租下了一间战前盖的房子,那所房子坐落在一片树荫环绕的小山上。一面朝西、一面朝南,俯瞰着比尔本区。从这里笔直下去就是南区,那一带的黑人公寓一直延展到火车站。9月初的一天,他带着尤金赶到了那儿。他们先穿过小城的中心,一边走一边心情沉重地谈论着政治大事。他们穿过广场,走过哈登大道,来到城南的教堂街,然后转向西南,沿着一条弯曲的道路一直走到尽头山上的新学校。 他们走进校园的时候,四周巨大的树木奏起秋天悲悯的序曲。在那座低矮、破旧、宽大的走廊里,尤金第一次见到了玛格丽特·伦纳德。她的手里拿着一把扫帚、身上系着围裙。但是她留给尤金的第一印象是:极其虚弱。 当时玛格丽特·伦纳德34岁,有两个孩子:儿子6岁,女儿才两岁。她站在那儿,细长的手指握着扫帚把。尤金注意到,她右手食指的指尖是扁平的,就像被铁锤砸伤以后再也难以恢复的样子。尤金看后觉得很不舒服。但是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明白,肺结核病人的手指常常就是这样。 玛格丽特·伦纳德中等身材,约有5英尺6英寸高。等尤金从刚刚见面的害羞中缓过神以后,他发现她的体重顶多有八九十磅。他知道她已经有孩子了,他在这一刻想到这一点,又想起伦纳德结实强壮的身体,心头不禁涌起一种恐怖的感觉。他的想象马上跳到性关系上去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搅动,既不可思议,又令人恐惧。 她穿着一件浆洗过的灰色方格布衫,将骨瘦如柴的身体包得严严实实,既不松垮也无折皱重叠。 正当他沉浸在初次见面的印象中时,忽听见她说话的声音,他内心虽有某种羞耻的感觉,但还是抬头看着她的脸。这是一张他见过的最安闲、最热情的脸庞了。菜色的皮肤上面罩着一层死灰色;下面透着清晰的面部线条,但却不同于那些生命将死之人的苍白。她好像是一个业已复原的病人,状态不好也不坏,但是她的每个动作都必须非常谨慎小心。 她瘦小的脸庞因高挺的鼻子和秀长的下巴透出一丝精明和果断。她的两颊和嘴边蜡黄的皮肤有时候神经质般地微微抖动着,但是这却无损于从她内心源源不断涌现出的热情和平静之美。她的脸差不多总是平静的,但也能看出她内心巨大的能量不断地和疲劳的神经进行着斗争,并力图克服这个可怕的敌人,不让它瓦解自己。她脸上的表情时刻书写着一部有关美与沉着的伟大史诗——他每次见到她总会产生这种感觉:她的那双手永远紧握着她心头的血管,她就像握着一股绞在一起的电线和分裂的肌肉,一旦松开手,它们就会四分五裂。她切身感觉到,她体内的这些巨大的勇气一旦散失掉,她就会马上崩溃。她就像疆场上率领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将军,虽然声名远扬但却镇定自若。她虽然身负致命的重伤,但仍然用手堵住血流如注的伤口,继续作战。 她长着一头深棕色、略带灰白的粗发,从中间平分开来,在脑后紧紧地扎了一个髻。她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整洁,就像刚刚擦洗过的厨房案板一样。她同他握手的时候,他感到她的手指紧张且有力。他也注意到她那双操劳过度的手擦洗得干干净净。如果他在这时已经注意到了她身体的衰弱,那只是因为他感觉到的是她的纯洁:他觉得自己接触的并不是疾病,而是从没有见过的健康。她在他的胸中奏起了崇高的音乐,使他深受触动。 “这一位,”伦纳德先生用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腰说,“就是尤金·甘特先生。” “哎呀,先生!”她低声地说,好像在弹奏活力十足的乐弦,“我很高兴能认识你。”她的声音里透出一种安静而惊讶的语气,就像有人在遇到或听到什么新奇的事儿,或者在偶然巧合时所发出的声音——一种超越人生和大自然、欣然接受的音符。猛然间他才明白:这位女性的人生好像永远充满了奇特,她能正视任何人内心的美、神秘以及悲剧,她觉得眼前的这个孩子也是美好的。 她的脸有一种奇特、热情的生命力,虽然无形无迹,但却是实实在在;她的双眸注视他时便会由棕色变成微暗,好似一只鸟儿飞过时双翼留下的阴影。她看见他那张小而孤傲的脸在又长又瘦的躯干上绽放出热情,她看见他又细又长的双腿,一双内八字大脚,膝盖下面的长袜子上有几块脏兮兮的泥巴,还有他那件廉价、不合身的外套袖口里伸出的干瘦手腕和手臂;她看见他瘦削的肩膀、乱糟糟的头发——但是她并没有笑。 他抬起头来望着她,好像囚犯重见天日,就像长时间困在黑暗中的人终于沐浴在黎明的曙光中,也像一个盲人忽然除去了所有的眼翳,满眼所见都是永恒的光明。他全身的毛孔沉浸在她的异彩中,就像饥渴的难民忽逢甘霖一样。他闭起双眼让自己沐浴在她伟大的光明中,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双眼已经泪光盈盈了。 随即,她开始笑了起来。“哎呀,伦纳德先生,”她说,“我的天哪!他几乎跟你一样高啦。过来,孩子。站到这里让我来量一量。”她手指灵巧地拉着他们,让他们背对背站好。伦纳德先生比尤金高出两三英寸。他也哈哈大笑起来。 “哎呀,这个小坏蛋,”他说,“这个小家伙。” “孩子,你多大啦?”她问。 “下个月我就满12岁了。”他回答。 “哎呀,看来你有所不知!”她惊奇地说,“不过我要告诉你,”她继续说,“我们得想点办法让你的骨头上长点肉才行。你不能老这样皮包骨头的。我可不太喜欢你这个样子。”她一边说一边摇了摇头。 他感觉不太舒服,感觉有点不安,也有点不高兴。她说他这么“瘦弱”使他很难堪,也使他有点害怕,他觉得他的自尊心被刺伤了。 她把他带到左侧的一间大屋子里,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了起居室兼图书室。当他看见室内几个书架上摆着2000多本书后,她发现他的脸上露出了渴望的神情。他笨手笨脚地坐在桌旁的一张藤椅上。过了一会儿,她返回来端着一盘三明治和一大杯酸牛奶,这东西他以前从没有喝过。 等他吃完后,她拉了一把椅子靠近他坐下。刚才她已经打发伦纳德到畜棚跑腿去了,偶尔还能听见他在外面不时地用他富有威严的乡音吆喝着棚里的牛。 “好吧,孩子,你说说看,”她说,“你读过什么书?” 他迅速地在他知识的王国里搜索着,说出了几本自认为会博得她赞许的书来。由于他在市图书馆不辨良莠地读过很多书,所以现在他能说出很多书目来,足以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偶然也会打断他,就某本书询问几句——他就把书中的故事细致入微地讲述出来,她听后非常满意。她既兴奋又热心——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可以帮助这个孩子满足他求知的欲望,扩展他的人生体验,增长他的智慧。猛然间,他也发现受到别人的教诲该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自己曾经盲目的摸索、漫无目标的追求、迫切但处处受阻的渴望,如今开始受到正确的指引和控制。过去他从不知道印度之行该走哪一条路,现在终于有人给他画好了路线。临走之前她送给他一本900多页的厚书,里面从头到尾画满了爱与战斗场面的插图,故事发生在他喜欢的那个年代。 那天晚上,他依然沉浸在猎熊人的命运里,沉浸在火烧风车、鞭笞贼寇、中世纪游记和旅店的生活中,沉浸在骁勇、英俊的杰拉德身上,他是伊拉兹马斯之父、天才之种。尤金觉得《寺院和家庭》是他读过的最棒的一部故事书。 阿尔特蒙补习学校是伦纳德夫妇一生中最大的尝试。伦纳德年轻时候未实现的梦想现在终于有望实现了。对他来说,这所学校象征着独立、自主、权利,他也希望它走向繁荣辉煌。对于她,能让她教书就是给她的最大奖赏——教书是她的音乐,是她的生命,通过教书她可以塑造出真、善、美。虽然她的身体会被累垮,但是教书却能使她的精神世界得到充实。 这个孩子的心肠就像残忍的火山,以往轻易崇拜过的偶像投入其中就像飞蛾一样顷刻间化成了灰烬。随着岁月的流逝,他过去心目中的英雄豪杰一个个先后消逝。还有什么希望呢?还有什么能经得起成长和记忆的考验呢?过去弥足珍贵的事物为何变得微不足道?他的一生中似乎已经注定,那些他曾经笃信崇拜的人最终都变成了一幅幅肖像;他最为信赖的生活却在他的脚下融化瓦解;他俯身向下望去,看见自己紧紧地抱着一尊雕像。但是在他阴影笼罩的心坎上只有她是永恒的,是真实的胜利;正是她让他失明的双目重现光明,是她让他无家可归的心灵有了温暖的港湾。她永存在他的心底。 啊,人生活着就等于死亡,把血肉之躯化成石头!啊,人生命运多舛,昔日的神祇已经失去了光环!人要是能超越岁月的灰烬,永远长生下去,那么尘封的大地会不会在某天早晨不再醒来,逝去的信仰将不再复苏,上帝将不再显灵,那么谁将与我们携手同行在山岗之上? 17 接下来的四年时光,尤金是在伦纳德学堂里度过的。同令人厌恶、阴冷的南都旅馆相比,同父亲开始逃避的那条黑暗、痛苦乃至走向死亡的道路相比,同他自己一生品尝过的孤独和囚禁般的滋味相比,他在伦纳德学堂度过的那几年时光灿烂得如同金黄的苹果。 从伦纳德身上他并没有学到多少东西——只学会如何阅读枯燥无味的拉丁文:首先,要应付艰涩、古板、乏味的语法规则,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地退却了。直到多年以后,他一见到句法就很厌恶,对这种语言的构造规则怀有某种滑稽的偏见。接着他们又研读了一年恺撒,欣赏了其瑰丽的风格——简朴的文风、明晰的结构,但不幸被每天的逐句讲解和语法分析以及相当别扭的翻译弄得死板无味。 “万事具备,时机已经成熟,于是恺撒开始调兵遣将、排兵布阵。” 高卢战役的盛大场面;古罗马时期刀枪矛头刺穿盾牌;蛮族如何在森林里聚会;凯旋之师铿锵而豪迈——在好老师的提点下所有这些都有可能变得栩栩如生,但是在这里却实现不了。 相反在这里,他们每天的功课只是不断地死记硬背。去年3月12日——晚了3天。Cogitata,中性复数分词用作名词。Quo字代替ut,如果下半句是比较级,就表示目的。明天的课,还要读80行。 他们整整花了漫长的两年时间研读格调沉闷的西塞罗名著——《论老年》和《论友谊》。他们避开了维吉尔,因为约翰·陶塞·伦纳德先生是个蹩脚的水手——他对于驾驭维吉尔的作品毫无把握。他并不喜欢探险,也不信赖航海。明年再读吧,他说。其他几位圣贤也是如此:比如精灵鬼怪之王奥维德及其《情诗》篇中酒神节的吹笛人,以及卢克莱修的作品,诗中均洋溢着海潮般的节奏。 “哦?”伦纳德先生拖着长长的音调,开始茫然地笑了起来。他手指上的粉笔灰沾得到处都是,从下巴到裤裆都有。斯提芬·莱因哈特(外号叫“阿伯”)悄悄地弯腰向前拿铅笔尖戳了一下尤金·甘特的左边屁股,尤金疼得叫唤了一声。 “嗯,你们不知道,”伦纳德先生说,一边摸了摸下巴,“这是不同类型的拉丁文。” “哪一种?”汤姆·戴维斯追问。“比西塞罗还要难吗?” “嗯,”伦纳德先生迟疑地说,“两者不同。你们目前的程度还没法读这些。” “——estperpetua.Unadormienda.Lunadiesetnox.” “拉丁诗难读吗?”尤金问。 “嗯,”伦纳德先生摇摇头,谨慎小心地说,“不太容易。贺拉斯——” “他写的是‘颂诗’和‘长短句交替的抒情诗’,”汤姆·戴维斯说,“什么叫‘长短句交替的抒情诗’,伦纳德先生?” “嗯,”伦纳德先生沉吟了一下说,“那是诗的一种形式。” “真是的!”“阿伯”莱因哈特低声对尤金说。“这个我没交学费之前就知道了。” 伦纳德先生满面春风地笑着,手指在脸上轻轻地搓着,然后回过头继续讲起课来。 “现在我来看一下……”他开口说道。 “加塔拉斯是什么人?”尤金猛地喊起来。他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这个名字。 “他是个诗人。”伦纳德先生不加思索、迅速而吃惊地回答,答完后又后悔了。 “他写过哪一类诗?”尤金问。 没有回答。 “跟贺拉斯写的一样吧?” “不一样——”伦纳德若有所思地说,“跟贺拉斯并不完全一样。” “那么像哪一类呢?”汤姆·戴维斯说。“像你奶奶的屁。”“阿伯”莱因哈特低声粗气地说道。 “哼——他写的诗都是他那个时代人们特别感兴趣的话题。”伦纳德先生轻松地回答。 “他有没有写过自己的恋爱?”尤金声音颤抖着问。 汤姆转过脸,吃惊地望着他。 “好——家——伙!”他愣了一会儿冲口而出,说完后开始大笑起来。 “他写过自己恋爱的诗,”尤金忽然提高了嗓门,激动肯定地说,“他写过他本人和一位名叫莱斯比亚的女士谈恋爱的诗。你们不相信,可以问伦纳德先生嘛。” 孩子们都眼巴巴地望着他。 “嗯——不对——对——我不大清楚。”伦纳德先生说,他对眼前的这个挑战有些困惑。 “孩子,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我是在一本书里读到的。”尤金说,但是他却想不起书名来。那本书的名字也像一杆标枪飞了过去。 ——他的舌头像毒蛇的尖牙,像飞枪般狂喜而兴奋。 “Odiet amo:quore id faciam……” “嗯,并不完全如此,”伦纳德先生说,“有些是这样。”他承认。 “……fortasse requiris.Nescio,sed fieri sentio et excrucior.” “这位女士是谁?”汤姆·戴维斯问。 “噢,这不过是当时的风俗礼节而已,”伦纳德先生并不在意地说,“像但丁和比阿特丽斯。那不过是诗人对人的赞美。” 毒蛇开始在耳边悄悄说话了,他的血液里开始沸腾着粗野和激动。平时对老师的顺从、谦卑和尊敬,此时像破布一样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她是另外一个人的妻子!”他大声地说道。“是别人的夫人。” 班上出现了可怕的沉寂。 “嗯——这个——是谁告诉你的?”伦纳德先生问,但是一想到夫妻关系是一种粗鲁而且危险的神话时,他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又问:“谁告诉你的,孩子?” “那么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呢?”汤姆·戴维斯追问道。 “嗯——不会的。”伦纳德先生低声咕哝着,用手搓着下巴。 “她是个坏女人,”尤金说完又硬着头皮加了一句,“她是个小婊子。” “阿伯”莱因哈特倒吸了一口凉气。 “什么,什么,什么话?”伦纳德先生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忙问道。他顿时火冒三丈,从椅上跳了起来:“孩子,你刚才说什么?” 这时候他想起了玛格丽特,于是朝下面望去,一看到她苍白的脸时,他的内心凉了半截。这下子完了。他又坐回到椅子上,震惊得浑身发抖。 ——她最难听的喊声里带着热情,她最伟大的音乐里点缀着污秽—— “Nulla potest mulier tantum se dicere amatam Vere,quantum a me Lesbia amata mea es.” “尤金,你以后说话应该注意自己一些。”伦纳德先生温柔地说。 “瞧这儿!”他突然大声地说,然后又突然回到书本上来。“这样胡闹下去什么都学不了。好了,你们听着!”他充满热情地说,一边朝自己聪慧的手掌心吐了一口。“你们这班坏蛋!”就在他说话的同时眼睛瞥见了汤姆·戴维斯,见他正在嬉皮涎脸地微笑。“我清楚你们的鬼把戏——你们就是想把这堂课的时间给白白浪费掉。” 汤姆·戴维斯扯开嗓子哈哈地大笑起来,和伦纳德先生的哀鸣声交织在一起。 “好吧,汤姆,”伦纳德先生兴致勃勃地说,“第43页,第6节,第15行。就从这里开始。” 就在这时下课铃声响了,汤姆·戴维斯的笑声越来越响,回荡在整个教室里。 话虽这么说,但是从人们的常规要求来看,他的教学还算称职。也许挑出一页他不太熟悉的拉丁文散文和诗词让他解释,他会觉得有些困难。而他对希腊文更是一窍不通。但是只要是他以前遇见过的文法和词语,他讲起来仍然绘声绘色、头头是道。他们在最后两年里学习了希腊文经典:《远征记》。 “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吗?”汤姆·戴维斯起哄地说。 列纳德先生对此倒论据充分、胸有成竹。他懂得经典文学作品的价值。 “读经典文学能使人懂得如何欣赏美好的事物,它能帮助学习者打下良好的人文教育基础,同时训练人的思考能力。” “这对他今后从事工作有什么用呢?”“阿伯”莱因哈特问道,“这又不能教会他怎样种更多的玉米。” “嗯——这我不敢说,”伦纳德先生辩解似的笑着,“不过这肯定是有用的。” “阿伯”莱因哈特歪着脑袋滑稽地看着老师。他歪着脖子扭来扭去,从侧面望过去,他和颜悦色的脸上似乎增添了一份成熟、古怪的表情。 “阿伯”说起话来语气生硬,喜欢粗鲁、善意的幽默,嘴里不停地嚼着烟膏。他父亲很有钱,家就在河湾那边的大农庄里。他家拥有一个牛奶场,城里还有一家铁工厂。他们倒是质朴的老实人——具有德国血统。 “算了吧,伦纳德先生,”“阿伯”莱因哈特说,“你会跟你的雇工说拉丁语吗?” “Egibus wantibus a peckibus of cornibus。”汤姆·戴维斯一边说,一边哈哈地笑起来。伦纳德先生只好心不在焉地跟着笑了几声。这个笑话原来是他本人说过的。 “经典文学能够锻炼人的大脑,以便应对各种问题。”他说。 “照你所言,”汤姆说,“学过希腊文的人修水管肯定会比没学过的人强喽。” “没错,”伦纳德先生得意地摇着头说,“毫无疑问,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大家都齐声开心地笑了起来,他也笑得涎水直流。 他的立场非常坚定,因此他们陷入长时间的争论之中。吃午饭的时候,他一边吃饭一边拿着一块热饼比画着,循循善诱、层层推理、非常详细地证明掌握希腊语同他们日常生活的关系。其实雅典之风他丝毫没沾过边。古希腊精妙、感性的智慧、女性的典雅秀美、创造的力量与聪颖精明、他们品格的不稳定、以及他们艺术形态的结构、保留、完美等——这些方面他都一无所知,所以只字不提。 他自己曾在美国某所大学对这个结构最为健全的文字有了一点儿认识:比方说,他对于γμναικóζ这个字的雕刻化的完美有点印象,可是他对于希腊文的认识总带着粉笔味、课室味和一盏破油灯的气味——希腊文的优秀只是因为它是历史的、古典的,是学院的,至于希腊文里面的东方暗流,那种使希腊的诗人或军人的生命中都带着那么一点怪异、邪恶、奢华的气息,对他如同莱斯博斯岛一样遥远。他不过是个机械的传声筒,传达一些他本人并不真正相信的东西。 数学和历史两门课是由约翰·陶塞的妹妹艾米来承担。她是个身健力壮的女人,身高5英尺10英寸,体重185磅。她的头发又黑又厚,梳得油光发亮。她有一双乌黑的眼睛,为整个脸庞增添了一分妩媚。她结实有力的前臂和笨重的肩膀从她衬衣式连衣裙凉爽的袖口上露了出来。天暖的时候,她出汗很多,两只袖子的腋窝下湿了一大块;冬天一到,她站在炉边烤火的时候,会从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兴奋的粉笔味和健康人所特有的气息,让人非常舒服。冬季的一天,当尤金从冷风呼号的后廊经过她的房门时,正好看见她的小侄女开门走了出来。她刚刚洗完澡正坐在熊熊的炉火前穿袜子。他盯着她红彤彤、宽阔的肩膀,看着她粗壮的身体洗得干干净净,冒着热气,不禁看得目瞪口呆、神魂颠倒。 她生性喜欢烈火和温暖的光芒,因此常常坐在炉旁,打着瞌睡但却非常警觉。她往往会叉开双腿以吸收炉中的热气,她比她的哥哥更加有力、性感。在炉火的烘烤下,她轻轻地微笑着,漠然地望着学生。没有男人找过她,她就像甘泉渴望亲吻的嘴唇。她也不去找别人,就像一只温暖的懒猫,冲世上的所有人微笑着。 她是一个很好的数学教师,天生善于摆弄数字。她懒洋洋地拿过学生们的练习簿,懒洋洋地算着答案,同时愉快地笑着,脸上还带着一丝藐视。在她的身后,杜兰·贾维斯正在自己的座位上激情澎湃地对着尤金呻吟着,同时双手紧握课桌板,使劲地扭动着身体,做出猥亵的姿势来。 第二年快要结束的时候,希芭和她那个害肺病的丈夫一起来到他们的学校。这位先生病得像尸体一样,嘴唇上隐隐带着一丝血痕,看起来好像已经有73岁。有人说他只有49岁——疾病让人明显变老。他是个高个子,有6英尺3英寸,留着长胡子,面孔蜡黄,削瘦得活像个中国的清朝官吏。他是个画家——绘画由色团构成的印象派画——象征着布满荆棘的山坡上正在吃草的群羊,码头旁边有几只渔船,背景是一堆乱糟糟的红砖房。 古老的格劳斯特镇、云石村、鳕鱼角的老乡、勇敢的小船长——这些带着海水咸味的名字一齐朝他涌来,带着柏油浸绳、太阳底下干鱼头的气味,满载鱼儿、正在水面上荡漾的平底船,腥气扑鼻的海港臭味,一个水手正在沉思遐想、麻木而毫无表情的脸,全都镌刻着他与大海结缘的标记。春天清晨的海水是什么样子?冰冷的海鸥睡在风梢,正越升越高。 他们看见那位面色蜡黄的中国清朝官吏正摇摇晃晃地在路上来回走了三趟。因为正是春天,南风吹过树梢。他摇摇摆摆、用肺病病人泛青的手拄着拐杖。他的眼珠是浅蓝色的,好像在海水里浸泡过一样。 他跟希芭生了两个孩子——全都是女孩。她们长得就像奇花异卉,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乳白色的皮肤,就像春天一样新奇而可爱。男孩子们全都好奇地胡思乱想。 “你别看他这样儿,他肯定有两下子呢。”汤姆·戴维斯说。 “这两个小丫头才两三岁大。” “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老一些,”尤金说,“因为他有病,所以看起来老,其实他只有49岁。” “你怎么知道的?”汤姆·戴维斯问。 “艾米小姐说的。”尤金天真地说。 “阿伯”莱因哈特歪着头,舌头轻巧地把嘴里的烟膏换到嘴巴另一侧去。 “49岁!”他说,“孩子,你赶紧去看医生吧。他都快跟老天爷一样老了。” “她就是那么说的嘛。”尤金抵死不服。 “嗯,她当然会那样讲了!”“阿伯”莱恩哈特回答,“难道你不觉得他们会泄露这种秘密吗?他们到底还得维护这个学堂啊。” “孩子,你可真是个傻瓜啊!”杰克·堪德勒说,直到这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他妈的,他们都宠你。他们知道你会相信他们的话。”朱利叶斯·阿瑟说。“阿伯”莱因哈特把脸凑上来仔细端详着,然后摇了摇头,好像认为他已经无可救药了。他们全都大声讥笑他过于轻信别人。 “哎呀,要是他有那么老,”尤金说,“为什么拉梯墨老夫人会嫁给他?”尤金反过来问。 “哎呀,肯定是因为她嫁不掉的缘故了。”“阿伯”不耐烦地给这个笨蛋解释着。 “你觉得她是不是得养着他?”汤姆好奇地问。大家都开始静静地思索起来。而尤金,一看见那两个小孩像花瓣一样伏在母亲丰满的胸口上,看见那位面色蜡黄的老画家步履蹒跚地走近坟墓,听着希芭开始高声地跟别人谈话、起劲地直抒胸臆时,他不由得再一次面对人生的谜而大惑不解——从死亡中再次孕育出生命,从毒草丛生的野地里长出鲜花。 他的信念很难改过来。太多的失望使他满心疲惫、充满了怀疑,偶尔也会去讥笑、谩骂、尖酸刻薄地讥刺别人。越是这样做,他就越发心痛、难受。在不知不觉中,他开始在自己的脑海构筑起了一套神话,他明明知道这全都是胡说八道,可正因如此他更觉得宝贵。他开始支离破碎、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那些有创造力的人并不是为了真理而活着——而是为虚伪而活着。有时候,他的大脑变得贪婪且无法满足,简直难以抑制,就像一只可怕的大鸟,鸟嘴藏在他的心口处,而鸟爪却不断地撕扯着他的内脏。这个昼夜不息的魔鬼在空中翱翔、俯冲、盘旋、围绕某个东西不停地旋转。它一会儿飞走,接着又转身飞回来,趾高气扬、满怀怨意,将他以前视为神奇的东西剥得一丝不挂,只剩下又丑又贱的原形。 可是他也清楚,自己永远也不会理解——那些永远接受不了、剩余下来的华而不实、黄金般的东西。他生就一张尖酸刻薄的嘴巴,正因为他的心仍然充满了火热的信念。 毫无慈悲之心的大脑就像毒蛇一样蜷伏在那里,相当地警觉:他把自己周围的一举一动、头顶上方投来的目光、骗人的捕蛇夹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这些人都为他而活着,而他则生活在一个与人类谬误相差甚远的世界里。他将自己心灵的一扇窗户向玛格丽特打开来,他俩一同走进诗的神圣境界;但是他却只字不提内心所有不可告人的欲望、梦中美妙的形体,以及他家庭生活中所有的痛苦、沉醉和混乱。他担心他们会听见。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听到了。此外,那些纠缠玛格丽特一生的事件,那些使她的生活陷入泥沼的一切,都像梦魇一般既不真实又可怕。 事实上,她以前差点因为肺病死掉了,那位脾气暴躁、说话饶舌的希芭嫁给了一位老头,生了两个孩子,现在快要寿终正寝;他们这个团结忠诚的小家庭,不知道默默地忍受了多少痛苦,现在还要在这班多嘴多舌的小学生面前硬撑着面子,装得若无其事。这一切使他周身感到麻木,没有任何真实感。 尤金坚定不移地崇尚辉煌的荣耀和金钱。 现在,他大多数时间都住在南都旅馆。自从他开始上伦纳德学堂以后,他跟伊丽莎更加接近了。甘特、海伦和卢克都对私立学校瞧不上眼。他的兄弟姐妹都有些嫉妒,所以他们跟他说话的时候往往话中带刺。他们会说:“上私立学堂算是把他完全毁掉了。”或者说:“自他不上公立学校以后,什么事都不愿做了。” 伊丽莎本人会不断地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本分。她时不时谈到为他张罗学费有多辛苦,她本人多么穷困等。她要求他必须努力学习,空闲的时候尽量帮她干活。整个暑假他也应该到火车站向那些刚下车的旅客们“拉生意”。 “我的天哪!你到底怎么回事嘛?”卢克嘲笑地问,“你现在怎么连做一点正经事都觉得丢脸,呃?” “来吧,先生,住‘南都旅馆’吧,经营者是伊丽莎·E.甘特夫人。先生,离市中心只有几步路。所有的居室设备都是现代的,舒适极了。旅馆提供糕饼和自制馅饼,跟家里自己做得差不多,但是你肯定没有尝过。” 这个小家伙的那张嘴真会拉生意。 尤金在伦纳德学校读了一年书后,伊丽莎告诉约翰·陶塞她付不起学费了,他回去跟玛格丽特商量完以后,返回来表示他同意让孩子继续学习,学费可以折半。 “他可以帮你们拉生意、招新学生嘛。”伊丽莎说。 “没错,”伦纳德先生赞同地说,“正是这个意思。” 本恩买了一双浅棕色的新皮鞋,花去了六块钱。他买的东西历来质地不错,但是这双鞋子穿起来脚心会痛。于是他一怒之下冲进屋内把鞋子脱了下来。 “他妈的!”他大声地叫着,使劲把鞋子朝墙上扔了过去。伊丽莎站在房门口。 “孩子,你总是拿钱不当一回事,这样你永远也富不起来的。我看你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她愁容满面地摇着头,嘴巴噘得高高的。 “哎呀!我的老天!”他咆哮道,“又来你那一套了!老天在上,你什么时候听我向别人要过东西,要过没有?”他十分气愤。 她捡起鞋子,递给了尤金。 “好好的一双鞋子扔掉蛮可惜的,”她说,“穿上,试试看,孩子。” 他穿上鞋子试了试。他的脚比本恩的脚还要大。他小心、痛楚地试着走了几步。 “感觉怎么样?”伊丽莎问。 “还行吧,”他有些迟疑地说,“有点儿夹脚。” 他喜欢这双干净、结实的鞋子,喜欢新皮革的味道。这是他穿过的最好鞋子了。 本恩走进了厨房。 “你这个小畜生!”他说,“你这双脚跟骡蹄子一样大。”他满面怒容地蹲下来用手捏了捏尤金那被皮鞋夹得紧紧的脚趾,尤金缩了回去。 “妈妈,”本恩气得叫起来,“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这双鞋子太小了,别再逼他穿了。你要是舍不得花钱,我再去给他买一双来。” “哎呀,这双鞋有什么不好的?”伊丽莎反问。她用手指在鞋面上按了几下。“哎,你瞧瞧!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新鞋子刚上脚总会有点紧的,它不会伤脚的。”但是穿了六个星期以后,他只好放弃了。硬邦邦的皮革一点都没有变宽松,他的脚越来越痛。他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到后来每走一步都像垫着木块似的,他感到双脚发麻、几乎失去了知觉,脚掌疼得钻心。有一天,本恩在盛怒之下把他推倒在地,硬把鞋子脱了下来。几天以后他才能恢复正常走路。但是他原来又直又壮的脚趾现在已经被夹得不成样子了,脚骨全都弯曲着,脚指甲也变得又厚又死板。 “真可惜啊,那么好的一双鞋子给扔了。”伊丽莎叹息着。 但是她也有出人意料、古怪的慷慨心肠。他对此很是不解。 有一回一个姑娘从西部来到阿尔特蒙。她说她家就在山城赛维尔。她长得像印第安切罗基族人,高大的身体,棕色的头发,棕色的眼睛。 “你记着我说的,”甘特说,“这个姑娘一定有切罗基人的血统。” 她租了一间屋子,一连好几天都坐在客厅的炉火前不停地摇来摇去。她的举止像个乡下姑娘——害羞、胆小、闷闷不乐的。除非你跟她说话,否则她从来不出声。 遇到她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躺在床上不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伊丽莎就会给她端饭送水,照顾得相当周到。 一天又一天,在整个凉风瑟瑟的秋季,这个姑娘一直坐在摇椅上摇来摇去。尤金只听见她那双大脚有节奏地踩在地板上,不停地摇啊摇。人们都把她叫作摩根夫人。 有一天,正当他哗啦啦地把大块的煤加在火炭上时,伊丽莎也进了屋。摩根夫人麻木地坐在椅子上摇晃着。伊丽莎在炉火前站了一会儿,双手安静地交叉在胸前,若有所思地噘着嘴。她朝窗外望了望阴沉多风的天空,还有被风吹扫得干干净净的街道。 “依我看,”她说,“今年冬天又要苦了穷人了。” “可不是嘛,夫人。”她阴着脸说,仍然不停地摇着。 伊丽莎沉默了一会儿。 过了片刻她问道:“你的丈夫在哪儿?” “在赛维尔,”摩根夫人说,“他在铁路上干活。” “什么?什么?”伊丽莎迅速、滑稽地说道,“铁路上的人,你是说?” “是的,夫人。” “嗯,他一直没来看过你,这可太不合适了,”伊丽莎埋怨地说着,声音却很平静。“这种男人靠不住。” 摩根夫人一言未发。火光映着她漆黑的眼睛,看起来亮晶晶的。 “你身上有钱吗?”伊丽莎问。 “没有,夫人。” 伊丽莎双脚坚定地站在那里烤着火,嘴巴噘得高高的。突然她问道:“你的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摩根夫人沉默了一下,然后继续一前一后地摇晃着。 “我想不到一个月就要生了。”她回答。 她的肚子一个星期比一个星期大。 伊丽莎弯下身子掀起裙子,露出大腿,她穿的是棉纱袜子,里面还鼓鼓地塞着厚法兰绒的裤管。 “哎哟!”她有些羞怯地叫了一声,看见尤金正在一旁盯着看。“孩子,你把头转过去。”她一边命令一边微笑着用手指搓了搓鼻子。她的袜子里塞着一卷暗绿色的钞票。 “嗯,我看你总会需要钱的。”伊丽莎说完,从那卷钞票中抽出两张10元的钞票递给了摩根夫人。 “多谢,夫人。”摩根夫人把钱接了过去。 “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直到你能上班为止,”伊丽莎说,“我认识一个好大夫。” “妈妈,我的老天!你到底从哪里找来的这帮房客?”海伦愤怒地说。 “老天保佑!”甘特也跟着吼道,“你真是把什么样的人都搞来了——瞎子、瘸子、疯子、婊子、私生子,形形色色的人全上这里来了。” 不过,每次当他遇到摩根夫人的时候,总会毕恭毕敬地躬身施礼,然后礼貌、开心地向她问好。 “夫人,您好吗?”然后对身旁的海伦说: “我看——她长得倒挺好看的。” “哈哈哈,”海伦故意尖声地假笑起来,想以此讥讽他,“你肯定想娶她过门了,是不是?” “我的天哪!”他滑稽地说,然后又舔了一下大拇指,狡猾地冲伊丽莎笑了笑,“她那对奶子真不赖啊!” 伊丽莎看着咝咝作响的油锅,苦笑了一下。 “哼!”她轻藐地说,“我才不在乎他搞多少个女人呢。人老不知羞耻是最大的耻辱。你最好别太嚣张。一厢情愿没有用!” “哈哈哈!”海伦有些不大自然地笑了起来,“瞧,她发火了。” 海伦常把摩根夫人带到甘特那里去,给她做好吃的饭菜。她还上街为她买来了糖果和香皂。 孩子降生的那天他们把麦奎尔医生请到了家中。尤金在楼下听见楼上房间里人来人往、脚步忙乱。那个女人不停地呻吟着,最后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声。伊丽莎兴奋得不得了,她在煤气灶上早就烧好了一大壶一大壶的开水。她时不时地匆忙拎起一壶开水就向楼上走去,一会儿又慢慢地下楼,边走边专注地倾听着楼上房里的动静。 海伦也局促不安地在厨房里把开水壶碰得砰砰直响。“不管怎么说,我们谁也不清楚她的底细。谁敢说她没有丈夫,谁敢说?最好还是当心点!有些人没话真是没有分寸。”她生气地大声警告那些在背后说闲话的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尤金来到外面的凉台上。霜花满天,空气清凉。在黑漆漆的东山上,苍穹之中,亮晶晶的繁星像珠宝一样 生辉。左邻右舍点起了明亮的灯光,就像经过雕琢的冷玉一般。宽敞的庭院里飘过一阵阵汉堡牛排和炒洋葱的香味。本恩跷起腿坐在凉台上,大口大口吸着烟。尤金走过去站在哥哥的身边,他们听见楼上产妇发出的哀叫声。尤金仰起头望了望哥哥那张惨白、瘦削的脸,窃窃地笑着。本恩猛地举起一只白皙的手想打他一巴掌,但却停住了,只轻蔑地叫了一声,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们极目远眺,看见“鸟瞰山”顶上犹太富翁的古堡里灯火闪亮。在他们近处的左邻右舍传来淡淡的晚餐味道和人们交谈的模糊声音。 在深深的娘胎里,孕育着阴暗的花蕾。无人知晓的地方,那私生、通体发红的果实,流淌着印第安人的血液。娘胎般漆黑的地方悄悄地盛开了生命的花蕾。 孩子生下来两个星期摩根夫人就离开了。新生的婴儿是个棕色皮肤的小男孩,头上长着一小撮黑毛,两只乌溜溜的黑眼珠,活像一个小印第安人。临行前伊丽莎又塞给她20块钱。 “你打算上哪儿去?”她问。 “我在赛维尔还有亲戚。”摩根夫人说。 她沿着大街一路前行,手里提着一只廉价的鳄鱼皮箱子。小孩的脑袋在她肩头摇晃着,两只亮晶晶的黑眼珠笑眯眯地朝后张望着。伊丽莎向她挥了挥手,嘴角不停地颤抖着,强挤出一点笑容;她吸着鼻子转身回到屋里,眼睛也湿润了。 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到南都旅馆来?尤金心里很纳闷。 伊丽莎对一位留着小胡子的人也很好。那个人已经有了老婆,膝下还有一个9岁的女儿。他曾经在一家旅馆做服务工作,现在失了业,一直住在南都旅馆,房租都欠了100多块钱。可是他很会劈柴,还会帮忙拎煤上楼,又会做各种各样的木工活,所以这里一旦有什么地方脏了他都会粉刷一新。 伊丽莎很喜欢这个人,说他是个很会“持家的男人”。她喜欢这种安分守己、能够帮忙料理家务的男人。这个矮个子对人既友好又温和。尤金之所以喜欢他是因为他煮起咖啡很有一手,伊丽莎从来不向他讨债。终于有一天,他在一家旅馆找到了差使,于是搬出了南都旅馆。临走前他把所欠的房租全都还清了。 尤金每天在学校里待得特别晚,一直到下午三四点才会回家。有时候他回到南都旅馆的时候天都快黑了。他不在家时,伊丽莎常常会变得特别烦燥,他一回到家她就把已经在炉中热得发卷、变干的晚饭端出来给他吃。晚饭有浓稠的菜汤,汤里的卷心菜、青豆和番茄烧得稀烂,上面飘浮着厚厚的一层汤油。此外还有回锅牛肉、猪肉、鸡肉,一大盘冷扁豆、面饼、卷心菜色拉和咖啡。 但是在这个阶段,学校已经成了他精神生活的中心——玛格丽特·伦纳德成了他的精神之母。他最喜欢每天下午所有孩子离开学校、他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状态。他可以在那座老房子里随心所欲地到处漫步,走在四周歌声阵阵的参天古树之下,欢快、孤傲地沉浸在秀美的山峦之间,欣赏雨点般落下的橡子,闻着燃烧树叶的阵阵气味。他待在室内,如饥似渴地阅读一本本的书。等到被玛格丽特发现时,他才会被赶到户外的大树下或者校门口雷伯主教住所后面的那块篮球场空地上。当西边被落日染得通红的时候,他便会在那里满场奔跑,迅速地传球,对自己日益敏捷的身手和准确的投篮欣喜不已。 玛格丽特·伦纳德非常担心他的身体,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她不断地警告他,如果他的体力消耗太大,就会出现非常可怕的后果,而且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把耗掉的精力补养回来。 “哎呀,孩子!”她会用恬静而意味深长的口气叫住他,“到这里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内心感到不安,非常紧张,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你近来每天睡多长时间?”她问他。 他信心十足地说有9个小时,心想这样应该差不多了。 “嗯,你得睡10个小时才行,”她严厉地命令道,“听着,阿金,你可不能拿身体开玩笑啊。孩子,这不是危言耸听,我自己就吃过这方面的亏,这你是知道的。身体要是不好,你在世上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但是我的身体很不错啊,”他竭力辩解着,但是心里还是有些发虚,“我没有什么毛病。” “孩子,你的身体并不结实,你的这副骨架上需要多长些肉。其实,我很担心你眼睛底下的那两个黑眼圈。你每天的起居有没有规律?” 他没有,他讨厌固定的时间。在家里,不管在甘特那里还是在伊丽莎那里,一天到晚随时都会出些插曲,这种气氛不断地刺激着他,让他振作精神。他在家里从来不知道生活的次序和规矩是怎么一回事,因此他对恪守规则怕得要命。在他看来,那种生活太单调、呆板了。他最喜欢半夜三更的时候。 但是他现在很听话,他顺从地答应她从今以后要有规律地生活——吃饭、睡觉、读书和运动都要遵守时间。 可是他还没有学会跟一大帮人相处。他害怕别的孩子,对他们感到厌恶且不信任。 对于男孩子们横冲直撞的游戏,他总躲得老远。但是现在,他知道师母的眼睛在看着他,只好不顾一切地奋力加入到男孩子们从事的各种球赛中,任凭自己脆弱的身体被粗壮的腿和孔武有力的身躯冲来撞去,跌倒在地然后爬起身来,腿也擦破了,内心感到特别痛苦,但还是会和那一群身体结实的孩子乱跑乱蹦。一天又一天,他觉得浑身上下疼痛难耐,精神上饱受羞辱的折磨,但他仍然强作欢颜、毫不气馁,暗中对他们的力量既羡慕又害怕。他嘴上忠实地模仿着约翰·陶塞的那套口头禅,诸如“比赛的公平精神”“运动员的美德”“为竞赛而竞赛”“不计输赢常带笑容”等,但是他并不相信这些都是实话,也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这些话都是学堂里的学生常常挂在口边的——他们逐渐被训练得心理上接受了这些东西。有时候他听到这样的话以后,内心会重新涌起以往曾经有过的那种惭愧——这时候他便很不自在地伸长脖子,狠劲地拿脚在地上划着。 在又一次的羞愧中,尤金发现,在那些自以为是、精力充沛、粗鲁好斗的童年中,虽然大家整天都强调“运动员美德”,但是在伦纳德的学堂里,弱小的人总会受到强横者的欺凌,好似这样做就是理所当然。至于伦纳德先生本人,每每在玩智慧或讲道理时被哪一个学生击败了,他便会动用蛮力来维护自己的正义。尤金对这些现象既厌恶又不赞成,但是他却带着厌恶和好奇,痴迷地观察着这一切。 伦纳德本人并不坏——他是个很有骨气的人。他为人和善、诚实、做事果断、坚决。他深爱着自己的家庭,并在卫理公会教派担任执事。同时他富有勇气站出来反对一般教友的褊狭思想,最后因为发表了同达尔文学说有关的见解而被迫辞职。所以,他是整个村子里可怜巴巴自由主义者的典范——一位卫理公会教派先进的思想家,是一个午时奔跑的火炬手,敢于捍卫50年前建立起来的思想。他努力地恪守一名教师的职责。可是他终究出身泥土——就连他那动手打人的粗暴脾气也来源于泥土,其中含有自然界不自觉的蛮性。他虽然口口声声坚称自己的兴趣是“动脑筋”,但实际上他对耕田种地的兴趣更加浓厚。大学毕业以后,他脑子里的知识变得越来越少。他的大脑反应很迟钝,远远比不上他夫人玛格丽特天生敏感聪慧,可是她却真挚、忠心地爱着他,她对他的所有行为都表示支持。有一次,一个学生在她丈夫面前言辞傲慢,尤金看见她竟然气得浑身颤抖,尖声地叫喊:“哎呀,这是什么话!我非得抽他两个嘴巴子不可!”那个孩子一见这个情景,吓得浑身直哆嗦。于是尤金才明白,爱的力量会转移人的性情。伦纳德自认为他做的事情都是明智的、正确的,因为他自己接受的传统教育要求学生必须坚决地服从老师,不允许有任何的反抗。这是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他的父亲是田纳西州一个农民家庭的家长,每个星期日都要上教堂去布道,平时只要家里的子女不守规矩,他就会手执马鞭,口里念着虔诚的祷告予以适当的镇压,行使上帝的神权!他认为小孩子敢于反抗,就是找打。 不过,对有钱有势人家的孩子以及他本人的孩子,伦纳德却从来不会执行体罚,因此这班少年就变得胆大妄为,胡来一气。主教的儿子贾斯汀·雷伯,是一个13岁的瘦高孩子,满头乌发,阴沉的脸上坑坑洼洼,两片愚蠢的嘴唇表明他暴躁的脾气。他拿打字机打了一首淫秽的情歌,然后卖给同学,5分钱一份。 夫人,你的女儿好标致, 哎哎哟! 夫人,你的女儿好标致, 哎哎哟! 后来,在一个春天的下午,在山坡背面开满鲜花的茱萸树下,伦纳德吃惊地看到这个青年同一位名叫黑兹尔·布莱德的小姐紧紧地搂在一起胡搞。这位女孩是一个小杂货店老板的女儿,她的淫荡在小城里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伦纳德经过再三考虑,没有去找主教。他约见了杂货店老板。 “哼,”布莱德先生用手摸了摸嘴上的大胡子,想了半晌才说,“你应该立一块‘闲人止步’的牌子。” 在学校里,有一个犹太孩子是众人欺侮的对象,约翰·陶塞和别的男孩子经常欺侮他。这个孩子名叫爱德华·米珂洛夫。他的父亲是个珠宝商,神情阴沉但举止文雅。他的手指细长而白净,他的柜台上摆满了老式的胸针、钻石带扣、古董金表等。这个孩子还有两个姐姐——都长得高挑秀美。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他们一家人看上去都不像犹太人:个个都很温柔、娇滴滴的。 爱德华有12岁,高高的个子,相貌英俊,走起路来扭扭捏捏的,柔弱得就像一位老女人。跟别的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害怕得要命。要是有人奚落他或者嘲笑他,他就会像老处女一样尖声怪气地恶语相向,想以此来保护自己。他走起路来就像女性一样扯着衣摆,迈着婀娜的步伐,声音高而沙哑,颇有一种女性撩人的味儿,所以很快他就成了大家鄙夷和攻击的目标。 他们叫他“米珂洛夫小姐”,并经常招惹他,弄得他一天到晚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见人就张牙舞爪的,颇像一只讨厌的小猫,想用他两只小手上的长指甲恶狠狠地抓人。在学堂里,正是老师和同学的所作所为,才使他变得那么令人生厌,但是他们反倒把责任全推在他的身上。 有一天放了学以后他哭哭啼啼地被关在学堂里,忽然间他站起身拔腿奔到了门外,伦纳德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直追,不一会儿工夫就揪着他的衣领,不顾其哭叫,把他捉了回去。 “坐下!”约翰·陶塞喊道,一边把孩子推到座位上去。同时他怒气未消,生怕自己会失手把孩子打伤,又莫名其妙地再喊:“站起来!”又把他猛然从位子上拉了起来。 “你这个小浑蛋!”他喘着粗气,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想跟我较劲,小子,那我们倒要瞧瞧这里该听谁的。” “你放开手!”爱德华厌恶、痛苦地尖叫着,“你这个老伦纳德,我回家后要告诉我爸爸的,他会过来把你这个肥猪踢得满地打滚。你等着瞧吧。” 尤金闭起双眼,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他把命送掉。他不寒而栗、内心痛苦不已。但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爱德华仍然站在那里,满脸通红,仍在哭泣。什么也没有发生。 尤金等着上帝下凡来处罚这个亵渎神灵的罪人。他从约翰·陶塞和他妹妹艾米两人惊得发愣的表情看得出,他们也等着上帝下凡呢。 爱德华仍然还活着,除此以外并没有发生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 多年以后,尤金一想起这个犹太孩子,他的内心就会生出愧疚之情,好像自己做过什么怯懦、不名誉的事情似的。回首往事,难免会令他痛苦不已。因为当年他本人不仅参与了对这个孩子的欺侮,而且还窃喜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加弱小的人,还有大家可以嘲笑怒骂、肆意围攻的对象。多年以后他才明白,要不是那个犹太小子瘦弱的肩膀,那个沉重的包袱便会落在自己的肩上,那个痛苦不堪的人,很可能就是自己。 在伦纳德先生的教导下,这些他所谓的“明日主人翁”全都学得很好。他们对正义的精神、实实在在的荣耀几乎一无所知,但是每个人都大言不惭、自以为是。他们都生活在惶恐之中,唯恐被人揭穿;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狂妄、虚伪和自以为是寻找借口,男子汉应有的气概、勇气、荣耀早已在污秽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群青少年个个好说大话,粗暴威胁,内心怯懦、软弱——“男子汉”气概早已经驱赶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时候,尤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每天都会奋不顾身、不计成败地去参加一切竞赛,尽量模仿着他那些同伴的言谈、动作和姿势,在行动或精神上和他们共同欺侮比他自己更加弱小的人,最后换来的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这时候,师母玛格丽特便会称赞他是个“精神面貌不错的孩子”。她常常这么说。 他有幸得到甘特和伊丽莎的遗传,天生就是个阳性占优势的动物,但是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里,他很少品尝过胜利的滋味。他知道这是怯懦的结果。他小时候几乎无时无刻不惧怕和屈服于比自己强大的力量。20岁的时候,他庞大的骨架终于变得壮实了。每逢听到周围有人虚张声势、恃强凌弱时,他便会在思想深处涌起一股怒火,于是便把这群傲慢无礼、气势汹汹的家伙推得远远的,或者怒目对着那些恐惧、慌张的面孔,把他们臭骂一顿。 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犹太人;每次想到那个孩子他就会羞愧不已。但是多年之后,他才知道那个孩子的敏感、女性化倾向肯定与他内心隐藏着的某种耻辱有一定的关系。其实他的性格并没有变态、不正常和堕落的地方。他具有女性的一面,但也有男性的一面,仅此而已。可是在童子军的队伍里没有阴阳人的立足之地——唯一可去之处就是帕纳萨斯山。 18 伊丽莎搬到南都旅馆之后的几年里,甘特一家的生活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他们也没有脱离分合离散的规律。尤金原先由海伦看护,现在由本恩来照顾,这个分离过程是不可避免的。海伦之所以疼爱他并不是因为他们在思想、身体、精神等方面有什么一致性,而是来自她的一种伟大母性。她的柔情和残忍就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倾泻在这个稚微、脆弱、易受影响的小生命身上。 以前她把他摔在床上抱在一起,疯狂地打他、吻他、压在他身上、用手抚摸他、连咬带吻地亲他脸上的嫩肉,但是这种日子早已过去了。现在他的长相已经不那么讨人喜欢了——失去了儿时圆润的面部轮廓,身体就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四肢瘦长,脚板肥大,双肩削瘦,细长的脖子上顶着一颗大脑袋,显得很不相称,头重得像要往前倒下似的。不但如此,年复一年,他越来越沉浸在自己的隐秘生活里,脸上的表情显得又古怪又粗野。她跟他说话的时候,他的双眼就会黯然失神,然后便沉浸在乘风破浪、海市蜃楼中去了。 这种她永远捉摸不透、无法理解的隐秘生活使她气得要命。对她来说,人生中无论什么琐事,都需要她用自己那双骨节粗壮、通红的大手牢牢地把握,连打带骂,又疼又抚,束缚住紧紧不放。她热血沸腾地冲向所有阳光下的万物,一切都需要她来束缚、控制。她的优点——诚心助人、乐善好施、照看护理、挑逗玩乐——一切都缘于她对自己接触过的人都会产生一种自发的掌控欲。 她自己却是个毫无自制力的人,凡是她管不住的她都讨厌。当他孤独的时候,他甚至甘愿回到遥远的童年时代,只为能换取她那份古怪的,但却已经失去的爱。但是现在,他无法把他内心的欣喜向她表露出来,他全部的生命都被阴暗且难以言说的幻想束缚住了。她痛恨这种隐秘,一种诡诈却心照不宣的沉默,或者难解的超脱世俗都会令她怒气冲天。 在盛怒之下,她的仇恨会使她自己都觉得震惊不已。她往往会噘起嘴、垂下头,像袋鼠一样走路。 “你这个小怪物。你这个可恶的小怪物,你甚至对你是什么东西都搞不清楚——你这个狗东西。你根本就不是甘特家的人,谁都能看得出来,你的身体里没有一滴爸爸的血,怪物!怪物!你和格里利·彭特兰纯粹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她总会回到这点上来——她是个狂热的党派分子,她歇斯底里地硬是把一家人分成了难以相容的两个阵营:一个阵营属于甘特;另一个阵营属于彭特兰。她把史蒂夫、黛西和尤金划归到彭特兰一派——冷酷、自私的一派;她把大姐和小弟,以及家里的那个罪人归为另一类,对此她特别高兴。就这样,她自己和弟弟卢克的联盟就更加坚实了。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他们两个都像甘特家的人——为人慷慨而宽厚、正直,深受人们的尊敬。 卢克和海伦的友爱值得一提。他们都觉得彼此之间有一些共同之处:活泼而乐观、性格外向、情感细腻而丰富、心直口快、乐善好施,这些都是他们生命的全部。尽管他们有时候也会闹一些小小的别扭,但是这种委屈绝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友爱,他们往往非常夸张地相互称赞对方。 “我随便可以批评他,”她会这样气势汹汹地说,“我有权力这样做,但是我绝不允许其他人批评他。他是个宽厚、慷慨的好孩子——我们家里最好的孩子。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全家人中,似乎只有本恩一人是个无党派人士。他就像影子一样在家里进进出出——远离家里激烈的党派之争。所以她用“富有涵养”来形容他。 尽管海伦和卢克特别讨厌彭特兰一家,但是他们全都继承了甘特虚伪的处世之道。他们认为人生之中最重要的就是保全自己的面子、讨别人的欢心、广交朋友。他们逢人便谢字不断,过分使用溢美之词,满口都是倒人胃口的恭维话。他们对这些毫不吝惜。可是一到家中,他们便把所有的坏脾气、神经质和暴躁的性情尽情地展现出来。如果吉姆·彭特兰或威尔·彭特兰两家人在场,他们的举止不仅友好备至,而且简直可以说有些奴颜婢膝了,金钱对他们具有一定的压力。 在这一阶段,家里时常发生变动。一两年前史蒂夫讨了个老婆,她的家就在印第安纳州南部的一个小镇上。她已经有37岁了,比他大12岁,原籍德国。她的身材又矮又壮,长着一只大鼻子,看起来很丑陋。有一年夏天,她和一位从小就相识的老姑娘结伴来南都旅馆度假,恰好就在那个时候被史蒂夫给勾引上了。那一年冬天,她那位开烟厂的父亲病故了,她得到了9000元的保险金作为遗产,另外还有一处住宅,银行里的一小笔存款,以及烟厂四分之一的股份。工厂则由两个儿子接管。 第二年初春,这位名叫玛格丽特·洛茨的女人又到南都旅馆来了。在一个昏昏欲睡的下午,在甘特家里尤金看见屋子里只有他们一对情人。他们俩脸朝下并排躺在甘特的床上,相互把手搭在对方的屁股上,安安静静地躺着。尤金一见到这个情景,顿时气得头昏眼花。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了史蒂夫吐出的黄烟味。尤金气得发疯,身子不停地颤抖。窗外春光明媚,轻风拂来阵阵花香,同时还掺杂着一丝融化了的柏油味。他原来打算高高兴兴地回到老家的宅子里,领略一下屋中的那份清静、阴凉和淡淡的霉味。他本想在这个寂寞的午后好好读几本书,可是一眨眼,他心中美好的世界便被丑恶侵占了。 凡是史蒂夫接触过的东西都被污染了。尤金恨他因为他满身散发着恶臭,因为他所接触过的东西同样会变臭;因为他所到之处都会带来恐惧、羞耻和厌恶;因为他的亲吻比诅咒更加污秽,他的哀鸣听起来比恫吓更加可怕。尤金看见那个女人的头发在他哥哥难闻的呼吸里轻轻地颤动着。 “你们在爸爸的床上干什么?”他尖叫起来。 史蒂夫笨拙地爬起身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那个女人也坐了起来,瞪着迷迷糊糊的眼睛,两条短腿叉开着。 “我想你肯定会去告密的,”史蒂夫用十分轻蔑的口气警告他,“你会马上跑去告诉妈妈,是不是?”他一边说,一边用他那发黄的手指紧紧抓着尤金的胳膊。 “快从爸爸的床上滚下来!”尤金气急败坏地喊道。他猛地挣脱了对方的双手。 “老弟,你不会去告密的,对不对?”史蒂夫哄着他,满口臭气扑面而来。 他感到一阵恶心。 “放开我,”他低声说,“我不会告密的。” 过了没多少日子,史蒂夫便和玛格丽特结了婚。在南都旅馆,尤金每天早上都会看见他们俩双双从楼上下来吃早餐。见此情景,以前有过的那种羞辱感便油然而生。史蒂夫大摇大摆、得意扬扬、满面笑容,向人们暗示自己红运将至。有人说他是个四分之一的百万富翁。 “咱俩拉拉手,史蒂夫,”哈利·塔格曼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上帝做证,我常说你会发财的。” 伊丽莎的脸上始终堆着笑容,这是一种自豪、幸福、有些难过的笑容。这可是她的长子啊。 “小史蒂夫从此不用发愁了。”他自己这么说。现在他的生活变得富裕了,那些自作聪明的人现在见了他都会说:“我早就说你会发财的。”他一上街别人都会主动冲他点头微笑,主动上前跟他握手。人类有两副面孔,这话一点不假,一点都不假。 “你要知道我的想法吗?”伊丽莎自豪地笑着,“我这个儿子才不傻呢,只要他肯动脑子,谁都比不上他。”他比谁都强,她心里这么想着。 史蒂夫买来新的行头:浅褐色的皮鞋,丝质条纹衬衫,饰有红、白、蓝三色彩带的阔边草帽。他走起路来往往把肩膀摇来摆去的,而且还神情冷淡地打着响指。有人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会报以纡尊降贵的微笑。见到他这副模样,海伦又好气又好笑;她一面禁不住嘲笑他那趾高气扬的德性;一面又对可怜的玛格丽特·洛茨充满了同情。她把她叫作“小甜甜”,一见到这个富有耐性、不知所措、有些胆怯的德国女人,她的眼睛不禁一红差点流出热乎乎的泪来。她把她拥在怀里像爱抚小孩似的说: “不要紧的,小甜甜,”她说,“要是他待你不好,你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会收拾他的。” “史蒂夫是个好小伙子,”玛格丽特说,“只要他不喝酒。只要他不醉酒,我对他就没什么怨言。”她说完又哭了起来。 “那是最坏最坏的嗜好了,”伊丽莎摇着头难过地说,“酗酒是最坏的嗜好了。不知道这种嗜好破坏了多少个幸福的家庭。” “嗯,不过她从来都算不上美人,这一点毫无疑问。”海伦私下对伊丽莎说。 “这话不假!”伊丽莎说。 “他干吗非要讨这样一个老婆呢!”她继续说,“她至少比他大10岁呢。” “要我说,我倒觉得他能讨到这样的老婆就该心满意足了,”海伦厌烦地说,“我的天哪,妈妈!照你说,史蒂夫好像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似的。这个城里谁不了解他呀?”她半笑半讽地笑起来,“这话一点不假,他占了大便宜了,玛格丽特是个本分的女人。” 伊丽莎满怀希望地说:“也罢,也许现在他真的会振作起来改过自新的。他在我面前答应今后要努力的。” “哼,但愿如此,”海伦话中带着刺儿,“但愿如此,也是时候了。” 她天生就讨厌史蒂夫。她把他算在彭特兰家的阵营里。但其实,史蒂夫比其他任何一位兄弟更像甘特了。他继承了甘特所有的弱点,但是甘特做事干脆利落、精干、能够痛改前非的优点,他却一点都没有继承下来。她心里非常清楚这些,所以她也愈加讨厌史蒂夫了。她和她的父亲一样,都对这个兄弟厌恶极了。但是她的厌恶情绪跟其他情绪一样,有时候抵不过她自发流露出来的友好、善良和容忍。 “史蒂夫,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她问,“你现在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小史蒂夫不需要再发什么愁了,”他非常惬意地笑起来,“他只会让别人去发愁。”他边说着边抬起熏黄的手指,放在嘴边深吸了一口烟。 “我的天哪,史蒂夫,”她的火气开始爆发出来了,“振作起来,做得像个男子汉,玛格丽特毕竟是个女人,难道你指望她会养活你一辈子吗?” “哼,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粗声大嗓地反问,“没有人请你出点子,对不对?你们都想跟我作对。以前我倒霉的时候你们从没有人跟我讲过几句好听的话,现在见我走运了,就开始嫉妒起来了。”多年以来,他一直坚信全家人联合起来仇视、嫉妒他——他失败的根源就在这里;离开家的时候,他会把所有的失败都归罪于所谓的“全世界”对他的怨恨和嫉妒上。 “对了,”他又把咬湿的烟卷狠狠地吸了一口,“请别再替史蒂夫瞎操心了。他并不需要你们任何人的帮助,他不会跟你们要任何东西的,这一点你们都清楚,对不对?”他说完后,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卷钞票,抽出几张20元的面钞,“瞧,我这里多的是。而且,我还想告诉你:很快小史蒂夫就要跟那些大人物们有交往了。他现在已经做了两宗大生意,到时候会让小城里那些胆小鬼们瞧瞧。你明白吗,呃?”他说。 本恩这半晌一直坐在钢琴旁的凳子上怒目注视着琴键,他的一只手指无意地弹奏出一个曲调,嘴里不停地重复哼唱着。忽然他转过身对海伦努了努嘴,头偏向一侧说: “听说富翁范德标先生让人眼红了。” 海伦嘲讽般地哑笑起来。 “你以为自己聪明绝顶,是不是?”史蒂夫气呼呼地回敬道,“我怎么没见你有多大能耐。” 本恩闷闷不乐地盯着大哥,下意识地猛吸了一下鼻子。 “嗯,我希望你别忘了老朋友洛克菲勒先生,”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既柔和又亲切,而且还带着一丝挖苦的口吻,“如果贵公司的副总裁位置还空缺的话,我很想高就。”他又转过身看着钢琴,伸出瘦长的手指去找琴键。 “好啊,好啊,”史蒂夫说,“你们两个如果觉得好玩的话,就继续戏弄我吧。但是你们至少能看得出小史蒂夫已经不是报馆里一周挣10块钱的小职员了吧?而且他也不需要到电影院里去卖唱挣钱。”他又补了一句。 海伦听后肺都快气炸了,她那张颧骨高高的脸变得通红,因为最近她刚开始和那个马鞍制造师的女儿联袂公开演唱。 “史蒂夫,你还是免开尊口吧,等你找到工作,不再东游西荡的时候再讽刺别人吧,”她说,“你就只会讲大话,成天拿着老婆的钱在弹子房、杂货店里瞎混。哼,真是岂有此理!”她越说越恼火。 “算了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本恩转过身不耐烦地大声说,“听他胡扯有什么意义?难道你没看出他是个神经病吗?” 夏天炎热且漫长,史蒂夫又开始喝起酒来。由于疏忽大意,他的蛀牙又开始痛了起来。牙痛加上酗酒令他痛苦万状,像疯了一样。他觉得在一定程度上,自己受的这份罪是由伊丽莎和玛格丽特造成的——他成天盯着她们俩,如果没有别人在场,他就会冲着她们大喊大叫,百般辱骂她们,说她们俩毒害了他的身体。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他会醒来满屋子乱跑,大声哭喊着寻求解脱。伊丽莎就让尤金陪着他一起去找住在旅馆的斯坡医生或者登门求助麦奎尔医生。医生们会在半睡半醒中爬起身来,脸色阴沉地卷起史蒂夫的袖子,打上一针吗啡。打完之后医生会舒出一口气,然后回家继续睡觉了。 一天晚上,快要吃晚饭的时候,他跑回南都旅馆,双手托着疼痛难耐的下颌。他一见伊丽莎正弯着腰在油花四溅、火苗喷吐的灶上做饭,便骂开了,骂她生了他,骂她不该让他长牙齿,骂她没有同情心,缺少母爱,连起码的仁爱都没有。 她在热锅旁边低着头,因气愤发白的脸在火焰的上方默默地抖动着。 “你给我滚开!”她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就是那该死的烧酒让你变得如此卑劣。”她开始哭了起来,不停地用手擦着那又红又大的鼻子。 “我万万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她伸出食指,恶狠狠地指着他。 “你听我说,”她说,“我不会再容许你这样下去了。你要是不马上从这里滚开,我马上就叫38号把你带走。”38号是附近的警察局。这唤起了史蒂夫不愉快的回忆,他曾经有两次被送进了监狱。听到母亲的话,他更是火上浇油,一边大声地骂了她一句粗话,一边做出打人的姿势来。就在此时,卢克走了进来,他正打算去甘特那里。 卢克和哥哥之间的怨恨本来就很深,一直势不两立。多年来始终如此。见到这个情景,他气得浑身直抖,马上走过来保护母亲。 “你这个无……无……无耻的败……败……败类,”他结结巴巴地说,不自觉中有点像父亲的口吻,“应该用鞭子来教训你这个畜生。” 卢克身强体壮、肌肉发达,已经19岁了,但是碍于手足之情,根本也没有料到史蒂夫竟会攻击他。史蒂夫恶狠狠地向他扑过来,仗着酒劲,神志不清地用双手猛击他的脸。他被打得退到厨房的另一头,大口喘着粗气。 不讲理的永远占上风。 就在尤金又怕又气的时候,他却听到本恩若无其事地哼着小调,悠闲地弹着钢琴。 “本恩!”他大喊了一声,然后跳过去,抓起了一把锤子。 本恩像只猫似的快步跑了进来,卢克的鼻子正在流血。 “来呀,来呀,你这个大浑蛋。”史蒂夫占了上风,得意地摆出一副拳击的架势,“现在轮到你了,本恩,你打不过我的,”他有意流露出同情的口气,“小子,你根本就打不过我。我能把你的脑袋给拧下来。” 本恩怒目圆睁,瞪了他一会儿,一边在地上轻轻地来回腾跃着,就像警察杂志上那样举起了双拳。然后,他积蓄起来的怒气如同火山一般爆发了出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去,轻轻一拳就把这位业余拳师打倒在地,史蒂夫的头碰在地板上传来了悦耳的声音。尤金高兴得大声尖叫起来,兴奋得手舞足蹈,而本恩一边低声地怒吼着,一边骑在哥哥身上,把他带伤的脑壳直往地板上敲。本恩的愤怒发作在刚才的那一幕中诠释得淋漓尽致——他二话不说,揍了再说。 “好样的,本恩,”尤金乐得直嚷嚷,高兴得前仰后合,“好样的,本恩。” 在这期间,伊丽莎一直大声地喊着救命,她时而叫警察,时而叫路人来劝架,最后终于在卢克的协助下把本恩给拉开了,不让他再打那个头昏眼花的倒霉蛋了。她悲伤地哭泣着,内心充满了痛苦和委屈。卢克忘了自己的鼻子还在滴血,赶忙走过去把史蒂夫搀扶了起来。他也对兄弟相残感到难过和羞愧。 兄弟三人突然都觉得愧疚不已——彼此不敢正视。本恩瘦削的脸此刻变得苍白,周身剧烈地颤抖着;他一眼瞥见目光呆滞的史蒂夫时,喉咙里感到一阵恶心,于是跑到水槽边喝了一杯凉水。 “同室操戈,难以长久。”伊丽莎哭诉着。 海伦从城里回来了,还买回来一包热乎乎的面包和蛋糕。 “发生什么事啦?”她问,很快就明白家里发生了特别的事件。 “我也不知道,”伊丽莎仍然抽噎着,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看来上帝要惩罚我们。我这一辈子除了受苦,就没别的了。我只需要一点清静而已。”她低声哭泣着,一边用手背擦了擦泪痕涟涟的眼睛。 “哎,算了。”海伦平静地说。她的语气轻松、疲倦、难过。“你感觉怎么样,史蒂夫?”她问。 “我从来都不会给别人惹麻烦的,海伦。”他委屈地呜咽着。“不行!不行!”他继续阴沉地说,“他们从来不给史蒂夫任何机会,他们都瞧不起我。他们只会欺侮我,海伦。我的兄弟们全都欺侮我,让我难受,揍我。事已至此,我也绝不会记仇。史蒂夫不会嫉恨任何人的。他天生就不是那种人。伸出手吧,哥们,”他说完后做作、感伤地向本恩伸出了被烟熏黄的手,“我毫不介意,愿意同你握手言和,你今天晚上打了我,但是史蒂夫会把这一切都忘掉的。” “噢,我的天哪!”本恩捂着肚子,觉得有些受不了了。他有气无力地靠在水槽上,又喝了一杯水。“我怎么会,我怎么会,”史蒂夫又开始哼哼起来,“史蒂夫天生——” 他紧张地反复哀鸣着,但是海伦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于是想要阻止他。 “哎呀,算了吧,”她说,“你们几个就当没发生这回事,人的一辈子太短暂了,根本不值得。” 人生的确很短暂。经过打斗,他们全部生活的迷惑、对立、混乱在那一刹那爆发了出来,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们可以在平静和伤感中重新审视自己。他们就像沙漠里拼命寻找海市蜃楼的人,猛然回首,发现自己长长的脚印留在蛮荒的沙漠里;或者就像疯子在疯癫过后,以后还会丧失理智,只是在眼前这一刻能够拥有片刻的平静、理智,正带着伤感和不安揽镜自照。 他们个个愁苦面容,苍老了许多。忽然间,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在人生的道路上走了很远,经历了许许多多。他们共同拥有团结的时刻,这是一种悲剧性情感融合的时刻。他们就像小小的火焰聚拢在一起,共同抵抗人生毫无意义的虚幻。 玛格丽特怯生生地走了进来。她的眼睛红红的,那副日耳曼人特有的宽阔面容显得白皙且布满了泪迹。一伙房客被声音惊动了,聚集在走廊里交头接耳。 “这样一闹,他们全都会走掉的,”伊丽莎烦燥地说,“上一次走了3个。一个星期损失了20块钱。我不知道我们一家人到底想干什么。”她又开始哭了起来。 “噢,我的天哪,”海伦不耐烦地说,“忘掉你那些房客吧。” 史蒂夫重重地倒在长桌边的一张椅子上,口中不时感伤地自苦自怜。卢克脸皮薄,此时又羞又惭地站在哥哥身旁,轻声、殷勤地问这问那,还替他端来了一杯水。 “给他弄杯咖啡吧,妈妈,”海伦急躁地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应该为他做点什么。”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伊丽莎笨拙地跑到灶边,点起了火,“我倒没想到——马上就好了。” 玛格丽特坐在凌乱不堪的桌子那一头,双手捂着脸哭泣着。眼泪沿着她化了浓妆的脸颊流下来,冲出两条小沟。 “别哭了,小甜甜,”海伦说完开始笑了起来,“圣诞节快到了。”她抚慰地拍了拍这位德国人宽厚的脊背。 本恩推开已经被撕坏的屏风门,跨到阳台的背后。那是8月里一个凉爽的夜晚,满天都是闪耀的星星。他点起一支烟,苍白的手拿着火柴,微微地颤抖着。纳凉的人发出轻微的声响,从周围凉台上传了过来。此外还有女人们的笑闹声、跳舞的音乐声。尤金走过来站在他的身边,抬起头望了望哥哥,目光中包含着惊讶、欢欣和伤感。他半喜半惧地用肘轻轻推了推他。 本恩转过身轻轻地喝了他一声,突然举起手来想要打他,但又放了下去。他嘴边的烟火闪动了一下,接着又继续抽了起来。 史蒂夫跟他的那位德国女人到印第安纳去住了。起初从那边传来的消息说的全是富足悠闲、轻车肥马(附有照片),后来又说他们跟她的那两位老实兄弟发生了争执,接着闹离婚,然后又和好如初、亲密融洽。有时候他护着玛格丽特,有时候护着伊丽莎,态度变来变去。每个夏天他都会到阿尔特蒙来过一阵吸毒和贩酒的生活,临走的时候总要干上一架才罢休,最后要么被关进监狱要么就被送进医院治病。 “他一回来,我们就开始过地狱一般的日子了,”甘特咆哮着,“他简直就是个该死的包袱,是人世间最卑劣、最恶毒的东西。正是这个女人生出的怪物,他不把我整死决不罢休,这个可怕、残忍、该死的家伙。” 但是他离家外出的日子里,伊丽莎仍然会给这位长子写信,有时候还会在信里夹一些钱。她一直希望他能痛改前非。但是自然、常理、生活的常规都表明这是不大可能办到的。她不敢在家人面前公开维护他或者承认他在她心中的重要地位。凡是收到吹嘘他本人如何成功,或者每月例行宣布悔过自新的信,她都会拿给那些无动于衷的家人们瞧瞧。那都是些胡编乱造、愚弄人的信。通篇都是引语,言语浮夸而古怪。但是她却对此颇感到自豪,对那些夸张的言辞欣慰不已。她认为那些浮夸的无知言语恰是这个儿子智力超群的一个证明。 亲爱的妈妈: 十一号手谕收悉,听闻您“一切康健”,甚为欣慰,自您上次来 书后,儿已“久违杯中之物”。(伊丽莎念完这句后高兴地抬起头说:“你们听听,我儿可不傻呀。”海伦厌恶而鄙夷地冷笑着,冲卢克做了个鬼脸,并把眼睛向上翻了翻,好像在企求上帝。伊丽莎接着又开始读起来,甘特把身子向前倾了倾,伸着脑袋,聚精会神地听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哎呀,妈妈,自您上次回书给我以后,我万事皆顺,希望我这个“回头之浪子”能择日自备汽车回家探亲。(“嗨,他说什么?”甘特问,她又读了一遍。他舔了舔大拇指,满心欢喜地看了看左右,脸上带着微笑。“什……什……什么?”卢克问道,“他把铁……铁……铁路买下来了吗?”海伦哑然大笑起来。“我是从密苏里来的。”她说。)妈妈,万事开头难,当初儿遭遇了诸多挫折,经历了“苦难之人生”,儿别无他求,只求别人能给我平等的机会。(海伦听后又哑然大笑起来。“是的,小……小……小史蒂夫别无他求,”卢克红着脸非常厌恶地说,“只要别人把世上所有的一切荣……荣华富……贵都奉送给他,再加上几个金矿。”)但是,妈妈,我现在终于“重振旗鼓”了,我想要告诉世人,我从没有忘记那些在我“困苦危难之时”帮助过我的人,我也深知,那位最大的恩人就是我的母亲。(“拿一把铲子再往上堆吧!”本恩平静地笑着说。) “这个孩子的信写得倒不错的,”甘特赞赏地说,“这小子脑袋瓜子很好使,只要他肯干,比什么人都强。” “可不是,”卢克生气地说,“他这么聪明,什么花言巧语你们都相……相……相……信。但……但……但是有人死心塌地为你卖命,你一句好话都不……不……不……说,”他故意看了看海伦,“真……真……真没公道。” “算了吧。”她神情疲倦地说。 “哎呀,”伊丽莎交叉着双手,手里拿着那封信,双目凝神,若有所思地说:“或许,他这次会改过自新的。谁也说不准。”她噘着嘴,陷入欢喜的幻想和思索之中。 “但愿这样!”海伦无精打采地说,“你到时候可一定要告诉我们啊。” 她私下里对卢克说:“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呃?”她说着说着,情绪变得越来越激动。“我得到什么好话了?呃?我为他们手指头都快磨断了,但是我他妈的操劳到最后却得到了什么?呃?” 这几年,海伦和那个马鞍制造师的女儿——珍珠·汉斯一起搭档到南方去。她们在一些乡镇电影院里联袂演唱。亚特兰大市的一个剧院公司做她们的代理人。 珍珠·汉斯长得人高马大,身体结实,脸庞圆胖,长着黑人一般的厚嘴唇。她整天都欢欢喜喜、精力充沛。她唱拉格泰姆以及黑人歌曲的时候,总带着一种原生态的热情,摇摆着屁股,一对奶子性感地抖动着。 “我的好爹——爹——爹来啦。” “噢——爸爸,噢——爸爸,噢——噢——爸爸。” 有时候,她们一个星期能挣100多元。她们演唱的地点有:佐治亚双叉口、南卡罗来纳州的绿村、密西西比州的赫提斯堡、路易斯安那州的巴顿入芝。 她们本身都是天真、善良、本分的姑娘,因此所到之处很少遇到麻烦。偶尔有乡下男士受“女戏子”错误观念的影响,会好奇、试探性地调戏她们。但总体而言,人们对待她们很有礼貌。 对她们来说,这些在全国各地演出的经历为她们带来了希望。南卡罗来纳和佐治亚的乡巴佬带着泥土和汗臭味,挤进小小的戏园子,听了珍珠的歌曲以后便会报以傻笑和下流的欢闹。她们的自尊心不仅没有受到伤害,反而更令她们高兴、起劲。她们很兴奋,觉得自己是专业的歌唱家;她们会定期购买《杂耍》杂志,期待有朝一日能在大城市里走红,享受高层次的生活。珍珠将会“登台献演”流行歌曲,向人们介绍节奏感强、活力四射的拉格泰姆音乐;而海伦的歌剧将会使节目增添高尚的情趣。她一登上舞台,现场就会鸦雀无声。观众站在粉红色的聚光灯下,恭听她高歌一曲托斯蒂的《再相逢》《夕阳无限好》和《玫瑰园》等纯情歌曲。她的歌喉高亢圆润,清脆响亮,她曾经师从舅母路易丝学过声乐。这位舅母跟舅舅埃尔默·彭特兰分手以后,在阿尔特蒙住了好几年。路易丝在教音乐课之余,还喜欢跟一些英俊的美少年厮混。她是一位成熟、富有、大胆的金发女人,是海伦喜欢的那种类型。她有一个年龄不大的女儿,弄到后来,有关她的流言蜚语太多,于是只好带着女儿搬到纽约去了。 但是她教海伦唱歌的那一段日子曾经说:“海伦呀,你这副嗓子应该好好练练,将来可以唱大型歌剧。” 海伦一直没有忘记她说的那句话。她幻想着去法国和意大利,海里时刻涌现出自己在万众瞩目之下的“歌剧生涯”;华丽的乐声、一层层珠光闪烁的包厢以及阵阵雷鸣般的掌声,向舞台上那帮纯正血统、优越出众的歌剧明星们致敬。她觉得,自己有朝一日定会在这种场合光芒四射的。当海伦·甘特和珍珠·汉斯(南方二人组合)在南方诸州的小城市里巡回演唱的时候,在某种程度上,她心中那份光明、激烈的渴望似乎更趋近于现实。她时常给家里写信,通常都写给父亲。她在信中激情飞扬,把自己对每个新城市的兴奋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尽情地表达了出来。她们每到一个城镇都会碰到一些“可爱的人”——事实上,他们都是一些贤妻良母型的妇女和彬彬有礼的年轻男士。这些人被这两位快活、热情、举止端庄的姑娘深深地吸引住了。海伦举止庄重,个性活泼,好人见了无不倾倒,坏人见了望风而逃。有十几个阳刚十足、身体健康的豪饮之士先后拜倒在她的裙下。在他们面前她就像慈母、就像严师。他们前来聆听她唱歌,接受她的支配;他们都很崇拜她,但很少有人心存非分之念,哪怕是吻她一下都不敢。 尤金见到这些表面上雄性十足,实则如同羔羊的男士,往往会迷惑不解,同时又很惧怕。他们在人群中,个个性情凶猛、胆大好斗;但是在她面前,个个举止笨拙、胆小如鼠。其中有一位是市政局的测量员,他身材瘦长,嗜酒如命,酒后喜欢打闹滋事,常被送上法庭;另一位是个身材高大、英俊年轻的铁路警探,他喝醉酒后,甚至会敲破黑人的脑壳,曾经枪杀过好几个人。后来,他在田纳西州的一场枪战中被人打死了。 她所到之处,不愁没有朋友和追求她的人。珍珠偶尔也会自然地流露出内心的快乐和激情,她会在歌中天真活泼地唱道: 哪里来一个亲亲的老爹, 体体贴贴逗逗我。 当她这样唱的时候,会引起乡下浪子们的误解,以为她别有用心。于是一些令人生厌的人便会衔着湿湿的雪茄挑逗她们,请她们喝杯玉米威士忌,并把她们称作“小姐”,邀请她们上旅馆或者骑摩托车去兜风。每每遇到这种情况,珍珠会吓得沉默不语。无助和不安中,她只好请求海伦来解围。 海伦把大嘴一拧,圆睁双目,回答对方: “我不懂你们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想你们摸错庙门了吧。”此言一出,保管对方连声道歉,慌忙打退堂鼓。 她就是这样一个天真得可怜的女孩子,天生对任何人都不往坏处想,她一辈子也不相信那些她所欣赏的女子会做出什么“越轨”之事来。但是她却喜欢闲聊,也最爱听流言蜚语,可是对乡镇生活的复杂污秽却知之甚少。就这样,她和珍珠一起自信、快活地踏过火山口的边缘,闻到的只是自由、变化和新险刺激的味道。 可是,这两个人的合伙事业终于宣告结束了。珍珠的人生意图直接而确定:她要结婚,下定决心要在25岁前结婚。至于海伦,合伙唱歌、探索新天地只是她追求自由的一种方式,是一种找寻人生中心目标、本能性的摸索和前进,是一种盲目的渴望。她想在人生中找到变化、美化和独立。她对自己一生到底想做什么并不清楚,很可能她无法支配自己的命运,但是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巨大、无可抗拒的需要,终有一天这种需要会支配她。她一方面需要奴役别人,另一方面需要服务别人。 海伦和珍珠合伙巡回演唱,自食其力,一共干了两三年,每年在沉闷无聊的冬天离开阿尔特蒙,到了春天或者夏天再返回,挣来的钱足够支撑到下一季。 在这期间,珍珠对几个小伙子的求婚作了慎重的考虑。她心里最喜欢一个职业棒球手。他在本地阿尔特蒙球队里担任二垒兼经理。他身体结实、年轻英俊,比赛的时候他往往喜欢把手套扔在地上,冲裁判暴跳如雷。她很喜欢他这种强硬和自信的神气,喜欢他说话时快速的鼻音,也喜欢他黝黑而劲瘦的体格。 但是,她没有、也不曾爱过任何人。在感情方面她很谨慎,她自己也清楚嫁给一个二流球队的职业球员是不会有保障的。最后她跟一个从新泽西来的青年结了婚,那个人虽然笨手笨脚、粗声粗气,但却拥有一间开业不久就生意兴隆的货运公司附带马车行。 就这样,她俩的“南方二人组合”终于散伙了。海伦只身一人,于是不想再去那些单调、乏味的小城市去了,后来转向那些能带给她欢乐、丰富多彩生活、能够实现自己愿望的城市。 自从卢克离家之后她非常想念他。没有这个弟弟在跟前,她感到生活并不完整、失去了保护。卢克已经被亚特兰大市的佐治亚技工专科学校录取了,现在已经学习了两年。他所学的专业是电机工程。很多年前,甘特曾经对一位姓李德尔的青年电机专家大加赞赏,从而改变了他的一生。但是他的功课念得并不好,他从来都不会用心读书,他的目标总会被其他千万个冲动分割得支离破碎。他的头脑和舌头一样不听使唤。他的眼睛不耐烦地盯着对数表,口里却像呆子一样反复嘀咕着这一页的页数,而且还不停地抖动着一条腿。 他伟大的商业才华就是他的推销本领;他最具有美国演员和生意人所说的“个性”——旺盛的精力、粗野的幽默感、天生的油嘴滑舌、打趣说笑,说起话来令人昏昏欲睡、口若悬河、毫无意义、激动疯狂,就像福音书一样。什么样的东西他都能推销,拿句生意人的行话来说,他连自己都能推销出去。要是他狂热、激动起来,他可以把乡巴佬说得头晕目眩、五体投地,他能够说服任何人、解决任何事,包括他自己在内。所以,他希望在这个奇异、富有弹性的美国商界赚到大钱,很想在各种古怪的行业、任何棘手的推销工作中一显身手。他不是做电机工程师的那块料——他本人就是一架发电机。他不具备读书做学问的天赋——他坐在那里想尽办法聚拢散漫的心思,想要造成一条直通学问的桥梁,但是禁不住微积分和机械工程课程的压力,终于早早地垮掉了。 他浑身上下透出一种不经修饰、阳光的幽默感。从来没有跟他见过面的人见了他便会暗自觉得古怪而滑稽,听了他说的话,都会禁不住捧腹大笑起来。他人长得非常英俊潇洒,令人惊奇不已。他就像一个狂野的天使——满头金黄、弯曲的卷发,油光闪亮;他五官端正,为人慷慨,富有男性的阳刚之美,脸上带着发自内心、傻乎乎、古怪的微笑。 他咧着一张大嘴,即使在他因为恼怒而口吃结巴或者神情紧张的时候,也会发出哈哈的大笑声——怪异、欢欣、傻子一般的笑。他天生具有恶魔般的精神,一种跟理性毫无关系的精神。他虽然喜欢夸奖别人,喜欢得到人们的尊重,但也很会巴结别人,想竭力给别人留下好的印象,然而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和最讲求礼节的场合,他内心恶魔般的精神却会将他牢牢控制。 比方说,他在教堂里毕恭毕敬地倾听一位老夫人向他传达长老派的教义,他会俯身前倾,做出极度尊重、专注倾听的姿态来,一只大手握住膝盖,口中喃喃地应和着老夫人的教导: “是的?……是——的?是——的?……是这样的?是——的。” 突然间恶魔之力又开始附在他的身上,他会神经质地觉得这种认同、那位老夫人认真、平静、忘我的说教、以及整个过分夸张、虚伪的场面都十分好笑,于是他欣喜万分,开始低声、下流地哼哼起来: “是吗……是——吗?是——吗?是这样的吗?是——吗?” 到后来,等老太太发现他已经被恶魔附体,开始胡闹捣蛋时,忽然停了下来惊诧地探过头看着他,这时候他就会放声“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这是一种毫无理性、古怪的笑声。他边笑边用手指在老太太的腰间粗鲁地捅了几下。 伊丽莎对往事进行漫长且细致入微的回忆时,她常常会发觉卢克也同样无理取闹,于是便会生气地拍一下他的手,然后噘起嘴、摇着头骂他一通,这样一来他就越发得意,嘲弄地大笑起来。 “小子,我敢说你这副样子简直像个白痴,”她摇着头,难过而同情地说,“真不知——害——臊!不知——害——臊!” 他是个很特别的人物,他身上有种独特的东西远远超出了普通人的智慧,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滑稽可笑的,他对世上的虚假、伪善和诡诈常常报以“哈哈”的狂笑。但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身上常常发作的魔鬼精神;相反这种精神却能支配他。他一旦被完全支配,那么他的人生态度就会相当诚实、严谨,他就能获得成功。现在他有时候还会动脑筋,可是一动脑筋,他就像个孩子——虚伪、感伤、不诚实。 他的脸是美与幽默的最好结合地——陌生和亲切融为一体。人们一见到卢克,便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海伦和珍珠·汉斯冬春两季外出演唱的时候,海伦曾经到亚特兰大市去看望过他一两次。春天的一次,他们刚好碰上了为期一周的大歌剧演出。他很想找一份差事做,于是出演了《爱达》一剧,在剧中饰演一位持矛的士兵。在这之后的一个星期,每次去剧团的时候,每当看门人询问他,他就会非常自信地说他是“剧团职员——卢克奥·甘特奥”。 他那双大脚紧紧地套在武士的便鞋里,弯弯的小腿上绑着毛织物,沿着头盔边缘露出乱蓬蓬的假发,他身着戏装、手持长矛,在舞台两侧走来走去,面容滑稽、神色得意。 当年知名度很高的男高音卡鲁梭正在舞台入口等着上场,有时候他一看见他的那副模样,就会忍不住咧开嘴笑起来。 “喂,你叫什么名字?”卡鲁梭走到他面前,看了看他,然后问道。 “哦……哦……哦,”他说,“你……你难道不认识你的士……士……士兵吗?” “你是个见鬼的士兵。”卡鲁梭说。 “哈……哈……哈!”卢克笑起来。他强忍着才没有用指头去戳他。 那年夏天,他回到了阿尔特蒙,然后在一家地皮拍卖公司里找了一份差事,帮助他们销售地产。他在一大堆人面前爬上了一辆板车,并在上面来回走动着,一只手做出喇叭状搭在嘴边,大声叫喊着要求大家出价钱,他满口都是夸张、热情、诱惑性的言语,这份工作使他得意非凡。人们兴奋地围着他,一边笑一边满怀期待地听他用嘶哑的男高音向他们介绍地产: “17号地皮,位于美丽的霍姆伍德,哪位先生愿意加价?我们装扮森林,你们装扮别墅。各位先生,这块漂亮的地皮前后有179英尺,有足够的多余空间盖花园和后院——建小屋子,也可以在自己家里种些玉米,门前有114英尺的地方就是新建成的漂亮的碎石马路。” “马路在哪?”有人高喊。 “当然是在规划中,长官。规划得清清楚楚,一点儿不差。各位听着,你们生活的好机会正在亲近你,万万不可错失良机啊。各位有没有远大的眼光?想一想福特、爱迪生、拿破仑和恺撒等伟人当年的果敢决断吧。说到做到,你决不会后悔的。各位,仔细听着,市中心已经朝这边发展了,听说了没有?很好。将来的新市府大楼就造在那边的山头上,殡仪馆和面包店也要搬进前面砖混结构的办公楼里了。安静,安静,安静,有人愿意出价吗?有人愿意出价吗?到霍姆伍德来买房子吧,火车、汽车、飞机近在身边,交通线路方便,自来水取用相当便利;这里的地底下还有丰富的矿藏——金、银、铜、铁、生煤、石油等应有尽有,这些树根底下就能找到不少呢。” “这些矮树丛里有什么?”小饭馆老板哈罗伦先生冲卢克大声喊道。 “矮树丛里有大姑娘,”卢克随口打趣,引得众人一阵大笑,“好了,长官,你很赏脸哪。那边那位,您肯出多少?出多少?” 没有地皮拍卖的时候,他就在火车站前面的街沿边,冲那些来往的游客打招呼,用雄辩的口才替南都旅馆拉生意。在所有的汽车司机、旅馆黑人搬运工和公寓管家的队列中,他的声音最浑厚、最具说服力、盖过了别人。 伊丽莎曾经这样对他说:“你给我拉来一个客人,我就分给你一块钱。” “哦,不用客气。”他既谦虚又大方。 “这个孩子甘愿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你。”甘特赞赏地说。 真是个好孩子。夏天的傍晚,伊丽莎辛劳了一天后想坐下来乘凉的时候,他就把从小城里带来的小盒装的冰淇淋送给她吃。 他是个推销好手:他挨家挨户卖过专利洗衣板、精巧的削土豆皮器具、灭蟑螂的药粉等。他还在黑人区销售过使卷发变直的发油,还有石板印刷的宗教画,上面绘着黑白两色、在天空不停地飞翔的小天使,正环绕着钉在十字架上受苦难而公正无私的救世主耶稣,下面的标题为“上帝之爱不分肤色”。 这一类图画卖起来很容易。 其余的时候,他就当甘特的司机——那是一辆1913年制造的五座福特汽车,是甘特因一时冲动而买下的。自买了这辆车以后甘特的谈话多半都和这部车子有关,言语中充斥着谩骂、吹嘘、诅咒。当时还没有到家家有车的地步,甘特也对自己的冲动做法感到吃惊,同时也为自己的座驾感到自豪,不过每次一提到花费他就会胆战心惊。每次加油、修理、购买部件都会花不少钱,他因此心疼得直叫苦;遇到轮胎走气、引擎失灵或者其他一些小故障,他就会绕着车子转来转去,同时疯狂地咒骂、祈祷、痛哭。 “自从我买了这个东西,我一刻也没有安宁过,”他大声地吼着,“这个天杀的魔星,非要把我的血给吸光,弄得我倾家荡产、无处栖身不可。仁慈的上帝,可怜可怜我吧,”他痛哭流涕地说,“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快要被折磨死了,太可怕了,真是该死啊。”他的儿子在一边显得局促不安、连声赔着不是,但他却突然转过脸来问:“你说说,这次一共花了多少?”说话的时候还向上翻着眼睛。 “爸爸,别——别大惊小怪的,”卢克安慰他,同时局促不安地摇晃着脚,“只有八块九毛二。” “我的天哪!”甘特尖叫起来,“这下子完了。”他装模作样地大声抽噎着,就像笼中之鸟来回踱着步子。 可是夏天的黄昏或夜晚,乘车兜风倒是一件惬意的事情。伊丽莎和两个女儿之一坐在身边,他的嘴上衔着香烟,把长长的身体靠在座位上,然后开车来到稻香扑鼻的乡村,或者穿过暮色来到小城的大街。一旦有车子迎面向他们开来,他就会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不是骂他的儿子开车鲁莽就是央求他一定要谨慎。卢克开起车来,精神显得很紧张,举止粗鲁,一点儿都不稳——他有时候会紧张得双手和膝盖直打哆嗦,弄得车子也跟着抖动起来。他有时候会气得大声咒骂不停,有时候会在盛怒之下急踩刹车,车子一停,他就会恼怒地“嘟——嘟——嘟——嘟”地叫起来。 等到天色更晚一些,街道上寂静无人的时候,他的怒气更会有增无减。他驱车沿着山路的边缘一路狂奔,驶过大树环立、树荫掩映的台地。这时候,他会把身体靠在方向盘上,猛踩油门,伴着甘特的咒骂声,在黑暗中哈哈地大笑着。夜色中,车子以极高的速度向前疾驶而去,他不顾甘特的咒骂和祈祷,径直向山下冲去。车子盲目、风驰电掣般地驶过一个个危险的路口。 “你这个该死的浑蛋!”甘特大声地叫着,“停车,你这头山里来的猪,要不然,我非得让人把你关到监狱里去不可。” “哈——哈!”他的笑声越发疯狂、刺耳了。 黛西已经回娘家避暑几个星期了,这时候她坐在车上吓得面色铁青,紧紧地抱着怀里刚满周岁的婴儿,苦苦地哀求着: “我求求你,饶了我一家大小的命吧,看在我那无辜、没了娘的孤儿分上……” “哈——哈——哈!” “这个家伙简直就是地狱里的魔鬼!”甘特大叫着,开始流起眼泪了,“这个残忍的罪犯、魔鬼,他只要活着,非得让我们撞在大树上、脑浆迸裂不可。”就在这时候,他们的车子呼的一声险些擦着了从转弯处开过来的汽车,那个汽车司机嘎吱一声猛然刹住了车子,就像一匹受惊的马儿畏缩在角落里。 “你这个该死的东西!”甘特咆哮着,扑到前面,用两只大手钳住了卢克的喉咙,“你还不停吗?” 卢克又一次猛踩油门,继续加速前进。甘特吓得惨叫一声,朝后倒坐下去。 星期天的时候,他们会驱车到很远的乡下去。他们往往会开到22英里之外的雷诺兹去。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旅游小镇,车来车往,喧嚣热闹,大街上弥漫着浓烈的汽油味。人们从四面八方诸州来到这里:从南方来的有南卡罗来纳州和佐治亚州的棉农和小商人,他们带着家小开着沾满红土灰尘的破烂汽车。他们在一家木制结构的寄宿旅馆停下来,整个下午,尽情享受炸鸡、玉米、青豆和生番茄片,然后在一家杂货店里转悠一个小时,吃着大杯的巧克力坚果冰淇淋,注视着宽阔的人行道上人流如织,看着游客们精神愉快,看着发育成熟、穿着凉爽的少女们来来往往。他们在小镇上作了简短的逗留之后,就沿着通往炎热南方的弯曲道路,驱车回家了。这些地方令他们耳目一新。 夏天的门廊里尽是皮肤光洁、成熟、婀娜的南方少女,她们浑身散发着香气,说起话来慢吞吞的。 人人都喜欢卢克。他待人热情、大方、心胸宽广,很招人喜爱。女人们大都喜欢他,喜欢同他逗乐,喜欢爱抚地拽他的金黄长卷发。他对小孩子——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特别温柔。他对迪莉娅·赛尔本夫人的大女儿产生了一种非常浪漫的情感。他常常买礼物给她,两个人有时候情意绵绵,有时候会相互斗气。8月里一个月色浓浓的夜晚,天空中飘来成熟葡萄的香味,正当海伦在甘特家的客厅里高声歌唱时,卢克和迪莉娅相互依偎在一起,卢克用手轻轻地爱抚着她,把头伸过去说他很想靠在她的胸口上。尤金躲在一旁偷偷地窥视着,心里充满了妒意。他自己也喜欢这个姑娘。她很愚笨,但是她拥有优美的身姿和她母亲淡淡的微笑。他更想要赛尔本夫人,常常激情澎湃地幻想着她,可是她的形象会反映在迪莉娅的身上。因此,在她们母女面前,他总会摆出一副高傲、冷漠、轻蔑的神气。母女二人都讨厌他。 当他看到卢克奉承讨好赛尔本夫人的时候,不禁妒火中烧。卢克对这位夫人如此热心、侍候得无微不至,就连海伦也有些不高兴了,甚至还会吃起醋来。晚上,尤金常会躲在甘特那里或是伊丽莎那里某个偏僻阴暗的角落里,或者躲在门前的汽车里。他听见迪莉娅甜蜜、健康的笑声,这声音充满了柔情、充满了神秘、听任别人的摆布。有时候,在凌晨一两点钟的时候,尤金躲在伊丽莎那边漆黑的楼梯边,她在黑暗中经过他时碰到了他的身体,她吃了一惊并在黑暗中轻声叫了起来;他就会故意粗声粗气地咕哝一声表示没有歹意,然后快快地跑下楼,一头栽到自己床上,心儿怦怦直跳,脸上火辣辣的。 哼,就是这么回事。当他看到哥哥沉浸在娇笑和爱河中时,禁不住妒意十足地说。你这个大傻瓜,你——你只是被别人耍着玩了。傻小子,你在他们面前大献殷勤,冒充大款,花钱买冰淇淋讨好她们——可是到头来你得到了什么回报呢?你要是看见她们深更半夜与门前汽车里那些混账旅行商人偷偷摸摸、哼哼叽叽,直到凌晨两点才出来,你对此会有何感受呢?她们有时候还会跟那个长期姘养黑女人的波克西·罗根鬼混。说什么“我可以把头放——放——放在你的胸口上吗?”你这个大傻瓜,说这话真让人恶心。那个小的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一路货色。你只是瞎了眼,被她们耍弄了。她只会让你在她的身上把钱花得精光,然后偷偷跑去跟哪个嫖客待在汽车里过夜销魂。就是这么回事。你想弄明白怎么回事吗?你这个大笨蛋!到后院来……我给你点颜色瞧瞧……接着……接着……接着…… 他在空中狂乱地挥舞着拳头,猛击那个看不见的幻影,想要让对方认输,直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倒头入睡。 卢克去念大学的时候,已经有了几百元的积蓄,那是卖《星期六晚邮报》挣来的。他几乎没有拿过甘特的钱。他在餐厅里当过服务生,替大学公寓拉过生意,为一家专做校服的裁缝店作过代理。甘特对他儿子的这些做法大加赞赏。镇上的人听了之后,一边转动嘴里的烟块,一边赞许地吐了一口痰说: “这个孩子肯定会有出息的。” 跟任何一位自食其力者一样,卢克想通过辛苦的工作换取教育的机会。他什么牺牲都做过了,什么苦都吃过了,但就是不愿意学习。 卢克是个非常特别、非常有个性的人,在学校里广受师生的欢迎。全体师生都崇拜他,愿意和他做朋友。有两次在足球赛结束后,他爬上一辆灵车替对手佐治亚州立大学作葬礼演说。 可是不管他做过多大的努力,到第三学年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仍然是个大二的学生,而且,升级的前景非常渺茫。在春天的某一天,他给甘特写了一封信: “这所学校的管理者跟我过不去。这几年来我真是上了大当了。他们拿走了我辛苦赚来的钱,到头来还不让我毕业。我打算到一所真正的好学校去。” 他去了匹兹堡,并在威斯丁豪斯电器公司找到了工作。每个星期他都要去卡内基理工学院上三个晚上的夜校。他在那里又交了很多朋友。 后来,世界大战爆发了。他在匹兹堡待了15个月以后,又搬到了俄亥俄州的代顿市,并在当地一家制造军需物资的锅炉厂找了份职业。 每年夏天有几个星期、圣诞节假期,他有时候会回来跟家人团聚。每次回家他总会给甘特带来一整箱的啤酒和威士忌。这个孩子真的很“孝顺父亲”。 19 初夏的一个下午,甘特背靠在栏杆上和简那度一起聊天。他年近65了,腰板僵硬,有点儿驼背。他常说自己已经老了,而且常常因为自己不听使唤的手而大发感慨,甚至还会为之落泪。他自怨自怜,说自己是个“可怜的老残废,还得挣钱养活一大家子人”。 由于上了年纪,甘特慢慢地也没有以前那么勤劳了。现在他起床的时间也比以往整整晚一个小时,但是去店铺上班历来都很准时。他一到铺子里,要么花大部分时间躺在那张长沙发上,要么就和简那度聊天。一起闲谈的还有老色鬼李德尔、卡迪亚、法格·斯路德。斯路德是个有钱人,他投资建设了小城中心的两座大楼。这时候他正跷着腿,舒舒服服地坐在消防局门前的椅子里,兴高采烈地和当地棒球俱乐部的球员们闲聊着什么。时间已经过了五点,当天的球赛也已经结束了。 几个黑人劳工浑身沾满了白色的水泥,正从斜坡上面向这里走来。他们经过店铺,然后朝家里走去。车夫们也都慢慢地散去。一位没精打采的警察从市政厅的台阶上晃悠而来,他边走边剔着牙齿。在市场另一侧,从高大的铁栅栏窗户后面不时传来黑女人醉酒后的喊叫声。生活就像一只只盲头苍蝇,缓缓地飞着,嗡嗡地叫着。 落日愈来愈红,山边吹来一阵凉爽的清风。疲倦的大地微显清爽和放松。苍茫的夜晚里似乎孕育着希望和喜悦。市中心喷水池里的喷泉缓慢、有节奏地喷着水,然后一股股落了下来,懒洋洋地拍击着池水。一辆货车嘎吱嘎吱地滚过鹅卵石路面;在消防员的身后,杂货店老板布莱德正在卷起店铺前的遮阳篷,发出吱吱的声响。 在广场的对面,从小城东部来的姑娘们三五成群,七嘴八舌地说笑着,轻松地向家里走去。她们是在下午四点钟来到城里的,已经在街上来回逛上好几趟,进店买了几样小东西,然后走进了小城一家很大的杂货店。这里是小伙子们的聚集地,他们三五成群地在这里闲逛、懒洋洋地聊着天,眼睛警惕地到处乱瞅。这里是他们的俱乐部,他们的啤酒馆,也是男女交流的好场所。这些年轻人脸上都带着微笑,渐渐脱离了谈话的群体,漫步来到小亭边,坐在酒桌前。 “喂,你好!你上哪儿去了?” “到这里来,小妞。我有话要对你说。” 姑娘调皮地抬起头,湛蓝的眼睛就跟南方的天空一样,她微笑的眼神和男孩子们灰色的眼睛正好碰撞在一起,迷人的酒窝笑得更深了。这些可爱、结实的小屁股在光滑的板凳上轻轻地移了过去。 这时候,甘特正在同几个言语下流的老头子兴高采烈地闲聊着——他们聚集在一起,那些下流故事不时惹得广场上传来阵阵嘶哑的狂笑声和喘息声。晚上甘特回到家里,装着一肚子的奇闻逸事。他一边舔着拇指,一边心怀不轨地笑着,满怀希望地向海伦打听: “原来她比一般的小荡妇好不到哪里去——对不对?” “哈——哈——哈,”女儿嘲笑起来,“难道你心里也痒痒了吗?” 他上了年纪,经历得多,见识也多。有时候海伦晚上回家时也把她的女伴带来,她会半开玩笑地带着她去见甘特。他呢,就会摆出一副长辈的亲热派头:“哎呀,真是个好孩子,过来亲亲老家伙吧。”于是,他就会把满是坚硬胡子的脸凑过去亲那个姑娘雪白的脖子、柔软的双唇,还用一只手紧紧抓住姑娘结实的胳臂,温柔地摇晃着。这时候,她们就会尖声地咯咯笑起来,因为那可真是太——太——太——太痒痒了。 “噢!甘特先生,哈——哈——哈!” “你爸爸待人真好,”她们会说,“他的礼节可太有意思了。” 海伦会狠狠地瞪她们一眼,然后嘶哑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他喜欢那样,老人家喜欢这样,不是吗?老顽童,这样可不太好,你说呢?别再胡闹了。” 甘特同简那度一起闲聊的时候,眼睛却朝广场的东侧瞅来瞅去。小城的漂亮主妇们从市场过来经过他的店铺门口,有时候她们看见他的时候,会嫣然笑一下,这时他就会深深地弯腰鞠躬。他多懂规矩礼节! “英国皇帝,”他评价道,“只是个摆设,可没有美国总统那么有实权。” “他的王权很有限,”简那度带着深沉的喉音说道,“那只是受到惯例的限制,并不是法律的规定。事实上,英国皇帝仍然是全世界权力最大的君主。”他边说边用粗黑的手指小心地拨弄着手表的内脏。 “尽管已故的爱德华七世有很多不足之处,但他毕竟是个聪明人,”甘特舔了舔大拇指说,“现在他们推选的那个人真是个无用的傻瓜,太平庸了。”说完这句话后他又狡黠地轻声笑了笑,对自己的措辞感到开心,同时还顽皮地扫了一眼那位瑞士人,看看他是不是听懂他说的话。 正在这时候,穿戴时尚、仪态华贵的伊丽莎白“女皇”朝店铺门口走来,他开始不安地紧盯着她。她神情愉快地笑着,率直的眼睛盯着光滑的大理石墓碑以及上面刻着的羔羊和天使。甘特毕恭毕敬地向她躬身施礼。 “晚上好,夫人。”他说。 她忽然不见了。一会儿又走了回来,坚定地踏上宽阔的台阶。12年来,他一直望着这个女人朝他走来。 “有什么事吗,夫人?”他殷勤地问,“伊丽莎白,我刚才还跟简那度说您是这个小城里最时尚的女士呢。” “嗯,甘特先生,那你可太抬举我了,”她冷静、沉着地说,“你一向都说别人的好话。” 她和颜悦色地冲简那度点了点头,这个大脑袋、面色阴沉的瑞士人转过脸来招呼了一声。 “哎呀,伊丽莎白,这15年来你可是一点都没有变化啊。我看你一点都没有变嘛。” 她今年38岁了,但是她本人并不以为然。 “噢,是吗,”她笑着说,“你说这话只是为了让我开心。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 她皮肤白皙,脸上长着几颗蛮有意思的雀斑,头发呈胡萝卜色,薄薄的嘴唇显得生动而幽默。她的身段虽然不如从前,但仍然修长而结实。她精力充沛、举止优雅。 “你的姑娘们都好吗,伊丽莎白?”甘特友善地问道。 她的脸上流露出伤感的神色,然后慢慢地脱下了手套。 “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个,”她说,“我上个星期刚刚失去了一个姑娘。” “噢,”甘特面色严肃地说,“我真的很难过。” “她是我那里最好的姑娘了,”伊丽莎白说,“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她接着又说,“我这样做并不后悔。我请了医生,雇了两位护士一直守在她的身边。” 她打开手提包,把手套装了进去,又从里面抽出一条蓝边的小手绢,悄悄抹起眼泪来。 “哎——哎——哎,”甘特边说,边摇了摇头,“可怜,可怜,可怜啊。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吧。”他对伊丽莎白说。他们一起走进小店,坐了下来。伊丽莎白擦干了眼泪。 “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们都叫她莉莉——她的全名叫莉莲·里德。” “哎呀,我认识那个姑娘,”他大声叫起来。“两个礼拜以前我还跟她说过话呢。” “没错,就是她,”伊丽莎白说,“她去世了——是大出血,一阵接一阵的。就是这儿,”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腹部,“直到上个礼拜三才有人发现她生病了,星期五她就去了。”她又哭了起来。 “哎——哎——哎,”他非常惋惜地叫起来,“真可怜,真可怜啊。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 “甘特先生,我对待她就跟对待自己的亲闺女一样。” “她多大岁数啦?”甘特问。 “才22岁。”伊丽莎白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真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他附和道。“她有亲人吗?” “没人管她,”伊丽莎白说,“她的母亲在她13岁的时候就死了——她是在我们这里蜂窝口出生的——她的父亲,”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变得狠狠的,“是个没心没肝的老浑蛋,只顾自己,从来也不关心这个孩子,也不关心任何人。出殡的时候他都没有来。” “他迟早会遭到报应的。”甘特心情阴沉地说。 “只要苍天有眼,”伊丽莎白附和道,“他肯定会下地狱的,这个老浑蛋!”她贤良地继续说,“我真恨不得他死无葬身之地。” “肯定会的,”甘特也气愤地附和,“他肯定会遭到报应的,噢,天哪。”他沉默了半晌,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 “可怜,真可怜,”他喃喃自语,“那么年轻。”这一刻他忽然有了一种胜利感——一种生者听到别人的死讯时产生的那种感觉。这也是一种对死亡的恐惧感,因为他本人已经有64岁了。 “我待她一直就像亲生女儿似的,”伊丽莎白说,“年纪轻轻的一个姑娘,本该前途无量的。” “想想真可怜啊,”甘特说,“天哪,真是太可惜了。” “她可是个好姑娘啊,甘特先生,”伊丽莎白边说边抹着眼泪,“她本该有光明的前程的,她的机会比我多多了,我想你肯定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她谦虚地说。 “哎呀,”甘特吃惊地大声说道,“伊丽莎白,你是个富有的女性——要是我不相信你说的话,那可真该死。这个小城到处都有你的产业哪。” “我指的并不是这个,”她回答,“当然了,我的积蓄也够养活我下半辈子了,即使现在我不再劳动,生活照样能过得去。我都辛苦一辈子了。从现在起,我不打算再吃苦了。” 她含羞而得意地冲甘特笑了笑,用她能干的纤手轻拢了一下秀发。他仔细地打量着她,看着她结实、丰满的屁股,看着她无须穿紧身衣就能显出的苗条身段,看着她跷起的修长秀腿,看着她动人的双足蹬着玲珑的棕色便鞋——她看上去结实、强壮、干净、优雅——浑身散发出淡淡的丁香味。他盯着她那双诚挚的眼睛,水汪汪的,显得明亮而沉稳。他知道眼前的这位女性的确很了不起。 “天哪,伊丽莎白,你长得可真漂亮啊。”他说。 “我一生也都过得很安逸,”她说,“我一直很注意关照自己。” 他们两人一向可谓彼此相知——自他们初次见面起就是这样。他们之间的关系,无须什么辩解,无须提问,也无须回答。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世界好像游离于他们之外。寂静中,他们听见喷泉的溅落声和广场上开怀的大笑声。他从书桌上拿起一本墓碑样簿,一页一页地翻着,上面的图片都是佐治亚普通大理石和佛蒙特花岗石的墓碑。 “我并不想要这些,”她不耐烦地说,“我已经选好了,我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他诧异地抬起头问道:“你选的是什么?” “我想要你门外的那尊石雕天使。” 他的脸上马上露出震惊且不太情愿的神色。他咬起薄薄的嘴唇。没有人清楚他在心里多么喜欢那尊天使。在众人面前,他经常说这尊天使简直就是个大累赘,并且后悔自己当初不该订购它。在过去的六年里,那尊天使一直搁在门廊里,饱经了风雨的侵蚀。现在它的表面已经变成了黄褐色,上面布满了斑斑污渍。这尊天使产自意大利的卡拉拉。她一手拿着一朵石制的百合花,另一只手向上抬起做出祈福状,身体笨拙地站在一只踮起的石脚上,柔和的脸上挂着凝固不变的微笑。 一旦生气的时候,甘特就会把气撒在这尊天使上。“你,你这个地狱里来的魔鬼!”他怒吼起来,“是你让我穷困潦倒,把我毁了,是你害得我晚年没有好日子过。现在你非要把我压死了才甘心,你这个可怕、可恶、狰狞的魔鬼。” 但有时候,当他喝得酩酊大醉时,他会跑来跪在天使面前失声痛哭,不停地叫着辛西亚,恳求它能够爱怜他,祝福他,饶恕他这个悔罪改过的儿子。这种表现常使广场上的人们大笑起来。 “怎么啦,”伊丽莎白问,“不愿意卖给我吗?” “这尊石像的价钱很高呀,伊丽莎白。”他闪烁其词地回答。 “我不在乎,”她坚定地回答,“我有的是钱,要多少你只管说吧。” 他默默思索着天使搬走后留下的那片空白,那可是难以弥补、难以抹去的——它将会在他的心坎上留下一个大缺口。 “好吧,”他说,“我就按原价让给你,420元。” 她从皮夹子里掏出厚厚的一叠钞票,数好以后递给了他。他却把钱推了回去。 “用不着,等我完工以后立起来的时候再说吧。碑上还要刻些字的,对不对?” “对,要把她完整的姓名、年龄、出生地等全刻上去,”她边说边递给他一只信封,上面写着潦草的字迹,“我还想再刻上几行诗——要适合纪念这样一位英年早逝姑娘的诗。” 他从书桌上的分类架里拿出一本破烂的铭文册子,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拣出一段段念给她听,但是她听后一个劲直摇头。最后他说:“伊丽莎白,你听听这一首怎么样?”他念道: 好花盛开她毅然离去, 青春之路尚未走完; 生命爱情都未用尽, 上帝唤她怎能不去。 只有忠诚随风低语, 她的远离并无伤悲; 虽然离开你的怀抱, 投入天堂寻求胜境。 “噢,这首很好,很好,”她说,“就选这一首吧。” “好的,”他表示同意,“我也觉得这一首最好。” 在他那间阴凉而带着霉味的小办公室里,他俩站起身来。她娇小的身材只和他的肩部齐平。她戴上小巧的羊皮手套,把纽扣在那两只小巧红润的手掌部扣好。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那张破旧的皮沙发上留下了他瘦长身体的印子。她抬起头看了看他,见他的脸色非常难过,神色严肃而阴沉。他们彼此心里明白。 “伊丽莎白,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说。 他们缓缓经过身边的大理石碑,朝店门前走来。木门之外守卫着那尊天使,这时候她下垂着眼睑,嘴角露出一丝茫然的微笑。简那度正缩着头,耸着肩。他俩走出店铺的门,来到了前面的门廊里。 皓月已升到夜晚晴朗的高空,好像自己的幻影挂在那里。一个小报童挎着空空的报纸袋子,踩着轻快的脚步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他满是雀斑的鼻子似乎已经嗅着了晚饭的香味,并且满怀期待。他们站在门廊旁边,孩子走了过去。这一刻整个生活似乎凝结成了一幅画面。消防队员和法格·斯路德早就看见了甘特。两个人低语了几声,然后朝他这边张望着。一个警察靠在警署前的凉台栏杆边,居高临下地眺望着。在喷泉下面的中央草坪旁边,一个农夫正弯下腰凑到喷嘴前喝水,喝完后又站直身子,手上、脸上湿漉漉的,他张眼四望。在市政厅楼上税务局的办公室里,身高体胖的杨赛穿着短衫,也在瞪眼张望着什么。仿佛在这一刻,喷泉富有节奏的喷水也停了下来,生活开始静止不动了,就像照片里凝固的姿势。在这个世界里,甘特觉得自己正一个人朝死亡走去。正如在1910年,有人可能会看到自己30岁时在芝加哥博览会上拍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他留着黑黑的小胡子,女士们全都穿着当年流行的后边翘得高高的裙子,男士们都戴着黑色的圆礼帽,全都凝固在那一刻的忙碌和喧嚣中。他铭记着那个逝去的瞬间,竭力搜寻着照片以外的事(他都知道);要么就像一幅南北战争的图画,他是一位老兵,正匍匐在尤里西斯·甘特的身边,正要打算朝前冲去,却看到了前面马背上的死者;要不然,也可以说,就像英国大学的教师,忽然又看到了自己小时候在苏格兰露营的帐篷,想起了早已遗失、忘却了的板球拍,想起某位已经去世多年的诗人,想起年轻的学生和老师在大学的暑假每天研读9个小时的“经典著作”。 现在这一切都到何处去了?今后将何去何从?当年又去了何处? 20 近几年来,甘特最疼爱的两个子女——海伦和卢克,常常不在家。他的生活也就开始处在一种不完整的状态中。他时而住在家里,时而住在伊丽莎那儿。他害怕、也很不喜欢孤独的生活。但是他的古怪脾气和生活习惯已经根深蒂固,所以他也不情愿放弃自己家里的舒适而搬到伊丽莎单调、冷清的旅馆去住。她其实也不希望他过来。她供养他吃喝倒没什么,但是他激烈的言论,晚上总喜欢在外面瞎胡闹,而且在外面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出去得越来越频繁,这些毛病和习惯使本来十分厌恶他的伊丽莎更加气愤、恼火。 “你有你自己的房子,”她恼火地大声说,“你为什么不住在那里?我可不要你在这里给我惹麻烦。” “叫他滚蛋好了,”他痛苦地埋怨道,“叫他滚蛋好了,我这把老骨头只是个叫花子,没人管没人要了。啊,老天哪!老马拉车到了尽头,没有用了。一脚把他踢开吧,弯腰驼背,不能再挣钱养家了。他们就要把他丢进垃圾堆里去了,简直是大逆不道、狠心堕落的魔鬼啊。” 话虽如此,但只要有人喜欢听他说话,他就一直待在南都旅馆里不肯离开,冬天的时候,旅馆里房客并不多,显得很冷清,所以他常常给他们带去不少神奇的魔力。他坐在客厅的大摇椅里,面对壁炉中的火光,来回地摇晃着。他眉飞色舞地对那些房客们大谈自己的奇闻和经历,大伙都听得津津有味。他侃侃而谈,偶尔还会择取某个浪漫的片段,添油加醋般地加以润色、组织、安排。这些完整的神奇传说使他们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聚精会神。 在南北战争中,名将费茨修·李勒住了坐骑,向一位农家男孩要水喝。他把满满的一桶水一口气喝得精光,然后仔细盘问哪条是通往葛底斯堡最好的道路,问他有没有见过敌军的分队。最后将军在一个小本上把小孩的姓名记了下来,然后转身离开了。后来他对自己的部下说:“这个小男孩以后肯定会出人头地的。敌人能够培养出这么出色的孩子,我们要想战胜他们是不大可能的。” 他骑着一头小驴子深入到新墨西哥的沙漠腹地、去探寻一座古堡的时候,他在途中遇见了印第安人。刚开始时,他们似乎很友善,紧接着却飞马追赶而来,存心不良,一个个呐喊着要剥他的头皮。他骑着驴子一路狂奔,穿过几个印第安村落,村中红皮肤的人全都咕哝个不停。正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他碰见了两个牛仔,并幸免于难。在新奥尔良的时候,一个寂静的夜里,有一个小偷跑进了他的房间,把他的衣服给掳走了。他与其展开了殊死搏斗,并光着身子沿运河街追过了17条街(以前说是5条)。 他每个星期都要看好几次电影。他带着尤金走进剧院,坐下来,屈身探头,全神贯注,一连看两场。看完电影、走出剧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差不多到了夜里10点半或者11点钟。他们走在寒冷、空旷的大街上——城市死一般地沉寂,店铺早早地关了门,时装店橱窗里穿戴着女帽及呢绒衣服的模特儿依然透露出一惯的欢快和天生的娴静。 市中心广场上的喷泉水流渐缓,水流结成了一圈圈的冰,形成了厚厚的冰柱。夏天的时候,泉水喷出后散落了下来,形成一扇蓝色的水帘。喷水量减小之后,这道水帘也就像花儿一样萎缩了,一动不动。 甘特大踏步朝前走,一双眼睛紧盯着白色的水泥路面,同时还绘声绘色地对刚才的电影内容进行着追述和加工。在朦胧的辉光中,崭新、冰冷的钢制缝纫机闪着光亮。辛格大厦,全世界最高。在缝纫机的轧轧声中伊丽莎一不小心手指被针扎了一下,她疼得缩了一下手。他们经过广场拐角处的斯路德大厦,然后向左拐过去。单收办公楼的租钱,每月就有700多块。拐角的橱窗里摆满了橡皮软管以及热水瓶胆。还有可口可乐饮料。有人说这种饮料的配方是从山里一个老太婆那里偷来的,现在价值高达5000万元。饮料桶里有老鼠。伍德店里的饮料更好。这里的生意太清淡了。他近来开始喜欢这种饮料了,每天要喝四五杯。 斯特恩的那幢旧房子本来就在这个角落里,他在那里住了20年光景,后来法格把它买了过去。那块土地原来属于帕斯顿家,后来斯特恩用很便宜的价钱购得,现在这个犹太人发大财了。他搬到北大街去了。“财运好,财运好,随处捡来都是宝。”我要是有时间,我会编一首押韵诗的。13个孩子——她一年养一个,个个都像她,长得又矮又胖的。他家的人都上班挣钱了,儿子还要给老子支付伙食费。我的儿子才不会呢,我敢说,犹太人了不起。 那个约翰·本尼去哪儿了?他们都喊他“驼背”。老天爷跟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我倒是特别喜欢看他演的电影。噢,想起来了,他早已经死了。 在电影的末尾,他亲吻她的时候,那纯洁的一幕让尤金非常开心。后来——电影的情节更加刺激。她长长的睫毛垂掩住含泪的双眸,不敢睁开眼睛和他对视。在欲火中,她的双唇微微颤动着,他伸开双臂紧紧搂住她,俯身压住她柔顺的娇躯,疯狂地激吻她甜甜的嘴唇。字幕上说晨光初露。陌生人绝不会用第二天早上这样的字眼。他们的脸上全都涂上了黄色的颜料。此时此刻,在古老的英格兰,他们会相互倾诉什么呢?我觉得这一帮人都不好惹。 一阵别样的思绪轻轻掠过,但是他却泰然自若。另一部片子更好一些。 他又想起了陌生人,铁灰色的眼睛,镇静的面容,拔枪速度比最快的还要快1/8秒。双枪手比尔·哈特、爱森耐的安德森,都是结实、安静的好汉。 他猛地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屁股上,然后伸出食指,对准街边的垃圾桶、灯柱、理发店门口的旋转招牌,砰砰几响。甘特猛然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不安、快速地瞪了他一眼。两人继续朝前走着。 大地回春,百花齐放——不,不,不是这个。接着又是一片黑暗。然后,又出现了一幅画面:一朵百合花被践踏在土地里。这意味着他把她的肚子给搞大了。艺术呈现嘛,给她一个漂亮的小娃娃。你不能再离开我了,为什么呢?因为——因为——她垂下羞涩的双眼,双颊绯红。他茫然地看了看她,露出迷感不解的眼神——(哦,棒极了!)——眼神落在她手里紧张抚弄的那个小东西身上,心中明白了几分。她羞得满脸通红,试图把小东西藏在身后。感谢上帝的恩宠!他恍然大悟了!难道这是真的吗?她向他靠了过来,半哭半叫地喊了一声,然后把她火热的脸颊埋在他的脖子上。傻小子,当然是真的(你这个坏蛋)。小舞女的故事。法罗·吉姆色迷迷地盯着她,嘴里叼着一根湿渍渍的雪茄,两只手翻洗着扑克牌,一边好色地微笑着。他的皮鞋擦得锃亮,上面插着一把短刀,花边袖口里有三张王牌和一把小型迪林格手枪。他心存杀机,但神情温和,不动声色。但是他的一举一动都无法逃过陌生人那双灰色的眼睛。陌生人泰然自若地喝着苏格兰威士忌,从镜子旁边转过了身子,手起枪响,比对方快了1/6秒,法罗枪都来不及掏出,应声倒在地上,缓缓滑过了地板。 三Y酒吧里挤满了人,此刻却变得鸦雀无声,人们全都惊呆了。贝德·比尔和两个墨西哥同伙吓得面如死灰。最后,那个郡治安官开口说话了,他望了望倒在地上的法罗,转过身来,神情敬畏地脱口说道: “我的天哪,陌生人!我可从没有见过比法罗拔枪还快的人,请问尊姓大名?” “朋友,据老家家谱所记,本人姓甘特,名尤金,但是这一带的人都叫我‘南国幻影’。” 人群中发出一阵缓慢的吁声和惊奇声。 “我的天哪!”人群中有人轻声说道:“幻影现身了!” “幻影”不动声色地转过身,继续喝他的威士忌,没想到竟和那个小舞女正好面面相对。她清澈的眸子里涌出了晶莹的泪水,情不自禁地落在他铜色的手上。 “我该如何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呢?”她边哭边说,“你不仅挽救了我的生命,也保住了我的清白。” 可是这个“幻影”大侠虽然身经百战,身手不凡,但是此刻却不敢正视面前这双棕色的大眼睛。他从脑袋上摘下墨西哥大宽边帽子,不好意思地放在大手上旋转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小姐,这算不了什么,”他吞吞吐吐、笨拙地说,“为良家女子效劳,乃本人分内之事。” 这时候,两个伙计已经用桌布把法罗·吉姆的尸首盖了起来,抬进了里屋,接着又返回酒吧服侍顾客。顾客们三五成群地聚在酒吧里,又说又笑。很快琴师也坐在一架旧钢琴旁,认真地弹起曲子来,于是人们便踩着音乐节拍,跳起了华尔兹。 在那个时代的荒蛮西部,人们原始的性情容易冲动,杀戮、复仇等现象都是家常便饭,毫不稀奇。 一对酒窝守卫在玉齿两侧。 “想和我跳一曲吗,幻影先生?” 他认真思量着爱的神秘,纯洁但炽热的爱。不错,光从外表上看她是个不贞洁的女人,但是那些污秽的谣言玷污了她。她虽然在一家妓院里做事,但是她的心却是纯洁的。除此之外,还能说她有什么不好呢?他心情愉快地思考着杀人的事,用孩童般的眼睛看着敌人一个个被消灭。电影里大多数人都死得惨烈而干脆。砰、砰,再见了,伙计,我完蛋了。子弹穿过头颅或心脏——只留下一个洞,没有血迹。他保持着天真的童心。他们的脑浆会迸裂出来吗?脸儿稀巴烂、下巴被打掉。要么下部被打中——他疼得双手在空中旋舞,翻滚着身子。要是那玩意儿给打掉呢?那就完了,死定了。他用手卡着自己的喉咙,痛苦难当。 他们弯着腰、低着头,一路朝东沿着学院大街向前走着,然后向右转过广场北角那个附加的小建筑物旁。在尤金的脑海里有一连串明亮的意象一直在闪耀着。它们就像宝石一样刺目,像变色龙一样变化无常。他的生活是影中影、剧中剧。他变成了剧里的主角——演员——明星、剧院的老板、美丽影后的情人,要多英勇就有多英勇。他会使每个虚构都表现出超凡的真实性。他本身是幻影,同时又扮演了幻影的角色,是把传说变成现实的人。 他就是自己敬佩的那些英雄,在美、崇高、价值等方面都超越了他所鄙视的那些家伙。因为他们经常获胜,永远美好,永远能博得女人的芳心。他是精英分子,备受美人、荡妇、清纯可爱姑娘们的喜爱。她们的肌肤都很丰腴,长着金发碧眼,一个个争相获得他的垂青,有些做事不够谨慎的人干脆采取隐蔽的手段来博得他的好感。她们纯洁的眼睛专注地望着她,他规矩大方地在献上的香唇上亲吻,直至冲突结束、罪恶被洗清、重获美德。然后,和他的美人一起迎着落日的余晖大步向前走去。 街对面的角落里,钙白色的灯光冷冷地映出奥菲亚剧院的新砖门面。“本周推出《格思·诺蓝和他的乔治亚美女》《彼得蒙喜剧之四》和《鲍比·杜肯小姐》。” 这时候,剧院的大门已经关上了,第二场已经结束。他们好奇地看着街墙上的海报。多么寂静而寒冷,“美女们”都去哪里了?大概在广场上的雅典大酒店里,散场后他们常去那儿。甘特看了看表,11点12分。大比尔·麦西尔正在旅店门外一边转弄着手中的棍子,一边望着他们。十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年坐在餐饮柜台边的高凳子上,他们一个个挤眉弄眼。我有部车子停在门外,调情也不容易。随后,可以上自由街的吉纳维芙旅馆。他们都待在那里,低声私语,脚步杂乱,突然警察来抓人了。 这些女人有的是良家闺女,甘特心里想。 在浸礼会教堂对面的葛汉默殡仪馆门前停放着一辆灵车。一盏忧伤不明的灯将朦朦胧胧的灯光照在蕨类植物上面。会是谁呢?他心里想。安妮·帕登小姐重病缠身,危在旦夕。她80多岁了。可能是从纽约来的肺结核病人,是个尖嘴猴腮的小犹太人。随时随地,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早晚谁也逃不掉。唉,我的老天! 由于没有任何食欲,他想起了殡仪馆和殡仪馆工作人员,尤其是那个葛汉默先生。他是一个头发浅黄、眉毛发白的人。 一位年轻的古巴人正准备结婚,婚后要和妻子前往哈瓦那共度蜜月,但是他却突然死掉了。 他们走到浸礼会教堂,然后拐到了春街。现在这里的确就像一座死城,尤金心想。在寒霜之下,小城僵硬地蜷缩着,这时候星斗满天。生命的灵魂悬在半空中,没有老去、没有腐败、没有死亡。时间被征服了。如果有一只巨魔在一瞬间让所有的生命骤然停止,那么在人世间也要花上100年的时间。谁能明白其中的差异呢?人人都是“睡美人”。你要是醒过来,请早点把我唤醒,亲爱的母亲,早点把我唤醒。 他一边走一边思考这些墙壁之后的所有生活和运动,但却想不出来。他和甘特是唯一的、有生命的。一栋房子根本说明不了什么,那平静的外表背后可能会发生谋杀。他觉得特洛伊城就是这样——赫克托耳壮烈牺牲的时候,这个城市依旧完美、毫无缺损。只有当被大火烧尽的时候,才变得面全非。要想看到未经损毁的古城原样,唯有借助图片才行。沉没于大西洋的亚特兰蒂斯、欧洲的Y城。那些小城全都沉没在了海底。伟大空灵的道路一尘不染,回荡着他孤独的脚步声;他出没于宽大的拱廊里,穿堂入室直达中庭,他的鞋底在庙宇的石板上咯咯作响。 也有可能,他沉浸在甜美的思索中,单独同一大帮美女待在一个被人们遗弃了的城里,人们都惧怕瘟疫、地震、火山或者其他形式的威胁而逃离了城市,但是他却坦然面对这一切,毫发无损。他懒洋洋地舔了舔嘴唇,看见自己奢侈逸乐地游荡在各种名贵糖果店和杂货店里,狼吞虎咽从国外进口的美食:有从俄罗斯、法国、撒丁岛运来的鲜美小鱼;有从英格兰运来的墨黑的火腿;还有可口的熟橄榄、白兰地酒味道的桃子、酒心巧克力。他会跑到古老的地窖里尽情享用勃艮第葡萄酒,在墙壁上敲破波尔多拉罗杰大瓶白兰地,仰起脖子汩汩狂饮,中午口渴的时候,他会打开大桶的慕尼黑黑啤酒的塞子,对着桶嘴狂饮一番。他衣服衬里一旦被弄脏,他会马上换上一套丝质的内衣和上等的衬衫;每天他都会戴一顶崭新的帽子,并且随心情更换一身新装。 他每天都会拥有一栋新房子,每晚在不同的床上就寝,然后挑选最豪华的建筑作为自己永久的宅第。他会把城中各大图书馆的珍藏品搜罗起来,据为己有。最后,在那几位经过层层筛选、脱颖而出的佳丽中,他会给中意者一个数字,并通过敲响市政府的大钟,召唤她过来。 他梦想能过一种富裕而隐蔽的生活。他暗自憧憬着海底王国、岩崖上历经风雨的古堡和幽深莫测的精灵世界。他摸索着无门的仙境——无边无际、迷离若现的国度,可能会门户骤启,隐藏在某一片树叶或石块底下。那是人和鸟都绝迹的地方。 再具体一些,他想象着地底下富丽堂皇的宅邸,深山里能将他隐蔽起来的洞天福地、深埋在巨大的黄土宫室里,密密麻麻地陈列着从四面八方掳来的财宝。凉爽隐蔽的空气蓄水池供他随意使用。在山崖的一侧留着窥视孔,他能透过小孔窥见下面弯曲的山路和搜捕他的士兵。有时候他能听见他们在头顶上方瞎找一气,却徒劳无功。他能从地窖深处的池塘里抓到肥美的鲜鱼,那些巨大的天然地窖里贮藏着陈年佳酿。他尽掳全世界的财富,包括最美的女人,但从来不会被人发现。 所罗门国王的宝藏、女人、普洛塞尔皮娜、阿里巴巴、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夫妇。我赤身裸体来自娘胎,又会赤裸裸地回去。让我回归大地母亲吧。一个赤裸、脆弱的生命,就这样被大地黄土拥抱。 他们走近伊丽莎旅馆的那个街口。尤金这才发现他们走得越来越快,他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老父甘特笨拙难看的大步子。 他父亲边走边喘着粗气,轻轻地呻吟着。他把一只手按在疼痛的地方,儿子发出一阵傻笑。甘特掉转头来瞪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责备和苦楚。 “哎哟——哟——哟,仁慈的上帝啊!”他呻吟着,“疼死我了。” 突然间,尤金从心底产生了一股怜悯之情。他第一次明白老爸甘特真的老了。他原来蜡黄的脸现在已经变得又黄又瘦。他紧抿着薄薄的嘴唇,显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不行了,再也无法逆转了。这时候,尤金才明白甘特已经行将就木了。他往昔飞扬的神采、不竭的精力现在已经消失了。他庞大的体格就像一只搁浅的木舟,在他的眼前变得支离破碎。甘特生病了,他老朽了。 甘特患的是老年人常见的前列腺增大症,多半缘于生活中的疏忽大意、纵欲过度。一般来说这个病算不上绝症——只不过是衰老和死亡逐渐临近的一种标记而已。但是一旦患了此病,病人往往会非常难受,而且羞于启齿。通常只要采取手术就能治好该病。但是甘特最恨、最怕开刀了,因此只要不动刀,他愿意接受任何治疗建议。 甘特天生不善于哲学思辨。所以他对于五官失灵、欲望衰减、生理功能衰退这些自然现象难以泰然面对。一听到有关性诱惑方面的新闻逸事,他都会如饥似渴、色迷迷地听着,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渴望、垂涎欲滴的神色。自己体会不到快乐,就不再需要那份快乐——这种哲学精神的反讽——甘特可做不到。 甘特难以做到及时引退。他的胸中依然充满了各种欲望——他耽于对过去的回忆,喜欢回味、思索往事。他每天一打开报纸总会贪婪地首先阅读各种与死亡有关的新闻。每当熟人或故友去世,他都会摇头叹气,假装情绪低落地说:“他们全都去了,哦,天哪!下回就该轮到我这个老东西了。”但是他心里可不这么想。死亡只与别人有关,和他毫无关系。 他苍老得很快。在他们面前,他正一步步向死亡走去——慢慢地走向死亡。他的身体开始虚弱无力,露出心力交瘁、可怕的样子。他一生都是生机勃勃、大吃大喝、放荡不羁,人们难以想象这样一条壮汉竟然会消瘦、衰弱成这副模样。看着他的病情日益加重,人们的内心开始害怕起来,就像看见一只断腿的狗在面前移动,直到它最后被解决掉为止——其实断了腿的狗比断了腿的人更容易触动人心。人没了腿还能继续活下去,但是狗除了皮包骨头之外,一无所有。 随着他的年龄越来越高,他以往粗野、夸张的言辞也开始有所收敛。有时候他会接连谩骂个不停,有时候他会不停地哀鸣。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从床上爬起身来,感到又疼痛又害怕,一会儿粗暴地辱骂上帝,一会儿又拼命地祈求神的饶恕。在进行长篇祷告的时候,他由于身体疼痛难耐,不断声音颤抖地哼哼着——这都是客观真实的情况,没有什么虚假之处。 “噢——哟——哟——哟,我诅咒生我的那一天!他妈的,天上那个吸血鬼为什么要给我生命?噢——哟——哟!主啊!我求求你了,我知道我做过不少错事,求你饶恕我吧,求你大慈大悲可怜可怜我吧,看在基督的分儿上,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噢哟——哟——哟——哟。” 尤金每次见到他这副德行,就会气不打一处来。他觉得甘特纯粹是自作自受,但他还想乞求宽恕。他觉得很少有人像他父亲那样一生寻欢作乐、尽情享受,也没有几个能像他那样苛刻地要求别人。看到父亲的样子,看到他一边谩骂、一边像个懦夫似的乞求神的宽恕,而他身体健康的时候才不会在乎这个神呢,这时候尤金觉得一切既丑陋又憎恶。一方面,甘特和伊丽莎两人常常很关注周围人的死亡,特别喜欢在报纸上搜寻熟人的死讯,他们会全神贯注地阅读本地一位牙齿掉光、常年卧病的80多岁老太太的死讯。另一方面,他们对世界其他地方发生的火灾、饥荒、屠杀等消息却视而不见。他们只关心当地发生的一些小事。在他们眼里,一个农夫的死是上帝的意旨,而自己的死亡却是神圣的、有违自然法则的。凡此种种都令尤金气恼不已。 但是现在,伊丽莎的身体状况很不错,她大可想着别人的死而不必在意自己。她55岁左右,经历过中年妇女的各种病痛以后,变得越来越健壮了。她皮肤白皙,身体结实,体重也比以前重了许多。她整天都在南都旅馆里忙忙碌碌地操劳着,她从事的体力活甚至连身体强壮的黑人女佣也吃不消。她常常劳作到凌晨两点钟才会去睡觉,早晨不到七点便又起床了。 但是她并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体有多好,只要身体稍有疼痛,她就会大惊小怪地让所有人都知道。每次只要甘特抱怨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适,她就会针锋相对地说自己身体也不舒服,把甘特气得要命。有时候,海伦会责怪她对生病的老爸照顾不周。有时候,她看见大家都围着生病的甘特时,就会噘起嘴巴,声音颤抖地提醒大家: “我看先走的恐怕不是他,就在几天前,我的身体已经有了预兆——我不知道你们把这叫什么。你们听我说——我恐怕活不多久了。”说完这话,她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噘起的嘴也开始抽动——她在为自己的葬礼而哭泣。 “天哪,妈妈!”海伦生气地大声嚷嚷,“你有什么病?生病的是爸爸,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她的确不明白。 “哼!他才没什么病呢,麦奎尔医生跟我说过,50岁以上的男人,2/3的人都有那种毛病。” 甘特的病体和伊丽莎的健康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使他妒火中烧。一见她昂首挺胸的健康神情,他就会气得要命。盛怒之下——他很想行凶杀人,但却无能为力,沮丧不已——他在内心深处拼命地摸索着发泄怒火的渠道,有时候会发出断断续续、粗暴的尖叫声。 在病痛的威力面前,他终于软弱地屈服了,没有任何抵抗能力。他非常需要别人来照顾、侍候他。但是伊丽莎对他健康状况的冷漠态度让他气愤不已,因为他近乎病态地想得到别人的同情和怜悯的泪水。有时候,他会喝得酩酊大醉,想装死来吓唬她。有一次,他装得太像了,以至于连儿子本恩都以为他真的死了,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弯下腰看着他僵硬地躺在地上。 “妈,我摸不到他的脉搏了。”儿子嘴唇颤抖、惊恐万状地说。 “嗯,”她神态镇定、沉着地说,“水桶下井,日久必沉。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的。” 甘特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儿,凶猛地直盯着她。她不慌不忙地交叉着双臂,放在胸前,站在一旁仔细地注视着他。她镇静的双目一下子就瞧见了他偷偷换气的动作。 “儿子,把他的钱包掏出来,再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文件、遗嘱之类的东西,”她指示道,“我这就去叫殡仪馆的人来。” 话音刚落,甘特便怒吼一声,醒了过来。 “我就知道,这么一来,他准会活过来的。”她自鸣得意地说。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这个魔鬼,”他大声地喊起来,“你吸干了我的血。你是个没有同情心、没有仁慈之心的吸血鬼。” “你喊‘狼来了……狼来了’的次数太多了,总有一天没人再会搭理你的。”她镇静地说。 他每个礼拜要去卡迪亚诊所就诊三次。这位干瘦的医生也已经老了。他看起来一本正经,举止利落,富有权威,但是骨子里却喜欢胡思乱想。他的生活很富足,因此并不在意病人的多少。他还是一位了不起的细菌专家,他会花很长时间关注显微镜载片上的花状杆菌。染病的妓女们都会登门向他求治,他也会全力以赴,应付自如。 他劝甘特不要开刀动手术,并专心致志地为甘特治病,认为无须动刀,坚持认为通过安置人工器官、使用导尿管,就能保证他轻松自在地生活了。 于是他们俩变成了好朋友。整个早晨医生都会给甘特治病。诊疗室里充满了狡黠的笑声,而外面的候诊室里坐着身患淋巴结核病的山民,他们正目光呆滞地阅读《生活》杂志。等他的按摩师结束工作以后,甘特便会舒舒服服、性感地伸展四肢躺在台子上,继续欣赏医生讲述的有关轻浮女人的神秘故事,或者听他讲一些摘自假冒科学杂志的花边新闻。这种东西医生满腹都是。 “你是说,”他渴望地问,“僧侣们都向大主教请愿了?” “没错,”医生说,“他们在炎热的天气里熬不住了。他在请愿书上批了‘准’字。这是文件的照片。”他打开书,用干枯洁净的手指翻开书让他看。 “我的天哪!”甘特边说边瞪着眼睛,感到难以置信,“我猜那些热带国家情况很糟吧。” 他舔了舔拇指,不怀好意地微笑着。比如说,已故著名作家奥斯卡·王尔德就是一个例子。 21 甘特生病的头几年中,他虽然精力大不如从前,但是身体并没有完全受损。在医生的治疗下,他起先过了一段平静、舒服的日子,本人甚至自以为没事了。有时候他一夜之间就变成不断哀鸣的老头,一连好几天慵懒地躺在床上,全身酸软无力,就像瘫痪了一样。这些表现往往会在他狂饮之后出现。但是这几年小城的酒吧早就关闭了,因为他们这个小城是全国最早投票行使“地方选择权”决定禁酒的。 甘特本人倒一本正经地投了一张禁酒票。尤金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日子,他和父亲满怀豪情一起去投票。那些积极宣传禁酒令的人们事先商量好在衣襟上挂一块白绸布表明自己的立场。白色象征着纯净。那些拥护继续卖酒的顽固分子则佩戴着红色的绸布标记。 在当地新教教会的大吹大擂下,将功赎罪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一群训练有素的禁酒者朝向投票地进发了。而那些公然反抗家规、神谕的卖酒分子——这群人的数量,唉,真少得可怜——居然也像勇敢、狂妄、视死如归的勇士,敢于面对强敌,以虽败犹荣的精神上阵迎敌。 这伙人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的事业有什么重要的意义,他们只知道反对神职专制——山村最有破坏性的力量。从来没有人要求他们争取自由;他们个个土里土气、满口臭味、固执地拥护那些眼睛充血、鼻子通红、口袋里空空如也的酒鬼。所以,他们的头发里夹带着葡萄藤叶,呼吸里散发着浓重的大黑麦酒味,嘴角流露着从容就义的微笑。 他们快要到投票所的时候,会像被围困的武士一样,环顾左右,寻找被敌人围攻的伙伴。城里那些信仰宗教的妇女们就像女猎手,俯身向那群从主日学校里来的、急不可耐的孩子们发出号令。这些孩子全部身穿白衣,手里紧握小国旗,就像任何被人指使盲目高喊口号、参加运动的小孩一样——他们一个个尖叫着,像饿狼似的冲向他们心目中的格列佛。 “那儿还有一个,孩子们,快去斗他。” 他们像精灵一样手舞足蹈地把那个人团团围住,粗野、尖声怪气地高唱起来: 我们是慈母养育的小宝贝, 明天的男女主人。 只因你一时空买醉, 我们一生把罪受? 想想姐妹妻子和母亲, 无助的婴孩陋巷哭, 切莫太自私,还须顾别人, 投票反对酒精怪! 尤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抬起头看了看甘特胸前佩戴的白绸布,脸上露出腼腆的自豪感来。他俩喜滋滋地经过那些倒霉的酒鬼。那群天真的宝贝们将他们围困在中间,酒鬼们脸上都带着微笑,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要是他们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要把他们的屁股打烂才行,他们心里暗想着。 走到仓库波浪状的铁皮墙边时,甘特暂停了一会儿,以便接受第一浸信教会妇女团体的热烈祝贺。这班人包括:塔金顿太大、斯路德夫人、C.M.麦克唐奈夫人,以及W.H.彭特兰夫人。最后这一位(小名叫佩特)涂着厚厚的脂粉,身穿灰色长丝裙,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她透过胸前硬邦邦的鲸骨衣领露出优雅、轻蔑的笑容。她对甘特一向怀有好感。 “威尔呢?”他问。 “他呀,宁愿给酿酒公司送钱去,也不愿意到这里为上帝效劳,”她用基督教徒的口吻埋怨道,“甘特先生,只有你才能理解我的苦楚啊!你在家里不也得忍受彭特兰家人的那种怪脾气吗?”很明显,她想再加强一下她的意思。 他遗憾地摇了摇头,难过地盯着路边的排水沟。 “唉,天哪,佩特!咱们可真是倒了霉了———我们俩都一样。” 仓库里散发出一缕干树根和擦木的香味,轻轻地钻进了他狭小的鼻孔中。 “在任何伸张正义的时刻,你都能发现甘特先生在场。”佩特对几位夫人说。 他一听到这话,马上摆出一副深谋远虑的政治家的姿态,朝西往皮期加那儿望着。 “烈酒这种鬼东西,”他说,“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知道让多少人伤透了脑筋啊——” “阿门,阿门。”塔金顿夫人柔声附和着,一边有节奏地扭着肥臀。 “——酒带来的是千家万户的贫穷、疾病、痛苦,人让妻子和母亲心碎,会使孤儿忍饥挨饿。” “阿门,兄弟。” “而且——”甘特正打算继续往下说时,眼睛忽然看见了两个人,一个是宽面红脸的蒂姆·奥道尔,另一个是虬髯怒髭的安布罗士·奈特索尔少校。这两个人都是名气很响的酒店老板。这时候他们二人正站在6尺开外的货仓门口侧耳倾听着什么。 “继续说呀!”奈特索尔少校催促道,声音跟牛蛙一样低沉,“继续说呀,WO,不过看在上帝的面上,千万别打酒嗝哟!” “别装蒜了!”蒂姆说完后,用手擦了擦从嘴角流出来的烟草汁,“我见过他酒醉以后连门都找不着,只好从窗户里爬了出去。我要是看他来了,得赶快找两个开酒瓶的帮手才行。他以前为了让人家早点开店门,还给过别人赏钱呢!” “各位夫人,请不要理睬他们了,”甘特严厉地说,“他们都是最卑鄙的家伙,嗜酒成性,社会的渣滓,堕落的东西,连禽兽都不如。” 甘特边说边摘下宽边软帽,潇洒地挥了一下手,然后走进了仓库。 “我的天哪!”安布罗士赞叹道,“WO的语言水平太高了,毫不逊色于当年啊。” 但是不出两个月,他又开始嚷嚷着直喊馋酒了。这几年他有时候会按规定的数量——每周两加仑(1加仑约为3.79升,美制)威士忌——从巴尔的摩订货。在当时,非法卖酒的黑店生意非常兴隆,小城里到处都能见到。通常只能买到一些劣等的麦芽酒和非法酵制的玉米酒。他的身体日趋衰老,身患疾病,但酒还是照喝不误。 他一旦喝了酒,那火辣辣的液体滴入干渴的喉管,便会勾起他的淫欲。他往往对那些住在南都旅馆避暑消夏的年轻貌美的寡妇们大献殷勤,有时候会送钞票、内衣、长筒丝袜之类的东西给她们。他会请她们到他的店里去,在那间满是灰尘、昏暗的办公室里亲手把袜子套在她们洁白的大腿上。赛尔本夫人会嫣然一笑,然后慢慢地把丰满的双腿伸过来,让他套上绿丝钩花吊袜带。他一谈起这样的风流韵事,就会舔起拇指来,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海伦不在的时候,他就把伍德森街那套房子的楼上房间租给一位离了婚的女人。她49岁,红棕色的头发乱糟糟的,胸衣绷得双胸高耸,臀部就像建筑物一样高高地翘着,胖乎乎的双臂上布满了雀斑,松弛的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脂粉。 “她看起来就跟女冒险家一样,你觉得呢?”甘特满怀希望地问。 这个女人有一个儿子,14岁,脸庞跟橄榄一样圆,皮肤苍白,两条腿又瘦又细。他经常喜欢聚精会神地咬自己的指甲。他黑发黑眼睛,脸上透出隐隐的悲伤。不过他倒是蛮聪明的,总会在不该他在场的时候悄然躲开。 甘特早早地就从店里赶回家了。那个寡妇正好坐在凉台上,心情舒畅地坐在椅子里摇晃着。他会弯下腰,称呼她一声“夫人”。她就像小猫一样害羞地跟他搭话,他则把自己的身体重重地靠在吱吱作响的木栏杆上。她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这一段日子,他晚上就睡在客厅里,她进出自由,毫不回避。有一天晚上,他刚走进房门,就看见她从洗澡间里走了出来,身上裹着火红的睡袍,身上散发出上等香皂的幽香。 这个女人长得还蛮好看的,他心里想着。晚上好,夫人。 他从摇椅里站起身来,把手中咯拉作响的晚报放在桌子上,然后从大鼻子上取下金丝眼镜。她轻步走过来,然后站在空空的炉台前面,静脉清晰的双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睡袍。 她眯起双眼,猛地一下扯开睡袍,露出裹着丝袜的细腿,丰满的屁股包在一件俗丽且饰有花边的蓝绸内裤里。 “你瞧好看吗?”她尖声怪气地问,带着挑逗而又含混不清的语气。这时候他急切地朝前迈了一步,但她却跳着闪开了,就像神话中的女侍者笨拙地挑逗酒神巴克司去追她一样。 “真漂亮!就像一对苹果。”他别有意味地说。 这次经历过后,她每天早晨都会给他做饭。伊丽莎在南都旅馆里冷眼观察着他们,心里痛恨极了,但她生性不善于隐藏。他早晨和晚上到她这里来的时间比以前更少了,说话的语调也比以往和善多了。 “你在那边搞什么名堂,我心里有数,”她说,“别以为我还蒙在鼓里。” 他一边羞怯地笑着,一边舔着大拇指。她嘴角抽动着,但却欲言又止。她夹起牛排,翻过去再煎生的那一面,蓝色的油烟升腾而起,她强忍着露出了一丝冷笑。甘特伸出粗笨的手指在她的腰间捣了一把,她感到既气恼又好笑,嘴里大声尖叫起来,接着笨拙慌乱地闪向一侧。 “滚开!不要在我眼皮子底下胡搞!现在一切都太晚了。”她讥讽地嘲笑道。 “你难道想要瞒着我吗?”她继续说着,嘴唇又噘了几下,强调地说,“我真替你感到害臊,人家都在背后笑话你呢。” “你在瞎说!苍天在上,你在瞎说!”他装着大发雷霆,其实内疚自知。 可是他很快就对新欢失去了兴趣。他渐渐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生怕精气损耗殆尽。有一段时间,他曾给那位寡妇一些钱,房租也免掉了。同时她也变成了他肆意辱骂的目标。他现在明白自己在这个家里已经做不了主了,不能像过去那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成天要被这个专横的丑八怪纠缠着,一想到这里,他就会在店里踱来踱去,口中念念有词,恶言恶语咒骂起她来。有一天晚上,他烂醉如泥地回到家里,发疯似的把那个女人撵出了房门,她赤身裸体、蓬头垢面,假牙也来不及戴了,只是用颤抖的双手抓着自己的睡袍,最后直追到园中的一棵大樱桃树下。他绕着大树哇哇地乱叫着,发疯似的朝她扑过来,她惊恐地尖叫着,一边仓皇地看着周围那些侧耳倾听的邻居们,赶忙把揉成一团的睡袍套在身上,部分地遮住了毫不雅观、颤动着的双乳。她苦苦地哀求来人解她之围,但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过来。 “你这个臭婊子!”他声嘶力竭地喊着,“我要杀了你。你把我的血都吸干了,把我逼到崩溃的边缘了,而你却幸灾乐祸,巴不得我早死。你这个该死的、没有心肝的妖精。” 她灵巧地用两人之间的树当作屏障,趁他骂得起劲、稍不注意的间隙,拔腿来到了大街上,直奔塔金顿家寻求避难。塔金顿夫人搂着她,尽量说些安慰的话,她却失声痛哭起来,眼泪就像渠水似的顺着涂满脂粉的脸颊流了下来。她们听见他在自己屋里制造的杂乱声,有家具的破碎声,有他摔倒在地的声音,还有伴随其中的咒骂声。 “他这样肯定会把自己搞死的!肯定会把自己搞死的!”她大声地说着。“他不知道自己在作什么孽。噢,天哪!”她哭泣着,“还从没有哪个男人这么骂过我!” 甘特在屋子里重重地躺了下去,接着是一片寂静。她惊恐地站起身来。 “他并不是一个坏人。”她低声说着。 初夏的一个清晨,海伦已经回到了家中,尤金被窗外木板过道上混杂的脚步声和兴奋的叫喊声惊醒。这个木板过道环绕在房子上部,一直通向游戏室。这个小屋是一间松木结构,里面有一个大房间,从斜着的屋顶向下便能摸到它,它正好位于尤金的后屋窗户边。这是甘特奇思妙想的又一完美体现:这间房子是专门给当时年幼的孩子们建造的,到现在已经多年空闲没用了。这是个休息、娱乐的好地方,里面幽静而清雅,散发出一丝淡淡的霉味,还有旧松木板、成箱书籍、尘埃覆盖的杂志散发出的气味,久久不散。 最近几个星期以来,这里住着赛尔本夫人在南卡罗来纳州时的黑人女厨,她的名字叫安妮,35岁,身体丰满,肤如铜色。她夏天来这里就是为了避暑消夏。她的烹饪技术非常好,很想在旅馆或者宾馆里找一份差事。海伦雇用了她,每个星期付她5块钱的工钱,这使她颇感到光荣。 一天早晨,甘特比往常醒得早了一些,他盯着天花板沉思了很久。他坐起身穿好了衣服,然后拖着皮拖鞋,轻手轻脚地沿着楼道往后面的游戏室走去。海伦被安妮的惊呼和反抗声惊醒了。她马上知道事情不妙,于是匆忙跑下楼去,正好看见甘特在洗手间里走来走去,一边扭动着双手,一边痛苦地哼哼着。她透过敞开的房门,听见那个黑人女佣大声地抱怨着什么,同时还急急忙忙地翻出自己的衣服,堆在那里。 “我可不习惯这种勾当。我都结了婚啦。我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海伦愤怒地转身看着甘特,一把抓住他并使劲地摇了起来。 “你这个伤风败俗的老东西!”她大声地叫喊着,“你竟敢做出这种事呀!” “仁慈的上帝啊!”他哀鸣着,像小孩一般跺着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都这把年纪了,竟然摊上了这种事!”他开始装模作样地吸起鼻子来,“呜——呜——呜,噢——主啊!你竟让我承受这样的罪孽,太可怕了,太残忍了。”他像希腊帕纳萨斯山的诗人一样蔑视理性,埋怨上帝让他露了马脚,他哭泣流泪只是因为自己偷偷摸摸的勾当被人捉住了。 海伦急忙跑向木屋,想尽办法安慰安妮,以平息她的怒气。 “好啦,好啦!”她哄着说,“你要是继续待在这里,我每个星期再多加一块工钱。这件事就把它忘掉算了!” “忘不掉的,小姐!”安妮执拗地说,“我再也待不下去啦,我害怕那个人!” 甘特心神不宁地来回走动着,偶尔还会停下来竖起耳朵听一听。一听到安妮执意要离开,他又开始长吁短叹地呻吟起来,装出一副伤心难过的样子。 卢克早已下了楼,此时正光着脚,惊慌失措地蹦来蹦去。现在他又跑到门口朝里面张望着,看见安妮正襟危坐满脸怒气时,他突然猛地哈哈大笑起来。海伦回到屋中,一脸怒气,心里感到很不安。 “她会把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她大声说。 甘特仍然在唉声叹气。尤金刚开始还有些担心,但此时他却光着脚在厨房的地板上疯狂地乱跑起来,而且还在地上翻着筋斗。他看见本恩满面愁容地大步跑过来时,开始发出轻蔑的窃笑。 “不用问。她一回到汉德森,肯定会向赛尔本夫人讲这件事的。”海伦说道。 “噢,我的天哪!”甘特哀鸣着,“为什么叫我承受这——” “呸!去死吧!去死吧!”她诙谐地说完后,脸上的怒容突然舒展开来了,代之以厌恶的大笑。在场的人全都哄笑起来。 “哎呀,快笑破我的肚皮了。” 尤金笑得直打嗝,同时攀上了厨房和洗手间当中的门柱子。 “哈,你这个小浑蛋!”本恩吼叫着,猛然抬起手想要打他,但马上又迅速转过头,脸上闪过了一丝微笑。 这时候,安妮出现在门外的过道上,满脸委屈但却不失端庄。 卢克局促不安、严峻地望了望父亲,又望了望黑女人,一双大脚换来换去。 “我已经是有夫之妇了,”安妮说,“我不习惯这种勾当,快把工钱给我。” 卢克又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他弯起手指,抓她腰间的肥肉。她生气地退了两步,嘴里咕哝着。 尤金躺在地板上,笑得一个劲踢着腿,好像刚被砍掉脑袋一样,一双手在脖子上抓来抓去,想解开睡衣的领口。他张着大嘴,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他们狂野、无助地傻笑着,好像在纵笑中可以把积聚了多年的反常状态彻底摆脱掉似的,可以把生活中所有的恐惧、不幸、年老与死亡完全冲洗得干干净净。 甘特就像垂死者一样不停地哀鸣着,悲叹老天爷不长眼,同时在他们的身边来回走着。他双眼警惕、不安地转动着,很想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他虽然哭天喊地,但是嘴角边却露出狡猾的微笑。 伊丽莎在梦中伫在浪头,被波涛拥抱着摇来晃去,她生活的浪潮就像从早晨厨房吹过的晨风,钻过房门的缝隙,轻轻地拂动着悬垂的细绳,富有节奏地飘舞着。她轻轻揉了揉自己疲惫的双眼,在迷离蒙眬中轻轻地微笑着,想起了很早就已经失却的东西。她因为劳作而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床边轻轻地摸索着,等发现空空如也的时候,她猛然清醒了许多。她想起来了。我的小儿子,最后、最苦的果儿,噢,在灵魂深处,噢,辽远而孤独,在哪儿呢?想起来了,噢,他的面容!死去的儿子,我患难的伙伴,我最后创造出的肉身,躺在我的怀里,让我浑身觉得温暖。怎么就这样去了?与我分离了吗?何时?何地? 外边的纱门砰的一声打开了,送菜的小伙计把肉末香肠倒在桌子上。一个黑女人笨手笨脚地摆弄着火炉。现在她已经完全清醒了。 本恩行动起来安安静静,但并不鬼鬼祟祟。他从来不会向别人坦率相告,也不会否认什么。凉台上木制秋千虽然吱吱不停地响着,但是他在黑暗里发出的温柔笑声依然清晰可闻。波特夫人微笑的时候会给人一种温柔和舒适的感觉。她今年43岁,身材高大,举止温柔,酒量很大。她喝醉酒以后,声音会更加柔美、低沉、含糊;微笑的时候温和而模糊不清,走起路来小心翼翼的。她穿着很讲究,肌肤非常细腻,但并不性感。她的五官长得十分端庄、姣好,长着淡棕色的柔软头发,蓝蓝的眼睛,有些醉意。她总是很高兴地吃吃笑着,叫人听了既开心又舒服。人们都很喜欢她。海伦把她称作“肥姐”。 她的丈夫是一位药品推销员,常常在田纳西、阿肯色、密西西比等州做旅行推销业务,每过四个月就会返回阿尔特蒙住两个星期。她女儿的名字叫凯萨琳,年龄跟本恩不相上下,每年夏季她都会到南都旅馆来,一住就是几个星期。她在田纳西某个郡的公立学校教书。本恩常和这母女俩待在一起。 波特太大称本恩为“老本”,他们一起谈话的时候,总会轻声吃吃地笑。他坐在黑暗里,有时候说两句话,有时候哼几声歌曲,偶尔还会平静、低声地笑一笑。他象牙般的尖手指夹着香烟,大口大口地吸着。他会买来一瓶威士忌,两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对饮。或许喝了酒他们谈论得会更多一些。但是他们从来不喧闹。偶尔在午夜的时候,他们从秋千椅上直起身,迈上街头,在浓密的树影下双双走开。他们往往会彻夜不归。伊丽莎待在厨房里,一边把刚刚洗完的一大堆衣物熨得平平整整,一边屏息倾听着。过一会儿,她会爬上楼,仔细地张望着波特夫人的房间,下楼的时候,她会紧闭双唇,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不得不把这些情况告诉海伦。这母女二人有一种古怪的默契,她们的快乐和痛苦都是一致的。 “哎呀,当然知道了,”海伦不耐烦地说,“我早就看出来了。”她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却茫然地望了望门外,镀金的大牙齿从张大的嘴巴里显露了出来。她宽阔、高颧骨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信任、疑惑、半信半疑、受伤的天真表情。 “你觉得他真的会干出那种事来?哦,绝不可能的。她那么老,几乎可以当他的母亲了。” 伊丽莎苍白的脸上皱纹交错,神情冷峻,满脸不高兴,忽然又浮现出狡猾的微笑来。她赶忙用手指揉了揉宽大的鼻子,想把这种表情掩饰住,接着又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告诉你吧!”她说,“他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她小声地说,“这都是遗传啊。” 海伦沙哑着笑了笑,轻轻地摸了摸下巴,眼光掠过杂草丛生的花园,凝视着什么。 “可怜的老本恩!”她说话的同时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过,‘肥姐’毕竟是个女人。我喜欢她——别人知道了这个我也不在乎。”她又轻蔑地说,“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他们都是本分的人。我们一定要尊重事实才行。” 她沉默了一会儿。 “女人都喜欢他,”她说,“她们喜欢斯文的人,对不对?他是个彬彬有礼的人。” 伊丽莎满肚子不高兴,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找的女性都比我大10岁,你怎么看待这个?”她噘着嘴问。 “可怜的老本恩!”海伦还是那句话。 “文静的男人、伤感的男人。你听我说!”伊丽莎摇了摇头,说不下去了。她的眼眶湿润了。她们一个想起了儿子,一个想起了爱人:她们俩同病相怜,悲叹自己的劳苦命。她们想起甘特家的男人个个都怀着强烈的渴望,像陌生人似的到处游荡,变成了迷途的旅行者。哦,迷失了! 女性总喜欢用手抚摩他的卷发。她们到报社来登广告的时候总喜欢找他帮忙。他眉头紧锁,神情冷峻,双脚交叉靠在柜台边,像不识字的人一样单调地一字一字读着她们写的广告稿。他苍白、毛茸茸的手腕在浆洗得发白的袖口里晃动着,他用粗壮、被香烟熏得发黄的手指抚平了纸上的皱褶。他皱起眉头,专心致志地修改、润色词句。女主顾满腔热情,会猛地一把拿过稿子。“你看这样改怎么样?”回答往往含混不清,但是眼睛却盯着他的卷发。“噢,好多了,谢谢你了。” “征婚:某女,成熟多情,因婚姻不顺,欲觅一位愁眉苦脸满头卷发之男子,以便多情之手传达爱意。通信地址:74号信箱,B.J.X夫人。报纸插页广告,每字8分。”“噢,(柔情似水地)谢谢你,本恩。” “本恩,”广告部经理杰克·伊顿将胖乎乎的脑袋伸进经济新闻编辑室,大声喊道,“外面还有一位闺中密友找你呢。我想接过来,她死活就不肯给我。打听一下她有没有别的朋友。” “噢,你听见了没有?”本恩没好气地冲经济新闻编辑笑着说,“伊顿,我看你小子选错行了。你还不如替小蜜男埃文斯跑腿拉生意去算了。” 他愁容满面、赌气地扔掉烟头,大步跑进了外面的办公室。伊顿和经济新闻编辑继续笑着。哦,本恩这个家伙好古怪! 夏天的时候游客比较多,有时候,他会深更半夜返回伍德森街的房子和尤金睡在楼上前面的屋里。几个孩子全都出生在这间屋子里。他垫了几个枕头高卧在那张奶油色的床上,床头床尾漆着一团团水果图案。他高声念着铃·拉德纳的故事,声音迟疑、费力地摸索着发音。“阿尔,你是了解我的。”在窗外凉台上,平坦的铁皮屋顶被太阳晒了一天,现在仍然热乎乎的。一串串熟透的葡萄像蜘蛛网一样挂在叶子的下面。“我的孩子从小长大不是要做左撇子的。我真想揍扁格里逊的鼻子。” 本恩读得很吃力,读完一段就会停下来笑一笑。就这样,他皱着眉,像个孩子似的认真揣摩着字里行间的意思。女人们都喜欢他这种皱着眉努力钻研的样子。他平时做事都是不紧不慢的,只有生气的时候,或者同他的天使交流思想时,他才变得既敏感又急躁。 22 尤金刚到14岁的那一年年初,他已经在伦纳德学校读了两年书。本恩给他找了一份送报的差事。平时伊丽莎经常嘟哝这个孩子太懒,说他连一点小忙都帮不上她。其实他并不懒,他只是不喜欢做公寓里那些杂七杂八的琐碎事情。她倒不指望他能干什么重活,而是不停地让他做这做那。他对自己在南都旅馆里一天到晚打杂感到非常沮丧。要是他能有一份固定的差事做,他肯定会满怀热情地完成。但是她的管理方法实在太随意了:只要他在身边,她就会随心所欲地支使他,从而使他对这种工作失去了兴趣。 南都旅馆是伊丽莎生活的中心,这里就是她的全部世界。这使尤金感到心烦。每次她打发他到街上去买面包,他就会觉得特别厌烦,因为这些面包是买来给那些陌生人吃的,他们生命里的所有劳动和努力无法让他们自己变得更年轻、更快乐、更漂亮,相反,所做的一切全都变成了垃圾,最后被冲走或倒掉了。有时候,她会派他到园子里锄草。因为野草乱七八糟地包围了她种的蔬菜,这些蔬菜虽然没有受到精心的护理,但长势却很好。当他心烦意乱锄草的时候,他知道在阳光照耀下这些杂草还会重新长起来,而他母亲所种的那些蔬菜(不管有没有杂草的包围)也会长得很旺盛,都会提供给那些住客们享用;他知道只有他母亲才能忍受这种生活。他眼睁睁看着她的时候,感到时间带给人一种疲倦和恐惧。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会被时间消磨,就像被海藻缠住了一样,窒息而死。他一边这样想,一边发了酒疯似的舞动锄头,不顾一切地乱砍一通。忽然间,他听见从公寓的后廊里传来了母亲的尖叫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用锄头把一整排鲜嫩的玉米苗砍得稀烂了。 “怎么了,你这个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她又急又气,站在走廊里朝下面看着他,她的周围全是乱七八槽的洗衣盆、晾晒着的袜子、还没有清洗的空牛奶瓶子、生锈了的猪油罐子等。“我的天哪!”她对身旁的巴斯克先生说,“我该怎么说他好呢!他把一整排玉米苗都砍倒了!” 这位巴斯克先生来自赫提斯堡,是一位棉花商人,他长着零乱的胡须,此时正笑嘻嘻地张望着。 “是吗,”巴斯克先生边说边朝下面望去,“不过野草倒是一根没锄掉。小子,看来你得下地干上两个月才行啊。” 我买来的面包全都是给陌生人吃的;我搬来的煤、劈的柴全都是为他们生了火取了暖。这浓烟,fuimasfumus,我们的生活就像这浓烟,袅袅升起,消失在天空。没有结构、没有创造,甚至连梦中模糊的轮廓都没有。天使啊!快下凡来吧,到我们的耳边轻声说几句话吧。我们在烟雾中消逝,如今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剩下昨日劳作的疲倦。我们怎样才能拯救自己呢? 他送报的路线是黑人区——这是最难做、最不容易赚钱的地区。他每送一份报纸赚来两分钱,每个星期会从派送的报费中抽利1/10,每拉来一家新订户还可以再得到10美分。这样,他一个星期便可以挣到四五元。他瘦弱、正处在发育阶段的身体非常需要充足的睡眠,但是现在,他必须要在凌晨三点半起床。起床的时候四周漆黑一片,万籁俱寂,迷迷糊糊的耳朵里传来嗡嗡的声音。 从漆黑的夜里传来阵阵仙乐,他昏昏沉沉的知觉能够感受到交响乐巨大的波动和冲击。魔鬼的声音既美妙又催眠,从黑暗和光明之间向他呼喊,把古老的记忆一并牵引出来。 在石灰白墙刺目的反光里,他摇摇晃晃地走着,他睡眼惺忪,费劲地慢慢睁开,好像又脱离了娘胎,新生在世界上一般,他走出了黑暗。 醒来吧!耳中充满着魔乐的孩子,可是他又走进了黑暗。醒来吧,幻影!哦,到我们这里来吧。试试,试试看,哦,试试这条路,打开光明的壁垒。鬼魂,鬼魂,谁是鬼魂?哦,迷失了。鬼魂,鬼魂,谁是鬼魂?哦,低声窃笑。尤金!尤金!到这儿来,哦,到这儿来。尤金,路就在这儿,尤金。你忘了吗?一片树叶,一块岩石,没找到的门。归来吧,归来吧。 有一个声音,似梦非梦,忽高忽低,若远若近,不停地说着话。 尤金! 说吧,停下,不停地说下去,说吧。他在心中轻语。孩子,黑暗的地方就是光明的地方。试试看,孩子,你知道该记住什么。最初是理性。在世界的那一头就是碧绿无垠的大地。昨天,你还记得吗? 远处的山林,号角声鸣。海底的丛林、深渊、珊瑚洞,遥远的号角声。与你同鞍骑行的女士面如女巫,身着碧绿的长袍。无鳞的美人鱼在海底柱廊之间来回穿梭。岩石底下隐藏的天地。穿行于林间的仙女变成了树皮。当他苏醒的时候,她们在遥远的地方向他恳求。接着又传来低沉的歌声,魔鬼般的嗓音,呼呼的风声。兄弟!哦,兄弟!他们沿着黑暗的边缘快步疾行,就像枪弹一样随风而去。哦,失落的、在夜风里悲悯的灵魂,归来吧! 他穿好衣服,轻轻地下楼来到了后廊。清凉的空气映衬着蓝色的星光,令人神清气爽。可就在他沿着寂静的街道朝小镇走去的时候,耳边再次传来那一种奇怪的嗡嗡声。他静听着自己的脚步,仿佛那是自己的鬼魂。远处的街灯不停地闪烁着,刚才还游离于海底世界的睡眼,此时已经瞥见了小镇。 他的心里演奏着一首庄严的曲子。乐声充满了大地,充满了苍穹,充满了宇宙;这声音并不响亮,但却处处听得见;它传达的信息是死亡和黑暗,也关于所有活在世上和曾经活在世上的人。所有的人都集中在一个平原地带,排队前进。世界上到处都是默然行走的人群,没有人说一句话,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一个事实,这是大家都知道但却早已忘记了的一句话;这是一把遗失了的监狱之门的钥匙;这是一条通往天堂的死路。当乐声高扬、响彻他们耳边的时候,他会大声地呼喊:“我会记住的!等我走到那个地方,我会认得的!” 报馆办公室的门窗里透出模模糊糊的光线,楼下的印刷车间机声轰鸣,庞大的印刷机正在全速运转。他一走进报馆,就呼吸到了这充满钢铁和油墨气味的空气,忽然感觉清醒了许多。他轻飘飘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就像一个飘浮的幽灵,在踏上大地的那一瞬间,马上还原了人形。报童们叽叽喳喳地排成一行,然后鱼贯来到推销经理的办公桌前。他们掏出昨天收进的报费,以及一把把油腻、冰冷的硬币。经理坐在绿色灯罩的电灯下,快速地检查每个人的账簿,把总数加起来,然后把五分、一角、一便士等各种面额的硬币倒进抽屉里的木头格子中。接着他会给每个报童一张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这天早晨派报的数目。 他们拿了条子,飞快地跑下楼,手里挥动着纸条前去领报纸。柜台后面的人板着脸,一手接过条子,另一只被油墨染黑的手快速、准确地点出一大叠报纸来,另外每个人还会额外地多得两份。有的报童想趁浑水摸鱼,会在簿子上保留五六家不再续订报纸的户主,以便多拿几份报纸。他们用这些多余的报纸换取咖啡或者甜饼,当作午餐。有时候他们还可以用这些报纸巴结警察、消防员以及电车司机。 在楼下的印刷车间里,哈利·塔格曼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怡然自得。他叼着香烟,鼻孔里不时喷出一缕缕的浓烟。他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印刷机,带着行家的派头。他有着强健有力的胸膛,露出了厚厚的胸毛。汗水浸湿的背心上显露出一大块黑色的污渍。一位助理印刷工轻巧地爬行在轰鸣的活塞和汽缸之间,手里拿着一只机油罐子和一块脏兮兮的抹布。一大卷白报纸川流不息地被圆轴送上来,落在声响杂乱的机器里,过一会儿再从那头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切好、折好的报纸,一张张整整齐齐地沿着传送板滑了过来,在地上越堆越高。 奇妙的机器!人为什么不能像这样?大夫、外科医生、诗人、神父——一个个印好、折好、堆起来。 哈利·塔格曼举止潇洒地扔掉了含湿的香烟头。报童们不时向他投去敬畏的目光。有一次,一个副手坐了坐他的椅子,被他一拳打倒在地。他是这里的头儿。他一个星期能赚55元。他要是不想在这里干,他可以随时到其他报社去上班,比如像《新奥尔良时报》《路易斯维尔信使报》《亚特兰大宪法报》《诺克斯维尔观察报》《诺福克导报》等。他到哪里都能找到工作。 不大一会儿,报童们都上街了,他们在塞满报纸的帆布口袋重压之下,摇摇晃晃地快步行走着。 他接下这份差事唯恐失败,愁眉苦脸地倾听伊丽莎的教导: “打起精神来,孩子!打起精神来!让人们瞧瞧你是个有能耐的人!” 他一点儿自信心也没有,他总担心自己被开除,那样会让自己颜面尽失。他害怕别人的言语会像利刃一样刺伤他的自尊。一切还没有发生,他就开始有些退缩和害怕了。 头三天早晨,他跟着一位前任报童学习送报。一路上,他聚精会神地将送报的每个固定环节都记了下来,然后在脑中反复回忆着“黑人区”迷宫般的小巷;他做出计划来应对那些土屋泥地。只要住在里面的人家能爽快地和他合作,其余的他不愿多去理会。许多年以后,每到他在黑暗中独处的时候,他仍然能清楚地回忆起当年在某个街口他卸下他的帆布口袋,攀上附近的小山包去送报的情形;能回忆起他要爬下某个小山坡,把报纸送到三家破落的小木屋里的情形;能回忆起在某家屋前有高高的凉台,他曾经把报折起来,精确投掷的情形。 这位前任报童是个精力充沛的乡下孩子,今年17岁。由于业务出色,目前报馆给他安排了更好一点的职位。他的名字叫詹宁斯·卫尔,是个能吃苦、为人和善、有点玩世不恭的孩子。不过他抽烟很厉害。他看起来生机勃勃,处事自如。他告诉他的学徒何时何地可能会被“老狐狸”跟踪,教他如何躲在小饭馆的柜台底下才不致被人发现,教他如何折叠报纸,然后像扔球一样把它扔得又快又准。 天还未亮,他们就开始走街串巷了。从“山谷街”陡峭的山坡走下去、经过那沉睡安静的地段,穿过昏昏沉睡的黑人,经过那些黑暗中苟合的情人。通奸在“黑人区”是司空见惯的事。他们把厚厚的一摞报纸砰的一声堆在某个人家简陋的门廊里,或者扔到一扇松松垮垮的门上时,里面就会发出不满的叹息声。他们听后便会吃吃地笑起来。 “这家下次再不付账,”詹宁斯对他说,“你就把名字划掉。她已经欠了6个星期了。” “这一家嘛,”他轻轻地把报纸放在门前的席垫上说,“是个不错的客户。他们全都是好人,每个星期一准时付钱。” “这里住的是个烂污货。”他边说边把报纸嗖的一声投到了门上,这时从里面传来一个女人圆润的怒骂声。他咧嘴笑了起来。“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来。” 尤金听后,嘴角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詹宁斯机灵地瞧了他一眼,但是没再说什么。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她倒不是什么坏女人,”他说,“干我们这一行难免会碰上几个无票坐车的人,反正不交钱生意照做。” 他们沿着阴暗的土路走下去,送完一家就赶快再折叠报纸。 “这可真是一条倒霉的路,”詹宁斯说,“天一下雨简直糟透了。稀泥都快要淹到膝盖了。而且有一半是不付账的王八蛋。”他话音刚落,一份报纸就被他恶狠狠地用力扔出去了。 “不过,哥们儿,”他停了一下说,“你要是想尝尝爽快的感觉,这倒是个好去处。我说的是真的!” “跟黑——黑鬼吗?”尤金小声地问,觉得自己喉咙非常干燥。 詹宁斯转过身体,脸色通红、略带嘲笑地瞧了他一眼。 “在这种地方你恐怕没见到过什么千金小姐吧,你说呢?”他说。 “黑鬼好不好玩?”尤金小声问,声音干巴巴的。 “嘿,你这小子!”詹宁斯大声说,好像一颗炸弹爆炸了一样。隔了一会儿他又说: “再好不过了。” 刚开始的时候,背着沉重的帆布口袋,包带勒得肩膀疼痛难耐。沉重的背包快要把他压到地上去了。前几个星期就像一场可怕的噩梦,一天又一天,他拼命地想摆脱这种状况。他也终于明白了那些抬重东西之人的痛楚了。一个个早晨过去了,他逐渐品味出那种如释重负后的快感。随着他送报的路线越走越远,感到肩头的重量也越来越轻。他下垂的肩膀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轻快,他麻木的四肢也越来越灵活。在辛苦的劳动结束之后,他的肌肉虽然有些疲劳的余味,但却能够轻快地从地面上跳跃起来。他原本是被套在枷锁里的墨丘里,是大气的精灵阿里尔,只是身上压上了重担,难以透过气。在这一刻他恢复了自由,他的双脚就像长了双翅,马上腾云驾雾。天空里晨星点点,就像利剑一样闪闪发光,照耀在被奴役者的身上:黎明到来了,红日从东边慢慢升起。他就像货舱里快要淹死的水手,在舱口拼命地摸索着,想要寻求生的希望;他也像一个被多足章鱼死死缠住的潜水者,正在挥刀自救,然后缓缓地从水底下游到水面上,透一口气,重见了天日。 不到一个月,他的肩头便磨出了一大块坚硬的肌肉。现在他开始满心欢喜地从事这份工作了。他不再害怕失败。他沉重的心情现在也变得释然而轻松。他原来是许多报童中的一员,普普通通,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如今,他的业绩已经超过了别人。他是黑暗的主宰,他的工作带给他产生孤军奋战的喜悦。他大步踏进这个零乱不堪的地区,感到自己是为酣睡者传递新闻的信使。他双手熟练地把报纸折叠起来。就像挥动鞭子一样扬起瘦弱的臂膀,将报纸远远掷过去。他看见黯淡的星辰渐渐隐没,一缕缕阳光从山后播洒过来。他孤零零一人走过别人紧闭的窗口,听到里面熟睡的鼾声。他是唯一具有生命力的人,正在替别人开始一天的生活。他走在令人窒息的睡乡里,再次听见自己的脚步发出回音,听见黑暗里各种声音的巨大回响。等到清晨灰白的天空渐渐朝西褪去的时候,他也清醒了。 尤金观察着四季的轮回和交替;他看见日子就像皇家仪仗队伍一样一个月接一个月地向前迈进;他看见夏季的光芒就像流水一样侵蚀着黑暗;看见黑暗又重新获得了胜利;他看见易逝的韶光年华,就像飞蝇一样嗡嗡地返回家园,等待着死亡。 夏天的时候,他的报还没派发完毕,就已经天光大亮了。他走在万物苏醒了的世界里,迈步向家赶去。当他经过广场中心的时候,看见早班车一辆辆停在那里,新漆的绿色车身使它们看上去很舒适,就像惹人喜爱的新玩具一样。送奶工破旧的大铁罐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非常整洁。阳光照在雅典咖啡馆的清洁工乔治·查卡理黝黑发亮的脸上,给他带来了希望。这一切就跟希腊的黎明一样。在广场上一家名叫“食为天”的小饭馆里,尤金吞咽着鸡蛋三明治,喝着味道浓烈的咖啡。他的身边坐着一些性情温善之人,其中有电车司机、警察、汽车司机、漆匠和泥瓦匠等。等这些人在早晨准备开始一天工作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每次想到这里,他都会顿然生出一种惬意。在小鸟的欢唱声里他大步朝家走去。 秋天的时候,一轮晚退的红月依旧低挂在天空,直到清晨还看得见。漫天里飘舞着落叶,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忧伤的低语和庄严宏大的圣乐又开始在心头响起。 冬天的时候,他满怀喜悦地走在狂啸的风里,竭力抵住往山上猛刮的冷风。到了早春时节,云雾迷蒙的空中落起了小雨,这时候他会心满意足。他独立了。 他对欠账的订户盯得很紧,毫不放松。他们往往随口答应会及时付账,而他也就信以为真了。后来他会紧追不放,有时候一直追到他们家里,有时候追到他们的邻居家里去,直追得他们无计可施,只好满脸不高兴或者愉快地支付一部分账款。他的业绩比以往任何报童都要好,但是他仍然常常为他的账目发愁。很快,他发现在推销经理的心目中,他本人已经成为那些懒惰报童的榜样了。每次当他回到报馆,把好不容易追讨回来的账款倒在经理桌上的时候,他的老板总会转过头去责怪另一个懈怠失职的报童: “你瞧瞧!人家每个礼拜都能追回这么多的钱!而且还是黑鬼订户呢!” 一听到这话,他苍白的脸就会因自豪而变得通红。当他同这位“大人物”说话时,声音发抖,紧张得几乎连嘴都张不开了。 凌晨时分,当他出工的时候,冷风在黑夜里呼啸着。他兴奋地跃了起来,然后纵声狂笑着,从喉咙里发出类似动物的声音,同时把一叠叠的报纸投向那些破旧的屋子。他是自由的,他是孤独的。他听见火车的汽笛声正由远及近。他在黑暗中向站在铁轨上的人挥着手,那个人头戴护目镜,正神情专注地盯着前方的铁轨。 现在,在家庭的威胁下,他已经不再那么畏缩了。对自己所有的不足和缺点,他也变得漠不关心,因而更加快乐了。 由于平时经常跟几个小报童聚在餐馆里吃饭,他也学会了抽烟。早晨他走下斜坡、踏上送报的路线,在春天清新的空气里,他开始逐渐接近美丽的尼古丁姑娘。她就像一位令人心情畅快的幽灵萦绕在脑中,她浓郁的香气出现在鼻孔里,热烈刺激的香吻留在嘴唇上。 他现在变成了魅力十足的少年! 春天像一根利箭刺穿了他的心,使他发出一声狂野的惊叫。这种感觉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他知道饥饿、口渴的滋味。火焰在他的体内燃起。夜里,他会把滚烫的脸放在淙淙的水龙头下冲凉;独处的时候,他有时候会因痛楚和狂喜暗自流泪;在家里,他时常安安静静的,但这不同于年幼时因惧怕而默不作声,而是带着强烈的自我压抑。他就像一匹被套上缰绳的赛马。有时候,怒火的原子开始在他的胸中燃烧,就像火箭突然发射,一时会使他变得疯狂起来,像疯狗一样狂喊乱叫。 “他怎么啦?是不是彭特兰血统里的怪脾气又发作了?”海伦坐在厨房里问她母亲。 伊丽莎噘起嘴唇,表情冷峻。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哎,”她狡猾地笑了笑,“孩子,你难道一点都不懂吗?” 他对黑人的需要越来越急切。放学以后,整个下午他都会不安地在“黑人区”跑来跑去。肮脏发暗的沟水臭味扑鼻,流淌在一块块破旧的石块之间;一个大铁锅里传来木柴的烟味和脏衣服的味道;黄昏时分从林子里传出的调子在各种微妙的声音构成的交响乐里,时而滑走、时而落下、时而消逝。黄昏里人们的声音、煎锅里“咝咝”的煎鱼声、班卓琴的轻弦弹奏,还有重重的脚步声,尼罗河畔的人声,河水的呜咽,还有破屋陋室里亮起的数千盏油灯。 居住在这里的善男信女,全都聚集在区中心“基督受难浸礼会”的教堂里,从晚上七点到早晨两点不断地大叫着,疲倦而气喘如牛,就犹如林中野兽在哀嚎,想以此来祈求上帝的赎罪和保佑,哀怜自己的死亡。这里的黑暗充满了刺激和神秘。到处都能听到快活的笑声,猫手猫脚的举动随处可见。世上的一切都有其固有的价值,一切都可望而不可即。 在这充满巫咒的黑暗里,他开始懂得什么是不可告人的天真,开始懂得一个历史悠久的古老民族怎样享受可怕的青春。他在黑暗里使劲噘着嘴唇,挥动着手臂,眼睛炯炯放光。羞耻和恐怖莫名其妙地袭上心头。他在心里这么思索着,但却无言以对。 他的订户中大部分都是规矩、勤劳的黑人,其中有理发师、裁缝、杂货店主、开药房的,还有穿着花布衣裳的家庭主妇。他们每个礼拜都会痛快地按时付款,见了面总会露出热情的笑容,并同他打招呼,然后夸张、友好地把他叫作“先生”“上校”“将军”“长官”等。他们都认识老甘特。 不过还有一部分订户——他的好奇心和欲望所集中的那一部分——都是“游民”。他们的生活很不稳定,常常变动。他们常在夜里干些神秘的事儿,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他追这些人的账常常一连好几个星期都毫无结果,直到后来他才发现,在礼拜天的清晨可以找到他们。他们一帮男男女女、东倒西歪地挤在昏暗、恶臭的公寓里,个个鼾声如雷、满口呼着威士忌的酒气,因为做爱过度而精疲力竭。 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他在夏日的余晖中再次来到这些公寓里,向订户追要欠款。这是一座破旧的3层小屋,下面两层楼斜斜地建在朝西的土坡下面。房子距离白人居住区并不远。这里住着20多个男女。他要找的是一位名叫爱拉·考本宁的女人,她已经好几个礼拜没交报款了,他一直见不到她的影子。可是今晚她的房门却敞开着,从里面飘来烧饭的温暖气息。他快步走下沿着山坡的破旧楼梯。 爱拉·考本宁正好面对房门坐在摇椅上,懒洋洋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灶台上的炉火发出微弱的光芒。她把两条粗壮的大腿伸展在地板上,看起来很舒适。她是一位26岁的黑白混血儿,长得人高马大,褐黄色的皮肤十分光滑。 她穿的大概是以前哪个女主人送的衣服:一条棕色的羊毛裙,一双黑漆皮高跟鞋,羊皮质地,上面还扣着珠母纽扣;脚上穿一双灰色的长筒丝袜。她上身穿着一件刚刚洗烫过的白色衬衫,由于质地很轻薄,她长长的手臂隐隐可现。在她高高起伏的胸前摆动着一条廉价的蓝色丝带。 炉子上正煮着一锅卷心菜和肥猪肉片。 “送报的,”尤金大声减道,“收款了!” “你就是这儿的报童?”爱拉·考本宁懒洋洋地动了一下手臂,“我欠多少?” “一块二。”他趁回答的时候专门瞅了瞅她的一条长腿,就在她膝盖下面的丝袜里塞着一张卷起来的钞票。 “那是我租房子的钱,”她说,“这个可不能给你。一块二!”她开始盘算起来。“哈!哈!”她愉快地哼了两声,“我看不像欠了那么多吧。” “是一块二,没有错。”尤金一边说,一边翻开了账簿。 “好吧,”她承认,“要是你的本子上记了那么多,那就按你说的算吧。” 她又开始寻思起来。 “你礼拜天收不收款?”她问。 “收的。”他回答。 “那么你明天早晨再来一趟吧,”她满怀希望地说,“我会给你钱的。现在我正在等一个白人先生。他会给我一块钱的。” 她慢慢地挪了挪大腿,冲他嫣然一笑。他双目之间的脉搏紧张得直跳,同时又感到口干舌燥,两条腿兴奋得几乎站不稳了。 “他……他为什么要给你一块钱?”他小声地嘟哝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得到爽快了嘛。”爱拉·考本宁说。 他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你想要什么?”她温柔地问,“你也想要爽快爽快吗?” “我想……想……想看!”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把朝山坡敞开的大门关起来并锁上了。炉盘里透出破碎的光芒,偶尔还会有红色的煤渣掉落在炉膛里。 爱拉·考本宁把通向另一间屋子的门打开,那里有两张脏乱的床。唯一的窗户上了闩,被绿色的旧窗帘遮了起来。她点起一盏冒烟的油灯,并把灯芯捻得很低。 屋中摆着一张破旧的化妆柜,上面摆着一面斑斑驳驳的镜子,柜身上的油漆已经部分脱落了。在低矮的壁炉台上摆着一个丘比娃娃,身上系着粉红色的丝带;一只凹边花瓶中插着一束在狂欢节上赢来的镀金假花和一张满是别针的纸。除此以外,屋子里还有一本阿尔特蒙煤冰公司赠送的月历,上面画着一位印第安美女在银光如练的月色里划着独木舟;还有一个用胡桃木镜框镶嵌、四周绣有蔓叶花饰的宗教格言——“上帝两人同爱”。 “你想要什么?”她低声问。 他似乎从遥远的地方听见了自己灵魂的声音。 “把衣服脱下来吧。” 她的裙子忽然落了下来,堆在脚的周围。接着她又把洗得洁白的罩衫脱了下来。一眨眼工夫,除了腿上的丝袜外,她已经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地站在他面前了。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厚厚的舌头不停地舔着嘴唇。 “跳舞!”他大声地叫了起来,“跳舞!” 她开始轻柔地哼哼着,高大、棕黄的躯体也开始起伏摆动,肥臀和丰硕的乳房开始跟着肉欲的节奏翻腾起来。 她笔直油亮的头发厚厚地垂散在脖子上。她伸展手臂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同时微微闭起棕黄色的大眼睛。她慢慢走到他跟前来。他感到她呼出的热气落在自己的脸上,两只奶子洪流般向他涌过来,令他喘不过气来。他感到自己就是小小的碎片,在她翻江倒海的热情里快速地旋转着。她那双箍子一样的大手紧紧抓住他瘦小的胳膊,然后慢慢地来回轻摇着他,紧紧地把他贴身搂着。 他拼命挣扎到门口,想要脱身,因为她的拥抱快要使他窒息了。 “走开,黑鬼。走开。”他大口喘着粗气。 她慢慢地松开了手,但是眼睛仍然紧闭着,嘴里不停地呻吟着。她轻轻放开了他,好像他是个年轻的树苗儿似的。她悲哀地轻声哼唱着,反复重复着两个词: “爽快!爽快!” 她的声音慢慢地降低,最后变成了轻轻的哼哼声。 她的脸上、她圆柱般的脖子和她乳房震颤的躯体上,此刻已经汗水淋漓了。他慌慌张张地摸索着,夺门而逃,拼命跨到外面的屋子,喘息未定。她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停止哼唱,直到他跑上破木台阶,她的哼哼声仍然响彻耳边。他夺路而逃,一直来到中心广场的边缘,这时他才停下来舒了一口气。在他脚下的山谷里,在对面的小山丘上,“黑人区”里家家户户亮起的油灯在夜色中忽明忽暗。黑暗中隐隐约约传来微弱的笑声,这声音洪亮而粗野。他听见了模糊的琴声,听见了遥远而规则的脚步声;从更远的教堂里传来了信徒们忏悔的哀鸣。 23 他并没有告诉伦纳德夫妇他每天必须一大早出去干活。他知道他们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反对的,而且他们会降低学习的分数以表示对这种做法的反对态度。他也知道,玛格丽特·伦纳德还会夸张地告诫他这样下去会损害身体健康,断送了自己的前途,因为早晨的几个小时甜美睡眠一旦失去就再也补不回来了。他的身体现在比以前强健多了,体重也增加了不少,总体来看,身体更加壮实了。但有时候他却极度渴望睡觉:到正午的时候他就会昏昏欲睡,下午稍微清醒一些,但是晚上八点过后,他发现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读书了。 他的自律能力比较差。在伦纳德的庇护下他更是藐视纪律,不守规矩。玛格丽特·伦纳德具有伟大人物了不起的洞察力。她总能看到事物的主要方面,但却往往忽视其阴暗的一面。她是一个富于情感的人。她认为自己“懂得孩子的性格”:她自诩对他们了解很多。而事实上她却知之甚少。假如她知道了这些青少年孩子们脑子里如何胡思乱想,知道他们在夜里尽做些青春期的春梦,然后又怎样为之忧郁、恐惧、感到羞耻的话,不知道她会多么惊奇。她并不知道,每个孩子因为恐惧而把自己封闭起来,而不愿意坦白真相的孩子,在自己的心中都是个恶魔。 她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但却有智慧。她能马上辨别出一个人的品质。男孩们都是她眼中的英雄、她的天神。她深信这些孩子中肯定会有人成为将来的救世主。她能看到每个孩子心中闪耀的光芒,并加以保护。她会想尽各种办法让孩子们克服愚钝、呆滞、羞怯,使他们找到聪慧和伶俐的光辉。他们就像战战兢兢的赛马,只需要她悄悄耳语一番,便会安静下来。 因此,他并没有主动供认什么,仍然把心事闷在心底。但是他会经常去找玛格丽特·伦纳德,就像追寻光明一样。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舞动着邪恶火焰,看到了他的渴望和痛苦,而她却离经叛道——用诗词来满足、补救他。 不管什么样的恐惧或者羞耻都会使彼此显得谨慎而沉默,不管二人在谈话中如何毕恭毕敬、心照不宣,他们都会在诗词美妙的象征中得到自由和解脱。正是由于这种原因,玛格丽特才会同这些小天使打成一片。尽管这些文字诗词可信度不大,但是若能用世俗说教的吟唱把一颗小小的心灵唤回来——把这个迷失的灵魂用诗来改造,让它升华到更高的境界,那么面对这些撒旦的使者,她又能在乎什么呢? 葡萄美酒虽然从没有沾过唇,但是诗歌的醇酒却溶化在她的血液里,溶化在她的生命中。 尤金刚到15岁的时候,他已经差不多把英语里的抒情诗都读完了。他领会了每首诗的精髓。他并不想了解支离破碎的只言片语,而是整首诗都不放过。他就像酒鬼一样迷醉、永不满足。除了英诗以外,他还研读了德语原版作品,其中包括席勒所写的《威廉·退尔》、海涅的抒情诗和一些民谣。他能整段背诵希腊叙事诗《阿纳贝西斯》中最精彩的片段。这一段描写了饥饿的“万人军”残部如何来到海边,怎样对着大海欢声雷动。此外,他还能背诵西塞罗的几篇读来朗朗上口而内容空洞的诗文,因为他喜欢其简洁易懂、富于音乐节奏的美感,以及恺撒大帝的遒劲风骨。 他非常熟悉彭斯著名的抒情诗,他是从唱歌、朗读以及甘特的背诵中学来的。不过《潭姆·奥山特》这一首是玛格丽特·伦纳德念给他听的。她朗读的时候,双眸闪烁、面带微笑: “在地狱里他们会把你当鲱鱼来熏烤。” 上小学的时候,他就读过华兹华斯的一些短诗。《我的心儿在跳跃》《我如行云独自游》《瞧她,独自在田野》等,这些诗文他早就知道了。可现在玛格丽特把华兹华斯的十四行诗《世界对我们要求太多》念给他听,要他记住。她朗读的时候,为了表达自己的情感,她有意压低了颤抖的声音。 他对莎士比亚剧本中所有的诗歌都很熟悉。其中有两首最令他感动:一首是《哦,我的情人哟,你漫游在何处?》,这一首诗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另一首伟大的诗歌出自《辛柏林》,名叫“不再怕那烈日炎炎”。他曾经试图把莎翁所有的十四行诗都读遍,但却没有遂愿,因为他的人生阅历还不能领悟到字里行间蕴藏的内涵。他诵读了一半,但后来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记住了其中不多的几首,而奇怪的是,他刚一读到这几首诗,诗句就像闪耀的灯从书里映出光彩来。 这些诗包括:《在荒废的光阴中》《美丽的朋友,你在我眼里永不老》《让我别叫两颗赤诚之心结合》《将灵魂筑在耻辱的废墟里》《每当夜深静思时》《我能否把你比作夏天》《与君相别在春日》《此季君可窥吾心》。最后这一首是玛格丽特教他念的,当属最棒。当他读到“鸟鸣声歇,余音不绝”一句时,他像触了电似的沉醉不已,以至于接下来的诗句都读不下去了。 莎翁的剧作除了《泰蒙》《泰特斯·安德隆尼克斯》《配列克里斯》《哥里阿兰纳斯》以及《约翰王》以外,其他的他全读过了。从头至尾兴趣一直不减的剧本就只有《李尔王》了。由于多年来老甘特常常喜欢朗诵莎剧中最有名的几段独白,他早就耳熟能详了,所以他现在自己阅读的时候,反倒觉得乏味无聊了。至于有些小丑所耍的语言游戏,玛格丽特会习惯性地笑几声,来展示莎翁的幽默风格。对此他觉得乏味极了。他从来都不认为莎士比亚富有幽默感——他的“经典人物”不仅都是喋喋不休的笨蛋,而且既呆板又无趣。 “我嘛,宁愿让你生气也不愿生你;即使我真的生了你,我也不会受气,因为你口袋里空空如也一个子儿都没有。” 像这类台词令他十分不悦,他不禁想起彭特兰家族来。他觉得只有《李尔王》这部戏作中的小丑写得最好——那是个可怜、可悲、神秘的傻瓜。至于其余的作品,他往往戏仿别人、改头换面,自以为会让读者捧腹不已,其实不然。比如,当汤姆·奥勒盖特发现报春花不见的时候,便对牧羊人说:“哎,我的好大叔,假如忏悔星期二变成星期三,我就让阉鸡来配你的雄鸡。塞贝勒斯,你吠叫起来能否用两根喉管?坐下,阿狗,坐下!” 他对那些备受推崇、家喻户晓的莎翁名句厌烦极了,也许因为他听得太多的缘故吧;此外,他还认为莎士比亚在本该使用简洁词句的地方却使用了既荒谬又浮华的词句。比如在《哈姆雷特》一剧中,雷奥蒂斯听到皇后说她妹妹淹死时说了下面两句话: “可怜的奥菲丽亚,你已经喝了太多的水,所以我需要抑制自己不要流出太多的泪。” 这种说法真是令人迷惑不解(他心里想)。哎呀,本恩,还不如说流出100滴、1000滴泪好呢! 莎翁篇章中常被人们忽视的地方他倒非常在意。比如《李尔王》一剧中爱德门那段可怕、壮丽、邪恶的祈祷,开头是这样的: “大自然,你才是我最美的女神。” 结尾是: “众神们,起来吧,拥护所有的私生子。” 这几句诗就像黑夜一般阴暗,就像“黑鬼区”一般邪恶,就像狂风怒号着横扫山坡。当他心情阴郁、不停劳作的时候,他会迎着黑暗,迎着晨风,高声吟唱这几句诗。他对诗中有关罪恶的描写非常理解,非常欣赏其中的罪恶——大地和人类不轨行为的罪恶。这是号召所有不入流者的呼声;是对那些处在围篱之外的人、叛逆的天使、身材极为高大的人发出的呐喊。 除了莎士比亚的戏剧,他对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知之甚少。不过他很小的时候就了解了一些本·琼森的诗。玛格丽特把本·琼森看作一个福斯塔夫式的文人,她对他带有女教师固有的偏见,认为他的作品里所有大胆放肆的描写都反映了天才作家的怪癖特性——这一点是可以容许的。 她满脸的学究气,津津有味、得意地享受这种文学盛宴,就像浸礼会书院的教授在课堂上谈到萨克葡萄酒、黑啤酒或者大杯冒着白沫的陈年淡啤酒一样的文章时会禁不住舐嘴咂舌、面露喜色一样。所有这一切不正是文学自由传统的部分体现吗?见过世面的人都宽宏大度的。瞧这位名叫艾伯特·桑戴克·佛金斯的芝加哥大学教授坐在伦敦苏荷区的“猎鹰”酒店里。他坐在那里,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面前摆着一杯半品脱的苦啤酒,还有一位兜卖赛马内部消息的小伙子同坐在一起,一个摇摇摆摆、臀部丰满、满嘴假牙的酒吧女招待,以及三个很随和的莱尔街妓女也在场,她们叫了两品脱“几尼斯”啤酒,尽情地享用起来。这位教授又急又躁,他想见到G.K.切斯特顿和E.V.卢卡斯。 “噢!了不起的本·琼森!”玛格丽特·伦纳德斯文地笑了笑,叹了一口气,“唉,我的老天爷!” “我的妈呀!”希芭大叫起来,一边舔了舔油渍渍的指头,接着说,“上帝祝福他,”她那张多毛的脸涨得跟三叶草一样通红,突出的眼睛里含着泪花。“上帝祝福他,尤金!他是地地道道的英国人,地道得跟烤牛肉和陈年淡啤酒一样!” “哎,我的老天爷!”玛格丽特又叹了一口气说,“他真是世间少有的天才哪。”她的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意,湿润的眼睛望着远方。“啊!”她又温柔地笑了起来,“本·琼森这老头儿!” “喂,尤金!”希芭弯腰凑到跟前,用一只胖乎乎的手捂住膝盖,接着说,“你有所不知,他可是最欣赏莎士比亚才华的人了!” “哎,孩子,你听我说!”玛格丽特说着说着,眼圈开始发红,声音也嘶哑起来。恐怕真的要落泪了。 “可是那帮笨蛋!”希芭大声嚷嚷,“那帮低级庸俗、胆小如鼠的笨蛋,只知道大吃大喝!” “啊!”玛格丽特轻轻地叹了口气。约翰·陶塞那张苍白的脸转过来瞧了瞧尤金,神情茫然地低声发出赞许的话,一边还摇晃着脑袋。哎,神情茫然! “就知道那么一丁点,还有脸妒忌莎士比亚。” “呸!”玛格丽特忍不住说,“真是无稽之谈。” “哎呀,他们简直是在胡言乱语!”希芭突然朝他龇牙一笑,“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我们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们才行,尤金,你说呢?” 尤金慢慢地从藤椅上滑到了地板上。约翰·陶塞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哼哼地笑着,口水直流。 “老天爷饶了我吧!”他快喘不过气来了。 “前几天我跟一个家伙闲聊,”希芭说,“他是个律师,你总以为他知道点什么吧,我引用了《威尼斯商人》中的一句话——‘慈悲之心绝无做作’,这是一句连小学生都知道的话,但是那个家伙却看着我,好像我在胡说似的!” “我的天哪!”玛格丽特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我跟他说,‘喂,××先生,你或许是个顶呱呱的大律师,或许就像人们所说的,你是个百万富翁,但是有许多东西你还不知道呢。许多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年轻人,其中之一就是能跟有教养的人为伍,不论男女。’” “可不是吗!”“这帮欠揍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精神追求。你还不如指望一些黑人村夫给你分析一段荷马的诗呢。”说完后他用满是粉笔灰的手指抓起桌上装有半杯酸奶的玻璃杯,略略倾斜了一下,然后用汤匙从杯子里掏出一块凝乳,颤颤巍巍地送进了嘴里,一口咽了下去。“可不是!”他呵呵地笑着说,“这帮家伙在税收账簿上可能是‘大人物’,但若要跟受到良好教育的人相比,那就像一句老话所说的‘他们——他们——’”他呜呜地快说不下去了,“‘他们简直连狗屁都算不上。’” “即使他得到了世上的一切,而失去了——”希芭说,“那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唉!我的天哪!”玛格丽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听我说!” 她向他娓娓道来。她谈到了莎翁对人物心理的深刻把握,以及对人物性格塑造方面的生动和细腻,最后还谈到了他幽默、诙谐的语言艺术。 “按鲁斯伯里时钟计算,搏斗时间达一小时之久!”他笑着引用了这句话,“这个胖家伙!打仗的时候还要与时间保持同步!” 接着,她又态度认真地说:“尤金,这是那个时代人们的规矩。事实上,你要是读了跟他同一个时代的人写的剧本,你就明白莎翁作品的高明之处了。”虽然如此,在讲解的过程中她也有意回避个别的词句。因为莎翁终究会受到规矩的约束,《圣经》也不例外。 时光消逝变成了灰烬。《西奈山文艺观》:长老会书院教授、神学博士麦克泰维史主讲。 “你要注意,尤金,”玛格丽特说,“他在剧本里绝不会教人做坏事。” “为什么不会呢?”尤金问,“不是有福斯塔夫这样的角色吗?” “没错,”玛格丽特辩解道,“你也知道他最后的下场,对不对?” “哦,”尤金想了想,“他死了!” “喏,你现在明白了吧?”她得意、警告似的作出了结论。 我现在明白了,不是吗?恶有恶报。不过,善就有善报吗?好人往往活不长久。 呜呼!呜呼!呜呼! 我的心情真郁闷! 生来就喜欢犯罪, 二十八岁把苦受, 仅仅活够八十二, 就到法场把命送。 “还有需要注意的是,”玛格丽特说,“莎剧里的人物没有一个是僵化不变的。你可以发现,他们在开场和结束的时候都在成长、变化。没有一个人在终场时跟开场一样的。” 这一点非常重要。我是第一个和最后一个。李尔王不是也变了吗?他变老了、变疯了。你瞧,他的人物总在变化。 这是在他选修了几门大学文学课、读了几本书后信手拈来的老生常谈般的文艺评论。这些都是当年——也许现在仍然还是一些学究们油腔滑调的行话。但这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伤害。人们只是说说而已。她内疚地觉得自己在教学中需要采用一些华丽而俗气的内容来装点自己。她唯恐自己的学识不够广博精深。其实能够感化学生的反倒是她与生俱有的某种鉴赏能力。这样,崇高的诗在她口中不会变得低俗,低俗诗不会变得高雅。她是上帝特遣的使者,使人入迷、富有魔力的丝竹之音。他镇定自若,却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却明白自己着迷的那一刻。世上所有的生命全被她抑扬顿挫的声音唤醒了,简直成了百鸟齐鸣。诗歌变成了她的灵魂,她也竭尽全力奉献自己。 她像精灵一样大踏步走进孩子们封闭的世界,打开了那些仿佛锁定的心扉。孩子们都说:“伦纳德夫人的确是我们的好老师。” 尤金读过一些本·琼森的诗,包括好诗《戴安娜颂》,“皇后兼猎者,贞洁又姣好”,还有一首是赞美莎士比亚的,每念到这两句他总会汗毛直竖:“ ……好比伟大的埃斯凯勒斯再世, 欧利比德斯和索福克里斯重生。” 读到下面两句时,他常会喉咙哽咽: “他不仅是一代伟人,而且是人类史上的伟人! 所有的缪斯女神正在青春有为的盛年……” 还有一首是凭吊小演员赛雷修·佩维的挽歌,可谓狮子口里挖出的蜜——稀世之品,只可惜长了一点。 至于同本·琼森同出一派的赫列克,他谈得更多。赫列克的诗独树一帜,直到多年以后他仍然认为那些诗是英文抒情诗中最精美的典范——纯洁、甜美、精悍、音韵平稳。好像天才歌手的歌声轻松而自然,美妙绝伦。本世纪以来,青年男女诗人都在竭力捕捉赫列克诗的神韵,就像企图捕捉布莱克诗的神韵一样。而在约翰·邓恩写的这首诗里,这一切表现得更好。 我是小孩这边站, 举起两手朝天看; 此处冷得如围场, 举起手来心虔诚; 祈求上帝常保佑, 赐福赠肉都接受。阿门。 这首诗无可超越——用词简单准确、构思精妙、结构完整,再没有别的诗作堪与之相比了。 在充满青春气息的世界里,这些大诗人的名字就像小鸟圆润甜美的歌声穿过斑驳陆离的阳光,落进了他的耳朵。他思索着这些如鸟鸣一般甜蜜的名字,有所预见地认为像他们这样的诗人永远不会再有了。赫列克、克拉肖、卡鲁、塞克琳、凯壁恩、勒芙莱斯、德克。啊!甜美又满足,啊,甜美,啊,多么甜美而满足! 他读遍了书架上所有的小说:《萨克雷全集》,爱伦·坡和霍桑的短篇小说,还有从甘特那儿翻出来的梅尔维尔的《奥姆》和《泰比》。他还读过五六部库柏的小说、马克·吐温的全部作品。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白鲸》,豪维尔斯和詹姆斯的小说他连一部都没有读完过。 他读过十几部司各特的小说,最喜欢《昆丁·达沃德》这部作品,因为书中对食物丰盛可口的描写是他在别的书里从没有读到过的。 他14岁的那一年,伊丽莎又去了佛罗里达,把他留下来住在伦纳德的学校里。海伦还在东部和中西部的城市里漂泊,越来越感到疲倦和恐惧。她在巴尔的摩的一家小酒店里连着唱了好几个星期,最后来到了费城,在一家五分十分钱商店的音乐部门弹奏破钢琴。她一面弹奏钢琴,一面皱着眉头看着不熟悉的新乐谱,引吭高歌。 甘特每两个星期给她写一次——都是些长篇抱怨自己生活琐事的流水账。有时候他会在信中附上一张小面额的支票,而她全都保存了起来,并没有兑现过。 “你母亲,”他在信中写道,“跑到佛罗里达寻找荒谬且无益的发财之道了,把我丢在这里要照顾一切、挨饿受冻的。只有老天爷才知道,我们怎么能熬过这个可怕、地狱一般、该死的冬天。我能预见到,我们最终肯定会到救济院或者施舍站去的,就像我们在克里夫兰总统执政时那样。只要民主党执政,你就尽快做好挨饿的准备吧。银行里没钱了,人们全都失业了。你一定记着我的话,所有的家当到头来肯定会被税务局拍卖完毕的。今天早晨的气温是七度,煤价每吨涨了七毛五分。比尔·奈说南方阳光明媚,不允许践踏草坪。我的天哪!昨天我经过‘南方燃料公司’,看见老瓦格纳站在窗口跟前,脸上露出了魔鬼般的笑容。他正看着窗外的寡妇与孤儿呢。他们在外面受冷挨冻,他才不在乎呢。星期二早晨,鲍勃·格兰迪从‘公民银行’出来的时候,突然倒地猝死了。我认识他已经有25年了。他一辈从来没有得过什么病。最后却没了,他们全都走了,那些熟悉的老面孔全都走了。下一个就是老甘特了。你母亲离开以后,我就一直在赛尔本夫人的家里吃饭。你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她家饭桌上的菜——水果堆得高高的,就像金字塔一样。食物有:煮熟的李干、桃子、蜜饯、大块的猪肉、牛肉、羊肉、火腿和口条冷盘,还有五六种蔬菜,简直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天哪,她只收取三毛五的饭钱,我真不明白。你母亲不在的时候,尤金一直和伦纳德夫妇住在一起。我每个星期都会把他带到赛尔本夫人那里美美地吃上一顿。他们一看见长腿来了就会皱起眉头。谁也不知道他吃的东西全跑到哪里去了——他吃得比我见过的任何三个人加起来都要多。我想肯定是学校里的伙食太差了。他具有甘特家又瘦又饿的典型特征。可怜的孩子。他失去了母亲的疼爱。我会尽力照顾他的,直到哪一天自己断气为止。 “伦纳德每个星期都会过来把他夸奖一番。他说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孩子了。普雷斯顿·卡尔(肯定会成为下任州长)前几天还跟我谈起过他。他让我把他送到州立大学的法学院去读书,这样可以结交一些毕生都靠得住的朋友,然后让他进入政界。我原来就想走这条道路,但是没弄成。我一定要让他接受良好的教育。剩下的就看他自己的努力了。也许有一天他会不辱其名的。他穿上长裤后你还没见过吧。圣诞节前,他母亲在魔艾百货公司给他买了一身漂亮的西服。他去黛西那里过圣诞节的时候就穿过。我在‘体育商店’买了一件便宜点的,让他平时凑合着穿。那件好的可以留在礼拜日穿。你母亲临走之前把‘破马棚’租给了赖维尔夫人了。 “前两天我去那里瞧了一下,第一次有了温暖的感觉。他把炉子一直生得旺旺的,从来没有担心费不费煤。我一个星期几乎见不着本恩的面。他夜里一两点才会回家,然后在厨房里瞎转悠。我起床的时候他仍然高卧不醒。他什么都不想跟人说——你要是问他一些小问题,他总会岔开话题,三言五语就结束了谈话。我有时候在晚上看见他和波特夫人待在一起,两个人很亲密。我看她不是什么好女人。今天就谈这么多吧。上个星期六的晚上,约翰·杜克在‘白石旅馆’被一位侦探用枪打死了。他喝醉了酒,并扬言要枪击某人。这件事对他老婆来说,真是伤心透顶了。他留下了三个孩子。今天她到我的铺子里来看过我。她丈夫的人缘很好,但是一旦喝醉酒,样子就特别可怕。我的确为她感到难过。她可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女人啊。酒精带给人们的痛苦胜过世上一切邪恶产生的后果。谁最先发明了酒,真是天地难容。现随信附寄小额支票一张,可买件小礼物。只有老天爷才清楚我们的命运如何。你的父亲,W.O.甘特。” 海伦小心翼翼地把父亲的信件保存起来——这些信全写在又厚又光滑的公务信纸上,字迹潦草、歪歪斜斜的、又大又怪,因为他写字的右手害了关节炎已经不太灵便了。 在这期间,伊丽莎在佛罗里达沿岸各地四处游走。她若有所思地盯着尚未发展起来的迈阿密,认为棕榈滩的物价太高,代顿的房租太贵。于是只好往内陆地区迈进,最终来到了奥兰多市。这里到处都是湖泊,遍布着柑橘园。彭特兰家的人都在等待她的到来,佩特的脸上露出严阵以待的神情,威尔则满面痛苦,显得局促不安,用粗短的手指不停地搔抓着患有皮疹的手。 24 约翰·陶塞边思考边用沾满粉笔灰的手指摸索着身子,从腰一直摸到了下巴。 “嗯,让我看看,”他认真、严谨地低声说着,“看看书上是怎么说的。”他边说边翻看书后面的注释。 汤姆·戴维斯掉过通红的面孔,转向窗外,抿着嘴、低声笑着。 盖伊·陀克一本正经地望着尤金,手指交叉抚摸着自己苍白的脸。 “Entgegen,”尤金低声说,“后面紧接宾语。” 约翰·陶塞不太肯定地笑了笑,摇着头继续查找注释。 “我看不一定吧。”他说。 全班顿时爆发出粗野的笑声。汤姆·戴维斯猛地俯身向前,扑在课桌上。约翰·陶塞抬起头看了看大家,也捏着喉咙不太肯定地尖声笑着。 虽然他是老师,但有时候孩子们会教给他一点德语,因为他对这门语言了解得非常少,自己也乐得不懂。孩子们全都喜欢上这门课:他们会全神贯注地做功课,快速做完翻译后还要进行润色、修改,想让老师迷惑不解并从中找到乐趣。他们有时候会故意在课文里添加一些油腔滑调的内容,有时候甚至还会穿插一些文不对题的内容,然后得意地期待他绞尽脑汁对某个根本不存在的词汇进行细致的修正。 “月光慢慢地爬上了老头的座椅,爬到他的膝盖上、胸部上,最后——”盖伊·陀克狡猾地抬起头看了看他的老师,“最后在他眼睛上来了一拳。” “不对,”盖伊·陀克边说边摸了摸下巴,“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认为,正好照在他的眼睛上似乎更好一些。” 汤姆·戴维斯趴在桌子上咯咯地笑着,期待着老师惯常的敷衍话,果然来了。 “让我看一看,”约翰·陶塞边说边翻着书页,“看看书上怎么说的。” 盖伊·陀克随手写了一个便条然后揉成一团,扔在尤金的桌上。尤金打开一看,上面写道: “在我扇你一耳光之前, Gebe mir ein Stuck Papier。” 他从拍纸簿上撕下两张纸,回复道: “Du bist wie eine bumme。” 他们读了许多甜美、引人入胜、感人的德文故事:Immensee,HoheralsdieKirc he,DerZerbrochene Krug.后来又读了《威廉·泰尔》,开篇是一首优美的抒情诗,一首仙女唱给渔童的歌,就像仙乐一般萦绕在他们脑海里。剧中几场压抑的情节剧读来毫无陈旧感,他们聚精会神地阅读了射击苹果、乘舟逃生的那两场。至于其余部分,他们虽然觉得索然无味,但都承认是伟大的作品。他们能看得出,这位席勒先生跟帕特里克·亨利、乔治·华盛顿、保罗·李维尔一样,虔诚地信仰自由这个概念。那些被困的瑞士人在悬崖峭壁间沉重地跑来跑去,大声地歌颂着自由。 “这些山峦都是孕育自由的地方。”约翰·陶塞高兴地说,他深为此地的灵气所动。 尤金扭过头去,望着西边的那些山峦。他听见远处铁路上传来了汽笛声和火车的隆隆声。 盖伊·陀克比他大五岁。他是新泽西州纽瓦克市人,他的话里带着北方人的鼻音,他的仪态带着北方人的干脆利落。他母亲是开公寓的,已经于一两年前回到了阿尔特蒙养病。她得的是肺病,所以冬天的时候会去佛罗里达生活一段时间。 盖伊·陀克中等身材,体格健壮,收拾得整洁利落、充满自信,一头乌发、深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光滑、苍白的脸庞透着某种暗示。尤金觉得他的脸有点像鱼的肚子,可惜他的下巴过于饱满,使下半个脸显得比上部更大一些。他的穿着既华丽又整洁。大家都说他是个仪表堂堂的好孩子。 他的朋友并不多。对伦纳德学校的孩子们来说,这个北方佬比那个有钱的古巴孩子曼纽尔·奎瓦多更难接近。曼纽尔·奎瓦多不怀好意、神秘的笑和蹩脚的英语都和女孩子相关。他是南方的富家子弟,但是孩子们都和他交情甚好。 盖伊·陀克跟别的孩子不同,没有他们那么喜欢热闹,也不喜欢暴力。他一般不会大声地说笑。他的思想敏锐、积极,不过稍微有些浅薄,有些死板。他结交的都是一些不学无术的南方浪漫分子,他本人也是一个伪善的美国式现实主义者。于是他们殊途同归,具有共同的生活目标。盖伊·陀克已经学会了美国城市居民幼稚的愤世态度。有时候他会拿同班同学取乐,完全就像传统的城里人取笑乡巴佬那样。别的不说,重要的是,他很聪明。他认为真理总会被绞杀,不公正经常会大行其道。因此,他对无辜者被屠杀一点都不会沮丧,相反他会觉得这种情况更有意思。 除了这个弱点以外,盖伊·陀克是个非常不错的人——他的反应很机敏,性情倔强,从不口是心非、对自己的机智颇为得意。他们住在伦纳德家的一楼,晚上他们坐在熊熊的炉火前,认真倾听林莽的涛声,倾听老师下楼时地板的响声。老师常常会在门口停留一会儿。他们和玛格丽特、约翰·陶塞、艾米小姐一起用餐,除此之外,一起用餐的还有伦纳德的两个孩子、9岁的小陶塞、5岁的玛格丽特以及伦纳德从田纳西来的两个侄儿——一个叫泰森·伦纳德,18岁,长得尖嘴猴腮、机灵古怪、满口脏话;还有一个叫德克·巴纳德,17岁,瘦高个子,满脸坑坑洼洼,一双棕色的眼睛看起来很欢快,他动不动就发脾气。吃饭前约翰·陶塞会做祷告,在这个间隙他们便会挤眉弄眼,做一些隐藏的小动作,或者拿饭叉捅一捅邻座的人,然后发出嘶哑的、发呛的笑声。晚上,他们往往会敲击地板和天花板,以此来传递信息,要么就溜进黑暗阴冷的走廊,聚在一起窃笑着。等到约翰·陶塞闻声赶来时,他们会撒腿跑回自己可爱的床上,若无其事地睡觉了。 伦纳德想通过拼命工作来使自己的学校维持下去。第一年他的学生人数还不到20个人,第二年不足30人,年收入不到3000元,但是他还得给离开中学教职、前来帮忙的艾米小姐支付微薄的工资。这所陈旧的校舍建在松树茂盛的小山上,楼内的管道早已老化,过道里到处都有破洞,四处漏风。他花了不多一点钱租下了这间房子。但是30个孩子的粗野玩闹致使每年的修缮费用也不是个小数目。但是为了生存,伦纳德夫妇二人执着、勇敢地努力抗争着。 学校里的伙食质次量少:早餐是一盘稀稀的燕麦粥、鸡蛋和烤面包;午餐是清汤、烘热的玉米酸面包、肥猪肉炖菜;晚餐有饼干、一小块面包、奶油土豆或者煮土豆。谁也不允许喝咖啡和茶,但是鲜牛奶可以敞开肚子尽情享用。约翰·陶塞总是自己养牛,自己挤牛奶。他们偶尔会吃到由玛格丽特亲手烤制的酥脆饼、热乎乎的蛋黄松饼,或者香喷喷的姜饼。她是个烹饪高手。 一到晚上,盖伊·陀克常常会偷偷地从窗户溜出去,来到外面的过道里,然后在大树的呼呼声里逃到大路上去。两个小时内他会再次从小城返回,欢快地钻进窗户,手里拿着一大包东西,有涂着芥末的法兰克福热狗三明治、切洋葱、墨西哥辣酱。他一边笑一边熟练地打开两根五分钱一支的雪茄烟,郑重其事地抽了起来,脸上显出得意的神色。他们把烟喷进烟囱,防止被校长发现。不但如此,盖伊还从小城带回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各类新闻,以及杂货店里游手好闲者们虚张声势的那股劲儿。 他们一边抽着雪茄,一边大口地嚼着三明治,彼此望着对方,得意地窃笑着,然后爆发出疯狂的笑声: “嗤,嗤,嗤!”心满意足的笑。 “嘿,嘿,嘿!”傻乎乎的笑。 “嗯哼,嗯哼,嗯哼!”狼吞虎咽大吃的笑。 壁炉中柴火烧得正旺,整个屋子温暖舒适。狂风从屋顶呼啸而过,刮过漆黑的大地。啊,有家可归的爱,在这冬日里温暖地隐蔽在屋里。啊,热情而迷人的女人,躲在森林的木屋或是在波涛汹涌大海边上的小城里。我顶着狂风,正一路赶来。 盖伊·陀克用右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皮,用左手缓缓地摸着圆圆的下巴。 “让我看看,”他低声说着,“看看书里怎么说的。” 孩子们的笑声回荡在教室里。当他们听见校长被惊动、正悄悄地朝教室走来时,已经来不及了。接下来便是一阵沉默,只听见黑暗中风吹的声音。 艾米小姐合上那本小巧精美的课本,把胖乎乎的手臂向上一举,打了个哈欠。尤金充满希望地望着她,又看了看外面被晚霞映红的球场。他变成了一个野蛮、难以控制、古怪的孩子。上课的时候他总喜欢喋喋不休,随口乱说,整天都平静不下来。这些反常的举动让所有的人都感到吃惊。他们爱他,也充满挚爱地惩罚他。放学后总会被罚留学校,从不宽恕。 学生们无论犯了什么小的过失,比如课堂上的各种混乱、窃窃私语、调皮捣蛋、不认真预习功课等,约翰·陶塞都会认真记录在本子上。每天下午他都会宣读这些犯有过失的学生名单并给予他们相应的处罚。每次读完都会引来一阵不满和抗议的咕哝声。有一次尤金一整天都没有什么不好的记录。当伦纳德校长仔细地查阅记录册时,他站在他面前,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突然,约翰·陶塞大笑起来,他亲热地紧握住尤金的胳臂说: “哎呀!肯定是搞错了。按照惯例我还得把你留下来。” 他说话的时候笑弯了腰,流出了一串口水。尤金睁大了眼睛,流出气愤、吃惊的泪水。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 艾米小姐打了个呵欠,怜爱地看着尤金,带着轻蔑的笑容。 “去你的吧!”她懒洋洋地拖长音调说,“我可不愿意在你身上花太多的工夫。真是太不划算了。” 玛格丽特走了进来,她那双黯然的眉宇之间有了深深的皱纹,带着温柔而严肃的笑意。 “这个小坏蛋怎么了?”她问,“他又不会代数啦?” “他会——!”艾米小姐慢吞吞地说,“他学什么都会,就是太懒了——别的没什么,就是太懒了。” 艾米拿起戒尺优雅地朝尤金的屁股打过去。 “我想这把尺子会让你暖和一点的,”她慢吞吞、不怀好意地笑着,“这样你就会好好学习了。” “喂!”玛格丽特反对地摇了一下头说,“你放他走吧。别再挑他的毛病了。代数不要紧,那是穷人们学的玩意儿。用得着二加二等于五的地方是不需要代数的。” 艾米小姐那双吉卜赛人的美丽眼睛扫了尤金一眼。 “去你的吧,你让我看了就生厌。”她用力挥了一下手,显出厌倦的样子。 尤金帽子也没有戴,粗野地大吼一声,一个箭步冲出了房门,跳到了走廊的扶手边。 “喂,孩子!”玛格丽特喊道,“你的帽子呢?” 尤金笑着跑了过来,抓起那顶脏兮兮的绿色破毡帽,朝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上猛地一扣,绺绺卷发从一个个小洞里伸了出来。 “到这儿来!”玛格丽特严厉地说。她不安地用手指把磨损的领带拉到胸前,然后又向下拉了拉他的背心,扣紧了上衣的纽扣。尤金龇牙咧嘴地笑着,用古怪而不怀好意的眼光偷眼望着玛格丽特。忽然间,她笑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我的老天,艾米,”她说,“你瞧瞧那顶帽子。” 艾米小姐朝尤金的帽子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尤金,你得把自己好好收拾一下才行,”她说,“这样姑娘们才会注意你。” 接着玛格丽特又大笑起来。 “你能想象他这样出去谈恋爱吗?”她继续说,“那个倒霉的姑娘一定会觉得自己找了个魔鬼情人呢。” “残月朗照的黯然暮色中,女子悲啼呼唤魔鬼情郎。” 他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脸庞,只见那里隐藏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之美。 “去你的吧,你这个坏蛋!”艾米下了命令。 尤金转过身,喉咙猛烈地叫喊着,撒腿沿着马路飞奔而去。 黄昏模糊了他的视线。 “别管他了!”艾米自言自语道,“别管他了!” 4月的轻风从山岗那里吹过来。学校周围散发出火烧树叶和碎砖破瓦的味道。在山岗背后的田地里,一个农夫正赶着大马、叮叮当当地响着,在犁一块贫瘠的土地。“驾,呦。”他嘴里吆喝着,两条强壮的腿紧跟在后面。犁具干净利落地在全新的土地里划出一道又深又有希望的沟壑。 约翰·陶塞·伦纳德出神地望着窗外大地回春的景象。栖居山林水泽的仙女似乎出现在他的面前,正在刮掉自己身上丑陋、破碎的恶魔外皮。黄金季节重现了。 大路上一群孩子正缓缓走来,踏进了这个光明的世界。辛勤诚实的汗水湿透了全身,农夫在拐弯的地方停下来休息,用前臂的衬衫抹了抹自己额前的汗水。这时候,聪明的马儿也趁机高贵地抬起飘逸的尾巴,在土壤里添加了三团湿乎乎的马粪,尽它的一份力量使土地更加肥沃。约翰·陶塞专注地观察着这一切,嘴里发出哼哼声以示同意。旁观者也可以出力嘛。 “伦纳德先生,”尤金瞅准这个时机问,“我可以走了吗?” 约翰·陶塞·伦纳德心不在焉地用手搓了搓他的下巴,眼睛盯着他的书本,但却视而不见。别人等候询问,汝可行矣。 “嗯?”他迷惑地哼了一声,然后突然转过身,神情茫然地笑着说: “你这个小坏蛋!去看看你师母有什么吩咐。”他像只饿鹰似的紧紧抓住了孩子的瘦胳臂。4月是一年中最残酷的月份了。尤金退缩地闪到了一边,乖乖站在那里,一想起从前反抗的后果,他便心存敬畏之情。 他看见玛格丽特在图书室里正在给孩子们念《水娃娃》。 “伦纳德先生让我问一下你,看你有没有吩咐?”他说。 她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走吧,你这个小家伙。你走吧,”她说,“唉,孩子,”她又柔声地哄他说,“你能不能再学乖一点?” “一定会的,夫人,”他轻松地答应,“我会的。”别说自己努力奋斗毫无获益。 一看见他精神饱满、欢腾、紧张的样子,她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在地狱里他们会拿你当鲱鱼来熏烤,”她温柔地说,“快点滚蛋吧。” 他迅速摆脱了尼姑庵般纯洁的怀抱和思想的清静。 他蹦跳着跑下楼梯,来到了院子里,正好听见德克·巴纳德在澡盆里引吭高歌。美丽的泰晤士河,静静地流,直到我唱完这支歌。泰森·伦纳德刚刚搜遍了各个角落,此时正笑嘻嘻地从谷仓走了出来。他的手里捧着满满一帽子新鲜鸡蛋。一群母鸡咯咯地叫着追了出来,当这群气愤的母鸡发现人心难测时,已经太晚了。在谷仓旁边的车棚下面,“阿伯”莱因哈特正在勒紧那匹棕色母马的肚带,然后稳稳地骑在马鞍上,只听见一阵有力、凌乱的马蹄声,他很快就越上了山岗。他在房子后面勒转马头,飞奔到尤金的跟前。 “跳上来,阿金,”他拍了拍母马宽阔的臀部,邀请他上马。“我带你回家。” 尤金抬起头,笑嘻嘻地看了看他。 “我才不上来呢,”他说,“上次骑了马,疼得我一个星期都坐不成。” “阿伯”哈哈大笑起来。 “哎呀,你这小子!”他说,“那次只不过带你小跑了一圈。” “小跑个屁,”尤金说,“你是想存心整死我。” “阿伯”莱因哈特低下歪脖子,表现得郑重其事。 “快点,”他粗声大气地说,“我不会伤着你的。我来教你怎样骑马。” “阿伯,算我领你的情了,”尤金讥讽地说,“不过我年纪大了还用得着屁股呢。我不想在年轻的时候就把它给磨坏了。” “阿伯”莱因哈特觉得二人的逗笑言语很有意思,于是开心地大笑了起来,并朝马屁股后面吐了一口棕色的烟汁,双脚灵巧地一夹马肚,马儿就飞奔出去了。他绕过房子,来到了大路上。它像只跳跃的小狗,蹦跳着一直向前冲去,四只马蹄敲击着路面,发出雷鸣般的响声。 在教区分界处有两个桩子的入口处,放学的学生们一看见马儿奔跑过来了,马上闪到两侧让出道来,一边大声地喊叫着。“阿伯”弯腰伏鞍,双手在马鬃上方放松缰绳,如飞矢一般穿过大门。紧接着他猛地勒住了马缰绳,马蹄骤然停了下来,蹄下腾起一阵尘土,然后他就等着那群孩子在后面追上来。 “嗨!”尤金兴高采烈地一路跑过来加入他们。感觉迟钝的范·叶芝头也不回,只是不耐烦地举起手,欢迎那些还没有闯入视野的来者。其他的人全都转过了身子,欢迎尤金的加入,嘴里都讥讽地向他表示祝贺。 “瘦高个子,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溜出来了?”汉斯“博士”喊了一声他的外号,然后滑稽地挤眉弄眼,他故意模仿黑人尖声尖气的拖音。他说话的时候把一只手放在外衣口袋里,用手指摸索着一根装上了铅弹的皮带。 “JD今天要忙着春耕。”尤金说。 “哎呀,那不是老帅哥吗。”裘里斯·阿瑟说。他斜眼笑了起来,露出了满口的黄牙,牙齿上面还戴着矫正牙齿的牙套。他的脸上布满了小小的黄脓疱。怎么得的,怎么长起来的呢? “我们给帅哥哈尔唱支歌好不好?”拉尔夫·罗尔斯对他的老伙伴裘里斯说。他戴着一顶圆礼帽,低低地压在他机敏、布满雀斑的脸上。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段拧成麻花的烟草,咬了一大口,然后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你想要嚼一口吗,阿裘?”他问。 裘里斯接过了那一截子烟草,笑嘻嘻地擦了擦嘴巴,咬了一大口。 它给我带来了芬芳香甜的美味。 “高个子,你想来一口吗?”他咧着嘴笑问尤金。 在教堂街的拐角处,在那座新盖的仿都铎式的圣公教教堂对面,他们停下了脚步。在山上,他们能看见卫理公会教派和基督教长老会的教堂。古老的教学尖顶,遥远的高塔! “有没有人跟我同路?”裘里斯·阿瑟问,“快走,阿金。我的车子就在那儿,我送你回家。” “谢谢了,不过用不着送我,”尤金说,“我要去城里。”不能让这双好奇的眼睛看到我在南都旅馆下车。 “你要回家吗,维勒?” “不。”乔治·葛雷夫说。 “哎呀,少给哈尔找麻烦了。”拉尔夫·罗尔斯说。 裘里斯·阿瑟粗声地大笑起来,同时把手指伸进了尤金的头发里。“你这个行险侥幸的老哈尔,”他说。“锯齿峡口的拦路鬼!” “别让他们骑上你的头,小子,”范·叶芝转过平静、愉快的脸,对尤金说道,“如需帮助,就跟我说一声。” “再见,孩子们。” “再见。” 他们都打打闹闹地走过大街,在教堂的拐角处沿着通向车库的斜坡路走下去。乔治·葛雷夫和尤金继续朝山上走。 “裘里斯是个好孩子,”乔治·葛雷夫说,“他的父亲是城里赚钱最多的律师了。” “没错。”尤金说,仍然在思考着南都旅馆和自己刚才所说的那句极为笨拙的谎言。 一辆清路车缓缓地驶上山坡,他的身旁有一辆楔形木板车。有时候他会让那匹身材高大、步履缓慢的马儿停下来,用一根长柄扫帚把街道和水沟里的杂物扫起来,然后倒进车里。有志者请不要嘲笑别人有益于大众的劳动。 三只麻雀轻巧地在三堆冒着热气的新鲜马粪之间跳来跳去,精挑细选可口的美食。垃圾车靠近后惊走了麻雀,它们又迅速飞到路边,嘴里叽叽喳喳地叫着,以示自己的愤怒。人也像你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遨游天空。 乔治·葛雷夫沉重、缓慢、富有节奏地攀上了山岗,两眼盯着地面,心里似乎有什么事。 “喂,阿金!”他终于喊了出来,“我不相信他赚那么多钱。” 尤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跟他谈论一件事,你得准备时刻注意三天以前的论题都有可能再次冒出来。 “你说谁?”他问,“约翰·陶塞吗?没错,我想他肯定能赚那么多。”他笑着补充道。 “无论怎样都超不过2500块的。”乔治·葛雷夫郁郁不乐地说。 “不对——有3000,3000块!”他说道,快有些透不过气来了。 乔治·葛雷夫阴沉、迷惑地冲他笑了一下。“怎么了?”他问。 “哎呀,你这个笨蛋!你他妈的浑蛋!”尤金喘着气说,“你原来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乔治·葛雷夫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样子很窘迫。 从左侧山顶的卫理公会教堂里幽远地传来风琴的伴奏声,其中还有女低音甜美圆润的声音,就像送葬时经常听到的那样。但愿你和我同在。 哀悼人中最懂音乐的人,再哭一曲吧! 乔治·葛雷夫转过身,眺望着那四座盖在帕斯登家旁的大黑房子,房子呈阶梯形建造,一层比一层高,直与上面的教堂相通。 “那块地产很值钱的,阿金,”他说,“属于帕斯登家的产业。” 黄昏将至。妓女酥胸傲然高挺,费劲唱起的歌声曲折回旋。 “将来这些产业都将属于吉尔·帕斯登所有,”乔治·葛雷夫惋惜地说,“那个没用的家伙。” 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山顶。此处地势平坦,若再走过一个狭窄的街区,教堂街就到了尽头。他们一眼就看到小城正在茁壮成长,心情也很兴奋。 在长老会教堂的墓地里,一个黑人正轻轻地摆弄着肥沃的花圃,不时还弯下腰,轻轻地把粗壮的手指伸入花根处。那个尖塔高耸的老教堂在岁月里慢慢地衰败下去,湿漉漉的砖墙上布满了青苔,但仍然像个正人君子高雅、辉煌地立在那里。尤金心怀感谢、眺望着那个苏格兰风格的灰暗、庄重、结实的建筑物,一丝豪情油然而起。 “我是长老派会员,”他说,“你呢?” “等我回老家时,就是圣公会会员了。”乔治·葛雷夫不敬地笑了进来。 “这些该死的卫理公会分子!”尤金露出一副文雅、轻蔑的神色,“那帮家伙简直太平凡了。”上帝祝福——三位一体。“葛雷夫兄弟,”他油腔滑调地说,“星期三晚上我没看见你来祷告嘛,我的天哪,你究竟去哪里了?” 他摊开手掌在乔治·葛雷夫肉乎乎的后背上猛拍了一下。葛雷夫踉跄了几步,就像醉汉一样,然后高声地大笑起来。 “哎呀,甘特兄弟,”他说,“我跟一位信仰宗教的妹妹在牛棚幽会呢。” 尤金猛地抱住一根电线杆,抬起一只大腿,搭在第二级踏脚台上,做着猥亵的动作。乔治·葛雷夫把沉重的身体靠在电线杆上,笑得前仰后合,感到四肢酸软无力。 街对面阿帕洗衣店办公室的大门敞开着,热蒸汽扑面而来。在这一刻他们瞥见黑女人把湿漉漉的手臂伸进了水淋淋的衣服堆里。 乔治·葛雷夫揩了揩眼睛,疲倦地笑了笑,然后一起走到大街对面去。 “我们不应该这样说,阿金,”乔治·葛雷夫自责地说,“说得对!这样做是不对的。” 他的心情很快变得严肃起来了。“这个镇上最出色的人全都是教友,”他认真地说,“这是极好的现象。” “为什么呢?”尤金问好奇地问,语调里带着一丝懒洋洋的味道。 “因为,”乔治·葛雷夫说,“你能认识所有体面的人。” 体面个屁,他的反应很快。好古怪的想法。 “认识上等人,对你做生意有很多好处。他们认识你并尊重你。阿金,如果不认识这些人,你就没法在这个城里混出名堂来,”他虔诚地补充道,“成为基督徒是大有好处的。” “没错,”尤金认真地表示赞同,“你说得没错。”要和志趣相投的伙伴共同上教堂。 他忧伤地想起自己的那段往事,想起曾经孤独地走过苏格兰教堂庄严的小路。他的回忆里自然而然浮现出那些面容刮得干干净净、善良的商人们,他们都带着自己的家小,穿戴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跟在后面,顺从地顶礼膜拜。当他们祈求上帝眷顾自己的事业,或者为自己的女儿安排一桩神圣的婚姻时,脸上都表现出平静的微笑,并尽力抑制住自己的虔诚。在他思想更深的殿堂里缓缓涌出许多他并不认识的大人物来——这些人的名字是他从上千本书里费尽心机获得的,从大人物奥古斯丁到英国形而上学者杰里米·泰勒,他们的名字就像快速闪过的光芒、电光以及磷火,以其神奇的内涵为他照明了宗教和仪式的深远意义。这些人包括:巴塞洛缪、希拉里厄、克里梭摩、帕里卡普、安东尼、杰罗姆,以及卡波多西亚的40位殉道者,走在水上如履平地——如同快速闪现的绿色幻影,瞬息即逝。 “除此之外,”乔治·葛雷夫说,“不管一个人走到什么地方,诚实是最基本的准则。” 街道对面的那个三层小砖楼是法律、医药、外科、牙科等形形色色人物的办公室,二楼的H.M.斯迈塞大夫的右脚正用力地踏着踩板,一边从助理洛拉·布鲁斯手里接过棉花团,安全地塞进了窗外看不见的病人下颌处,然后低下了时髦的光头,聚精会神地看着。一阵微风吹来,他的身影从薄薄的窗帘后面显现了出来,他身穿白色的外套,手拿牙钻,显得十分能干。 “你觉得痛吗?”他温柔地说。 “哗咕,哗咕,咕咕!” “吐!”听君一席话,我连时间都忘了。 “我想他们镶牙用的金子要值很多钱吧。”乔治·葛雷夫寻思着。 “没错,”尤金说,他觉得这个话题蛮有吸引力的,“要是每10个人中有一个人镶了金牙,那么仅美国一个国家就会有1000万人。如果每个金牙能值5元,那么你算算总值多少?” “至少值那么多!”乔治·葛雷夫说,“比那还要多。”他饶有兴味地思索了一会儿。“那可是一大笔钱啊。”他说。 在罗杰斯·马隆的殡仪馆里,负责处理死者的几个主要成员正聚在一起开会,“马面”韩斯坐在回转椅上,后仰着身体,双脚伸出搭在宽阔的台面上。此时他正懒洋洋地同性情温和、神态安静的合伙人C.M.鲍威尔闲聊着。勇者安睡在地下墓里。切莫忘记。 尤金的眼睛盯着“马面”韩斯灯笼般的面容。他双手抽筋似的在空中乱抓着,又用手指紧紧地叉住自己的喉咙。 “怎么回事?”乔治·葛雷夫大声叫起来。 “他们不能活埋我啊。”他说。 “那可说不准,”乔治·葛雷夫阴郁地说,“听说以前发生过这种事。等人们挖开坟墓后看到他们的脸全都朝上,身体翻了过来。” 尤金打了一个寒战。“我想,”他痛苦地建议,“他们应该在作防腐处理之前先把内脏掏出来才对。” “对,”乔治·葛雷夫更加满怀希望地说,“他们用的那种东西无论如何都能让你死于非命的,全身都要注射。” 尤金心情沉重地思考着他所说的话。多年前的恐惧再次向他袭来。 在他以往对死亡的幻想中,他见证了自己被活埋的情景,预感到自己死后还清醒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到自己如何缓慢、徒劳地推开窒息的泥土,直到后来,他就像溺水的游泳者在空中乱抓,他僵硬的手指从地下伸出来,默然地寻求帮助。 他们的目光穿过殡仪馆的两扇纱门,痴迷地盯着黑暗的走廊。走廊的两侧摆着几盆低垂的蕨类植物。在殡仪馆清凉、阴沉的空气里飘扬着康乃馨和雪松林的甜蜜香味。透过中间的一道壁板,他们在朦胧中看见一口沉重的棺材正停放在带轮的三脚架上,装了银制的手柄,上面罩着天鹅绒罩子。外面强烈、刺目的光芒在那里暗淡了下来。 “尸体全都停放在后面的一间屋子里。”乔治·葛雷夫压低声音说。 所有还没有入土、无所依靠的死者将与鲜花一起腐败,与草木一道消解。 正在这时,备受人尊敬的詹姆斯·奥海利神父从教堂里走了出来,在所有不忠实信徒中只有他能做到毫不动摇、不受诱惑、不被吓倒。他为不幸贡献了全部(一滴泪)之后,迈着轻快的步子,踏上教堂走廊里柔软的地毯,来到外面光明的世界里。他淡蓝色的眼睛快速地眨了眨,胖而光滑的脸上露出了慈祥、宁静的笑容。他头戴一顶保管良好的黑色丝绒礼帽,正朝大街这里走过来。尤金朝旁边轻轻一闪,那个小个子就走过去了。在他的眼中,这位身着黑衣的神父象征着伟大“圣母”授予的最高神权,他光滑的脸曾经见证过难以启齿的忏悔,看见过无人能知的圣灵。在强大教会的最远哨站里,他是唯一真正的旗手,是神圣上帝的肉体重现。 “他们是不拿薪水的。”乔治·葛雷夫怜悯地说。 “那他们靠什么生活?”尤金问。 “这用不着你发愁!”乔治·葛雷夫说完后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他们有什么就会拿什么。他那副样子不会是挨饿的人吧?” “不像,”尤金说,“他不会挨饿的。” “他是靠山吃山,”乔治·葛雷夫说,“每顿饭都有酒喝。这个小城里有钱的天主教徒可不少啊。” “是的,”尤金说,“弗兰克·摩立阿提靠卖酒赚了一大笔钱。” “别让那些人听见你的话,”乔治·葛雷夫严肃、阴沉地笑着说,“人家可是有家谱和家族徽章的。” “一只啤酒瓶直立在林堡奶酪前面,纹章上有红色的平行垂线。”尤金道。 “他们正试图把公主马德蕾妮弄进上流社会。”乔治·葛雷夫说。 “他妈的!”尤金大声说,一边咧嘴笑起来,“如果她想来,就让她来吧。我们不都是更年轻的接班人吗?” “也许你是,”乔治·葛雷夫边说边笑得直打转,“我可不是,我从来都不喜欢和那群皮条客们同流合污。” “尤金·甘特先生昨晚设热狗宴款待当地的年轻一代,聚会的地点就设在其母伊丽莎夫人的世袭府邸、富丽堂皇的南都旅馆。” 乔治·葛雷夫笑得站都站不稳了。他喘着气说:“你不该这么说,阿金。”他摇着头用责备的口吻说:“你母亲可是个好女人。” “在整个晚会期间,尊贵的乔治·葛雷夫先生表演了几段精彩的竖琴独奏,他出身豪门,系本地切斯特菲尔德·葛雷夫之后嗣(自此房屋租金为每周十元)。” 葛雷夫故意停顿了一下,擦了擦眼睛,擤了擤鼻子。在贝恩妇女用品商店的橱窗里,有一位蜡制的美女模特,满头秀发装饰着漂亮的花边流苏。她举止沉稳地伸出纤纤玉手,脸上带着傻笑。名媛淑女,欢迎光顾。哦,那些未启的朱唇好像在说话。 就在这时,在马儿轻快的蹄声中罗杰斯·马隆殡仪馆的灵车正缓缓地从大街上迅速地转过来,从他们的旁边开了过去。他们好奇地转过身,看着它停在街道边。 “又一个印第安人撒手人寰了。”乔治·葛雷夫说。 “马面”韩斯迈开双腿疾步走了出来,打开了灵车的后门。在两位赶车人的帮助下,他很快就把车上那个长方形的藤篮放了下来,然后平静、肃穆地抬到他那间散发着香气的沉闷屋子去了。 尤金仔细看着眼前的情景,脑海里又开始浮现出古老的生命归宿问题。他心想,我们每天都经过未来注定要死的地点。有时候他心想,我以后是不是也会死去,然后被人拉到这样一个未知的简陋房子里?我这个聪明的肉体、山里长大的孩子是否会死在一个此时还没有建造好的施舍里?我的眼睛里充满了还没有亲历的幻境,蕴藏着黎明黏稠、广阔的大海,对未能到达世外桃源而感到难过与释然。将来会不会在这样的一瞬间,在冰冷死亡的梦境里长眠在平原上某个炎热的村落里。 他抓住了这一瞬间,并且牢牢地镌在脑海里。一个送电报的邮差用力踩着脚踏车从大路上急驶而来,绕了一大圈然后拐进右侧的巷子。等他来到路边的时候,猛地提了一下前轮就滑进了送货入口。邮件穿梭在陆地和大洋之间,永不停息。弥尔顿,汝当生在今世。 当地有名的律师汤姆斯·海威特的美丽妻子正缓步走下医院大楼的楼梯,走进阳光里,然后又款款走向大路。亨利·T.格里曼和罗伯特·C.艾伦两位丈夫的同事见她到来,都风度翩翩地举帽示意。她面含微笑迅速地扫了二人一眼。这一笑真是令人心旌摇曳。她走过之后,他们二人又目送了她一程,然后才继续谈论他们的法律事务。 在街道右角的国家第一银行三楼,56岁的费格斯·帕斯顿正圈着腿,搭在一扇打开的窗户上,两眼色迷迷地紧盯着正在穿越大街的蓓妮·鲍尔斯小姐,她年方22。即使在我们的骨灰中也有他们惯常的欲火烈焰。 在对面的角落里,只见罗兰·劳斯夫人正从豪华高贵的阿瑟·N.莱特珠宝店走出来。她的丈夫是超众纸浆公司(第三分厂)的经理,她的父亲是公司的大老板。她紧握银色网丝坤包,轻盈地步入门前恭候的帕克轿车。她是一位身材高挑、头发乌黑的中年女性,年龄33。她的面部有些呆板、扁平,就像中西部人一样。 “她是一位很有钱的人,”乔治·葛雷夫说,“他一无所有,钱全都在她的名下,她想成为歌剧演员。” “她会唱歌吗?” “唱得难听死了,”乔治·葛雷夫说,“我听过她唱的歌。你的大好机会来了,阿金。她有个女儿年龄和你差不多。” “她是干什么的?”尤金问。 “她想成为演员。”乔治·葛雷夫嘶哑地笑了起来。 “你一定得努力赚钱才行。”尤金说。 他们已经来到银行旁边的拐角,这时候停下了脚步,然后迟疑地抬头望着下午凉爽的街道。街上传来闲杂人员快乐、热情的说话声:纯情少女的脸就像枝头的鲜花出没在人群中。10步开外的地方,尤金看见艾福瑞先生拖着笨重、僵硬的身子正一点一点地向他靠近。他是本地的著名大学者,耳朵彻底变聋了,现年已经78岁了。他只身一人住在公共图书馆楼上的一间屋子里。他无亲无友,是一位传奇式的人物。 “噢,我的天哪!”尤金说,“他来了!” 现在想逃避已经太晚了。 艾先生喘着气向他们打招呼,他使劲拖着双足,颤抖地拄着拐杖,在40秒时间内向前挪动了30码的距离。 “哎呀,年轻人,”他气喘吁吁地说,“拉丁文学得怎么样了?” “很好。”尤金冲着他粉色的耳朵尖声回答。 “Poetanascitur,nonfit。”艾福瑞先生说,接着笑得气都喘不过来,然后又引起剧烈的咳嗽声。他的眼睛向外凸出,粉红色的皮肤变得通红通红的,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吼声。他使劲地咳着浓痰,苍白的手慌乱、颤抖地摸索着手帕。人们全都围聚了过来。尤金从老人的口袋里快速掏出一块脏手帕塞进了他的手中。他从喉间猛地咳出一口浓痰,急促地喘着气。几个围观者沮丧地走开了。 乔治·葛雷夫咧着嘴暗自好笑。“太糟糕了,”他说,“阿金,你不应该发笑。”话音刚落,他却转过身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会动词变位吗?”艾福瑞喘着气问,“我当年是这么学的:Amo,amas,我爱姑娘,Amat,他也爱。” 他笑得浑身颤抖,又开始朝前迈步了。因为他每次只能挪动几英寸,所以不可能落下他们,于是他们二人一起朝路边走了几码距离。每个人都会变老的! “太可惜了。”乔治·葛雷夫说,他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他要去哪儿?” “去吃晚饭。”尤金回答。 “吃晚饭?”乔治·葛雷夫问。“才四点钟啊,他到哪里去吃饭?” 不是他去哪儿吃,而是他在哪儿被吃。 “在安尼德饭馆。”尤金一边说,一边开始喘着气笑起来了。 “他要花两个小时才能赶到那儿。” “他每天都去那里吗?”乔治·葛雷夫问完后也大笑起来。 “一天三次,”尤金尖声说,“他整个早晨都赶着去吃午餐,花整个下午去吃晚餐。” 他们疲惫的口中发出低沉的笑声,就像莎草的叹息声。 就在这时,约瑟夫·贝利先生从人群中轻快地闪了出来,他是阿尔特蒙商务部的秘书,身材又矮又胖,脸色红润。他向大家亲切地挥了挥手,然后响亮、愉快地向他们打招呼: “喂,孩子们,”他大声地喊,“他们要去哪儿呀?”还没等他们回答,贝利先生已经认可地点着头走开了,同时还意味深长地表示赞同:“这就对了。” “什么这就对了?”尤金说。 还没等乔治·葛雷夫回答,著名肺癌专家,费尔法克斯·格林德尔博士,这个弗吉尼亚某个古老豪门望族的子嗣,正驾着他庞大的汽车气势汹汹地从教堂街开了过来,他6英尺8英寸的身子紧张地蜷缩在别克跑车的驾驶座上。嘴里不停地骂着内战以来南北双方残余的乌合之众,骂他们过分关照犹太人和黑鬼。他边骂边开着车子朝男子服饰店(距广场很近)旁的矮胖男子乔·扎姆史尼克驶来。 在距离安全地带还有两码的地方时,约瑟夫尖叫了一声,朝路边冲过去。他连滚带爬地来到路边,总算才脱离了险境。 “真该死,”尤金说,“又没撞着。” 可不是!费尔法克斯·格林德尔博士竖起留着胡子的上唇,露出结实有力的黄牙来。他猛踩刹车,长胳膊一挥,猛拨了一下方向盘掉转了车头,然后穿过四分五散的行人和车辆,扬长而去,只在身后留下蓝色的烟雾和轮胎的气味。 乔·扎姆史尼克拿一条丝绸手帕使劲擦了擦自己油光发亮的秃头,一边大声呼吁市民为其做证。 “他今天怎么啦?”乔治·葛雷夫失望地问,“平时他要是在街上撞不着人,就会跟着行人一直冲上人行道去。” 在大街的另一侧,行人都没精打采地盯着可敬的威廉·詹宁斯·布莱恩先生,此刻他正站在H.马丁·葛莱姆书店的橱窗前,轻风正温柔地抚弄着他著名的、涅埃拉式的乱发。 这位普通市民仔细盯着窗户里的展品,包括杰克·伦敦的几本《亚当之前》。然后他走进店内,挑选了十多张阿尔特蒙及周边山峦的明信片。 “他很有可能会来这里定居,”乔治·葛雷夫说,“陀克博士在道克公园为他提供住宿和停车场。” “为什么?”尤金问。 “因为对这个小城来说,这样的广告宣传是很有价值的。”乔治回答。 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那位性格刚毅的风流女人伊丽莎白·司夸格小姐,从伍尔沃斯的五分十分钱商店里出来,朝广场方向走去。她的脸上带着微笑,向彪形大汉杰夫·怀特致意回礼。这位大个子是白石旅馆的两位老板之一。他的老朋友迪克森·里斯早年挪用9万元公款,并交由他保管,但他把那笔钱全部侵吞掉了,而且还拒绝归还。他就是靠这笔钱起家的。这正叫狗咬狗,贼抓贼。这跟人们常说的大树底下好乘凉有所不同。 他6英尺6英寸的大个子正慢慢地朝他们逼近。他长得肥头大耳,腰间系着一根宽皮带。 再看街对面,可敬的J.布鲁克斯·高尔牧师正站在范·W.叶芝鞋店的橱窗前,他是阿默斯特1861届毕业生,“戴克”兄弟会的忠实会员,今年73岁,但是看起来只有60岁。他停下脚步,开始兴致勃勃地高声说起话来,听众是3位童子军——17岁的刘易斯·蒙克先生、13岁的布鲁斯·罗杰斯,以及14岁的马尔科姆·霍奇。论年轻的心态,他们3个人谁都难以同这位老者相比。他本人似乎也是一位童子军。所以,他的奇闻逸事一旦开了头,就会引出更多的奇闻逸事来。他张着嘴巴,翘着灰白的胡子,底下露出一排洁白发亮的整齐牙齿。他们3个人忠实地微笑着,全神贯注,表现出很尊敬的样子。他就像一位粗鲁且热情的战友,不时停下来说:“老马里!”或者“老布鲁斯!”紧紧抓着听者的手臂,轻轻地摇晃着。他们脸色苍白,双脚局促不安,面带微笑,斜着眼睛偷偷寻找脱身的时机。 做东方地毯生意的布斯先生,跟着他们从自由街那里拐弯走来。他肥大黝黑的脸上挂着波斯人特有的笑容。我终于见到了一位来自古老国度的游客。 在男女都一视同仁的碧珠咖啡馆里,掌柜迈克把毛茸茸的胳膊搭在大理石柜台上,正埋着头、皱着眉阅读一本过期的《大西洋》杂志。今天的特色菜是红薯炸鸡。欢迎啊,愉快的精灵,非鸟却振翅高翔在天空。一只孤独的苍蝇绕着油乎乎的保鲜盒嗡嗡地飞着,盘子里还有1/4牛皮似的肉馅饼。春天来临了。 与此同时,在结束了从广场到邮局两次来回巡游后,克里斯蒂娜·保尔、维奥拉·鲍威尔、阿利娜·罗林斯和桃乐茜·哈萨德四位小姐来到伍德药店门口,正巧碰上了17岁的汤姆·弗雷彻,19岁的罗伊·邓肯以及18岁的卡尔·琼斯,他们便搭起讪来。 “不知道你们要上哪儿去?”汤姆·弗雷彻傲慢无礼地问。 两位小姐情绪飞扬,兴高采烈地齐声回答: “嘻——嘻!” “稀罕的东西每吨7美元。”罗伊·邓肯话音刚落又咯咯地大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嬉笑起来。 “你是不是发疯啦!”维奥拉·鲍威尔温柔地说。告诉我,你们这些商人之女,有没有比她更加娇美、聪明的女人了? “邓肯先生,”汤姆·弗雷彻自豪地对他的知己说,“我想让你见见我的朋友罗林斯小姐。” “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位男士。”阿利娜·罗林斯说。她的嘴里又冒出一串妙语。 “是的,我经常去哪儿。”邓肯说。 伴随着他爽朗的笑声,他满是雀斑的脸又一次皱了起来。我自叹望尘莫及。他们走进商店,里面聚集了不少同龄人,他们一个个懒散地围在冷饮柜台旁。 亨利·苏瑞先生(摆平能手)以及约翰·H.豪兰先生(地产行家)出现在阿瑟·N.怀特珠宝店的另一头,他们走出葛鲁纳尔大楼的阴影。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望着远处山峦的巨大轮廓,他们快步转进了教堂街,苏瑞先生的哈德逊牌汽车就停在那里。 备受尊敬的约翰·斯毛伍德——第一浸信会教堂的牧师,正蹒跚地从街上走过来。他的身上穿着白色背心,大腹便便,平板大脚。一张圆脸红润而光洁,还有一头深棕色的头发。他边走边热情地向教友打着招呼,希望能当面见到自己精神的领航者。领航者没有见到,倒碰上了威廉·詹宁斯·布莱恩先生。此时他正缓慢地从书店里走了出来。这两位知已热情地互致了问候,然后紧紧地握了握手,交换着基督的仁爱精神。 “难得找到比你更合适的人了。”斯毛伍德牧师说。接着他们二人慢慢地握着手,沉默了一会儿。这种沉默令人惬意。 “这正是伟大的美国人民在三次场合曾对我说过的啊。”这位平易近人的政治家面带严肃的幽默说。这是他最爱说的俏皮话了,经过这么多年已经变得越来越有味道了。然而,这还是能够把一个人的特点充分体现出来。微笑之下,他嘴角的皱纹比先前更深了。我们伟大的领袖——声名显赫、镇静,但却毫无用武之地。 L.B.邓教授,蒙哥马利大街第三小学的校长,此时正穿着胶底鞋悄然走了出来。从他的眼镜背后投射出冷峻的目光来。他的口袋里露出《新共和报》的一角。他干瘦、满是雀斑的手臂下夹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伟大的幻想》,作者是诺曼·安琪尔,还有欧文·威斯特所著的《旧怨》。这个人一辈子都在致力于两大英语民族的联合事业,携手用仁爱和坚定的权威战胜那些文明中的不负责行为,共同维护和平、真理和正义。这位天主教徒心甘情愿致力于思想的冒险和人类的解放事业。啊,没错! “您和尊夫人觉得我们这个天府之地怎么样?”约翰·斯毛伍德牧师问道。 “我们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只能在这里小住几日,不能待上几个月,更不用说几年了。”这位平民政治家如是说。 26岁的理查德·高曼先生是《公民报》驻本市的记者,此时他正快步走过大街,傲慢、冷峻的鼻子抬得高高的。一见到这两位,他原本自负的微笑、僵硬的嘴唇一下子松弛下来,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子。 “啊,你在这儿,迪克!”约翰·斯毛伍德说,一边热情地握住他的手,又捏了捏他的胳膊,“我一直在找你啊。你认识布莱恩先生吗?” “迪克和我都是记者,早就成老朋友了——多少年了,喂?” “我想,有三年了吧,先生。”高曼回答,脸上泛出了红色。 “我倒希望你能早点来,迪克,”斯毛伍德牧师说,“来听听布莱恩先生怎么谈论我们的。这个小城的善良人听了都会为之自豪的。” “布莱恩先生,在您离开之前我想邀请您再发表一次演讲,”理查德·高曼说,“有传言说您将来打算来这里定居。” 布莱恩先生对这位《公民报》记者的问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待会儿我可能有话要说,”他脸上露出了微笑,“但是现在我只能说,要我选择出生地的话,我觉得再没有比这里更美的仙境了。” 这位平民政治家认为这里就是人间天堂。 “我这一生去过许多地方,”这个曾经三次被伟大政党提名参加竞选最高荣誉的人继续说,“我的足迹遍及各地:从缅因的森林到佛罗里达波涛冲刷的沙滩,从哈特拉斯到哈里范克斯,从落基山顶到急流翻卷的密苏里河,但是再没有哪个地方的风景堪与这里的山景相提并论了,更没有哪个地方能超过它的。” 年轻的记者飞快地记着笔记。 他荣耀的岁月又一次如潮水般向他袭来——当年第一次十字军起义期间,那些富贵阔人们一听到金十字,就会浑身颤抖。布莱恩!布莱恩!布莱恩!布莱恩!他的名字就像彗星一样划过天空。那是1896年,韶光已逝。唉,心生悲哀,青春一去不复还。 新的时代即将到来。 记者进一步追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时,他说: “未来几个月,我的日程全都排得满满的。我要在全国各地作演讲,我要呼吁减少杀伤性强的武器,从而把威胁地区和世界和平的主要障碍全都扫清,为人类造福。接下来嘛,谁知道呢?”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洋溢着人们熟悉的笑容,“也许我会重新来到这个美丽的地方,和好友们重新团聚。折腾了一辈子,也该在这片乐土上享享清福、安度晚年了。” 当问到他能不能提供可能的退休日期时,这位平民政治家颇具个性地引用了朗费罗的优美诗句权作回答: 战鼓不再擂起时, 战旗开始收起时, 世界联盟缔结时。 在这充满音乐的神奇房间——阿尔特蒙最受欢迎的“埃甲克斯”剧院镶有瓷砖的大厅里,一架电子钢琴戛然而止,嗡嗡声过了好几秒才消失,接着又毫无先兆、叮叮当当地重新弹奏起来。“长征回梯泊赖里”。世界因大军前进的步伐而颤抖。 这时候,玛格丽特·布拉契小姐与C.M.麦雷迪从剧院里走了出来,接着又转身朝伍德药店走过去。后者是药店的老板娘,她皮肤白皙、眼睛明亮,有些困倦,显然她香烟抽得过多了。 今天献映:由莫里斯·考斯泰罗和伊迪丝·史托利联袂主演的《抛出救生索》,维他影音公司最新出品。 “你想喝点什么吗,威利?”托比亚斯·帕托先生问。 “给我来杯可乐吧,”威利·高夫对那个笑嘻嘻的侍者说,“一杯可乐加酸橙。” 政治家之子帕支·卡尔正乐呵呵地笑着:“你想喝可乐加酸橙吗,威利?”他边说边在对方背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但是他愚蠢的面容却显得沉着而镇静。 “抽一根烟吧,威利。”他边说边把烟盒递给了他。 “你要什么?”店主问帕托。 “给我也来一杯可乐吧。” “我什么都不想要。”帕支·卡尔说。这种饮料喝起来没意思,提不起精神。 帕支·卡尔擦着一根火柴凑上去给威利点烟,同时还朝旁边的布兰迪·查莫斯轻轻眨了眨眼。这个小伙子身材高大,长相英俊,满头乌发,面容瘦长。威利·高夫吸了一口烟,干巴巴的嘴唇上香烟已经点着了。他咳嗽了几下,取下香烟,笨拙地拿在拇指与食指之间,用好奇的眼光盯着看。 几个人又忍不住爆发出一阵笑声,吞云吐雾地抽着烟,就像一伙粗野的农夫、侍从、马夫。 布兰迪·查莫斯把威利的花手帕从口袋里轻轻掏了出来,举在空中让大家瞧。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他的口袋。 “你打扮得这么帅想干什么去啊,威利?”他问,“一定是去见女朋友吧。” 威利·高夫狡猾地笑着。 托比亚斯·帕托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浓烟。他今年24岁,穿得干净利落,金黄色的头发梳得油光可鉴,脸色红润而光滑。 “别装蒜了,威利,”他若无其事地说,“你是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 威利·高夫心照不宣地斜眼望着。在柜台一端坐着28岁的蒂姆·麦考尔。他一直缓缓地抓着冰块朝豪饮威士忌的嘴巴里送,这时候他却突然跌坐了下去,在大理石柜台上喷了一层亮晶晶的冰碴子。 “我有好几个呢,”威利高夫说,“男子汉一定要学会享乐,对不对?” 几位听后不禁哄笑起来。他们笑完以后又回到了严肃的话题上,因为几位“姐妹天地”的女孩子来到了他们面前:有陶特·韦伯斯特小姐、玛丽·麦格劳小姐、玛莎·考顿小姐等。他们要求播放节奏更加强烈的音乐,然后要了烈性更强的酒。 “各位好啊?” “啊哈!啊哈!”布兰迪·查莫斯对玛莎·考顿小姐说,“上次你去哪儿了?” “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她大声回答。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他们的秘密。他们彼此会意地哈哈大笑着。 “过来,帕支,”她们的同伴尤斯通·菲浦斯说,“布兰迪你也过来。”这位身材高大、金黄头发的小伙子跟着几位姑娘一摇一摆地走了过来——他是一位酒鬼,说起话来声音洪亮,高尔夫球打得很棒。 活泼、干练的小伙子们穿梭在拥挤的货棚和冷饮机间,敏捷而迅速。他们粗鲁地喊着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停地大声抱怨着侍者。 “好吧,小伙子。两杯可乐、一杯酸橙饮料,动作麻利点。” “伙计,你是在这里打工的吗?” 侍者跟着爵士乐的节奏,丁零当啷地摆弄着饮料杯,一边舀起一勺冰淇淋抛在空中,然后又用玻璃杯接住,拿勺子敲出快速的节奏来。 此刻,女帽商人赛尔玛·贾维斯独坐在那里,两只棕色的眼睛透过草帽朝后张望着,一边将玻璃底的最后几滴甜汁一饮而尽。“汝之秋波敬我酒。”她缓缓起身,拿出随身小包里的镜子照了照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在拥挤的桌子之间摇摆而行,丰满的大腿包裹在红色的丝裙里。她边走边轻声低语,不住地忏悔,声音柔美、低沉——女人最好的东西。她一路经过之处,杂乱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我的天哪,请闭上嘴,让我尽情地欣赏!她婀娜的身姿摇摆着穿过走廊,经过香水、文具、橡皮货品、卫生用具柜台前,然后在雪茄柜台前驻足了一会儿,打算结账。她甜瓜般浑圆的酥胸温柔、轻缓地上下耸动着。即使诗人看到这番情景,也会陶醉其中。 可是——在门口杂志架旁边站立的两位先生却猛地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开始沉默了。其中一位是可靠人寿保险公司的保罗·古德森,另一位是家具商考斯顿·斯梅塞(你打扮姑娘,我打扮房子)。他们两个人不动声色地脱帽为礼。他们都是浸信会的教友。 赛尔玛·贾维斯女士转过身热情地盯着他们,远远地张着她丰满的小口露齿而笑,款款地走了过去。等她离开后,两位先生彼此相视而笑。我们将在河边等候。他们快速瞥了一下四周,没有人注意到刚才这一幕。 当地的艺术家,尤其是音乐界的热心赞助人——弗朗茨·威廉·冯哲克夫人——她的丈夫就是名气很响的肺病专家、冯哲克疫苗的发明人——她从时装公司的两扇大门里走了出来,仪表雍容华贵。公司的老板——波兰人路易·罗萨斯基在旁边陪着她,小心翼翼地送她上了豪华轿车,然后才从灰白僵硬的脸上露出了奉迎讨好的笑容。冯哲克夫人稳稳地坐在汽车的软垫上以后,开始瞪着双眼、认真地思索自己未来的慈善事业。车子平稳地驶走了,只留下仪态谦卑的时装商人。 罗萨斯基先生返回他的店铺。 三位姑娘——米尔德·舒福德小姐、海伦·潘德加小姐以及玛丽·凯瑟琳·布鲁斯小姐挤在舒福德小姐驾驶的里奥牌车子前排座位上。她们经过的时候,热情、傲慢的眼睛扫视着道路的两侧,显得趾高气扬,得意非凡。她们绕着自由大街兜了四圈。威利,再陪着我跳一圈华尔兹吧。 “乔治,你会不会跳舞?”尤金问他的伙伴,他的内心充满了自尊和恐惧。 “会的,”乔治·葛雷夫心不在焉地说,“会一点儿,但我不喜欢跳舞。”他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深思的目光。 “喂,阿金,”他说,“你觉得冯·詹克医生有多少财产?” 他困惑、羞怯地笑了笑,算作对尤金的回答。 “来来,”尤金说,“我跟你打赌,谁输谁买饮料。” 他们敏捷地穿过狭窄的街道,在午后愈加拥挤的交通中穿行。 “这里的交通状况越来越糟了,”乔治·葛雷夫说,“当初做城市规划的人没有一点眼光。再过十年,不知道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们可能会拓宽街道,你说呢?”尤金说。 “不会的,至少现在还不会。拓宽街道必须要把所有建筑朝后挪动才行。想一想,那要花掉多少钱?”乔治·葛雷夫若有所思地说。 “我们要是不那么做,”L.B.杜恩教授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犹如冷漠的警告,“他们下一步将会直接对付我们。有朝一日,你或许能见到军国主义的铁蹄踩在我们自己的头上,恺撒的部队很有可能踏着正步迈上这条大街。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 “我从不轻信这种谎言。”鲍勃·韦伯斯特先生粗鲁且无礼地说。他个头很矮,长着一张灰色、吝啬的脸庞,态度野蛮而恶劣。他的脸上似乎已经留下了慢性肠病的印迹。“在我看来,这都是宣传。他妈的这些德国人真厉害,就是这么回事,把他们打得开始求助援兵了。” “到了那一天,”杜恩教授态度坚决地继续说,“请记住我说的话。德国政府想要控制全世界。他们希望有朝一日全人类都处在克虏伯公司的枷锁和日耳曼文化的控制之下。人类文明的命运吉凶未卜。人类正处在生死的十字路口。我祈求上帝让我们美国有力量承受这次考验。我祈求上帝永远不要让这个自由的民族像比利人那样蒙受苦难,我们的妻儿不要被奴役,不要蒙羞,我们的孩子不要被屠杀。” “这场战争与我们无关,”鲍勃·韦伯斯特说,“我不会让我的孩子们越过大洋到3000里外的地方吃外国人的枪子儿。他们要是越洋上这里来,我马上会扛枪上阵,给予痛击。否则,就只管让他们在那里自相折腾吧。我说得对不对,法官?”他说完后转过身看着第三方——瓦尔特·C.纪特,他是联邦巡回法院的法官,曾经有幸成为葛罗夫·克里夫兰总统的密友。先人遗教,谨防战祸。 “你认识威勒家的孩子吗?”尤金问乔治·葛雷夫。“保罗和克立夫顿吗?” “对,”乔治·葛雷夫说,“他们都离家加入法国军队了。他们加入了海外兵团。” “他们加入了空军,”尤金说,“在拉菲埃脱空军分队。克立夫顿·威勒打下来六七个德国人。” “这里的孩子们大都不喜欢他,”乔治·葛雷夫说,“他们觉得他是个胆小鬼。” 尤金听了这话有些不大自在。 “他多大年纪了?”他问。 “他已经成年了,”乔治说。“22或23岁吧。” 沮丧之余,尤金盘算着自己立功成名的时机。 “但幸运的是,”纪特法官继续审慎地说道,“在白宫有一位值得信赖的政治家,他高瞻远瞩、远见卓识。我们都应该相信他的领导能力,在语言与精神上都要严格遵守中立,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让这个伟大的民族再次卷入战争的痛苦和悲剧中去。”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开始低了下去,“愿上帝保佑!” 詹姆斯·布堪纳·佩蒂格鲁上校(佩蒂格鲁军事学院院长),正高坐在一辆敞篷马车上昂首经过,脑海里思索着古老的战争。他前面一位年迈的黑人马夫正驱赶着两匹健壮的棕色大马。空气里传来一股马儿和汗湿皮革的气味。那位老黑人用皮鞭轻拂着马屁股让马儿小跑着,嘴里还不停地吆喝着。 佩蒂格鲁上校坐在车上,身上裹着一条厚毯,肩上披着一件灰色的“联邦”军斗篷。他身子朝前弯着,把年迈、笨重的身体压在一根光亮的拐杖上,一双满是斑点的手紧握着镶银的杖头。他威风凛凛的脑袋雄赳赳地左右摇晃着。他口中念念有词,犀利的目光扫视着拥挤的人群。他不愧是一位英武、优雅的骑士。 他低声咕哝着。 “老爷?”黑人边说,边拉住了缰强,回过头来。 “继续!继续走,你这个浑蛋!”佩蒂格鲁上校说。 “好的,老爷。”黑人说。他们又开始继续前行。 在伍德药店门前徘徊的年轻人中,佩蒂格鲁上校的目光落在两位军校学生身上。这两位年轻人满脸青春痘,下巴松弛,肩头耷拉着。 他厌恶地低声咕哝着。不一样了!不一样了!一切都不同了!回想自己当年,峥嵘岁月,参加过重要的战事,佩蒂格鲁上校曾经亲自率领军校的学生,身先士卒。共有117人,先生,都不满19岁。他们个个奋勇向前……最后没有一位军官活下来……36名勇士全都活了下来……1789年以来……一定要继续下去……19位,先生……全都不满19岁……一定要……继续走……走下去! 他瘦削的双颊微微颤抖着。马儿嘚嘚地小步向前,绕过拐角不见了,橡胶车轮子留下平衡、轰隆隆的声响。 乔治·葛雷夫和尤金一起走进伍德药店,站在柜台前面。年长的侍者满面愁容地拿着一块湿漉漉的抹布擦了擦大理石台面上的水渍。 “想喝点什么?”他不耐烦地问。 “我想来杯巧克力牛奶。”尤金说。 “来两杯吧。”乔治·葛雷夫加上一句。 唉,真想痛饮一口地下陈酿的美酒! 25 的确,人类已经犯下了滔天大罪。在过去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尤金拼命维持中立。然而他的内心却不愿做个中立的人。现在看起来,人类文明的命运已经显得生死攸关了。 战争是在那年夏天的旅游旺季开始爆发的。当时南都旅馆房客已经爆满。在那段日子里,他最亲密的朋友是一位思维敏捷、有些神经质的老处女。她的名字叫克莱恩,已经在纽约市公立学校教了30年的英语。奥地利太子被刺之后,他们开始密切关注从世界各地不断涌来的流血惨剧。读完新闻后这位克莱恩小姐往往会义愤填膺,她又红又薄的鼻子气得不停地颤动着,从黯然、苍老的眼睛里闪烁出愤怒的火星。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事实上,在所有具有英国血统的民族里,对于英伦诸岛的忠诚和崇敬的莫过于美国那些教授英语这门高雅语言的女士们了。 尤金也很忠诚。当和克莱恩小姐同在一起的时候,他表面上显得既悲哀又惋惜,但其实在内心深处却战鼓阵阵,催人奋进。空中充满了号角的声音,他仿佛听到了大炮魔鬼般的轰响。 “我们必须保持公正,”玛格丽特·伦纳德说,“我们必须保证公正啊!”但是当她从报上读到英国参战的消息以后,不禁神情黯然,她的嗓音也像小鸟一样颤抖起来。她抬起头来,眼睛湿润了。 “啊,老天爷!”她说,“你瞧瞧发生了什么事啊。” “英国人真厉害!”希芭大声地说。 “上帝保佑他们!你有没有见到报上说他们派兵上哪个战场了?” 约翰·陶塞·伦纳德放下报纸,笑弯了腰,嘴角也流下了口水。 “老天爷,发发慈悲吧!”他气喘吁吁地说,“让浑蛋们全来吧!” 啊,哎呀——他们真来了。 那个夏天快结束的一段时期,尤金每天都不停地穿梭在学校和南都旅馆之间,因即将到来的胜利而兴奋、狂乱。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手脚,像一匹野马来回地奔跑着。他对战争的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迫不及待地读完以后便跑去向伦纳德夫妇或者克莱恩小姐做汇报。只要手头有报纸他就会读起来,一读到德军打了败仗他就会狂喜不已。从大部分的新闻报道来看,他似乎觉得入侵者一直在溃败。蒙司一战,英军兵甲所至,德国兵四散溃逃、叽里呱啦乱叫。在马恩河前线,他们经不住法军的冲杀,一个个跪地求饶;总之,德军东逃西退,处处打败仗。后来有一天早晨,按理说德军该退到科隆了,但事实上他们却围住了巴黎。他们走错了方向。世界陷入黑暗之中。他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没法弄明白这件事,他不知道德军一路溃退、最后却兵临巴黎城下到底采取什么样的战略。这是一种新奇的战略。直到多年以后,尤金才明白当时德军方面也不是完全没有作战能力。 约翰·陶塞·伦纳德则不以为然。 “你等着瞧吧!”他信心十足地说,“你等着瞧吧,孩子。乔夫那个老家伙对战势了如指掌,这一切正是他期待已久的。这下德国人正好上了他的圈套,他们想跑也跑不了。”尤金却一头雾水,他不明白这位法国将军有何妙计,要先让德国鬼子兵临巴黎城下。 玛格丽特从报纸上抬起头,眼睛里饱含着不安的神色。 “看起来形势相当严峻啊!”她说,“听我说!”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从胸膛里涌起一股激情。然后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加了一句,“要是英国完蛋了,我们大家都得完蛋。” “上帝保佑英国!”希芭大声地喊起来。 “上帝保佑英国,阿金,”她拍了拍尤金的膝盖继续说道,“我一踏上英国那古老而亲爱的土地,我简直激动得不能自抑。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马上装着弯腰系鞋带,跪倒在土地上了。”她双眼潮湿,泪花闪烁,“上帝保佑英格兰这块土地吧,我当时真是情不自禁啊,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俯身在地,亲吻着她——我们祖先的这片热土。”说到这里,她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通红的脸颊流了下来。她忍不住大声地抽噎起来,但仍然接着说,“我心想,这是孕育了莎士比亚、弥尔顿和济慈的土地啊!我发誓,这也是我的土地!愿上帝保佑她!愿上帝保佑她!” 眼泪从玛格丽特·伦纳德的眼眶里静静地滚出来。一时间,她满面泪水,泣不成声。大家都被她的这一番情感深深地打动了。 “英国不会完蛋的,”约翰·陶塞·伦纳德说,“我们会等来好消息的!英国不会完蛋!你们等着瞧吧!” 在尤金的幻想里,一幅景象如烙印般浮现:两只友好的大手远隔大洋紧紧地握在一起,绿色田野上花团锦簇,令人目眩的、不断发展的仙境之城伦敦——伟大、灵秀、古老的街道错综复杂,人群摩肩接踵,错落有致的高楼大厦,山珍海味的美食,处处流露出浪漫的情调来。古怪精巧的帝国巨眼正光芒四射。 战争仍在继续,战争文学也开始出现了。玛格丽特·伦纳德给尤金送了很多新书。这些全都是年轻人的作品,讲述的是一些与恶魔生死搏斗、血染沙场的青年事迹。她用颤抖的声音向他朗诵卢珀特·布鲁克的十四行诗:“假如我战死疆场,只请记着我的这些……”,她又把唐纳德·汉基的小说《学子从军》放在他的手里说道: “读一读这本书吧,孩子。它会让你一辈子都感动的。这些青年都拥有坚定的理想。” 他读了这本书,也读了许多其他书,他的理想开始坚定起来。他加入了这个骑士团体。他的名字变成了尤金·格拉海德。于是,他踏上征途去追求“圣杯”。他写了十几篇个人回忆录,以一种平静、幽默、千锤百炼、英国式的含蓄笔调,把自己纯真无瑕的十字军精神毫无保留地全部倾吐出来。他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经过出生入死之后,走进了和平年代,虽然缺了胳膊,少了腿,或者瞎了一只眼,身体残废,但却受到人们的仰慕,名垂青史;有时候,他会在出征阵亡之前写下光辉的绝笔遗言;在盈盈的泪光里他读着自己的临终遗书,品味舍生取义的荣耀,期待编辑先生把这篇遗作收录编印为后世留作楷模。想到这里,他似乎见证了自己的英勇就义,忍不住在自己的躯体上洒下了两滴英雄泪。 本恩眉头紧皱,大步流星地走过伍德药店。当他经过瓷砖大门前那一群游手好闲的人们时,不由得轻蔑、厌恶地瞪了一眼,心中愤愤地说: “咳,我的天哪!” 在街道的拐角处,他皱着眉头等待波特夫人从邮局对面穿街而来。她步履轻缓、姿态摇曳婀娜。 他跟她约好过一会儿要在药房里碰面,然后便穿过大街,拐了个直角,沿着邮局背后的联邦大街走下去,在“内外科医师办公楼”的第二个入口处拐了进去,然后踏上了漆黑而吱吱作响的楼梯。房子里不知什么地方的水龙头没有拧紧,水滴滴落在一个乌黑潮湿的水槽里,发出单调的声音。他在二楼宽阔的过道里稍停了片刻,竭力控制自己紧张、狂跳的心。然后迅速朝前走了几步,迈进了J.H.考克医生的候诊室。室内空荡荡的,没有人。他蹙眉嗅了嗅室内的气味。整座办公楼里到处充满了消毒剂刺鼻、干净的味道。《生活》《法官》《文摘》和《美国人》之类的杂志零乱地堆放在候诊室的桌子上,看得出被无聊、焦急的手指多次翻阅过。这时候,屋里的内门打开了,医生助理雷伊小姐走了出来。她戴上帽子,正准备下班。 “您是不是想看病?”她问。 “是的,”本恩说,“他有空吗?” “是本恩吧,快进来。”考克医生边说边走到门口。他从嘴里取下又长又湿的雪茄,露出黄牙笑了笑:“没什么事了,劳拉,你可以回家了。” “再见。”劳拉小姐说完便离开了。 本恩走进考克医生的办公室。医生顺手把门关上,坐在零乱的写字台前。 “你躺在那张床上会更舒服些的。”他咧嘴笑着说。 本恩厌恶地看了看那张诊床。 “那张床上死过好几个病人吧?”他问。然后紧张地坐到办公桌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点起一支雪茄,再把燃着的火柴送到考克医生伸过来的熄灭了的雪茄烟头上。 “说吧,小伙子,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他问。 “我在这儿待腻了,”本恩说,“我想到别的地方去看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本恩?” “我想你早就听说了,考克,”本恩平静、轻蔑地说,“欧洲那里爆发了战争。也就是说,如果你看了报纸的话,早该知道这件事了。” “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这件事,本恩,”考克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我倒是常读一份报纸,就是那份早报。我想他们还没有得到这条消息吧,”他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你想干什么,本恩?” “我想到加拿大参军去,”本恩回答,“我想让你看看我符不符合条件。” 考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嘴里取出长长的雪茄,若有所思地看着它。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本恩?”他问。 本恩猛然站起身走到窗前。他把手里的烟头丢进了窗外的院子。烟蒂落在水泥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转过身来,一张灰黄色的脸变得苍白而激动。 “看在基督的分上,考克,”他说,“我们这样活着到底为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吗?人活在这个世上到底为了什么?你是医生——应该明白这一切的。” 考克继续盯着他的雪茄,烟头又灭了。 “为什么,”他郑重其事地问,“为什么我应该明白?” “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活在世上为的是什么?他妈的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本恩气急败坏,嗓门越喊越高。他转过身气势汹汹地质问这位长者:“考克,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说话呀!别像个裁缝店里该死的木头人一样。你倒是说话呀?” “你想让我说什么?”考克医生说,“我是什么人,一个会揣测思想的人吗,一个巫师吗?我是你的医生,不是你的神父。我亲历过许许多多人的降生,也见证过许许多多人的辞世,至于他们生前死后会怎么样,我一无所知。” “我他妈的才不去理会这些东西呢!”本恩说,“我只想知道,人们生后死前到底为了什么。” “那么你知道得和我一样多,本恩,”考克说,“小伙子,你该找的不是医生,而是先知。” “人们只有生了病才会来找你,对不对?”本恩问,“他们都想恢复健康,对不对?你会尽你的全力为他们治病,对不对?” “不,”考克答道,“并非全对。不过我承认人们都希望我能竭尽全力治好他们的病,但是这跟你说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肯定都觉得这是值得做的事,”本恩说,“要不然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呢?” “人总要活命啊,不是吗?”考克咧嘴笑着说。 “这就是我要问你的,考克。人为什么一定要活着呢?” “为什么要活着,”考克说,“为的是每天在一家报馆工作9个小时,睡9个小时的觉,其他6个小时花在洗脸、刮胡子、穿衣服、去小馆店吃宵夜、在药店门口闲荡上,而且偶尔带上一位风流的寡妇上电影院去看弗兰西斯·布什曼的影片。一个人有这些理由难道还不够吗?假如一个人勤奋工作,作风正派,每个星期都能到房产公司存点儿钱,而不是把所有的钱乱花在抽烟、喝可口可乐或者库宾汉姆新衣上,那么总有一天他有可能给自己买上一套小房子住呢。”考克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带着崇敬之意。“他还可能会买一辆汽车,本恩,设想一下,他开着自己的汽车,想到哪儿去就去哪儿,可以把这里所有该死的山头都转个遍。他会生活得很幸福、很幸福。他可以到青年会去锻炼身体,只想正经事。他可以娶一位端庄贤淑的女人为妻,再生上一堆懂事的儿女,所有的孩子都加入浸礼会、卫理公会或者长老会,在州立大学接受经济学、商业法或者美术方面良好的教育。人这一辈子需要做的事可多着呢,本恩。这些事情能让你整天忙得闲不下来。” “你真是聪明透顶,考克,”本恩皱着眉头说,“你的话真的快把我的大牙笑掉了!”本恩故意伸直了他的驼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究竟行不行?”他局促不安地笑了笑,问道,“你看我这身体当兵行不行?” “让我瞧瞧。”考克医生慢条斯理地说完后开始给他检查起身体来。“脚嘛,有点儿朝里翻,但是脚板骨还不错。”他紧紧地盯着本恩的那双黄皮鞋说。 “有没有什么问题,考克?”本恩说,“难道要用脚放枪不成?” “你的牙怎么样,小伙子?” 本恩张开他那薄薄的嘴唇,露出两排洁白坚硬的牙齿。就在这当儿,考克医生冷不防用他烟黄的手指在他的肋骨穴位处快速捅了一下,本恩挺起的胸膛立即瘪了下去,干咳着挤出几声笑来。考克医生则转回写字台,拿起他的雪茄。 “怎么样,考克?”本恩问,“你觉得怎样?” “得了,小伙子,检查结束了。”考克说。 “喂,究竟怎么样?”本恩有些紧张地问。 “什么怎么样?” “我的身体行吗?” “当然没问题。”考克说。他转过身,手里的火柴还在燃烧。“谁说你不行?” 本恩皱着眉头紧盯着他,眼睛里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别再绕圈子了,考克,”他说,“我已经21岁了,这你是知道的。我到底能不能去?” “你着什么急嘛,”考克说,“战争离结束还早着呢。我们国家有可能很快就要参战了。为什么不再等上一段日子呢?” “这么说我是不够格了,”本恩说,“我到底有什么问题,考克?” “什么问题都没有,”考克谨慎地说,“只不过身体瘦了点儿。你是不是有些劳累过度,本恩?你这身瘦骨架上需要多长点肉才行哪,小伙子。别成天坐在小馆子的板凳上一手拿烟,一手端咖啡了,这样是长不胖的。” “我到底行不行,考克?” 考克那瘦长的骷髅头龇开两排黄牙笑了笑。 “行啊,”他说,“你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本恩。你是我认识的人中最行的一个。” 本恩从考克医生那布满血丝、疲惫的眼睛里读出了真正的答案,这时候他自己开始有些害怕了,但是嘴里却讥讽地说: “多谢你了,考克医生。你真帮了大忙了。我非常感激你给了我这么多的帮助。作为医生,你可以算得上是出色的一垒手了。” 考克咧嘴笑了笑。本恩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他走出大门,在街上正好碰见了走向报馆的哈利·塔格曼。 “出什么事了,本恩?”哈利·塔格曼问。“身体不舒服吗?” “没什么,”本恩回答,皱着眉看着他,“我刚去打了一针六○六。” 他沿着大街向前走去,去找波特夫人。 26 尤金刚满15岁的一年是他在伦纳德私立学校读书的最后一年,这年的秋天他到查尔斯顿去作短期旅游。他找了一名替补替他送报。 “来吧,小子!”迈克斯·艾萨克喊道,他和尤金偶尔还会见到面。“我们痛痛快快玩一趟吧。” “对啊,哥们!”马温·包顿附和道。马温的母亲负责此次旅游的组织工作。“在那里还能买到啤酒喝呢。”他又嬉皮涎脸地附加了一句。 “你可以在棕榈岛的海里游泳,”迈克斯说完后又十分认真地补充道,“还可以到海军基地去看军舰呢。” 尤金一直期盼着长大,因为到时候他就能报名加入海军了。他经常眼巴巴地读着那些征兵布告。他认识当地征兵处的所有海军官员。他已经熟读了相关的小册子,了解了很多与海军有关的知识和常识。比如海军里一名二等消防兵津贴有多少、一名无线电发报员以及各级别的军士工资有多少。这些他都弄得清清楚楚。 他的父亲是一名石匠。但是他并不想走他父亲的老路。他的愿望是加入海军去见见世面。海军里收入高,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学会一门技艺,而且还有好吃好穿的。这一切都是免费供应,自己一个子儿都不需掏。 “哼!”伊丽莎面带嘲弄的笑容说,“哎呀,孩子,你怎么想到要去旅行了?你可是我的小宝贝啊!” 他其实早已经不是她的“小宝贝”了,她有些神情紧张地微笑着。 “嗯,妈妈,”尤金回答道,“就让我去吧,只需要五天的时间。我有钱。”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 “你听我说!”伊丽莎说,她的嘴角处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等不到冬天过完,你就会用到那些钱的。一到冬天,你还得买双新鞋子,而且还要添一件温暖的大衣。你一定是觉得现在手头还有点钱。我才没闲钱去游山玩水呢。” “噢,我的天哪!”本恩短促地笑了一声,把手上的烟头扔进了今年首次生起的火炉中。 “你听我说,孩子,”伊丽莎神情严肃地说,“你一定要明白每一块钱都来之不易啊,否则以后连容身的地方都找不到。我想让你过得快乐,孩子,但是你可不能乱花钱呀!” “说得对,妈妈。”尤金回答。 “我的老天!”本恩叫了起来,“钱是他自己挣的,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他要是高兴把它扔到窗外,这他妈的也是他自己的事。” 她若有所思地把双手叉在腰间,凝视着别处,噘着嘴。 “嗯,我想你说得也对,”她说,“包顿太太会操心照顾他的。”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一个人到陌生的地方去。伊丽莎仔细地为他准备了一只旧提箱,然后在里面塞了一盒鸡蛋三明治。他晚上就要启程了。临行前他洗漱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兴高采烈地站在手提箱旁边,而母亲伊丽莎则站在一旁哭泣。她再次感到这个小儿子就要远离她了。他急着要出门远游的渴望情不自禁地流露在他的脸上。 “好好听话,”她说,“到那里以后可别惹是生非啊。”她仔细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朝远处张望着,然后弯下腰从长筒袜里取出一张5元的钞票来。 “别乱花钱,”她说,“我再给你一点,你可能用得上。” “过来,你这个小浑蛋!”本恩说。他皱着眉头迅速把尤金的领带系好,然后往下拉了拉他的背心,悄悄地把一张叠起的10元钞票塞进了尤金的口袋。“你一定要老老实实的,要不然我会好好收拾你的。” 这时候,迈克斯·艾萨克已经在街上打口哨了,他马上起身向他们走去。 包顿夫人一行共有6人:迈克斯·艾萨克、马温·包顿、尤金、乔西和露易丝,还有包顿夫人。乔西是包顿夫人的侄女,现在与她生活在一起。她身材瘦高,下巴外突,牙齿外龇,今年20岁。那位名叫露易丝的姑娘是一位女服务员。她是个矮小、丰满的小胖墩,性格热情、头发黑黑的。包顿夫人是一个皮肤暗黄、身材娇小的女人,长着一头蓬乱的褐色头发。她的眼睛是褐色的,看上去眼神黯淡,神情疲惫。她的职业是裁缝。她的丈夫是一位木匠,那年春天刚去世,她拿到了一点保险金。这就是她外出旅行的主要原因了。于是在黑夜里,他又一次坐上火车朝南方进发。 客车车厢里很热,而且满鼻子都是红色旧绒布座椅的气味。人们都困乏得打着盹,丧钟的哀鸣和火车停车时的刹车声都让他们非常不舒服。从不远的地方依稀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孩子的母亲是一位面容憔悴、头发扎成一束的山里女人。她把前座的椅背转过来,在上面铺了一张报纸,然后把孩子放在上面。孩子的身上裹着脏兮兮的外套和粉红色的带子。那张又瘦又脏的小脸透过襁褓向外张望着,哭了一会儿便睡着了。车厢前端坐着一个年轻的山里人,高颧骨、红面庞,身穿灯芯绒衣裤和皮绑腿,不停地剥着花生吃,随手把花生壳扔在过道的地板上,乘客们踩在上面发出刺耳的噼啪声。旅行团的几个孩子感到非常无聊,不时排着队到车厢的尾部去接水喝。地板上扔了许多被踩烂的卫生纸杯,厕所里散发出一阵尿臊味。 两个女孩子把座椅翻转过来,睡得正香甜。矮小的那位正张着红润的嘴唇,在温暖中甜蜜地呼吸着。 坐了一夜的车,大家都疲惫不堪,躺在那里头昏脑涨、双眼干涩。他们把鼻子紧贴在肮脏的车玻璃上,眺望着无垠的大地向车后急速地倒过去——茂密的森林、绵延不绝的田野、如巨浪一般起伏不定的大地,周而复始、眼花缭乱地在眼前交替出现——这一片美洲大地——粗犷、一望无际、没有定型。 尤金的思想沉浸在车轮发出的沉闷而带有魔力的催眠声中。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他感到自己的一生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迷失的世界之门。可是这扇门究竟在他的前方还是在后方?他是离开还是走进它?在车轮发出的节奏声里,他想起了伊丽莎嘲笑那些久远往事的声音。他看见了她的一举一动、她宽阔白净的额头、她双目中忧郁的阴影,而此前他早已经遗忘了这一切。本恩、甘特——他们陌生而迷惘的声音,他们悲伤的笑声,他们隐隐约约地浮现在他幻想中的绿色墙壁上,他们紧紧抓住并绞痛了他的心。慢慢地,他们那鬼影幢幢的绿色脸庞又悄然离去,失去了。失去了。 “咱们去抽根烟吧。”迈克斯·艾萨克说。 他们走到车厢的后面,站定在两节车厢之间掩蔽的平台上,点起烟来。 东方的天空透来迷蒙的晨光。遥远的黑暗已经被吞噬了,地平线尽头的天空显出一道道明亮的光芒。虽然仍然在黑暗的夜里,他们都远眺着那闪烁的曙光。他们从卷起的窗帘下看到了亮光。他们被截然分隔在两个世界里。再过一会儿,曙光像露水一般同大地轻轻融合在一起,周围呈现出一个灰色的世界。 东方的天空射出参差不齐的光芒。车厢里那位矮个子女侍者深深地呼吸,轻叹了一声,然后睁开了双眼。 迈克斯·艾萨克笨手笨脚地玩弄着手中的烟卷儿,眼睛看着尤金,心花怒放地怯笑着,同时还伸长了脖子,在硬领上转动着,满是细毛的脸上露出神经质般的滑稽模样。他棕褐色的头发又直又长,眉毛金黄。他的心肠非常好。由于他们都是小时候的老朋友了,他们二人相互对视,显得有些不太自然,双方都在回忆伍德森街度过的那些岁月。他们已经进入了青春的蠢动期,内心充满了各种困惑。锦绣前程正敞开大门等待着他们。他们感到了独立的荣耀。他们在心底互道珍重。 查尔斯顿市是忘川之滨一株扎了根的肥壮莠草,现在仍然生活在另一个时代里。这里的每个小时就像一整天,每一天就像一个星期。 他们到达那里的时候是在早晨。等到中午的时候,好像已经过了好几个星期。尤金盼望着这一天尽早结束。他们在国王街的一家小客栈里安顿了下来。这是一座古老的建筑,房间宽敞,客栈就开设在几家店铺的楼上。午饭过后,他们一起外出参观市容。迈克斯·艾萨克和马温·包顿马上转身朝海军基地走去。包顿夫人也随他们一起去了。尤金感到又困又瞌睡,于是答应随后再去找他们。 他们一走,他就脱掉鞋袜、外套和衬衣,跑到一间又大又暗的屋子里倒头便睡。屋外,和煦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直洒进来。时间就像10月里困倦的苍蝇懒洋洋地逝去了。 五点钟,小个子女侍者路易丝跑进屋来叫醒他。她也需要补睡一觉,所以没有出去玩。她轻轻地敲了敲房门,见没人答应,便轻轻推门走了进来,并随手关上了房门。她走到床边,望了望他。 “尤金!”她轻声地呼唤他。“尤金!” 他迷迷糊糊地嘟哝着,翻了一下身子。小女侍者笑了起来,坐在床边,弯下身轻轻地搔他的肋部,看着他被挠得一扭一扭的,觉得非常好玩。慢慢地他清醒过来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用手揉了揉眼睛,想以此来驱走睡意。 “什么事儿?”他问。 “该去找他们了。”她答道。 “到哪里去找他们?” “海军基地呀。我们答应要去那里会合的。” “噢,滚他的海军基地吧!”他咕哝道,“我宁愿在这里睡大觉。” “说得也是!”她深表同情地说。她懒洋洋地把两只小胖胳膊伸过头顶,打了个哈欠。“我太瞌睡了,到哪里都能睡得着。”说完两只眼睛别有用心地朝尤金的床上瞅了瞅。 一听到这句话,他马上清醒了,所有的感官也都警觉起来。他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一股热血涌上双颊,心儿怦怦地急跳着。 “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路易丝笑吟吟地说,“整个这一层楼再也没有别人了。” “你要是觉得困乏的话,为什么不躺下来睡一会儿?”他问她。“到时候我会叫醒你的。”然后又柔情地、带着骑士般的风度加了一句。 “我的那间屋子太小了,又热又闷。我睡不着就起来了,”路易丝说,“你的这间屋子又大又凉快,真不错啊!” “是啊,”他说,“这张床又大又好。”接下来,他们都默不作声了。 “那你什么不就在这儿躺上一会儿呢,路易丝?”他低声、颤抖地问。“我现在就起床,”他匆忙补充道,一边坐起身来,“我会叫醒你的。” “啊,不用了,”她说,“那我可太过意不去了。”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她用欣赏的眼光看着他瘦长而年轻的臂膀。 “我的天哪!”她说,“我觉得你的身体好壮实呀。” 他孔武有力地弯起膀子,显示出长条状的肌肉来,然后又挺起了胸脯。 “我的天哪!”她说,“你今年多大了,阿金?” 今天他刚刚15岁。 “快16了,”他回答,“你多大了,路易丝?” “我18了,”她说,“我猜你一定是个经常让女孩子伤心的人,是不是,阿金?你交过几个女朋友?” “噢——我不知道,没有几个。”他实事求是地说。他很想说话——非常想说疯狂、挑逗、不正经的歪话。他要用一本正经、老实巴交的口吻,暗示出自己的情欲,并以此来挑逗她。 “我想你一定喜欢高个子的姑娘,是不是?”路易丝说,“不过高个子男人不会喜欢我这样的小女人的,是不是?”她说得很快,“你永远不会明白的。有人说差异越大,吸引力越大。” “我不喜欢高个子的姑娘,”尤金说,“她们长得太瘦了。我喜欢像你这样身材好看的矮个子姑娘。” “我的身材不错吧,阿金?”路易丝边说,边伸出两只胳膊,面带着微笑。 “是的,你的身材很好看,路易丝——漂亮极了,”尤金认真地说,“我喜欢的就是你这种身材的人。” “我的脸一点都不漂亮。我的脸长得很难看。”她挑逗地说。 “你的脸一点也不难看。你的脸很漂亮。”尤金肯定地说。“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脸蛋并不重要。”他又加了一句,话里含着弦外之音。 “你最喜欢的是哪一部分,阿金?”路易丝问。 他慎重、严肃地想了一会儿。 “嗯,”他说,“女人的大腿必须要好看。有时候女人脸蛋虽然不好看,但是大腿却很美。我见过的最美的大腿,要数一个混血女人的了。” “比我的腿还要美吗?”女侍者笑嘻嘻地问。 她慢慢地交叉起双腿,露出系着丝袜的脚踝来。 “这我说不上,路易丝,”他用一种评判的眼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我看不到多少呀。” “这样够了吗?”她把她的紧身裙子拉到了小腿处。 “还不够。”尤金说。 “这样呢?”她把裙子一直拉到了膝盖上面,露出了丰腴的大腿,腿上系着丝织的吊袜带,饰有丝质褶边和红色玫瑰饰物。她伸出小腿,不好意思地把脚趾向里转了过来。 “天哪!”尤金两眼盯着她的吊袜带,“我以前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吊袜带。太漂亮了,”他大声地咽着口水,“穿着这玩意儿不会弄痛你吗,路易丝?” “呃——呃,”她应答着,觉得有些迷惑不解,“为什么会弄痛我?” “我担心它会勒到你腿上的皮肉里去,”他说,“你瞧,我自己的弄得太紧时就会痛的。” 他把他的裤管拉了起来,让她看他那条长着稀毛的大腿上的袜带。 路易丝看了看,还用一只胖乎乎的手郑重其事地摸了摸。 “可是我的这个一点儿都不痛,”她边说边用手拉起吊袜带,一松手又让它弹了回去,“瞧!” “真的,”他声音颤抖地说,“我明白了。” 她圆胖、青春的身体紧紧地向他压了过来,她温暖而年轻的脸盲目地向他的脸上贴。他像喝醉了酒一样眩晕起来,低下头生硬地把嘴凑在她微微张开的嘴唇上。她重重地仰倒在枕头上。他那张干燥、笨拙的嘴没头没脑地亲着她的嘴、她的眼皮,又在她的脸和脖子周围不住地亲着。他的手胡乱地在她胸前的扣子上摸着,但是粗笨的手指怎么也解不开扣子。她昏迷不清地伸出光滑的手,帮助他解开了她的衣扣。他抬起通红的脸,在她的耳边轻声颤语着,但是他自己却不知所云。 “路易丝,你是个好女孩。一个漂亮的女孩。” 她的纤指缓缓地伸进了他的头发,又把他的脸拉到自己的乳房上,当他吻她的时候,她轻声地呻吟起来,双手紧紧抓着他的头发。他双臂搂抱着她,把她紧紧地拥在杯里。他们两人青春、湿润的嘴唇激烈地吸吮着、狂吻着,似乎要把对方一口吞下去似的。他们就这样毫不知足、忘情地拥抱着,融成了一体,并从亲吻中消解了最后的一滴欲望。 他伸展四肢匍匐在她的身上,被激情烧得六神无主,亢奋得难以自抑。他听见狂热、难以表达的欲望在呼喊,感到一种无处释放、情窦初开的迷醉和激动。但是他也觉得害怕——不是怕社会的指责,而是怕对方发现自己的无知,怕自己的性无能。他含混不清、粗野地对她说个不停,连自己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你要我做吗?路易丝,你要我做吗?” 她把他的头拉进自己的怀里,喃喃地问: “你不会叫我伤心的,对吗,阿金?我的宝贝,你不会做出让我伤心的事吧?万一出了什么事……”她迷迷瞪瞪地说。 听了这句话后,他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我不能做第一个。我不想做第一个让你失身的人。我从没有糟蹋过一个处女。”他嘴里胡言乱语起来,迷糊的大脑依然告诫自己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恪守的骑士准则。“喂,你瞧,路易丝!”他猛地摇了摇她的肩膀——她看起来仍然沉醉未醒。“你得向我说一说你的从前。那种事情我决不会干的!我也许是个坏蛋,但是我从没有干过那种事。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他的声音越来越尖锐,他的脸剧烈地抽搐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喂,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我是不是你第一个相好的?你得告诉我!你以前究竟有没有干过——干过这个?” 她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她笑了一下。 “没有。”她说。 “我也许是个坏蛋,但是那种事我决不会做的。”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变得语无伦次、不知所云。他剧烈地喘息着,声音结结巴巴,面容也因为痛苦扭曲起来,挣扎着想找话说。 她猛地坐起身来,用两只温暖的胳膊搂着他,开始安慰他,抚摸他。她往下拉着他,让他贴在自己的胸口上,并用手抚慰着他的头发,恬静地和他说着话。 “我的宝贝,我知道你不会干那种事的,我知道你不会的。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哎,我的乖乖,你太兴奋了。你瞧,你的身子抖得像一片树叶似的。你是个很容易兴奋的人,我的乖乖,不要紧。你的神经太紧张了。” 他忍不住伏在她的怀里哭了起来。 等他慢慢平静下来以后,她面带笑容轻轻地吻了他。 “快把衣服穿上吧,”路易丝说,“如果要出去找他们的话,我们现在就得动身了。” 在慌乱之中,他抓起包顿夫人扔在地下的一双高跟无带女鞋,直往自己的脚上套。路易丝爆发出圆润的笑声,又把手指伸进了他的头发。 他们在海军基地既找不到包顿夫人母子俩,也找不到迈克斯。一位年轻的水兵带领他们参观了一艘驱逐舰。路易丝攀着扶手踏上铁梯,一步一步有节奏地走了上去。丰满的大腿在裙子底下清晰可见。她毫不顾忌、目不转睛地盯着舱壁上贴着的一张从《警察公报》上剪下来的舞女图片。那位年轻的水兵有意把眼睛向上翻了翻,露出既天真又不老实的表情,然后他使劲冲尤金眨了眨眼睛。 他们走在“俄勒冈”号驱逐舰的甲板上。 “这个是做什么用的?”路易丝指着用铜钉钉出来的海军上将杜威的脚印问。 “这是美西战争中他指挥作战时站过的地方。”水手说。 路易丝把自己的小脚放在巨大的脚印上。水手冲尤金眨了眨眼。准备好了就开火,葛利德里。 “她是一个不错的姑娘。”尤金说。 “说得对,”迈克斯表示同意,“她是一位很规矩的淑女,”他不好意思地伸了伸脖子,眯着眼睛说,“不知道她有多大了?” “她18岁了。”尤金说。 马温·包顿盯着他。 “你疯了!”他说,“她都21岁了。” “不对,”尤金说,“她18岁。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不管怎么说,”马温说,“她决不会是18岁。她21岁了。我很清楚。我们一家人认识她已经有5年了。她18岁的时候生过一个孩子。” “啊!”迈克斯·艾萨克大声地叫起来。 “真的,”马温·包顿说,“是一个旅行推销员惹的祸,后来那家伙跑掉了。” “啊!”迈克斯·艾萨克又叫了一声。“他没有娶她,也没有想过其他办法吗?” “没有,”马温说,“那个家伙什么都没管就溜掉了,现在她的家人帮她带着孩子。” “我的乖乖!”迈克斯·艾萨克缓缓地吐出了这么一句。然后,他满脸严肃地加了一句,“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应该抓去枪毙才对。” “说得是!”马温·包顿表示同意。 他们沿着炮台闲逛了一会儿,接着又参观了卡米洛特遗迹。 “这些全是古老的历史遗迹,”迈克斯·艾萨克说,“这些房子在那个年代可以算得上非常了不起的建筑了。” 迈克斯羡慕地看着那些房子——铸铁大门。他童年时期偏爱破铜烂铁之类的东西,此刻他的兴趣再一次被唤醒。 “这些古老住宅都具有南方风格。”尤金满怀敬意地说。 海湾里风平浪静,平静的水面上散发出一股青苔的臭味。 “他们把这里给荒废掉了,”马温说,“现在已经没有南北战争以前那么大了。” 诚然,诸位请听,只要南方人一天不死心,阿帕玛托克斯之役,重建时代以及黑人议会的惨痛经验就不会被忘记,我们这一代人发誓用血肉之躯捍卫那些先人遗留下来、正受到威胁的神圣传统。 “其实他们也需要北方人前来投资。”迈克斯·艾萨克很贤明地说。他们到处都需要投资。 一位头戴小巧、无边女帽的老夫人,在一位神情专注的黑人女佣的搀扶下,从一所古老的住宅里走了出来,走到高高的阳台上。她坐在门廊的摇椅里,茫然地凝望着太阳。尤金同情地看着她。很可能她的孝子贤孙还没有向她通报南方已经战败的消息。这些后辈们联合起来,鼓起勇气来瞒骗她。他们宁肯自己节衣缩食,也要让她老人家跟过去一样养尊处优。她每餐吃的是什么?毫无疑问,都是鸡翅之类精致的菜肴,还有一杯陈年雪利酒。在这期间,她家里那些世代传下来的珍品,都瞒着她被一件一件地典当出去或者变卖掉了。幸好老太太的一双眼睛几乎失明了,看不见家道中落。情形也真凄凉,不过,难道她不会时而怀想起当年那些风花雪月的良辰美景、那些英雄精神受人推崇的盛世时光吗? “你们看那位老太太。”马温·包顿轻声说。 “不用问,她一定出身名门,”迈克斯说,“我敢保证她一辈子从没有劳动过。” “名门望族,”尤金轻声地说,“南方的贵族。” 一个老黑人经过他们的身边——两腮长着花白的胡须,显出和蔼可亲的样子。他是南北战争之前典型的老头形象。上帝保佑我们,在这样不幸的年月里,再也找不到几个这样忠实的人了。 尤金想起人类蓄奴的美好传统来,他母亲娘家的祖先当年曾在战场上奋不顾身地维护过这个传统,虽然他们自己并不蓄养黑奴。“感谢老天爷吧,老摩西并不愿意做自由的黑奴。失去了东家他怎么活啊?他宁愿永生永世地服侍他们,也不愿跟那帮自由的黑奴活活地饿死啊。哈,哈,哈!” 仁慈博爱。以前的人真正是菩萨心肠。他的眼睛里涌出一滴同情的泪珠。 他们乘着小船穿过海面前往棕榈岛。当小船翻卷着浪花,绕过那座砖砌的圆形萨姆特堡时,马温·包顿说: “他们的人比我们多。要是人数相当的话,我们一定能打垮他们的。” “他们并没有打败我们,”迈克斯·艾萨克说,“我们打垮了他们,但是自己也累得精疲力竭了。” “我们只是战败了而已,”尤金心平气和地说,“并没有被打垮。” 迈克斯·艾萨克默默地注视着他。 “啊!”他叫了一声。 他们下了小船,乘坐一辆公共汽车朝海边开去。在炎热的夏天,大地被晒得又干又枯,树叶上蒙着一层灰尘。车子咔嗒咔嗒地开过一些简陋的出租屋,那些房子全都安静地蹲在沙地里,接受着太阳的炙烤。这些房子又小又廉价,就像一群小虫令人生厌,都千篇一律地挂着小招牌,什么“衣食可避湾”“海景苑”“栖居港”“大西洋酒店”等等。尤金看着这些,读着这些饱经风雨、滑稽风雅的名字。“世界上到处都是招租的公寓客栈。”他自言自语着。 一阵初秋的热风吹过低矮的棕榈树,长长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在他们眼前出现了一架生了锈的巨型“费里转轮”。圣路易博览会,他们到了海滩游艺场了。 马温·包顿从车上跳了下来,看起来精神很好。 “最后下水的是王八蛋!”他一边喊,一边朝浴场的更衣室跑过去。 “老K!我手上有老K了,小子。”迈克斯大声地喊着。他高举的手指在空中形成交叉。海滩上空荡荡的,只有两三家摊贩懒洋洋地正在开张营业。天空一片晴明,没有一丝云彩,就像一个青花瓷碗扣在他们的头顶上。海岸线如翡翠一般光滑闪亮,波涛汹涌奔来,混浊地翻腾着,和着阳光和沙粒,变成了土黄色。 他们沿海滩缓步朝浴室走去。海水平静、持续的涛声在他们耳边奏着孤独的音乐。他们张望着海面上那翻腾的光芒。 “阿金,我想加入海军,”迈克斯·艾萨克说,“你也跟我一起去吧。” “我的年龄还不够呢,”尤金说,“你的年龄也不够。” “到11月我就16岁了。”迈克斯·艾萨克辩解道。 “16岁也不合格呀。” “我想撒谎蒙混过去,”迈克斯·艾萨克说,“他们不会问的。你可以加入的,和我一起去吧。” “不,”尤金说,“我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迈克斯·艾萨克问,“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我要去上大学,”尤金说,“我要去读书,学习法律。” “你以后上大学的时间多的是,”迈克斯·艾萨克说,“退伍以后再去上学也不迟。在海军里他们能教会你很多东西的。他们会让你接受良好的训练。你还能到处周游呢。” “不行,”尤金说,“我不能去。” 他倾听着大海孤独的轰鸣声,难免有些心动。他似乎看见了奇怪、朦胧的面孔,繁茂的棕榈树叶,听见了亚细亚叮叮当当的声响。他相信航程的尽头一定会有港湾。 包顿夫人的侄女、那个女服务员乘坐下一辆街车也赶来了。在海水里浸泡了一会儿之后,他开始躺在沙滩上。在微风的吹拂下,他的身体轻轻地抖动着。他的嘴唇上带着一丝咸咸的海水的味儿。他舔了舔自己青春、洁净的嘴唇。 路易丝从滨海更衣室里出来,款款向他走过来。她走得趾高气扬,贴身的泳衣使柔和的身体曲线尽现出来,她的腿上套着绿色的长筒丝袜。 在远处,绳子围起的界线之外,迈克斯·艾萨克抬起白皙、粗壮的胳膊,敏捷地钻进了排山倒海而来的绿色浪花中。他的身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绿色的光亮。过了一会儿,他从水里站起身来,揉了揉眼睛,然后摇晃着脑袋想把耳朵里的水甩出来。 尤金拉着女服务员,与她一起步入水中。她缓步前行,嘴里叽叽喳喳轻声叫着。起伏的波涛翻卷而来,突然拍在她的下巴上,使她呛了一口水,透不过气来。她惊叫一声,紧紧揪住他不放手。经水浪一激,他俩便快乐地迎着浪头,在水中尽情嬉戏起来。趁她在水中双眼未睁开之际,他一把搂住她,富有青春活力的咸嘴唇拼命亲吻着她。 不久,他们从海里归来,踩过湿湿的海滩,走在温暖、松软的沙子里,湿漉漉的身子舒服地躺在温暖的沙滩上。女服务员浑身颤抖,他把沙子堆在大腿和腰臀上,半个身子都快埋进沙里了。他俯下身子,将颤抖的嘴唇放在她的香唇上,不断地亲着。 “我喜欢你!我太喜欢你了!”他说。 “他们跟你谈论我什么了吗?”她问道,“是不是在谈论我?” “我不会在乎的,”他说,“我才不在乎那些呢。我喜欢你。” “亲爱的,等你开始交女朋友的时候,你就想不起我了,你会忘了我的。有朝一日你见到我都认不出来了。你认不出我的。你会同我擦肩而过,连招呼都不会打的。” “不会的,”他说,“我会永远记着你的,路易丝。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此刻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大海的轰鸣。她亲了亲他。他们都是山里长大的孩子。 9月底他返回家中。 10月,甘特在本恩和海伦的陪同下,离开家乡前往巴尔的摩去看病。他的手术耽搁得太久了,现在已经到了非做不可的地步了。近来他的病情每况愈下。经过长期不断的病痛,他的身体已经虚弱不堪,心里也充满了恐惧。 他常常在半夜爬起身来,大声地叫喊着,想用这种办法抑制内心的恐惧。他的喊叫声惊动了全家人。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刀子!刀子!……你看见刀影了吗?……在那儿!那儿!那儿!” 他学着演员布恩的艺术风格,向后退了一步,用手指着子虚乌有的顽敌。 “你们没看见他就站在阴影里吗?你终于要把我这个老头子带走了吗?……瞧,他就站在那里——这个残忍的阎罗王——我早就料到他会来的。耶稣啊,发发慈悲救救我吧!” 甘特躺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泌尿科的一张长病床上。一位神情愉快的矮个男子每天都会轻快地走进病房查看他的病情记录。他情绪欢快地和他交谈几句,然后就离开了。他是全国最棒的外科医生之一。 “别担心,”护士鼓励地说,“这种病的致死率只有4%,从前是30%,全都是他的功劳。” 甘特呻吟着,一双大手牢牢地控制在女儿有力的手掌里。 “不用害怕,老爸!”她说,“做完手术以后,你的身体就会跟以前一样健壮了。” 她用自己的生命、希望和爱心支持着他。等他们推着他走进手术室的时候,他几乎已经镇静下来了。 但是那位头发灰白、身材矮小的医生查看完病情以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熟练地做了切除手术。 “好了!”四分钟以后,他对助手说,“把伤口包扎起来吧。” 甘特患的是不治的癌症。 甘特高坐在五楼阳台的一张轮椅里,透过10月清新的空气,眺望着眼前迷雾蒙蒙、一直向远方舒展开去的城市。他看上去很干净,几乎弱不禁风,一丝快乐而宽慰的微笑挂在他薄薄的嘴边。他好像神情气爽,格外欣赏长雪茄的滋味。 “瞧那儿,”他边用手指着,边说道,“那就是我童年曾生活过的地方。杰夫·斯利特利老头开的旅馆就在那附近。”他的手指向那儿。 “好好追忆追忆!”海伦笑着说。 甘特想起了生活中许多烦恼的往事。对他来说,自己的生活经历似乎很陌生。 “等你出院以后,我们就去看看那些地方。后天他们就允许你出院了,你知道吗?你差不多彻底好了!”她大声地说完以后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次手术过后,我就完全健康了,”甘特说,“我觉得自己年轻了20岁哪!” “可怜的老爸!”她说,“可怜的老爸!” 她的眼睛湿润了。她把自己的大手放在他的脸上,把他的头搂在自己的胸前。 27 我的莎士比亚,快点起来吧!他果然起来了。这位诗人在新的世界里,变成了家喻户晓、人尽皆知的人物。他并不是某个朝代的诗人,而是名垂千古的伟人。当然,纪念莎翁诞辰300周年,也只有300年才会经历一次。从马里兰州到俄勒冈州,人们都虔诚地举行各种纪念活动。当81位国会议员被博学多闻的新闻记者问及最喜欢莎翁的哪一句诗时,他们马上应声引用波洛尼厄斯的台词回答说:“最高的真理,就是忠于自己。”《天鹅》已经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全国各地的中小学都在排演这出剧目,举行庆祝游行、征文活动来纪念他。 《独立》杂志刊登了詹多斯所绘的莎士比亚肖像,尤金把它撕了下来,钉在他后面屋子刚刚粉刷过的墙壁上。后来,由于深受大家广泛引用本·琼森赞美之词的影响,他又在画像的下方潦草地写了几个歪歪倒倒的大字:“我的莎士比亚,起来吧!”画像上莎翁的脸显得很胖,“从没有见过这么愚蠢的脸呢”——正瞪着眼睛率直地盯着他,颌下的山羊胡子显得既土气又自负。在他非凡风采的照耀下,尤金开始埋头于散乱的稿纸中,打算撰写一篇纪念文章。 他的秘密被人发现了。由于他不够谨慎,在离开房间的时候把诗人的画像留在了墙上。等到他返回的时候,本恩和海伦已经看到了那幅画像,也看到画像上的题词。从此以后,不管有什么事叫他——吃饭、接电话、出去跑腿等,总能听到富有诗意的叫喊声: “我的莎士比亚,起来吧!” 他满面通红,又怨又气,只好乖乖地起来。 “请我的莎士比亚把饼干递过来,好不好?”或者,“可不可以劳驾我的莎士比亚,给我递一下牛油?”本恩经常皱着眉头,这样开他的玩笑。 “我的莎士比亚!我的莎士比亚!您是否还想要一份苹果馅饼?”海伦说完后又后悔地笑了笑,接着又说:“真是罪过!我们不应该拿可怜的小孩子开玩笑。”她笑着用手挠了挠自己又长又直的下巴,眼睛望着窗外,茫然且心怀歉意地笑着。 尤金在文章里写道:“他的艺术是全世界共有的。他能透彻、全面地理解人生;他智慧海洋里的浪花拍打着所有思想的岸边。他集中了人类各行各业的全部智慧:律师、商人、军人、医生、政治家。具有科学头脑的人无不赞叹他渊博的学识。在《威尼斯商人》一剧中,他像一位业务娴熟的法律专家,把最艰深的法理剖析得透彻无比;在《李尔王》一剧中,他居然大胆地开出了对症处方,说睡眠是治疗年迈国王神经错乱的良方。‘忧心使人像脱了线的衣袖,只有睡眠才能缝补。’就以这一行台词,即可表现他在300年前已经预见到了现代科学最新的研究成果。他笔下的人物全都具有极大的同情心,而且个个丰满、生动。他和剧中的人物共同欢笑,而从不嘲笑他的人物。” 尤金凭这篇作文获得了奖章——一块古铜或别的什么更为结实的金属制成的奖章。上面压印着诗人模模糊糊的侧面像,还有“W.S.1616—1916”一行字。真是漫长、富有意义的一生啊。 莎士比亚戏剧人物露天游行庆典的构想既简单又完美。此次活动的策划人是乔治——乔治·B.洛克哈姆博士,据说他曾经在本恩·格里特剧组里担任专业演员。所有的台词都由他执笔,因此,所有的台词也都为乔治·B.洛克哈姆博士撰写。洛克哈姆博士担任此次“历史之声”露天游行的主持人。阿尔特蒙所有参加表演的天真中小学生们个个都像哑巴一样,默默地排着队,在他的指导下进行表演。 尤金饰演“哈尔王子”。演出的前一天,他的戏服才从费城运到。在约翰·陶塞·伦纳德老师的指导下,他穿上了那一身行头。装扮完毕后,他不好意思地站在学校的走廊上,接受老师的检查,他用手指拨弄着身上的铁皮佩剑,眼睛疑惑地看着腿上那双粉红色的长筒袜,袜子的长度只有他那两条细长腿的四分之三,还有大约六英寸多的大腿精光地暴露在外面。 约翰·伦纳德老师郑重其事地打量着他。 “喂,孩子,”他说,“让我瞧一瞧!” 他抓住丝袜的顶端,朝上用力拽了拽,除了把袜子拉脱了几根线之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效果。于是约翰·陶塞·伦纳德老师不禁大笑起来。他简直难以自抑,直笑得弯腰捧腹,顺着走廊的栏杆无助地滑倒在地,过了好长时间才透过气来,喉咙里满是浓痰唾沫,嘴巴还不停地呻吟着,很久才恢复过来。 “噢——噢,我的天哪!”他喘着气说,“对……对不起!”他喘着气,看着他学生满是气愤的脸。“我还从没有见过这么滑……滑稽的事……”话音未落,他再次瘫软得说不出话来。 “让我来帮帮你吧,”艾米小姐说,“我正好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她递给他一件宽松肥大、绿色亚麻布缝制的小丑套装。这是以前在万圣节聚会上用过的行头。尤金穿在身上显得又松又长,裤脚一直拖到了足踝上。 他无奈、迷惑地望着艾米小姐。 “这不太合适吧?”他问她,“哈尔王子从来不会穿这种装束的,对不对?” 艾米小姐看了看,接着她高耸的胸脯开始起伏起来,圆润的女低音发出了一阵笑声。 “是的,没错!棒极了!”她大声地喊道,“不管怎么说,哈尔王子正是这副打扮。谁都看不出来,孩子!”她笑得往后面的藤椅上一仰,沉重地跌坐了进去,椅子被压得嘎吱直响。 “噢,我的天哪!”她不停地呻吟着,眼泪都笑出来了,“我还从没有见过……” 游行庆典是在草坡环绕的“庄园”举行的。乔治·B.洛克哈姆博士站在碧绿的低洼处——就像一个圆形的露天舞台。他的观众全部环坐在四周的草坡上。当一大队穿着奇装异服的学童,装扮着诗词作品、戏剧中的人物,从草坡上浩浩荡荡地走来,并经过洛克哈姆博士的时候,他开始用格律工整的叙述诗把每个人物尽情描述一番。博士本人穿着英国“复辟时代”的装束——这是他从心底一直非常推崇的一个时期,因为这种服装可以显露出肌肉发达的小腿魅力。他两条粗壮的大腿被裤子的褶边掩住了。 尤金站在草坡上边的大路上等着,他的前面有一排树墙。这时候正是风和日丽的5月初。站在他身旁和他一同等候上场的是“博士”汉斯(饰福斯塔夫)。他坚强的小脸笑嘻嘻的,就像猴子一样,身上的戏服里塞满了棉花假充胖子。他咧着嘴笑着,还时而挥拳捶向自己浮肿的大肚子,每次捶过之后都会留下深深的凹印。 他冲尤金做了个鬼脸说道: “喂,哈尔王子!你的样子可真他妈的难看。” “你也不见得有多好看,杰克。”尤金回敬他。 站在他背后的裘里斯·阿瑟(饰麦克白),拔出剑来向他挥舞着。 “我向你挑战,哈尔王子!”他说。 在刺目的阳光下,两个人的铁皮宝剑快速地碰撞在一起。其他扮演莎翁戏剧人物的演员,全都东倒西歪地躺在草坡上,像一群鸟儿叽叽喳喳地说笑不停。裘里斯·阿瑟一剑刺过来,被尤金挡掉了。紧接着,他暗地里又反身一剑猛然刺向“博士”汉斯软绵绵的棉花肚皮。这一伙千古不朽的戏剧人物爆发出尖锐的怪笑声。 助理导演艾达·纳尔逊小姐怒气冲冲地从人群中跑了过来。 “嘘!”她大声地嘘着。“嘘——嘘!”她真的有些生气。整个下午,她就一直这样大声地嘘着。 这时候,罗莎琳德横坐在马背上,随着马蹄的迈步她的身体也优雅地摇晃着,她正朝这边走过来;她是女修道院里娇艳的小美女。她坐在马背上冲尤金嫣然一笑。他眼巴巴地望着她,把一切都忘记了。 在草坡下面的道路上,人群正在慢慢散开,三三两两地变成许多小小的碎片,只听见草坪的低洼处传来乔治·B.洛克哈姆博士的欢迎声。博士声音洪亮、热火朝天地开始致欢迎词。 可是与莎士比亚有关的活动还没有开始呢。走在游行队伍前列的人代表“过去与现在之声”——他们所象征的似乎与纪念莎翁的主题毫不相干——但为了商业利益,他们只好这样安排了。“过去与现在之声”已经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这一队列由史华兹堡百货商店的四位女店员组成,她们穿着端庄的薄衣纱裙,脚上穿着凉鞋,手里拿着公司的旗帜走了过去。博士以更加雄辩的五音步诗句描述: 公正的商业,文艺的姊妹。 汝等在人生的舞台上拥有一席之地。 游行队伍一队一队地走了过去:金斯堡女装店——“时尚的明镜,体型的模子”;布拉德利食品市场——“昔日波摩娜女郎恩赐的果实”,别克汽车行——“奥克塞斯和英第的战车。” 他们走过来走过去——就跟秋天小溪上方的薄雾一样壮观。 走在这批队伍最后面的是一排排队列整齐、人数众多的小天使。他们都是阿尔特蒙主日学校的学生,全都身穿白衣队服,手里紧握象征自由的小旗子,总数达2000面之多。谁也不知道这群上帝的小天使代表了历史上的哪次重大事件。他们开始朝低洼的地方走去,他们的老师们跟在一旁细致入微地看护着他们向前迈进。他们一边拍着手,踏着脚,嘴里还数着: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孩子们,快点走!” 当他们靠近洼地的时候,隐藏在树林里的乐队开始奏起了音乐,欢迎他们的到来。所奏音乐都是各个教派的圣歌:浸信会演奏的是一曲简洁的《古老的宗教》;卫理公教派演奏的是《在河边等你》;长老派演奏的是《万世的岩石》;圣公会演奏的是《耶稣,我灵魂的爱人》;一群犹太儿童掀起了音乐演奏的高潮,他们奏的是崇高的进行曲《前进吧,基督的战士》。主日学校的队列经过时,并没有引起任何笑声。整个演出中间隔了一个空当。 “哎呀,感谢上帝!”拉尔夫·罗尔斯在庄重、平静的气氛中粗声粗气地说。扮演莎翁剧中人物的演员大声地说笑着,喧闹地排着队列。 “嘘!嘘!”艾达·纳尔逊小姐又开始嘘了起来。 “去她的,她以为自己是老几呀?”阿瑟说,“像个蒸汽阀门似的!” 尤金这时候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学生维奥娜那两条曲线玲珑的秀腿。 “哇!”拉尔夫·罗尔斯习惯性地大声惊叹道。“大家快来,看看谁在这儿!” 她不偏不倚地向人群所在的方位投去火辣辣的一瞥,但是谁也不知她心里惦记着哪一个。 艾达·纳尔逊小姐看见博士正在向她传递某种暗示,于是小心翼翼地把队伍按照两人一组进行了分组,然后带队朝草坡下低洼处的舞台走去。 “威尼斯的摩尔人”(乔治·葛雷夫饰),不顾背后七嘴八舌的讥笑声,脸上带着羞怯、不自然的傻笑,步履蹒跚地朝坡下走去,难掩两条笨拙大腿带来的尴尬。 “别忘了告诉大家你是谁,”“博士”汉斯喊道,“否则别人还以为你是杰克·琼斯呢。” 小镇上的市民们第一次在春天里穿上了白衬衫,全都围坐在草坪上,一本正经地俯视着下面树丛里错误百出的小型喜剧;环绕的山峦、高踞其间的诸神,都在俯视与这座小城不相称的大剧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要是从象征意义来说,这一哲学的基本点就像本书的作者俯视书中发生的一切。 “该到你上场了,哈尔王子。”“博士”汉斯用肘轻轻地推了推尤金。 “快上场吧,小子。”裘里斯·阿瑟说。“你穿这套戏装演这个角色真是棒极了。” “他的这身打扮还真不错呀,”拉尔夫·罗尔斯说,“小子,你会把他们笑晕的。”他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他们朝草坪低洼处的舞台走下去,远远就听见观众们惊异的笑声,其间还伴着窃窃私语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响。在他们的前面,洛克哈姆博士刚刚介绍完“苔丝德蒙娜”,那位女演员优雅地向观众躬身行礼、谢幕,然后走下台去。这时候,博士开始介绍“奥赛罗”,这位扮演英雄奥赛罗的演员显得忸怩而愚笨,站在那里直发呆,等到折磨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才大步离去。接下来博士又把注意力转向了“福斯塔夫”,并且兴致勃勃、语调轻松地介绍这个挺着棉花大肚子的角色: 现在,悲剧一去无形踪, 小丑登场笑哄哄。 福斯塔夫,你这个老朽的弄臣、好色的老头, 害得君王终日嬉戏不问时政, 你凭嬉闹托词搅得举国天翻地覆—— 这时候观众的笑声越来越大,“博士”汉斯眯着眼睛看了看周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猛然滑稽地移动了一下因填塞了杂物而显得笨拙的身体,沙哑着嗓子冲站在一旁的尤金低声说道: “哈尔王子,你觉得怎么样?我他妈的演得还不错吧?” 尤金目送着他的伙伴离开了,满眼里都是绿色,面前模糊不清。这时候他才猛然感到一阵不自然的静默降临在乔治·洛克哈姆博士的脸上。“历史之声”暂时沉寂了。他的长下巴耷拉着,微张着嘴巴。 乔治·B.洛克哈姆博士吃惊地看了看左右,想得到别人的帮助。他转了转眼珠,乞求地望着坐在上边的艾达·纳尔逊小姐,但是她却把脑袋转向了另一侧。 “你装扮的是哪个角色呀?”洛克哈姆博士嘶哑地问,小心翼翼地拿一只多毛的手掌掩住了嘴巴。 “哈尔王子。”尤金回答,也同样是沙哑的声音,半掩着嘴巴。 乔治·B.洛克哈姆博士惊得倒退了几步。他们的问答已经清楚地传到了坐在前排观众的耳朵里。可是不等观众的笑声爆发出来,他已经镇定下来了: 锄强扶弱者的朋友和伙伴, 你大智大勇,人称哈尔王子—— 陡然之间,笑声从天而降,就像潮水一般汹涌澎湃,听起来粗野狂放、地动山摇。这场笑声淹没了乔治·B.洛克哈姆博士以及他口中的台词。笑声!笑声!笑声! 海伦在6月里出嫁——对未婚的女性来说,据说6月是神圣的时期,但是在这个月份里结婚的人很多,神的赐福也不一定保险无虞了。 5月的时候,她结束了巡回歌唱生涯,返回了阿尔特蒙。她曾经参加了亚特兰大歌剧周的表演活动,回来的时候取道汉德森,顺便探望了黛西和赛尔本夫人。正是在那里,她找到了自己的终身伴侣。 对她来说,这个男人并不陌生。多年以前,她在阿尔特蒙就跟他认识了。他曾经在那个地方短期生活过,当时是在伟大而仁爱的企业——“联邦收银机公司”做地区代理。之后,他又奉客户之命,带着他的生财和勤俭之道,全国各地到处游走。目前,他和妹妹、年迈的母亲住在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小城里。他的老母亲年老体衰,腿脚不便,但是她的食欲却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他对她们两人恪尽孝道,宽厚仁爱。“联邦收银机公司”为他多年的孝心尽责大为感动,遂给了他优厚的薪水,算作对他的褒奖。这个人的名字叫作巴顿。巴顿一家的生活过得很不错。 海伦秉承甘家人所特有的方式,出人意料地从外面返回了。某一天下午,就在全家人齐聚在南都旅馆的厨房里时,她却突然从天而降,推开了房门。 “嘿,各位好!”她招呼道。 “哎呀,我的老……老……老天,”卢克稍停了一下说,“看看谁回来了!” 两个人满心欢喜地拥抱在一起。 “哎呀,究竟怎么回事?”伊丽莎大声地叫了起来,把手中的熨斗放在熨衣板上,一时慌了手脚,不知道该如何走路了。她们俩互相亲了亲。 “我刚才正在想着你呢,”伊丽莎说完后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你突然回来,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意外。我早有预感了。我不知道你们把这种感觉称作什么——” 她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噢,我的天哪!”女儿开始抱怨起来,语气显得很愉快但也略带一丝愠意。“你别再拿彭特兰家的那套疯话来糊弄我了!我一听到这个就起鸡皮疙瘩。” 她边说边向卢克滑稽地使了一个眼色。卢克眨了眨眼睛,突然转过身狂笑起来,用手在母亲的胳肢窝下猛挠了一把。 “走开!”她尖叫起来。 卢克发疯般地哈哈大笑着。 “哎呀,你这个家伙!”她烦躁地说,“你简直疯了!” 海伦嘶哑地笑着。 “那么,黛西和孩子们都好吗?”伊丽莎问。 “我想都还不错吧,”海伦有些不耐烦地说,“哦,天哪!”她又笑了起来,“我可从没有见过这种人!光给他们买玩具和礼物,就花掉了我50块钱!而且他们连一声感谢都没有。黛西觉得这都是她应该得的!自私!自私!太自私了!” “我的天……天……天哪!”卢克护着姐姐。 她是个心肠很好的姑娘。 “我告诉你,在黛西那里,干什么事都得由我自己来掏腰包,”她气哼哼地说,“要不是非去不可,我根本不愿意在她那里多待一会儿的。我的大部分时间几乎都是在赛尔本夫人家里度过的。一日三餐也差不多都在那儿吃。” 现在,海伦比以前更加渴望独立了。她渴望拥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儿女。她再也不愿意听命于别人了,她的这个念头特别强烈。她付出的多,得到的回报却很少。 “哎呀,我这下子算是被套住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假装若无其事地说。 “被什么套住了?”卢克问。 “我总算要结束这一切了。”她说。 “上天保佑!”伊丽莎尖声地叫起来,“你还没有结婚,对不对?” “还没有,”海伦说,“但是马上就要结了。” 后来她给大家讲述了她跟那位收银机推销员休·T.巴顿之间的事。她说这个男人非常忠诚老实,心地非常和蔼善良,但是并没有提到伟大的爱情。 “他比我大10岁。”她说。 “嗯,”伊丽莎噘着嘴,若有所思地说,“这样的人一般都是好丈夫。”过了半晌,她又问:“他有没有房产?” “没有,”海伦说,“他挣的钱全被一家人花掉了。我告诉你,他们的日子过得可滋润呢。一年到头都雇了两个用人,那个老夫人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 “结婚以后你们打算住在哪里?”伊丽莎急切地问,“和他的家人住在一起吗?” “不,我才不会呢!我才不会呢!”海伦缓慢、坚决地说,“天哪,妈妈!”她不耐烦地说,“我想拥有自己的家。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这一辈子一直在服侍别人。从此以后,我该让别人来服侍服侍我了。我可不愿与七大姑、八大姨住在一起。坚决不行!”她强调了自己的立场。 卢克局促不安地咬着指甲。 “哎呀,他算是讨……讨……讨了个好女……女……女人,”他说,“我只希望他自己能意识到这一点。” 海伦听了深受感动,于是夸张、讥讽地笑了一下: “我是不是找到热心的支持者了?”她边说边严肃、怜爱地看着弟弟,“嗯,谢谢你,卢克。你是一个真心为全家利益着想的人。” 此时,她那张大脸变得恬静而热诚。脸上透出无限的沉着,焕发出黎明和雨水般的优雅与美丽。她的眼睛就像小孩的双目那样明亮、对别人充满了信赖。她的内心毫无邪念。这种美德始终不会改变。 “你有没有告诉你爸爸?”过了一会儿伊丽莎问。 “没有,”她稍停了一下才回答,“我还没有告诉他呢。” 大家在沉默中惊奇地想起了甘特。她的离开对他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我有权利过自己的生活,”海伦愤愤地说,好像有谁把她的这种权利剥夺了似的,“我和任何人一样都有权利。我的天哪,妈妈!你和爸爸已经过上自己的生活了,——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想法吗?你觉得我就应该像现在这样一直照顾爸爸,是不是?”她越说声音越大,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 “没有,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伊丽莎慌忙安慰她。 “你这一辈子都为别人操……操心,从不过问自己的事,”卢克说,“这就是问题的根源,没有人会感激你的。” “哼,我再也不会这样了。一点没错,决不会了!我要有自己的家,我要生儿育女,我一定会拥有的!”她态度坚定地说。过了一会儿她又温柔地说: “可怜的老爹!我很想听听他的想法。” 甘特对此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们一家人经过刚开始的惊讶之后,很快就把各种新鲜事物融进了自己固有的生活中。即使发生巨大的变故,也只不过在思索和无意中扩展了他们的心灵而已。 休·巴顿先生到山城来拜见他未来的岳父家了。所有人都为他的到来兴奋不已。他悠闲惬意地驾驶着一辆1911年生产的别克牌跑车,棕色的车身上落满了尘土。车子到达的时候,从尾部冒出一股烟雾,汽车的引擎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他的身材细长,体态优雅,气色不大好,瘦得有些憔悴。他的穿着倒干净、整洁、得体。他不慌不忙、认真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座驾,阴郁的嘴角叼着一根长长的雪茄。他不慌不忙地脱下手套,然后又悠闲自得地摘下了那顶足能容下10加仑液体的大灰呢帽——这顶帽子是他全身无可挑剔的装束中唯一一件令人惊异的东西——然后,他郑重其事地抖了抖两条修长的腿,想弄平裤管上的褶皱,但是事实上并没有什么褶皱。然后,他才从容地沿着走廊来到南都旅馆的门前。甘特一家人早就聚集在那里恭迎他的到来。他一边走一边镇定自如地取下叼在嘴里的雪茄,夹在瘦而多毛的手指间,那只手却剧烈地颤抖着。他那一头梳理得整洁的稀疏黑发,此刻却被顽皮的春风吹得有些凌乱。他一眼就看见了他的未婚妻,不禁露齿而笑,神情庄严而高贵。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他那一口黄色的金牙。他们两人见面后相互致意,然后拥抱亲吻。 “休,这是我的母亲。”海伦说。 休·巴顿徐徐地、彬彬有礼地弯下腰来,向她致意。他敏锐的目光凝视着伊丽莎,使她感到局促不安。他扭动着嘴巴,又露出一丝颇具讽刺且印象深刻的笑容来。在场的人都觉得他正准备说句非常非常重要的话。 “您好吗?”他边问边抓住了她的手。 于是大家都觉得休·巴顿先生已经将那句重要的话说出了口。 接着他同样郑重其事地依次向每个人致意问好。大家都被他这种高贵的气派镇住了。然而,卢克却忍不住迸出一句话来: “巴……巴顿先生,你有好福气娶了一位贤淑的好姑娘啊。” 休·巴顿缓缓转过身来,敏锐的目光盯着他的脸。 “大概是吧。”他板着脸说。他的声音低沉且一板一眼,夹杂着令人难忘且不耐烦的腔调。他故意在摆架子,想让别人知道他很了不起。 接着是一阵令人发窘的寂静。他转过身来,冲尤金和蔼地笑着。 “想抽根雪茄吗?”他从背心的上排口袋里掏出三支粗大的雪茄烟,捏在洁白、微颤的手指间,向尤金递了过去。 “谢谢,”尤金装出一种闲游浪荡的样子说,“我抽的是骆驼牌香烟。” 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纸烟来。休·巴顿先生不动声色地递过来一盒火柴,划着了一根让他点烟。 “你为什么要戴这样的一顶大帽子呢?”尤金问。 “心理作用,”他说,“别人见了就会引起注意。” “我说!”伊丽莎忍不住笑起来,“这可真是个聪明的办法,不是吗?” “的确是的!”卢克说,“起个宣传作用!有很好的宣传效果!” “没错,”巴顿先生慢吞吞地说,“跟人打交道,一定得抓住对方的心理才行。” 他的这句话好像反映了他为人处世的作风:稳健的攻势和拘谨的掠夺。 大伙儿都很喜欢他。于是一家人全都涌进了屋子。 休·巴顿的母亲已经74岁了,但却像个50岁的健康女人,她活力四射、饭量抵得上两个40岁的女人。她的身体结实有力,身高6英尺,体格跟男人一样魁梧。她满脸是肉,下巴肥大而结实,一副养尊处优、自鸣得意的样子。她的嘴里长着两排黄黄的大板牙,咬起东西来又快又好。她啃起玉米棒子来就跟吃蛋糕或者布丁一样毫不费力。她的舌头有点小毛病,吐字有些混浊不清,所以她说话的时候往往会故意加重每个字的发音。在平时,她会极其小心地掩盖这一不足,但是一到发表高见的时候,这个缺陷不仅不会降低、相反倒增加了她的威严。她是一位热心的共和党分子——为了纪念亡夫而加入该党——任何人,只要和她的政见不一致,她就会非常厌恶。一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或者有谁得罪了她,她平时仁慈的脸上马上就会阴云密布,宽阔的下嘴唇噘得像窗户上的卷式百叶窗。可是,一看见她步履蹒跚,一只大手紧握沉重的拐杖,支撑着前倾的沉重身体时,人们不禁会产生一种“老贵妇”驾到的感觉。 “她可是一位贵妇——一位真正的贵妇,”海伦骄傲地说,“谁都能看出来!和她保持来往的都是有身份的上流人士呢。” 休·巴顿的姐姐詹妮弗·伍德森夫人现年38岁,长得跟她弟弟一样,面黄肌瘦,高高的个子。她虽然体形瘦长,神情憔悴,但是穿戴得倒很优雅得体。她已经离了婚,在他们的谈话中,她只字不提那位前夫;有一两次他的名字不巧被人提到了,这时候现场一下子变得阴沉而寂静,随后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好像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丑事。 “他简直就是个畜生,”休·巴顿骂道,“一条低贱的狗,他待我姐姐非常恶劣。” 巴顿老夫人听后,往往会摇晃着自己的大脑袋表示同意。她对儿子的所有高见都会表示肯定和赞同。 “唉——唉——”她说,“他可是个混账东西。” 他们所指的这个姐夫造的孽,就是“在外面胡搞女人”。 他的妹妹薇芙面容削瘦,脸上带着毫不餍足的表情。她举止僵硬,却装出一副活泼的样子。她待人接物有些过于热情、客气了。她的穿着也非常漂亮。她的工作性质似乎跟房地产业有些关联,她常常大言不惭地吹嘘一些微贱的事,吹嘘自己快要做成一笔“大交易”了,实际上这些全是胡编乱造的东西。 “哥哥,我已经万事俱备啦,”她有时候会这样兴高采烈、充满自信地说,“一切都按我的计划进行着。公司的法律顾问今天对我说:薇芙——你是全世界唯一一个能做成这笔生意的人了。放手去干吧,姑娘,成功了你会发大财的。”诸如此类的话。 尤金觉得她的说话风格跟他哥哥史蒂夫不相上下。 可是这一家人互敬互爱、感情融洽,给人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他家这种不同寻常的忠诚、历久不渝的安宁气氛,使甘家的人感到困惑、不安。所以他们内心有一丝莫名的感动,也有点厌恶。 婚礼前的两个星期,巴顿家的人来到伍德森街甘特的住宅,并在那里安顿了下来。他们住下还没到三天,海伦就跟巴顿老太太闹别扭了。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海伦一开始对未婚夫家人的那种热情很快消失了。她与生俱来的那种占有欲过于强烈了,所以她无法同别人分享别人的爱,也无法跟别人分享任何东西。她想完全独自占有。当然,她本人也很慷慨,乐于施舍,但是在家里,只能有她一个女主人,这就是她天性里固有的原则,没有别的办法。 正是在这种本质力量的驱使下,本性很快就会暴露出来,并跟老夫人作起对来。 巴顿老夫人也觉得自己吃了不少的亏。她想让海伦明白,像她那样的姑娘能嫁给她儿子这样的做丈夫,毫无疑问是上辈子烧高香得来的结果。 老夫人心情沉重地独自坐在甘特家凉台的摇椅里,在黑暗的夜里说: “海——海伦呀,你嫁的可是个好小伙子哪。”她肥大的脑袋左右摇摆着,好像要跟人吵架似的,语气很重,“我必须要说,算你有福气,找了一位好小伙啊,海——伦。没有哪个小伙子比我家的休儿更好的了。” “哦,这个我不大清楚,”海伦恼怒地说,“我看他也不见得吃亏吧。我也觉得我本人还不赖呢!”她说完后,开始粗声粗气、嘶哑、开心地大笑起来,想以此来掩饰自己心里的怨气。但是,谁都能看得出她很生气,唯独巴顿老夫人看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她找了个借口回到了屋子里。满面怒容,声嘶力竭地对卢克、尤金或任何跟她具有共同立场的人发起火来: “你们听见了没有?你们听见了吧?你们看不出我以后要忍受的一切了吗?难道你们没有看见吗?你们还怪我不愿和那个该死的老太婆待在一起吗?还怪不怪我了?你们看清楚她是怎样称王称霸了吧,呃?你们看见她一有机会就唠唠叨叨、给我找碴了吧?她舍不得把她的宝贝儿子送人。当然不会!他是她的饭票嘛。她们把他的血汗全都榨干了。哼,即使到了这步田地,要是非得让我在两个人中间作个选择的话……”说到这里,她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再也说不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她逐渐平静下来了,于是咬着牙、斩钉截铁地说:“你们现在总该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同他们家的人分开住了吧!你们明白了,是不是?你们还怪我吗?” “不怪你。”尤金吸了一口气乖乖地说。 “真他妈的可耻!”卢克护着姐姐说。 就在这当儿,从凉台上传来巴顿老夫人慈祥中带着威严的声音: “海——伦!你在哪里,海——伦?” “噢,见鬼去吧!见鬼去吧!”海伦低声地嘲弄道。 “在这儿,有什么事吗?”她大声回答。 你看见了吧,她就是这副德行。 她的婚礼预备在南都旅馆举行,因为她要举办一个盛大的结婚典礼。她打算邀请很多朋友。 随着她的大喜日子一天天临近,她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紧张,难以控制。她凡事都要体面,毫不马虎。由于旅馆里还有几位不三不四的客人赖着不走,她开始冲伊丽莎大动肝火。 “妈妈,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这是什么意思呀,是想让这帮家伙在休和他的家人面前出丑吗?他们会怎么想?难道你一点都不想顾及我的面子吗?我的天哪,你打算在我结婚的当天晚上让这所房子里装满放荡的女人,是不是?”她的嗓门又高又哑,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哎呀,孩子!”伊丽莎左右为难地说,“你说的什么话啊?我并没有看见什么不规矩的事呀。” “难道你瞎了眼吗!人人都在说闲话呢!其实,那两个家伙已经睡在一张床上了!”最后这句话,指的是旅馆里的一个浪荡嗜酒的小伙子,以及一位年轻漂亮、患有轻度肺病的姑娘。 于是尤金被派去把那对野鸳鸯从他们的安乐窝里给轰了出去。他神情严厉地站在那位姑娘的房门外面,隔着门缝朝里张望着,能隐约看见人影的晃动。经过六个小时的对峙,屋里的对抗者终于投降了,男的走了出来。尤金虽然脸色苍白,但是却为自己不辱使命而感到自豪——他向这位玷污了他家门庭的家伙下了逐客令。那个小伙子带着醉意,爽快地表示同意,马上就乖乖地走了。 在这次房客清理运动中,波特夫人没被赶走。 “不管怎么说,”海伦说,“我们没抓到她什么把柄。就让别人说去吧。我喜欢她。” 蕨草、鲜花、盆栽植物全都准备好了,结婚礼物、宾朋好友都相继到来。长老会牧师拖着长长的鼻音嗡嗡地念着证婚词。宾朋满座,乐队高奏欢庆的《婚礼进行曲》。 摄影师的镁光灯下,新郎休·巴顿和新娘无精打采、神情呆滞;甘特、本恩、卢克和尤金腼腆、开心地笑着;伊丽莎则悲喜交加;赛尔本夫人的脸上露出了神秘暧昧的笑容;献花的女孩打扮得漂亮而别致;珍珠·汉斯快活不已,咯咯地笑着。 拍照仪式结束之后,伊丽莎母女二人手臂相挽,哭作一团。 伊丽莎面对各位宾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儿子讨了媳妇不认娘,女儿永远是自己人。” 宾客们听后都会好言安慰她几句。 这对新人费了很大周折才从拥挤、贺喜的人群中里脱了身,他们二人神情疲惫,面色苍白,惊恐得不知所措,连忙上了轿车。一切总算结束了!他们当晚要在炮台山饭店过夜。本恩事先已经为他们订好了新婚套房。第二天,他们将会去尼亚加拉共度蜜月。 临行之前,海伦忍不住姊弟旧情,亲了尤金一下。 “我会在秋天来看你的,我的亲亲。你在学校里安顿好后就来看我们吧。” 休·巴顿打算和妻子开始新的生活,他决定搬到州府去。甘特已经大体上决定送尤金上州立大学了。 但是次日清晨,休与海伦并没有按原计划去度蜜月。因为在当天夜里,巴顿老夫人住在南都旅馆里,忽然出现了剧烈的恶心呕吐。婚礼前几天的大吃大喝,使她具有超强消化能力的肠胃终于迎来了考验。这一次她差点送了老命。 次日清晨,休和海伦匆匆赶来,看见昨天艳丽的华彩凌乱不堪,百合花已经枯萎凋谢了。海伦马上卷起袖子,精神振奋地加入到照顾老夫人的工作中去;她独当一面、雷厉风行、游刃有余,很快就把她救了过来,不到三天老夫人便脱离了险境。但是她的复原过程却拖了很长时间,日子过得缓慢、艰辛、熬人。这样的日子搅得大家疲惫难耐,海伦觉得自己的蜜月就这样泡了汤,情绪变得越来越不好,她既难过又痛苦。每次从病房里冲出来,她都会满面怒容地跑到伊丽莎的厨房里,忍不住怒气冲天: “这个该死的老太婆!有时候我觉得她是在故意折腾我。我的天哪,难道我这一辈子就没有快乐了吗?难道他们永远都不让我安生吗?呃——噗!呃——噗!”她学着老夫人呕吐的样子,痛苦不堪的脸上露出一丝陶醉般的笑容,“妈妈,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哪里来那么多东西呕吐啊?”她连哭带笑地说,“我成天一直跟在她身后,替她收拾残局。你说这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伊丽莎诡秘地笑了一下,将手指放在她巨大的鼻翼之下。 “哎呀,孩子!”她说,“我这一辈子还没有碰上这种情况啊!她肯定是攒了大半年,这一下子全给吐出来了。” “一点不假!”海伦说,眼神茫然地看着远处,嘴角露出一丝不敬的微笑,“我只想知道她怎么会没完没了地呕吐。我可真是受够了,”她说完后又发出了一声粗鲁且愤怒的笑声,“我看总有一天她说不定把腰子都给吐出来了。” “哎——哟!”伊丽莎大声叫起来,笑得浑身直发抖。 “海——伦!噢,海伦!”巴顿老夫人虚弱的声音传了过来。 “呸,见鬼去吧!”海伦低声骂了一句。“呃——噗!呃——噗!”她突然迸出了眼泪:“难道永远就是这种日子吗!有时候我觉得上帝简直专门跟我们作对。老爹说得没错。” “瞎说!”伊丽莎舔了舔指头,对着阳光穿针引线,“要是我,就顺其自然,不去管她。我看她没什么毛病。完全是凭空捏造的!”这就是伊丽莎一贯的信念:任何人生了病——除了她自己以外——都是“纯粹的凭空捏造”。 “海——伦!” “来了!”海伦高高兴兴地大声回应着,没好气地瞪了伊丽莎一眼,就赶快跑去了。整个局面可以说很滑稽、很丑恶、很可怕。 看来,爸爸的话事实上是对的。天上那位翻云覆雨的神灵,时常被我们这些愁苦的现代人供奉,并被现代人称为戏弄人生的“造化之主”,——现在专门和这一对新婚夫妇作对。 天开始下起雨来——连绵不绝的倾盆大雨落在布满瘴气的山上,淹没了山坡上所有的草木,山上的泥土直冲而下,落在山下的村庄里。岩缝里的涓涓细流变成混浊翻腾的山洪。前所未见的洪流奔流直下,把黄土坡冲出了一个又一个大窟窿;火车路基下的土石也被淘空了,架空的钢轨横亘在冲毁的沟壑间,空悬着一些杂乱的东西。 阿尔特蒙发生了洪灾。山洪奔腾而下,汇聚到小河里,白沫翻卷的怒涛冲破了堤岸,看上去茫茫一片,就像辽阔的密西西比河。洪水夷平了河堤两岸的低洼滩地,从桥墩上掀走了铁桥和木桥,桥身就像一片树叶漂浮在水面上。铁道附近的民房顿时变成了废墟,居民无家可归,财物茫然无存。 小城和外界的交通全都中断了。三个星期以后,泛滥的河水才渐渐地回归河道。休·巴顿和他的新婚佳人,蜷缩在那辆别克汽车的座位上,驾车穿过洪水横流的公路,费力地爬过损毁严重的高架桥,冒着被不可抵抗的洪水冲走的危险,去度他们已经索然无味、虎头蛇尾的蜜月。 “我让他去哪儿他就得去哪儿,否则什么地方都别去。”甘特摆明了自己的态度,但是他的嗓门并不高。 这样经过决定以后,尤金只得上州立大学。 但是尤金本人并不愿意去读州立大学。 在过去的两年里,尤金和玛格丽特·伦纳德师母曾经为自己将来的教育问题做过一番夸张的讨论,他们俩的心中都充满了美好的梦想。大致的构想是,趁他还年轻应该首先去范德比尔特(或弗吉尼亚)大学读两年书,然后再转到哈佛大学读两年。接下来嘛,既然已经不慌不忙地迈上了天堂之路,干脆“锦上添花”,再去牛律留学一两年。 “接下来,”约翰·陶塞·伦纳德一边嚼着乳酪,一边陶醉地谈论着,“接下来,孩子,一个人才算得上真正有‘学问’。当然,再后来,”他漫不经心地继续说着,“他还可以花上一两年时间周游世界各地。” 但是伦纳德一家还是舍不得让他走。 “孩子,你年纪还太小!”玛格丽特·伦纳德说,“你能不能劝劝你父亲,让他晚一年再送你上大学?你还只是个孩子嘛,尤金。你以后有的是时间。”说着说着她开始动了感情,泪水开始模糊了她的眼睛。 甘特坚决不听劝阻。 “他的年龄已经不小了,”他说,“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自食其力好多年了。现在我已经老了,再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我希望在我死之前,能看到他早点出人头地。” 老甘特坚决不同意推迟上学的时间。他把自己最后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个小儿子的身上了,他指望尤金能在自己最景仰的政治舞台上取得成就。他想让儿子成为一位高瞻远瞩的政治家,成为共和党或者民主党中的一位重要成员。由于听了法律界和政界朋友们的建议,他决定让尤金去读州立大学,以便为将来从事政治生涯作好准备。 “他已经到了上大学的年龄了,”甘特说,“他一定要上州立大学,别的什么学校都不去。他在州立大学接受的教育不会比其他任何学校差。不仅如此,他在那里还能结交很多朋友,这些朋友对他未来的生活大有帮助。”他转过脸,用略带责备的目光扫视了儿子一眼说:“年轻人当中,没有几个人会有你这样的好机会,所以你应该感谢才行,而不能轻视。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感激我把你送到州立大学去的。听着,我的观点已经摆明了:我送你到哪里去,你就去哪里读书;否则,什么地方都别去。” 第三部 他乡寻梦 28 尤金不到16岁就被送去上大学了。他当时身高已经有6英尺3英寸,体重约有130磅。从出生到现在,只得过几次小病,但是他的个子长得太快,所以难免会使身体受损。他做起事情往往精力充沛,思想活跃,常常弄得自己精疲力竭。他很容易疲倦。 他离开家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他小小年纪就已经饱尝了人生的痛苦和罪恶,但是他始终充满了幻想。由于封闭在伟大的远景中,他逐渐学会了冷嘲热讽,讥笑别人,但是人生的挫折并没有在他个人的生活里留下创痕。他一次次深深地陷在现实的灰色泥沼里。他冷酷、无情的双眼看穿了别人的一举一动。他沉重、痛苦的心在体内酷热难耐,就像铁锭一样。但是他辛苦获得的智慧全部融解在想象的光辉里。他思考问题的时候,显得很老成,不像是个孩子,可是一旦做起梦来,就跟孩子一样;正是孩子和梦想家的角色才支配着他的基本信念。他也许属于远古淳朴的人类物种,属于“神话制造者”。在他眼里,太阳就是上天赐予的一盏灯,照耀着他伟大的探险旅程。他由衷地相信英雄们的英勇事迹。他相信美人如花似玉的温柔。虽然他自己很少体验过。他相信一切美好、有序的事物,立志有朝一日要从自己的生活中把杂乱无序驱逐出去。他相信爱情,相信所有的女性都是善良而光荣的。他相信勇敢,希望自己能像苏格拉底那样,在危急困难的时候不做低劣、卑俗的事情。他为自己的青春而欢欣喜悦,他相信自己会永生不死。 四年之后,当他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已经度过了青春期,爱情与死亡在他的嘴唇上燃烧,但他仍然只是个孩子。 甘特就送他去上大学这件事情表明自己的坚决立场后,玛格丽特·伦纳德柔声地对他说: “既然这样,那么你就去吧,孩子。你就去吧,上帝祝福你。” 她凝视着他瘦长的身子,然后满含热泪转过身对丈夫说: “你还记得四年前那个穿着短裤来到我们这里的小家伙吗,怎么能想得到?” 约翰·陶塞·伦纳德平静地笑了笑,露出一副疲倦却轻松的样子。 “谁能想到日子过得这么快呢?”他说。 当玛格丽特再次转过身的时候,她温柔而低沉的声音里透出一种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强烈情感。 “孩子,你把我们的心也部分地带走了。你知道吗?” 她把他颤抖的双手温柔地握在自己纤细的手指间。他低着头,双目紧紧地闭着。 “尤金,”她接着又说,“即使你是我们的亲生孩子,我们对你的爱也不会比现在更多。我们原来想让你在这里再住一年,但是既然不行,我们就只好让你走了,并把我们对你的祝愿寄托在你的身上。哦,孩子,你的确是个好孩子。你身上的每个原子都是很棒的。你是一位体现光荣和圣洁的天才。上帝祝福你,你的前途一片光明。” 这几句夸奖的话就像音符一样沉入他的心海,他仿佛看到了一幅胜利、辉煌的远景。同时也戳穿了他羞于启齿、隐藏着的欲望。爱的力量在召唤着他,但是他的灵魂却望而却步,并对自己的欲望和罪过深感愧疚。 他把手从她的手中使劲地抽了回来,双手紧捏喉咙,像动物一样痛苦地喊叫起来。 “我不能!”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你千万别以为——”他说不下去了,他拼命、盲目地摸索着忏悔的言语。 在离开她之后,过了很长时间,她印在他脸上的那个轻吻——她所给予的第一个吻,仍然像火球一样燃烧着。 那年夏天,他和本恩的关系比以前更亲近了。他们俩同住在伍德森街家的一个屋子里。海伦出嫁以后,卢克重新返回匹兹堡的西屋电气公司上班去了。 甘特依旧住在他的起居室里,但是其余的房间都租给了一位40岁左右、头发灰白、举止轻巧的寡妇。她把他们一个个照顾得服服帖帖,对本恩尤其关心。晚上,在凉爽的阳台上,尤金发现他们坐在成熟的串串葡萄下,听见哥哥平静说笑的声音,看见香烟在黑暗中画出的红色弧线。 家里最沉默寡言的本恩现在也比以前更加安静、忧郁了。他每天进出家门,满面愁容、举止粗鲁。他和伊丽莎的谈话既简短又冷嘲热讽;他几乎不同甘特说话。父子两人从来不会坐在一起促膝畅谈。他们的视线从来都不接触——父子之间存在着一种莫大的羞耻,这是父亲的羞耻,也是儿子的羞耻。这是一种始于娘胎的神秘的羞耻感,它超越了现实生活,让所有的人都难以启齿,令他们沉默不语。 但是和尤金在一起的时候,本恩会比以往更加自由地畅谈。晚上他们俩喜欢坐在各自的床上看书、抽烟。本杰明·甘特常常会强烈地谴责生活中的痛苦和苦难。每次说话的时候,他总会阴沉沉、慢吞吞的,就像他念书一样,一个字一个字非常艰难地吐出来。但说着说着,他的语速就会变快,感情也会越来越浓厚。 “我想他们一定跟你哭过穷了,是不是?”他扔掉了香烟,然后问。 “嗯,我得省着花才行,千万不能浪费。”尤金回答。 “哎——呀!”本恩说,脸上露出难看的表情。他撇了撇自己的薄嘴唇,轻轻地笑着。 “爸爸说,不少大学生都在餐厅里当服务员,靠打工养活自己。或许我也可以干那种活嘛。” 本恩在床上翻了个身,看着弟弟,用满是汗毛的胳膊支着自己的身体。 “听我说,阿金,”他严厉地说,“别做他妈的小笨蛋了,好吗?有了钱只管花。”他恶狠狠地加上一句。 “嗯,他们送我上大学,我应该感激才对。我得到的比你们其他几个得到的多得多。他们为我付出了许多。”尤金说。 “为了你?你这个小傻瓜!”本恩皱着眉,厌恶地说,“他们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为了他们自己。你不要让他们得逞了。他们指望有朝一日你能出人头地,也好给他们的脸上多贴点金。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如此迫不及待地把你送去上大学,还差两年呢。别犹豫了,他们给你的钱只管花好了。我们其他人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我只希望你能抓住一切机会,得到你应该得到的全部。我的天!”他狂怒地大声说着,“他们宁可把钱放在该死的银行里烂掉,也不会给别人发挥一点用场的,你说呢?阿金,尽量多要一些。到了大学,你的钱要是不够花,不够跟同学应酬,只管向老头子要。在家乡这里,你从来没有机会扬眉吐气,现在你要出远门了,可别把这个机会给浪费掉了。” 本恩点起一支香烟,狠狠地吸了一会儿,没有作声。 “他妈的,怕什么!”他说,“我的天哪,我们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 尤金在大学第一年里,感到孤独、痛苦、失败。就伴随着尤金的生活。刚入学三个星期,他就成了众人捉弄的对象,和他有关的经典笑话足有半打。同学们笑他对学校传统知之甚少,而他轻易就会上当受骗变成人们的笑柄。他是有史以来最幼稚的大学新生:他在教堂里全神贯注地倾听布道,牧师是一位戴着假胡须的大二学生;他勤奋钻研、态度认真地备考大学手册里的内容;还有一次,当他和另外的50名同学被选入文学协会的时候,只有他一人莫名其妙地站起身发表入选感言,险些把在场的人笑破肚皮。 人们对他个人行为的取笑——虽然有些残忍,但其实都只是一阵空洞的笑声,而且也是美国所有大学里司空见惯的一种起哄现象——风趣、夸张、全国各地都是这样——这些恶作剧在他内心深处形成了一定的伤害,而他的同伴们却几乎没有觉察出来。他之所以受到众人的瞩目不仅因为他洋相百出,而且缘于他那副孩子气的娃娃脸、瘦长笨拙的身体,以及像剪刀一样的瘦腿。大学生们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地从他的旁边经过,他顺从地向他们致敬,内心却很不好受。那些没有出过洋相、比他聪明的同班同学,个个笑容满面,得意扬扬。每次看见他的那副神态,都会使他气得发狂。 “笑吧,笑吧,笑吧——他妈的。”他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他生平第一次开始痛恨起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人和事来。他开始厌恶并嫉妒那些天性不愿意离经叛道、中规中矩的行为——那些手臂、腿、手、脚和体型都千篇一律,穿着成批加工出来的服装,显得舒适而自然。那些五官端正、外表俊美、中规中矩的人,他一见到就很厌恶——那些脑袋空空的帅小伙们头发梳成了中分,油光可鉴。他们显得自信、沉着,特别适合于在舞池里翩然起舞。他恨不得看见他们中哪个人出洋相——绊倒在地,然后四脚朝天,放个响屁,当人们聚集过来的时候掉颗纽扣或者露出衬衫的边幅,而他本人却浑然不觉。但是他们偏偏从来不会这样失态。 他每次穿过校园的时候,有不少同学会透过窗户喊叫他的名字,那些喊声里带着嘲弄的味道,然后他会听到一阵窃笑声,气得他咬牙切齿。晚上,他躺在黑乎乎的床上,羞耻得紧紧捏住床单,脑子里胡思乱想,想到不断膨胀的自尊心,想到教室里扎堆的学生,感到一切都带着嘲笑在他的脑海里沸腾。他握紧拳头,猛吼一声。他想把耻辱的一刻全部抹掉,让既成的事实全部消失。他觉得自己彻底完蛋了,他的大学生活从一开始就处在这样一种乱七八糟的境地,永远难以忘掉。接下来的四年里他只希望默默无闻地度过。他看见自己穿着小丑的衣服,自卑地想起以前的远大梦想。 在学校里他没有可以依赖的人,也没有朋友。他对大学生活的概念只是一种浪漫的模糊印象,他读过的书给了他一些启发,但是脑子里总幻想耶鲁的史陀佛、年轻无畏的弗雷德,以及一些年轻、快乐、热情的同伴们手拉手,齐声欢歌的景象。从来没有人给他讲述过美国大学生活的基本状况,也没有人告诫过他大学的各种禁忌。所以,他在一种完全陌生、毫无准备的状态下开始了自己全新的生活,就跟他今后所有的新生活一样,而他梦里陌生的世外桃源却与此大相径庭。 他独来独往。他太孤单了。 但是,大学是一个迷人、令人难忘的地方。它坐落在这个大州的中部地带,在一个名叫讲坛山的小镇上。学生们乘坐汽车进出都会经过12英里外一个沉闷的、名叫埃克西特的烟草镇。乡村表现出一种原始的力量和粗犷。大片的田地、树林和坑坑洼洼的山谷起伏不平。但是大学却屹立在村庄的孤山之上,掩隐在这质朴的荒野里。走上山顶,你会突然发现一条小街,街道两侧都是教职工的住宅,沿着街道弯弯曲曲行走一英里就到了小镇的中心和大学。大学的主校区位于一大块绿茵茵的草坪斜坡上,这里古树参天,郁郁葱葱,非常壮观。在斜坡上有一个大革命后期建造的红砖庭院,而其他新造的建筑物都具有现代气息,样子非常难看(效仿新希腊式的风格)。这些建筑物分布在中心庭院的四周,远处便是林木茂盛的郊野。整个地方具有粗犷的迷人气氛——人们能感觉到它的孤高之美。在尤金眼里,这里就像古罗马帝国的一个边远村落,荒野就像巨兽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这所贫穷的大学经过一个世纪在森林里的挣扎,最终带来了今天的美丽和可爱。它保留了古老南方的淳朴和权威。在这里,本州的利益就是一切;本州就是伟大的帝国、富饶的王国——本州以外的地方都是遥远、半开化的世界。 这所大学鲜有闻名全国的校友——出过一位出身卑微的总统,几位内阁成员。但真正名气很响的并不多,在本州出人头地就足够风光了,除此以外都无足轻重。 在这种田园般的环境里,年轻人可以舒适、愉快地将四年美好、慵懒的时光荒废掉。人人都知道,这个僻静幽居的地方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但是这里难得的浪漫气氛、明媚的春日、鲜花争艳、树木葱茏,在温暖的阳光下闪烁着绿色的光芒,会使学子的读书热情受到影响,有时候甚至会消解他们的学习劲头。不仅如此,他们到处闲逛,显得自由自在,精力充沛,并且能够满怀热情地投入到各种课外活动中,比如合唱队、体育协会、政治团体、兄弟会、戏剧协会等。他们经常聚集在树下、或坐在爬满常春藤的墙边谈天说地。他们会在自己的寝室里漫无目的、喋喋不休、海阔天空地畅谈南方人惯常谈及的空洞、无聊之事。他们谈论的内容十分广泛,涉及上帝、罪恶、哲学、女孩、政治、体育、兄弟会和女孩的关系等——我的天哪!他们究竟是怎么谈话的呢?“瞧瞧,”来自罗得岛的学者托林顿先生(曾在讲坛山、默顿读书,1914)口齿不清地说,“瞧瞧他多么娴熟地把话题的悬念保留到最后,瞧瞧他如何使用精湛的艺术技巧把故事逐渐引入高潮,直至最后才揭开面纱的。”事实上,读到最后更觉糊涂了。 尤金心想,现在我终于有机会接受教育了。这一定是本好书,因为它读起来非常乏味。牙医常说,牙疼是一件好事。民主必须要真实,因为它非常重要。它必须要确定下来,因为它被涂上了防腐药,优雅地保存在这个语言的大理石陵墓中。《大学文选》——伍德罗·威尔逊、布赖斯爵士和迪恩·布里格斯。 但是,没有什么恰当的词汇能描述出美国高亢刺耳的声音、政治传统、大型乐队、粗花软呢、坦幕尼派、大棒政策、私刑暴徒与黑人烧烤聚会、波斯顿的爱尔兰人、《巴比伦空喇叭报》(民主党主办)所揭露的该死的教皇阴谋、比利时少女被强奸,还有朗姆酒、石油、华尔街与墨西哥。 凡此种种,托林顿先生会告诉你,所有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偶然的,都是不可靠的。 托林顿先生冲尤金微微一笑,亲切地让他坐在椅子上,然后拉他靠近他本人的桌子。 “您贵姓——?贵姓——?”他边问,边用手翻看着他手里的卡片。 “甘特。”尤金回答。 “啊,对——甘特先生,”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嗯——我想听一听——你课外都读了些什么书?”他开口问。 尤金心想,跟他谈一谈我自己胸中的读物怎么样呢? 他喜欢读书吗?啊——这很好。他很高兴听他谈这个。卡莱尔说(他真的希望尤金能喜欢粗鲁的老汤姆),当今真正的大学其实就是书籍的汇集。 “是的,先生。”尤金回答。 他心想这就是“牛津式教学法”吧。噢,没错——他去过那里,事实上在那里待了三年。他温和的眼睛散出光彩来。在温暖的春天徜徉在高街,驻足在书店的橱窗前,审视那些可能花很少钱就能买到的珍品。然后拜访布奥尔,要么到朋友家去喝茶,要么在曼格德林草场散散步,要么俯视四合院里年轻人的寻欢作乐。啊——啊,好地方吗?呃,他从来都不会这么说。这要看“好地方”的定义是什么了。思想不够严谨——可惜的是,他认为这一点是美国的年轻人比英国人更容易犯的毛病——大半是用词不准、言过其实所致。 “是的,先生。”尤金说。 好地方吗?呃,他很少这么说。这种表达太美国化了。他油嘴滑舌,脸上露出不太友好的微笑,同时看着面前的男孩。 “它会把无用的热情消磨掉的。”他评说道。 尤金面色有些苍白。 “那很好。”他说。 嗯——他继续盘问着。他喜欢现代戏剧吗?非常好。现代戏剧里有很多非常有意思的东西。巴里——噢,一个魅力十足的年轻人!什么?萧伯纳! “是的,先生,”尤金说,“我读过他的全部作品。现有又有一本新作问世了。” “噢,真的吗,我亲爱的孩子?”托林顿语气温柔、惊讶地说。他耸了耸肩,显得既礼貌又漫不经心。很好,随他吧。当然,他觉得把本该花在重要事务上的时间用在阅读剧本上来,实在太可惜了。然而,问题恰好就出在这里。这样的作家只会吸引那些阅读品味还没有定型的读者。在不成熟的读者看来,那些书籍非常花哨、非常具有吸引力。噢,没错!毫无疑问他是个蛮有意思的家伙。富有机智——没错,可是不见得有什么价值。而且——难道他不觉得他的作品——有点过于喧闹了?他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没错——作品中肯定有一丝凯尔特人的幽默感、不无风趣,但并没什么道理。他的作品并不符合现代最佳的思想。 “我就读巴里的书吧。”尤金说。 很好,他觉得还是这样更好一些。 “那么,祝你生活开心。呃,怎么称呼你来着?”他笑嘻嘻地、笨拙地摸索着手中的卡片。 “甘特。” 噢,对,一点没错——甘特。他伸出厚实而柔软的手。他真的希望甘特先生能有空前来坐坐。他知道,或许他可以给他提一些建议,因为大一的新生往往会碰到很多问题的。最重要的是,他不能气馁。 “是的,先生。”尤金说完,兴奋地退到门口。等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进入空地的时候,猛地一下跑开了,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在心里盘算着。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把巴里该死的书全部读完了。我还得写一份该死的报告给他,然后就他妈的想读什么就他妈的读什么了。 上帝祝福国王和王后! 除此以外,他还选修了化学、数学、希腊文和拉丁文。 他学习非常努力,对拉丁文颇感兴趣。他的导师是一位面部刮得干干净净、神情阴郁、肤色发黄的人。他把自己稀少的头发梳得像犄角一样。他的嘴唇经常因魔鬼般的微笑而扭曲着。他目光斜视,光芒四射,蕴藏着恶意的幽默感。尤金对他抱有很大的希望。等他匆忙吃完早饭,喘着气坐在教室里以后,这个严厉的教授就会故意讥讽地向他打招呼:“你早啊,甘特兄!又一次正好赶上做礼拜了。你睡得好吗?” 全班都很欣赏老师的这一席精明言论,全都哄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在一阵早就预料到的停顿过后,他故意皱了皱眉毛,浓眉下的眼睛凝视着台下期待的听众,用深沉讽刺的语调说: “现在,我想请这位甘特兄发挥他优美的文笔和学识来翻译一段作品。” 这种嘲弄简直令人难以忍受,因为全班20多个学生中,要是不借助于现成的翻译,只有甘特兄能完成相关的作业了。他拼命研读利维与塔西佗的作品,反复学习课文,直到自己能够充分理解、能够独立自由地阅读为止。于是他在课堂便会愚蠢地、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真实水平发挥了出来,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故意结结巴巴停顿下来。他的辛苦和诚实博得这位业余魔鬼非常巧妙的奖励。他翻译的时候,这位老师的笑容越来越深,还意味深长地抬了抬眼睛。等到他全部翻译完毕的时候,他说: “好啊,甘特兄!真是太棒了,精彩极了!抄袭的功夫可真不赖啊——但是有些太通顺了,我的孩子。你抄袭的功夫真是了得。” 全班又一次窃笑起来。 他实在忍无可忍了,于是某一天下课后便去找他。 “你听我说!先生,你听我说!”他激动、愤怒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先生,我保证——”他想起全班那些咧嘴哄笑的猴子靠抄袭而来的翻译蒙混过关时,便说不下去了。 耶稣的信徒不是坏人,就像大多数自作聪明的人一样,只是愚蠢而已。 “别胡说,甘特先生,”他温和地说,“你觉得自己在翻译上耍弄了我?是不是?这对我无所谓,这一点你明白,”他继续微笑着说,“你要是自己不愿意翻译而去抄袭译文,我也会让你通过考试的——只要你做得足够漂亮。” “但是——”尤金开始爆发起来。 “但我觉得很遗憾,甘特先生,”教授严肃地说,“你倒情愿这么做。你听我说,我的孩子,你能学好的,这一点我能看出来。但是你为什么不求上进呢?今后为什么不专心致志、踏踏实实地学习呢?” 尤金盯着这个家伙,眼睛里充满仇恨的泪水。他嘴里咕哝着,但却说不出话来。突然,他紧盯着这个自以为是、斜着眼睛、集荒谬与不公正于一身的完美体现者——就像一幅漫画——控制了他。在盛怒和滑稽中,他不禁大笑起来,毫无疑问,老师以为他默认了。 “那么,你看怎样?”他问尤金,“你愿不愿意试着努力一下?” “当然,我会努力的!”男孩大声地喊着,“我愿意试一试。” 他马上向同学借来了大家都使用的拉丁文译本。从此以后,每次轮到他翻译的时候,他就会结结巴巴、一字一顿地朗读,并且期待老师来帮他一下。这个撒旦式的教授认真倾听着,还不断地点头表示赞同。他读完以后,他会满意地说:“不错,甘特先生,非常好,只要稍加努力效果就会显现出来。” 下了课,教授会在私底下对他说:“你看到不同之处了,是不是?你只要不抄袭,我马上就能觉察到,你的翻译虽然不够通顺,但是这是你自己译的。你译得不错,孩子,你从中得到了益处,这样不是很有价值吗,你说呢?” “是的,”尤金感激地说,“实在太有价值了。” 到目前为止,他大学第一年最卓越的老师要数爱德华·派蒂格鲁·班森了,他是一位希腊语教授,人送外号巴克。班森是一位40多岁的小个子单身汉,穿着虽然华哨,但一点都不时尚。他戴着硬领,打着宽大的领带,脚蹬羊皮鞋面的皮鞋。他头发浓密且呈深灰色,保养得很不错。他黄色的眼珠子朝外突出,脸上呈现出彬彬有礼,同时却好斗的凶相,嘴角布满了牛头犬似的褶皱。这是一张仪表非凡的丑脸。 他的声音低沉、懒散,却很悦耳,音调拖得长长的。他训斥学生的时候,往往不紧不慢、音调不抑不扬,巧舌如簧且极其尖刻。但是他的恶意很快也就烟消云散了,代之以满腔热情,并且会用同样的方式言归于好。他是一个风度翩翩、魅力十足的人。他是学生们的绝佳谈资——在他们的故事里,他往往被塑造成一个情感真挚、老练的风月老手,他驾驶的那辆小型汽车就像畸形玩具一样在校园里蹦蹦跳跳,这辆汽车是他谈情说爱、追求浪漫的工具。 他是一位虔诚的古希腊迷——一位文雅却懒散的学者。在他的指导下,尤金开始阅读《荷马》了。他几乎不懂什么语法,虽然从伦纳德那儿学过一些,但是他糟糕的启蒙教育并没有教给他多少东西。所以在巴克·班森眼里,他的语法知识比他实际掌握的更少。尤金拼命刻苦学习,但是这位文雅之士严厉、阴郁的目光往往令他心慌意乱、支支吾吾、颤颤巍巍、举止笨拙。就在尤金心儿扑通扑通直跳、声音颤抖地慢慢朗读时,巴克·班森的表情越来越厌烦,最后干脆丢下课本,拖着长音说:“尤金先生,你简直让我发疯,我恨不得把你扔到窗外去。” 虽然如此,但到了考试的时候,尤金却表现得特别优秀,并且翻译得很棒。他终于得救了。巴克·班森用惊讶且懒散的声音当众夸奖了他,并且给了他高分。从那以后,他们的关系很快就变得融洽起来,到了春天,尤金已经满怀信心地开始阅读欧里庇得斯的悲剧了。 可是在他日后无数美好的记忆里,最鲜活生动的还是荷马海涛澎湃、翻卷腾跃的诗句,它们不停地撞击着他的大脑、血液、脉搏,就像海浪响彻在尤金的躯体里。当他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时,发现它正好与巴克·班森——这位希腊文化最后一位迷失的诗人舒缓的脚步声和朗读六音部诗行的拖长音调相得益彰。 Dwaney de clangay genett,argereoyo beeoyo——在口哨的尖厉嘶鸣声、汽车刺耳的尖叫声、铆钉工人的敲打声以外,这首嘹亮、悠扬的乐声一直回荡在耳边,永远不会消逝。尘世上有什么不和谐的音符能将它淹没?什么噪声、喧闹能打断或者干扰它?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它已经根植在我们的血肉中,就像“苹果树、歌声和黄金”那样被我们时时想起。 29 第一年还没念完,尤金已经换了四五个寄宿的住所。到最后他到了一间没有地毯的大屋子,独自一人住在那里。这种生活在讲坛山是很少见的,因为学生们大多两三个结伴住在一起。刚开始的时候,他得忍受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这使他难以忍受,但是后来却成为他身心两方面都不可缺少的一种生活方式了。 他刚到讲坛山的那天,休·巴顿驾驶一辆跑车前去埃克西特接他,然后两人一起来到讲坛山。注册手续办完之后,他顺利地租到了一间屋子,房东是一位来自阿尔特蒙的寡妇,她的儿子也在读大学。休·巴顿见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才放心地走了,他急于在天黑之前赶回去陪他的新娘。 尤金一时兴奋,并没有好好考虑,便预付了房东两个月的房租。她的名字叫作布拉德利,是个身材肥胖、脾气很不好的女人。她脸色苍白,身患心脏病,但是她做的饭菜味道却很棒。人们常把布拉德利夫人儿子姓名的首字母作为名字来叫——“GT”。G.T.布拉德利正读大学二年级,今年19岁,脾气粗暴、经常阴沉着脸。他的态度既卑鄙又傲慢。他人生的主要抱负就是加入某个兄弟会,这听起来有些古怪。由于他的天资没能得到众人的认可,于是他认为只要想尽办法监督、奴役几个大学新生,就能在学校里出尽风头。 但是他的那些伎俩马上就引起了尤金的蔑视和愤怒。两个人简直成了冤家对头,处于尖锐的敌视状态。GT一开始就竭力想破坏尤金的大学生活。他想尽办法让尤金在公众面前出丑,唆使众人目睹他出丑的场面。他甜言蜜语骗取别人的信任,然后再出卖对方,但是最终只有使自己反受其辱。一个人做坏事的能力跟他其他方面的能力一样,毕竟是有限度的。终于有一天,尤金摆脱了他的束缚,摆脱了令人痛苦的出租屋。GT满面愁容、犹犹豫豫地跑来挽留他。 “我听说你要离开我们了,阿金。”他说。 “是的。”尤金说。 “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吗?” “是的。”尤金说。 “你对待什么事情都太过于认真了,阿金。”他说。 “是的。”尤金说。 “我从来都没有故意让你难受,阿金。让我们握手言和、做个朋友吧。” 他僵硬地伸出一只手来。尤金看着他呆板、干瘦的面容,两只闷闷不乐的眼睛四下搜寻着什么。他浓密乌黑的头上擦了发油;他看见对方的发根处有一些白色的头皮屑。他身上散发出爽身粉的气味。这就是那位面容苍白的母亲体内孕育出来、并滋养长大的人——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向地位招手示意、在功名利禄面前奉承讨好。尤金忽然觉得一阵恶心。 “让我们握手言和吧,阿金。”那个孩子马上又说了一遍,同时摆了摆伸出的手指。 “不行。”尤金说。 “你不会恨我吧?”GT哀鸣道。 “不会。”尤金说。 他忽然觉得对方既可怜又可鄙。他原谅了他,因为他想忘掉这个人。 尤金生活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对他来说,这个世界所毁灭的东西却有着十分实际的意义。其实,他所遭遇的不幸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在他的心灵深处却留下了深重的创伤。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很藐视,深深地蜷缩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他没有朋友、孤傲清高。而对身边的校园生活,他却视而不见。 就在那个痛苦、绝望的秋天,他认识了吉姆·屈维特。 吉姆·屈维特是本州东部一个烟草富农的儿子,是个脾气温和但举止粗鲁的20岁小伙子。他身体长得结实而健壮,相貌丑陋无比。粗笨的嘴巴上长满了肉,朝外突出,微微地张着。嘴角总挂着一丝傻笑,沾着一抹棕色的烟草汁。他的牙齿长得乱七八糟,淡棕色的头发干枯而凌乱,蓬松在脑袋上。他穿的是既时尚又低俗花哨的男装:又紧又窄的裤管很短,还不到鞋面的位置,露出一英寸左右的花格袜子,上身穿着一件束腰短外套,丝绸衬衫配了一条宽纹硬领。外套下面穿着一件宽大的毛衫,上面织着高中时的运动员号码。 吉姆·屈维特和几个同乡的学生住在尤金隔壁的一间公寓里,地点靠近大学的西门。为了安全和结伴起见,他们四个青年分住在两间不整洁的屋子里,室内烧着小铁炉,把屋子烘烤得又干又热。他们不停地为读书学习作准备,但却从来没有真正地实施过。有时候某个人会一本正经地走进来宣布说:“明天的课真不好对付。”然后便忙着做好各种微小的准备工作,好像要与书本一决高下似的:他会仔细、认真地把铅笔削好,调好台灯的位置,再往烧得通红的炉子里加点柴火,把椅子挪正,戴上眼罩,擦净烟斗,格外仔细地塞满烟丝,一次又一次地点上火,抽上两口后再把它倒空。这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敲门,他就会如释重负般地从功课中解脱出来了。 “进来吧,他妈的!”他会热情好客地大吼一声。 “你好,阿金!拉把椅子坐下吧,小子。”汤姆·格兰特说。他是个虎背熊腰的青年,衣着华丽而俗气,他的前额很狭窄,长着一头黑发。他待人和善,举止愚蠢,生性懒惰。 “你们都在学习吗?” “他妈的,当然了!”吉姆·屈维特大声说,“我一直在努力学习,努力得连生辰八字也忘了。” “我的天哪!”汤姆·格兰特慢慢转过身瞧着他说,“你这小子,当心哪天被噎死。”他悲哀地缓缓摇了摇头,然后又粗野地笑了笑:“要是屈维特老头知道你在学校里怎么浪费他的钱,他的肚皮不被气炸才怪呢。” “阿金!”吉姆·屈维特说,“他妈的,这该死的英文到底在讲什么东西,你懂吗?” “他哪里还有不懂的,”汤姆·格兰特接茬道,“你什么都知道,桑福德老师认为你是个牛人呢,阿金。” “我还以为你上了托林顿的课呢。”吉姆·屈维特说。 “没有,”尤金道,“我还不够英国气派,年轻且不够斯文。感谢上帝,我换了别的课。吉姆,你想要我做什么?”他问。 “我得交一篇很长的作文,我不知道怎么写。”屈维特说。 “你想让我做什么?替你写一篇作文吗?” “不错。”吉姆·屈维特说。 “你他妈的还是自己写吧,”尤金模仿他们讲了一句粗话,“我不会替你写的,不过我可以帮你点儿忙。” “你什么时候让‘老顽童’带你去逛逛埃克西特?”汤姆边说边朝吉姆·屈维特挤了挤眼。 尤金的脸唰地变红了,连忙闪烁其词地说: “他什么时候去,我随时奉陪。”他神情不大自在地说。 “喂,‘长腿!’”吉姆·屈维特咧着嘴笑着说,“你是真想跟我去,还是在冒充好汉?” “我会跟你去的!我不是说过要跟你去吗?”尤金生气了,声音有些发抖。 汤姆·格兰特朝吉姆·屈维特狡猾地笑了笑。 “上那儿去一趟,你就成了真正的男子汉,阿金,”他说,“小子,我敢保证,搞一次你的胸脯上会长出毛的。”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失去了控制,直笑得脑袋左摇右晃,好像有什么秘密只有他才能欣赏似的。 吉姆·屈维特笑得越来越厉害了,一口痰吐进了木柴箱子里。 “我的天哪!”他说,“她们若看见‘老长腿’送上门来,恐怕会以为春天又来了。她们要搭上梯子才能够着他呢。” 汤姆·格兰特此时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 “她们肯定得用梯子!”他随声附和道。 “喂,怎么样,阿金?”吉姆·屈维特突然大声问。“星期六行不行?” “怎么都行!”尤金说。 尤金离开以后,他们马上咧着嘴相视一笑,他们为纯洁遭到腐蚀而自鸣得意。 “呸!”汤姆·格兰特说,“你不该干这种事,‘老顽童’。你这是把无辜者引入歧途。” “这对他没什么伤害,”吉姆·屈维特说,“对他倒是有好处的。” 他用手背抹了抹嘴巴,止不住笑了起来。 “稍等一下!”吉姆·屈维特低声说,“好像到了。” 他们刚刚从可怖的烟草镇中心转到这里。在单调乏味的秋日大街上轻快地走了一刻钟,最后又沿着布满车辙的漫长山路走了下来,经过几座零散排列的破旧房子,快要走到郊外了。再过三个星期就要过圣诞节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雾,寒意袭人。周围一片沉寂,从远处不时传来一些微弱的声响。他们拐过弯,踏上一条肮脏的土路,道路的两边全是黑人与穷苦白人居住的简陋小屋、贫民窟。这是个贫病交迫的世界,街上没有一盏路灯。他们的脚步踩在干枯的落叶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他们在一座两层楼的木房子前停下了脚步。黄色的窗帘后面透出了昏暗的灯光,在室外迷蒙的空气里投下模糊的光影。 “等一等,”吉姆·屈维特压低声音说,“我去打听一下。” 他们听见一阵凌乱的、踩着树叶的沙沙声。不一会儿,一个黑人男子走了过来。 “喂,约翰。”吉姆·屈维特向他打招呼,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晚上好,老板!”黑人疲倦地回答,但是声音也很低。 “我们在找莉丽·琼斯的房子,”吉姆说,“是这儿吗?” “是的,先生,”黑人说,“就是这里。” 尤金斜靠在一棵树底下,倾听他们俩低声的密谋。茫茫的黑夜似乎也不怀好意地倾听着什么。他的嘴唇冷得直发抖,他向嘴巴里塞进一根雪茄烟,哆哆嗦嗦地翻起大衣的领子。 “莉丽小姐可否知道你们要来?”黑人问。 “不知道,”吉姆·屈维特回答,“你认识她吗?” “是的,先生,”黑人说,“我和你们一起去找她。” 两个人上楼去的时候,尤金独自在树影里等待着。他们避开了前面的凉台,绕到侧面,黑人在格子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不知什么原因,这样的地方总装着格子门。 他静静地等待着,同时在向自己道别。他感到自己正手持一把利刃,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的生命。他已经陷入了这场混乱的泥潭,无法挣脱,无路可逃。 刚开始的时候,从屋里隐约传来一些声响:有谈笑声、破碎沙哑的旧留声机发出的乐声。黑人一敲门,里面的声音便立刻停止了,这座陋屋里好像在有人在屏息静听。很快,大门便悄然开启了,他听见一个女人低沉、惊讶的声音。“是谁呀?谁呀?” 又过了一会儿,吉姆·屈维特回来了,轻声对他说: “一切顺利,阿金。快走。” 他往黑人手心塞了一枚硬币,表示谢意。尤金盯着黑人宽阔而友善的脸,看了一会儿,感到一股暖流传遍冰冷的四肢。这个黑人热情、和蔼地完成了他的工作,他的热情掩盖了这桩无爱求欢的勾当。 他们俩沿着小径悄悄地走上去,攀上了两三级木制台阶,钻进了格子门。一个女人打开房门,站在一侧。等他们进来之后,又把门紧紧地关上了。接着,他们穿过小小的门廊,来到屋子里。 此刻,他们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小的过道里,两侧都是房间。油灯的灯芯捻得很低,在黑暗中照出一束昏暗的光。接着,他们爬上没有铺地毯的楼梯,来到了二楼。这里左右两侧各有一扇门,墙上有可折叠的衣帽钩,上面挂着一顶破旧的男帽。 吉姆·屈维特立刻搂住了那个女人,笑嘻嘻地开始在她的胸部乱摸起来。 “你好啊,莉丽?”他说。 “天啊!”她粗声粗气地笑着,一边瞅着尤金,没想到在这个黑乎乎的夜里竟送来这样一个人。她转过脸,沙哑地笑起来,一边对吉姆·屈维特说: “我的天哪!哪个女人要是跟他待在一块儿,首先一定要砍短他的腿才行。” “我想把他介绍给赛尔玛。”吉姆咧嘴笑着说。 莉丽·琼斯嘶哑地笑着。这时候右边那扇门猛然被打开了,那个名叫赛尔玛的女人走了出来。这是个身材瘦弱的小个子女子,出门的时候,从她身后传来一阵乡巴佬的笑声。吉姆·屈维特亲热地把她揽在怀中。 “我的老天!”赛尔玛尖声说道,“这是从哪儿来的人?”她探着燕雀般的小脑袋,神情孤傲地打量着尤金。 “我给你带来了一个新相好的,赛尔玛。”吉姆说。 “他可是你这一辈子见过的最瘦长的人了吧?”琼斯实事求是地说,“孩子,你的个子有多高呀?”她又拖着南方人的腔调问道。 尤金心里有些不大自在。 “我也不知道,”他回答,“大约6英尺3英寸吧。” “肯定不止!”赛尔玛坚决地说,“他肯定有7英尺高。” “他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量过了,”吉姆·屈维特说,“他自己也说不准。” “他的年纪也不大嘛,”莉丽注视着他,热切地说,“你今年多大啦?” 尤金把苍白的脸转了过去,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嗯——”他声音嘶哑地说,“我差不多……” “他马上就18岁了,”吉姆·屈维特忠诚地替他说了出来,“别替他担心了。我们的老长腿,是个老江湖,是个勇士。我不骗你,他的经验丰富着呢。” “看上去他没有那么大,”莉丽怀疑地说,“看他的脸相,顶多有15岁。不过,他的这张脸长得真小,你说呢?”她缓慢、困惑地问。 “我只有这一张脸,”尤金有些恼火,“对不起,我没法换一张大的。” “小脸搁在高个子上面,看起来真滑稽啊。”她耐心地说。 赛尔玛用肘使劲地捣了她一下。 “那是因为他身体骨架子大的缘故,”赛尔玛说,“‘长腿’没什么问题。只要他的骨架上多长点肉,他就能变成又高又魁梧的巨人。你肯定会讨女人喜欢的。”她刺耳地说着,抓起他冰冷的手,然后捏了捏。这时候,他内心那个陌生的幽灵悄悄地溜走了。噢,上帝!我不会忘记她的,他心里想。 “那么,”吉姆·屈维特说,“我们就开始吧。”他又把赛尔玛搂在怀里,两个人深情地爱抚起来。 “你先上楼去吧,孩子,”莉丽说,“我一会儿就上来。房门开着。” “一会儿见,阿金,”吉姆对他说,“好好待在那儿,小子。” 他用一只手臂使劲搂了一下尤金,然后又撒开,陪着赛尔玛到左侧的屋子里去了。 尤金脚步缓缓地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走上楼,来到那间房门敞开的屋子里。壁炉里烧着一堆火红的木炭。他脱下帽子和外套,扔在一张木床上,然后不安地坐在一把摇椅里,身体向前倾斜着,哆嗦的手指举在面前开始烤起火来。除了炭火的微光以外,室内再没有任何光亮了,但是在炉火的光芒中,他还是能够依稀看出四周又旧又脏的墙纸,上面溅满了一道道的水渍,破纸一条一条从许多地方悬挂下来。他弯着腰、安静地坐在那里,好像患了伤寒症似的,不停剧烈地哆嗦着。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不是我,他心想。 不大一会儿,他听见那个女人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她正踩着楼梯上来。她的手里举着一盏油灯,在曳动的光影里走进了房门。她把灯放在桌子上,捻亮了灯芯。此时候,他能更加清楚地看到她了。莉丽是个中年乡下女人,身材宽大而粗壮。她虽然举止温柔,但并不够健康。她那张农家妇女的脸庞光洁而细腻,但是在眼角和嘴角的地方布满了皱纹,好像太阳底下长期劳作过的人一样。她一头乌黑的头发又浓又密,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粉底霜。她随便披着一件新换洗的、宽松的方格花布外衣,没系腰带。她的装束就像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不过由于职业关系,她的腿上穿了一双红色的丝袜,脚上穿着一双饰有毛边的红呢拖鞋,走路的时候喜欢拖着双足。 女人闩好门,转过身来到壁炉前尤金的跟前。他胸中欲火直烧,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并且用颤抖的长手指爱抚着她。他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坐进摇椅里,笨拙地把她拉到自己的膝盖上。她勉强让他亲了几下,就像一般的乡下妓女那样,假装害羞、半推半就地把头转过去。当他冰凉的手触摸她的时候,她浑身开始哆嗦起来。 “孩子,你的手又冰又冷,”她说,“你怎么啦?” 她以职业性的动作用力地摩擦着他,感到有些窘迫,不一会儿她便不耐烦地站起身来。 “我们开始吧,”她说,“你的钱呢?” 他把两张皱巴巴的钞票塞进她的手里。 然后他在她的身边躺了下来。他浑身开始颤抖,丧失了勇气,感到四肢无力。熊熊欲火已经熄灭了。 火炉里有一大堆炭火塌落下来。闪光的好奇终于幻灭、消失了。 当他走下楼梯,看见吉姆·屈维特已在客厅里等着自己,和赛尔玛手拉着手。莉丽先从格子门朝外面的雾野里窥视了一下,倾听了一阵,然后带着他静静地走了出去。 “轻点儿,”她说,“对面街上有个人。他最近一直在监视我们。” “有空再来玩,长条。”赛尔玛捏着他的手喃喃地说。 他们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缓步来到大路上。夜雾更浓了,空气中的水汽已经饱和,让人觉得很不舒适。 在街道的拐弯处,路灯照耀下,吉姆·屈维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放心地朝前走去。 “他妈的!”他说,“我以为你都下不来了。你跟那个女人在玩什么把戏呀,长腿?”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注意到他的伙伴神色异常,于是热心地问:“你怎么啦,阿金?你身体不舒服吗?” “稍等一下!”尤金咕哝着,“很快就好了!” 他来到街边,向水沟里呕吐起来。然后他直起身,用手帕擦了擦嘴巴。 “感觉怎样了?”吉姆·屈维特问。“好些了吗?” “好多了,”尤金说,“现在没事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生病了?”吉姆·屈维特责备地说。 “是突然感觉不舒服的。”尤金说。紧接着他又补充道:“我想今天晚上那个该死的希腊餐馆里吃的东西有问题。” “我觉得没什么。”吉姆·屈维特说。“喝杯咖啡就没事了。”他乐观、确信地说。 两个人慢慢地爬上山坡。闪烁的街灯把惨白的光芒洒在路旁破陋的房子正面。 “吉姆——”尤金停顿了一下,开口说。 “嗯,什么事?” “别对其他人说起我今天晚上闹病的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吉姆吃惊地瞪着他。 “为什么不能说?这有什么关系?”他说,“嗨,小子,谁都会不舒服的。” “是的,这我知道。但你还是最好别说。” “嗯,好吧,我不说就是了。我为什么要说?”吉姆说。 尤金觉得自己丧失了灵魂,饱受了精神的折磨;他知道这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一连三天,他都躲着别人,唯恐别人觉察到他身上罪过的印记。他觉得自己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在坦白招供。他的态度越来越逆反,对生活越来越敌视。他和吉姆·屈维特的关系更加接近了,吉姆·屈维特对他低俗的赞扬,使他能够获得一丝可怜的快乐。他胸中还没有平息下去的欲火重新燃烧起来了,这促使他克服了对肉体的厌恶,又有了新的憧憬。他周末独自一人去了埃克西特,他似乎曾经沧海,心灵中不再有失落感了。这次他找的是赛尔玛。 在回家过圣诞节的途中,他发现腹股沟的部位爬动着无数黑色的小虫。火车一路经过的大地就像不育的巨人躺在铅灰色的苍穹下。火车怒吼着向前奔驰,横穿彼得蒙山脉。在这深夜里,他身患疾病,昏昏沉沉地躺在卧铺上。火车轰隆隆地爬上山峦的巨大峡口。他透过车窗,看见冬天朦胧的山峦,以及山上苍凉的树林。火车驶过高架桥的时候,桥下流过一道白色的水流,在结冰的堤岸间蜿蜒迂回。置身于魂牵梦萦的山峦之间,他原本郁闷的心情又开始轻松起来。他是山里长大的孩子。第二天清晨,当他和一群放假回家的大学生一同迈出车厢的时候,心情重又阴沉起来。火车站旁边那一堆拥挤、破烂的房子似乎比以前更加简陋了。在车站背后的山坡上,搭起了许多简易的窝棚,远远望过去,就像突兀在眼前的幻景一般。眼前寂静的广场,在他离开以后似乎也萎缩了不少。他下了火车,沿大街朝南都旅馆走去,一路上发现这个小城就像玩具城一样,经不起巨人的步子,很快就走到头了。 圣诞节在清冷灰暗中度过。海伦不在家,家里就缺少一种温情。甘特和伊丽莎因为女儿不在身边,也感到情绪沮丧。本恩如同幽灵一般进进出出。卢克也没回家。尤金本人则因自己的行为深感羞愧和失落。 他不知道该去找谁求助。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站起身在冰冷的房间里来回走动起来,嘴里喃喃自语着。伊丽莎身上披了一件睡衣,神情不安地跑过来。父亲甘特比以往温和了一些,但同时也比以前更加苍老了。老头子的病痛常常复发,但是他却心不在焉、愁眉苦脸的,一谈起大学里发生的事,他往往也只是寥寥几句,不愿意多谈。尤金心里虽然有话要说,但却哽在喉咙里,只结结巴巴地答上几句,然后就跑到屋外去,不愿意看见父亲空洞的双眼,这让他恐惧不已。他成天都在外面溜达,想以这种方式把自己心中的恐惧压制下去。他坚信自己患了麻风病,身体会一天天地腐烂下去,别无他法,无药可救,因为这些都是他小时候听道学先生们讲的。 他漫无目的、绝望地在外面闲逛,脚步一刻也不停歇。他爬上东山坡的黑人区。冬天的太阳挣扎着从雾里露出脸来。在山下的草场上,在高处的山顶上,阳光像牛奶一样倾泻了一地。 他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漆黑的心灵深处忽然闪现出一丝希望。我得去找哥哥,他心想。 在伍德森大街本恩的住处,他看见本恩躺在床上抽着烟。他关上房门,像困兽似的四处乱转,不知道怎样向他说明。 “我的天哪!”本恩生气地大叫起来。“你疯了吗?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生病了!”他吞吞吐吐地说。 “得了什么病?怎么得来的?”本恩高声地问。翻起身坐在床上。 “是搞女人得来的。”尤金说。 “坐下,阿金,”过了一会儿,本恩平静地说,“别像个白痴似的,你知道这病害不死人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于是,尤金毫无掩饰地坦白了事实。 本恩站起身,穿好了衣服。 “那跟我走吧,”他说,“我们去找麦奎尔医生。” 他们朝市区方向走去的途中,尤金还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替自己辩护。 “事情是这样的,”他开始讲了起来,“要是我早知道的话,不过我当初怎么会知道——当然了,我承认是我自己的错,因为——”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闭上嘴吧!”本恩不耐烦地说,“我才不想听你的辩解呢。他妈的,我又不是你的庇护神。” 他的这句话倒使他感到一丝宽慰。要是换了别人,听说你有了罪过,准会主动来做你的庇护神的。 他们踏上“内外科医生大楼”宽大而阴暗的台阶,马上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味。麦奎尔医生的候诊室里没有人。本恩敲了敲室内的一扇门,麦奎尔医生打开了门。他扔掉了粘在他厚嘴唇上潮湿的香烟,向他们打招呼: “你好,本恩。你好,孩子!”他一见到尤金,马上大声地嚷嚷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回家的?” “他以为自己得了急性肺病,活不了多长时间了,麦奎尔医生,”本恩扭了一下脖子,指着他弟弟说,“或许你能给他治一治,让他多活几年。” “你怎么了,孩子?”麦奎尔问。 尤金干咽了一口,脸色苍白地伸着头说: “如果您不介意,”他嗓音嘶哑地说,“我能和你单独谈一谈吗?”他转过脸,无可奈何地对他哥说,“你在这里等我,你就别陪我了。” “我才不想陪你哩,”本恩粗鲁地说,“我自己的麻烦就够我受的了。” 尤金跟在麦奎尔医生身后,来到了他的办公室。麦奎尔把门关上,然后在他凌乱不堪的桌子前坐了下来。 “坐吧,孩子,”他用命令的语气说,“讲一讲是怎么回事。”他点起一支烟,很熟练地叼在松垂而湿润的嘴唇上。他敏锐的目光紧盯着他,看得出他满脸痛楚。 “慢慢说,孩子,别那么紧张,”他和颜悦色地说,“不管得了什么病,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 “是这么一回事,”尤金开始低声讲起来,“我做了一件错事。我知道我做错了。我想弄点药来治好我的病。我并不想辩护什么。”说到这里,他的嗓门突然升高,并从椅子上半直起身子,开始在杂乱的桌子上猛烈地拍打起来。“我并不想怪罪任何人。你明白吗?” 麦奎尔医生神情迷惑,慢慢地转过那张浮肿的脸,直视着面前这个病人。那根湿乎乎的烟悬吊在半张的嘴唇上,样子很滑稽。 “你让我明白什么?”他说。“哎呀,阿金,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我又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你是清楚的。我只是你的医生。有话就直说吧。” “我所做的事,”他戏剧性地讲下去,“也就是成千上万的人都干过的事。噢,我知道他们假装都没有干过。可是他们都干过!你是医生——你很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事。上流社会的人也都干过这种事。算我运气不好,染上病了。为什么偏偏我就这么倒霉?为什么——”他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诉说着。 “我想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麦奎尔医生干巴巴地说,“让我来看一看吧。孩子。” 尤金只好顺从地照办,嘴里仍滔滔不绝。 “为什么要让我替别人蒙受这个耻辱?伪君子——一群该死、肮脏、神情悲哀的伪君子,他们应该受到这个惩罚才对。哼!真是双重标准!公理在哪里?荣耀在哪里?为什么要让我替那些上流社会的人受过——” 麦奎尔医生给他作了仔细的检查,结束后他抬起大脑袋,诙谐地对他说: “谁把责任推在你身上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个染上这种病的人?再说,你得的这个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你……你能治好我的病吗?”尤金问。 “治不了。你这个小子无可救药了!”麦奎尔医生边说,边在处方笺上潦草地写了几个象形文字一般的药名。“到药房里去抓药吧,”他吩咐道,“还有,以后交朋友要小心点啊。上流社会的人物,呃?”他咧着嘴笑起来,“你和那种人厮混过吗?” 一听这话,尤金内心全部血与泪的重负,马上就驱散了。他顿时如释重负、喜极若狂,从嘴里迸出很多话来,但连自己都不明白在说些什么。 他打开房门,来到外屋。本恩马上紧张地凑了过来。 “怎么样?”他问,“他还能多活几天?”然后压低了声音,神情严肃地问医生:“没什么要紧的,对不对?” “没什么,”麦奎尔医生回答,“我看他有点神经不对头。不过,你们家的人全都这样。” 等他们来到外面的大街上,本恩问: “你吃过饭了没有?” “没有。”尤金说。 “上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 “大概是昨天什么时候,”尤金说,“我记不清了。” “你这个大傻瓜!”本恩咕哝了一句。“走吧——我们一起吃饭去。”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现在,整个世界就像被牛奶般的冬日阳光冲洗过一样,让人心情愉悦。小城在假日及返家度假学生的刺激下,暂且从严寒的麻木里醒了过来,温暖、轻快的生活洪流在人行道上沸腾起来。尤金和本恩肩并肩,大步流星地走着,无法控制胸中涌起的欢快。终于,当他们转过弯,迈上热闹非凡的大街时,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悦,于是他一跃而起,狂喜地大喊起来: “咦——呀!” “你这个小白痴!”本恩高声地叫了一句,“难道你疯了吗?” 他使劲皱了皱眉头,然后冲喧闹的行人笑了笑。 “紧紧抓住这个小子,本恩。”恰好在这时候,吉姆·波洛克从旁边走了过来,他大声地喊道。这个人身材矮小,脸色蜡黄,黑色胡须,笑嘻嘻的。他在报馆上班,是排字工头,是一位社会主义分子。 “要是把这个家伙的大脚丫子砍掉,”本恩说,“他就会像只汽球似的飞上天了。” 他们走进一家新开张的大饭馆,在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 “两位想吃点什么?”招待问。 “一杯咖啡和一块肉馅饼。”本恩说。 “我也一样。”尤金道。 “多吃点儿!”本恩态度严厉地说,“多吃点!” 尤金拿起菜单仔细地挑选着。 “给我来一份番茄沙司面包煎牛排,”他对招待说,“另外再来一份脆炸薯片,一碟奶油胡萝卜青豆,一盘热饼,再加一杯咖啡。” 尤金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机,不再提心吊胆了。此外,他还带着一种可怕的狂野,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假期剩下的日子里,他在人群中鲁莽地闯来闯去,而且还明目张胆地盯着那些夫人和小姐,但是神态并不傲慢。眼前的这些女人就像一朵朵灿烂的鲜花,出人意料地在荒凉、阴沉的冬日里开放。他只身孤影,充满了渴望。在人群中,在军队里,恐惧就像一条龙。但孤独的人却很少感到恐惧。他只觉得有一种解脱、释然的感觉——因为他远离了令他绝望的最后一道障碍。 他现在自由自在,独来独往,他超然地看着周围所有令人着魔和被人占有的世界,心里产生一丝预感。生活就像一颗奇异、苦涩的果子,挂在枝头等待他去摘取。“他们”——他家所有的人,共同聚集在温暖、安全的栅栏内——他们总有一天会将他捕住,并处死他。他觉得他们一定会那样做的。 但是现在他倒无所畏惧了——只求他的奋斗能取得成就,他就会心满意足。他在留有危险标记的茫茫人海里四处寻找着,希望能找到他所看中并且能占有的那一个。 在返回大学的途中,同学们都开始嘲笑、奚落他,但是他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在闷热的绿色普式火车车厢里,年轻人们全都围着他讥讽、嘲笑,但换来的是比他们的讥刺更加猛烈的还击,终于,这帮人开始有所收敛了。 有个名字叫作汤姆·弗雷彻的同学走过来坐到尤金的身边。他长相英俊、恃“财”傲物、目空一切。他的身后紧跟着追随者路易·邓肯,他不时咯咯地笑着。 “你好啊,甘特,”汤姆·弗雷彻高声打着招呼,“最近去过埃克西特没有?”他一边说,一边冲路易挤眉弄眼地笑了笑。 “去过,”尤金回答,“最近去过,而且以后还要去。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弗雷彻?” 他被这番强烈挑衅的话弄得非常狼狈,一时怔住了。 “阿金,我们听说你常去那儿跟她们玩。”路易·邓肯咯咯地笑着。 “我们是谁?”尤金问他,“她们又是谁?” “人们都说,”汤姆·弗雷彻说,“你纯洁得跟下水道里流着的污水一样呢?” “要是我的名声需要洗刷,”尤金说,“那么,我永远只能用‘金粉二少’这个称号来洗刷了。”弗雷契和邓肯正是这样的“金粉二少”,他们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围在周围的学生们听了这句话,都像讨回公道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说得好!说得好!就这样说,阿金!”齐诺·柯钦兰柔声说道。他是一个20岁左右的瘦高个子,身体单薄却很有力,举止优雅得就像赛马。在跟耶鲁队比赛的时候,他曾经逆风把球踢出了80码远。这个人长相英俊,言语斯文和气,具有运动员特有的无畏与绅士气度。 汤姆·弗雷彻气得头昏眼花,满面怒容,自我吹嘘道: “没有人敢说我的坏话!没有人抓住我的什么把柄,没有人知道我的一切。” “你的意思是说,人人都知道你的底细,但却没有人愿意知道你的底细,是不是?” 众人再次哄笑起来。“哇!”吉米·雷瓦尔叫了一声。 “你听听,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汤姆?”他用挑逗的语气问道。吉米出身在一个木匠家庭里,身材又矮又胖。每年他都能想尽各种手段来上学读书,是个令人生厌的人。他喜欢搞恶作剧,喜欢怂恿别人来打架,喜欢装得兴高采烈,为自己的粗俗和不怀好意寻找借口。 尤金平静地对汤姆·弗雷彻说:“够了!别以为有人在场你就得寸进尺。我并不觉得这些很好玩,我可不喜欢这些,也不喜欢你。现在请你不要再打扰我了。听见了吗?” “好了,”邓肯站起身来说,“别理他了,汤姆。他这个人不识抬举,连一点玩笑都开不起。他过于较真。” 他们走开了。由于没人再来打搅他,他感到心情放松,舒坦极了。于是转过头望着窗外那一片荒凉的大地,灰蒙蒙、白茫茫地紧锁在冬天的铁爪之下。 冬天过去了。在春雨的滋润下,冰封的大地开始解冻。小城和校园的土路全都变成了一条条泥泞不堪的沟渠。接着一阵冷雨下过,嫩草便从湿漉漉的地面上钻出来了。尤金急匆匆地走在校园的小径上,就像一只蹦跳的袋鼠一路飞奔着。等他走过树底下时,就会一跃而起,用牙齿咬下嫩芽萌发的小树枝。他大声地喊叫着——发出了嘶哑的长鸣,似人似兽,恨不得把胸中积聚的痛苦、欢乐和激情一齐迸发出来。有时候,他也感到无精打采,身上背负着难以名状的重担,使他神情厌倦、郁闷、沮丧。 光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他不再注意时间——他已经没有时间感了——无论睡眠、工作、娱乐,他都毫无定时,尽管他上课还算守时。由于食堂或者寄宿公寓有固定的时间限制,他只得遵守一日三餐的时间安排。伙食数量不少,但是质量却很粗糙,而且很油腻,烹调技术也很低劣。饭费倒很公道:学校的公共食堂里每月12块钱,寄宿公寓包伙每月要15块钱。他在公共食堂里吃了一个月,但由于他对饮食颇感兴趣,到后来实在忍受不了了。公共食堂位于一座白砖砌成的露天建筑里,那幢楼的正式名字叫“斯梯金楼”,但是同学们都给它起了一个更加贴切的名字,叫作“猪圈”。 他这一学期探望过海伦姐姐和姐夫休·巴顿好几次。他们就住在本州的州府雪梨,距大学约有35英里的路程。这是一个拥有3万人口的城市,道路寂静而安闲,处处绿荫如盖,市中心州府大楼前有个广场,好几条马路都从这里辐射四面八方。在政府大楼的对面有一条主干大街的街口,有一座饱经沧桑、布满青苔的棕色大楼房,那有一座廉价的旅馆——小城最大、最声名狼藉的妓院。城里还有3所教会创办的青年女子学校。 巴顿夫妇在州府大楼前面的那条街上租了一间房子。房子就位于一所陈旧的楼房里,他们住在一层,共有三四间屋子。 他们的父亲甘特早年来过雪梨这地方。他从巴尔的摩出发,一路向南流浪,最后定居在这里。就是在这个地方,他开始了自己的第一笔生意,也赔掉了第一笔投资,因而他一辈子对地产都很痛恨。在雪梨,他结识了辛西娅并和这位圣洁的女人结了婚。但是这位患有肺病的老女人,结婚不到两年就去世了。 父亲的身影始终萦绕在他们心头,笼罩着整个城市,所有逝去岁月的痕迹又全部再现。 姐弟俩共同走上大街,最终来到黑人区附近一家破烂的店铺前面。 “肯定就是这儿了,”她说,“他的店就在这儿,现在没有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可怜的爸爸。”她转过身来,眼睛湿润了。 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上,他那双大手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房子的四周也没有蔓生植物。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部分痕迹早已经埋葬在岁月里,和那位死去的女人一起随风而逝。他们俩静静地站在那块陌生的地方,内心惶恐地期待着父亲召唤的声音,就像有人在纽约市的布鲁克林区寻找上帝一样。 那年的4月,美国正式向德国宣战了。不到一个月,讲坛山上所有的适龄青年——也就是那些年满21岁的青年——都入伍参军了。在体育馆里,医生给他们检查身体,他们毫不在乎地脱光了衣服,裸露着身子。尤金见此情景,内心非常羡慕。他们随意地把衣服扔在地上堆成一堆,然后站在那里,自信地有说有笑,等候接受检查。他们的身材都很匀称、牙齿洁白、举止优雅、敏捷。最先入伍的是兄弟会的会员——那是一群只知道享乐和挥霍的势利分子。他以前对这些人了解得并不多,但是现在,他觉得他们却代表了最高级的文雅和贵族阶层。他曾经见过这些人快乐、悠闲地坐在兄弟会会所的阳台上——那是他们信仰的庙堂,地位低下的人若想加入他们的组织必须在那里接受登记审查。他常常看见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从不与大众为伍。他们站在邮局门前说说笑笑,要么在杂货店里赌“黑牛”。他内心带着失败的挫折感,带着遗憾、带着社会地位低下的痛楚,观察到他们积极争取那些条件优越的新生参加他们的组织——有些新生比他们优雅得多,有些则有钱有势。事实上,他们只不过是当地乡下的富家子弟而已。但是每当他们自信地从身边经过,毫无顾忌地谈笑风生,衣着得体,梳洗得整整齐齐,令周围地位卑下的学生相形见绌、充满敌意时——这帮人便成了骑士精神的代表,成了出身名门的子弟。他们是锡得尼、莱里、纳什。而此刻,他们个个如同绅士即将参军入伍了。 体育馆里弥漫着水蒸气和从操场上来此的运动员身上的汗臭味。尤金洗完澡以后,穿上了一件开领的衬衫,然后他缓步来到校园绿色林荫下。一位名叫拉尔夫·亨吉士的熟人陪着他在一起。 “你瞧!”拉尔夫·亨吉士低声、气愤地说,“你看到了吧!”他向一群学生点头示意,“那个小‘马脖子’在学校里到处活动,想加入迪可斯协会呢。” 尤金望了望,然后转过脸,看着身边这位怒气冲天的小伙子。每个礼拜六的晚上,拉尔夫·亨吉士从文学协会开完会返回以后,都会到杂货店里来,买两支廉价的雪茄。他狭窄的肩膀微微地向前弯曲着,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疙瘩,说话的时候喜欢拖着单调、痛苦的调子。他的父亲是纺织厂里的工头。 “他们都是马脖子,”他说。“滚他们的蛋吧,我才不愿意加入什么兄弟会呢。” “就是。”尤金说。 但其实他也很想加入。他也想变得彬彬有礼,也想满不在乎。他很想穿着剪裁得体的衣服。他想成为绅士。他想参军入伍。 在中央操场的那一侧,几位身体检查合格的学生拎着塞得满满的手提箱从古老的宿舍里走了出来。他们一边走一边挥手向友人们告别。 “再见了,伙计们!咱们柏林见!”这时候,碧波闪耀、远隔欧美的大海已经近在眼前。 他在学校里读了很多书——都是随心所欲,为消遣而读的。他读过笛福、斯摩利特、斯特恩、菲尔丁的作品——这些全都是英国小说中的珍品,而这些作品在维多利亚女王统治时期,被当时才子佳人盛行的浪漫气息给埋没了。他也读过薄伽丘撰写的故事以及一本残缺不全的《七日谈》。在博克·班森教授的建议下,他读了麦里的《欧里庇得斯》(当时他在阅读希腊文原本的《阿尔刻提斯》——关于爱和死亡的神话里最伟大最优美的一部书);他能明白《普罗米修斯》寓言的悲壮——这个故事比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更令他动容。事实上,他觉得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既崇高又乏味无聊。他无法理解这位希腊戏剧家为什么会那么有名。如果一定要他理解的话,那是因为埃斯库罗斯是文学史上的巨匠。他的剧本读起来就像夸夸其谈的老政治家西塞罗一样,大胆地提倡尊老爱幼的品格。索福克勒斯则是一位气概非凡的诗人,他的诗词威严得就像天神的雷电一样,《俄狄浦斯王》不仅是流传千古的戏剧绝唱,它所叙述的故事也是全世界最伟大的。这个故事写得完美、神奇、自然、真实——尤金觉得人生中一切不可思议的巧合全都是命中注定的。书中透出的智慧和恐怖,紧紧地扣住了他的心弦,他就像小鸟一样紧盯着眼前的蛇;而欧里庇得斯(不管人们怎样批评他学究气如何如何浓厚),在他的眼里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一位抒情诗人。 他喜欢所有神奇怪异的寓言和狂野的虚构作品,不管散文还是诗词,从《金驴子》到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笔下的月亮和魔幻王子,他都很喜欢。总而言之,他喜欢阅读志怪故事,从不管那些书从什么地方得到,也不管作品的写作目的是什么。 最杰出的寓言家往往也是最伟大的讽刺作家。讽刺文学(如阿里士多芬尼斯、伏尔泰和斯威夫特的作品)是崇高而含蓄的艺术,这是当下这个堕落社会里那些谩骂、攻击的作品根本无法企及的。伟大的讽刺作品需要有伟大的神话故事来滋养它。斯威夫特的想象力无人能比,世界上再也没有其他寓言家能与他匹敌。 他读过爱伦·坡的小说《福兰肯斯坦》,也读过邓赛尼爵士的戏剧。他读过《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和《托比传》。他喜欢读魔鬼传奇,但却不求甚解。魔力本身就有吸引力。他喜欢古老的鬼怪——不是印第安人的鬼怪,而是那种身穿盔甲、古代帝王的幽灵,还有头戴峨冠、身骑骏马的女人香魂。忽然间,他也觉得好奇,他怎么会坐在这块蛮荒之地阅读古希腊欧里庇得斯所写的诗词。 他一眼望去只有村庄;村外是一片丑陋、绵延起伏的山坡,上面稀疏点缀着简陋的农家房舍;除此之外,就是美洲大陆——更多的土地、更多的木屋、更多的城镇,所有的一切显得既粗糙又丑陋。而他竟然在这样的环境里读着欧里庇得斯,而他周围的世界里到处是吃着油炸食品的白人和黑人。他从书中读到远古的鬼怪和巫术,但是在这片土地上是否曾有任何古老的鬼魂显灵、出没呢?比如说,哈姆雷特父王的鬼魂可曾出现在康涅狄格州? ……我是你父亲的灵魂, 命苦注定在外闲游, 游荡在布洛明顿和缅因之间。 他突然受到了打击,觉得美国的民族历史非常短暂。唯有这片大地长存——在美国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寄养着一群脆弱的病夫。唯有这片大地长存——在这片空旷辽远的土地上,竟然没有鬼神的出没。在那些埋没在沙漠之下的破庙廊柱之间,没有曼冈拉残缺的肖像,没有阿克那登破损的石膏头像。没有一件石刻雕像。唯有这片大地长存,在它荒凉的胸脯上,他阅读着欧里庇得斯。在这些群山之间,他成了一位被幽禁的囚犯;他孤身一人行走在平原上,成了一名异乡客。 天哪!天哪!我们在异域流浪,成了自己土地上的陌生人。这里的群山是我们的主宰,我们还不足五岁的时候,这里的一切已经深深地映入眼底,留在我们的心底。我们所说、所做的一切,都离不开这些群山。我们的官能历来深受这片神奇土地的滋养;我们的血液一直随着美利坚雄伟的脉搏流动,即使有朝一日离开了这里,我们也永不会失却、忘记它。我们沿着坎伯兰郡上的一条公路朝前行进,头顶上的苍穹压得很低,我们只好弯下了腰;而当年我们从伦敦出发的时候,沿着一条小河流前行,觉得那块土地好大啊。那时候,无论我们走到什么地方都会觉得非常遥远,天和地十分接近。现在,昔日里所有的渴望重又出现——这是一种可怕而模糊的渴望,永远萦绕在美国人的心头,并让他们伤痛不已。不管我们走到什么地方,这种渴望都会使我们成为故乡的流浪者,成为异域的陌生者。 那年春天,伊丽莎来到雪梨探望女儿。海伦似乎比以前更加安静、忧郁、心事重重了。婚后的新生活使她感到压抑,那些默默无闻的日子消磨了她的情致。她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却经常想念着老甘特。她也怀念往昔的故乡山城。 “你们这里要付多少房租?”伊丽莎问,一边挑剔地张望着。 “50块钱一个月。”海伦回答。 “包括家具吗?” “不包括,家具是我们自己买的。” “我觉得这可太贵了,”伊丽莎说,“50块钱只租了楼下一层。我看老家的房租比这儿要便宜多了。” “是的,我知道这里的房租很贵,”海伦说,“但是,我的天哪,妈妈!难道你不知道这里可是全城最好的住宅区啊?从这儿到州府大楼只隔两条街,这你是知道的。我告诉你,我们的房东马修斯夫人可不是普普通通的房东啊!绝对不是!”她边笑边说,“她可真有派头——什么宴会她都会参加,报纸上也常常能见到她的名字。你要知道,阿休和我也得撑撑场面嘛。他毕竟还年轻,在这儿又人生地不熟的。” “是的,这我明白,”伊丽莎点头表示同意,然后若有所思地问,“那他的生意怎么样?” “奥图尔说他是他手下最好的经纪人之一,”海伦说,“阿休的生意做得蛮好的。只要他那些该死的家庭成员不搅和,我们俩在哪儿都能相处得很好。有时候我见阿休忙死忙活的,赚来的钱却掉进了奥图尔的腰包,真把我气得要死。他工作起来非常卖力。你知道,他每做成一笔交易,奥图尔都要抽取佣金的。奥图尔夫人和他家的两个姑娘懒得连手指都不想动,成天坐在大汽车里到处瞎逛。他们信仰的是天主教,这你是知道的,但是他们却到处闲逛。” “你听我说,”伊丽莎脸上露出了笑容,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要是阿休自己当老板,是不是会更好一点。一天到晚辛苦替别人干活,有什么意思呢?你说呢,孩子!”她大声说道,“哎呀,让他到阿尔特蒙当经理试试看,这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呢?我觉得他们公司现在派去的那个家伙并不怎么样。阿休应该很容易把这份差事接过来的。” 大家半晌都没说话。 “我们也想过这个,”海伦慢慢地承认,“阿休已经给总公司写了一份申请。不管怎样,”她停顿了片刻说,“要是他能当上老板,倒也不错。” “嗯,”伊丽莎慢吞吞地说,“不管做成做不成,都应该试一下。只要他肯干,生意肯定会红火起来的。你爸爸最近经常抱怨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你要是能回去看一看,说不定他的精神状态会好起来的,”她慢慢地摇了摇头,“孩子!那边的医生根本没有把他的病给治好,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复活节的时候,他们一起驾车到讲坛山玩了两天。伊丽莎带着尤金去了埃克西特,给他买了一身新衣服。 “我不喜欢这种裤子,一点都不大气,”她对店里的伙计说,“我要买那种穿上以后更显得成熟一些的衣服。” 等他穿上新衣时,她一边噘着嘴一边面带微笑,对他说: “站直一些,孩子!把背挺起来!这一点你要学你父亲——他总是把胸脯挺得直直的。你要是成天弯腰驼背的,不出25岁就会患上肺病的。” “我要介绍你见见我的母亲。”他不大自在地对同学约瑟夫·巴伦坦说。这位同学是大家选出来的一年级班长,面色红润、举止优雅、一表人才。 “这位同学看样子挺精神的,”伊丽莎笑着说,“对了,我跟你做个交换条件怎么样。要是你能在你的朋友中给我介绍几个房客来的话,你自己若要住宿我就让你白住,这是我的名片,”她边说边打开了手提包,“有机会替我发几张,替我们的南都旅馆说说好话。” “当然,伯母,”巴伦坦略感吃惊地缓缓答道:“我很乐意帮忙。” 尤金羞得面色通红,无奈地望了望海伦。海伦讽刺地尖笑起来,然后对这位青年说: “巴伦先生,欢迎你随时来玩,不管你拉不拉房客。我们一定会为你安排住处的。” 后来姐弟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尤金结结巴巴、困惑地对母亲的行为提出抗议。海伦也觉得很恼火,但却笑着说: “不错,我明白。真是太不像话了。不过你算是运气好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她跟前。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上个星期是怎样硬着头皮听她讲话了吧?你明白了没有,呃?” 5月底,当他第一学期结束返回家乡的时候,尤金发现海伦和休·巴顿已经先他一步赶到那里了。他们和甘特一起住在伍德森街。休·巴顿已经是阿尔特蒙的地区经理了。 此刻,整个小城、整个美国,全都笼罩在爱国主义的狂热中——乱七八糟、毫无目标。自由女神的子孙一定要击垮(用斯毛伍德牧师的话说,就是要“消灭”掉)阿提拉的后代。到处都在发行爱国公债,发表爱国演讲,议论着不久就要实行兵役制,传说已经有一小部分“美国勇士”在法国登陆了,潘兴将军已经抵达巴黎,他宣称:“埃菲尔铁塔,我们到了!”而法国人正盼望着援军赶来呢。本恩前去报名参军,却被拒绝了。“你的肺——功能太弱!”他们肯定、平静地说。“不——不是肺结核。不过有这个倾向,你的体重太轻了。”他只有咒骂的份儿了。他的脸更加瘦削、更加苍白,就像刀片一般。他比以前更加愁苦、更加孤独了。 尤金再次爬上山,发现初夏时节的山景尤其美丽宜人。南都旅馆已经有半数客房租出去了,新的客人仍然不断地涌来。 他已经有16岁了,而且是个大学生。下午,他走在欢快的人群中,觉得心情格外舒畅,高兴地与路人打招呼。不管别人有没有诚意,他都感到温暖而亲切。 “孩子,听说你在大学里很出色,”胖乎乎的年轻药剂师伍德先生大声说着,其实他什么都没听说,“这样就好,孩子!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从小店的过道走上前来欢迎他。头顶上方的风扇嗡嗡地响着。 尤金心里想,总的来说自己的学习成绩还算可以。他已经体验了初次的失败。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气馁。他已经品尝了性爱的苦涩和神秘。他已经体验了独处的滋味。 30 在南都旅馆的房客中有一位姑娘名叫劳拉·詹姆斯。她年龄21岁,但是看起来比实际还要年轻一些。尤金放假回到家里的时候她已经住在那里了。 劳拉是一位中等身材、体形苗条的姑娘。她看起来比实际身高更高一点。她身体结实、精神焕发,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而整洁。她金黄色的头发又直又厚又重,梳在脑袋后面,扎成了一个圆圆的发髻,绾在她小小的脑袋上。她的皮肤白皙,上面长了一些小小的雀斑。灰绿色的眼睛温柔、坦诚,就像猫眼一样。她的大鼻子微微地翘起来,和她的脸盘并不相称。她虽然长得并不漂亮,但却穿得朴素而优雅。她经常穿着方格子绒布短裙和丝织的上衣。 在南都旅馆的房客中,她是唯一的年轻人了。尤金同她说话的时候,常常因为胆怯而故意装得很高傲。他心想,这个姑娘其貌不扬,语言呆板而乏味。但是在某个晚上,他在凉台上跟她坐了一会儿。不知怎地,他竟然爱上了她。 他并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爱上了她。当他们俩坐在凉台木制秋千上聊天时,他故意神情傲慢、夸夸其谈。但是他闻到了她身上散发的那种青春而令人心醉的香气。她那一双绿色的眸子就像一个温柔、残忍的陷阱,把他牢牢地套在密实的网里。 劳拉·詹姆斯的家就在本州东部一个小镇上,位于东海平原的一条咸水河畔,从讲坛山往东还要走很远。她的父亲是一位有钱的粮食批发商。她是家里的独生女,花起钱来大手大脚。 有一天晚上,尤金坐在凉台的栏杆上跟她聊天。在此之前,他们见面时只会点点头,或者生硬地讲几句话。渐渐地,他们的谈话开始吞吞吐吐、迟疑不决、不大自然了。 “你是小里奇蒙人,是不是?”他问。 “是的,”劳拉·詹姆斯说,“你在那里认识什么人吗?” “认识,”他说,“我认识约翰·拜南姆,还有一个叫费肯的男孩。他们是小里奇蒙人。对不对?” “哦,大卫·费肯!你认识他?没错。他们都搬到讲坛山去了。你也去那里吗?” “是的,”他说,“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他们的。” “那你还认识巴娄两兄弟吗?他们是西格玛·努斯兄弟会的成员。”劳拉·詹姆斯说。 他在学校里见过这哥俩,蛮神气的,都是足球队的队员。 “没错,我认识他们,一个叫路易·巴娄,一个叫杰克·巴娄。” “你认识绰号叫‘鲈鱼’的沃伦吗?他是卡帕·西格协会的会员。” “认识。大家都把那帮成员叫‘酒桶’。”尤金说。 “你在大学里属于哪个兄弟会?”劳拉·詹姆斯问。 “我什么组织都没有参加,”他郁闷地回答,“我今年才大一。” “我最好的朋友中也有不是兄弟会的人。”劳拉·詹姆斯说。 渐渐地,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而且不需要事先的约定。到后来他们彼此之间甚至有了某种默契,每天晚上都会在凉台上见面。有时候,他们俩并肩走在漆黑凉爽的大街上。有时候,他举止笨拙地陪着她穿过小城去看一场电影。看完以后,他会带着年轻人惯于炫耀的心情,同她一起走过伍德药店的门口,经过那帮游手好闲的人。他经常带着她到伍德森大街那里去玩,海伦总会让出走廊让他们俩安心地乘凉、谈心。海伦对劳拉·詹姆斯也很喜欢。 “她是个不错的姑娘,挺可爱的。我很喜欢她。不过她要是去参加选美的话,不一定能得奖吧?”海伦善意地奚落道。 听了这话,尤金有些不大高兴。 “她看上去并不难看嘛,”他说,“她没有你说得那么难看。” 其实她的确有些难看——一种非常可爱的难看。她的嘴角和鼻头上隐约有几个雀斑;她的脸庞给人一种热诚、自然的感觉,而且常常昂着头,显得扬扬得意。但是她的身材却特别精巧,因为她自己很会收拾自己。她的身材柔韧得像春天的柳枝,像含苞欲放的处女。她就像一只轻快飞翔的鸟儿,盘旋在已经被怀疑的树林上空——但一直没有被人发现、没有被捕获。 他想尽办法在她的面前逞强、炫耀,希望在她面前塑造出一个中世纪骑士的形象来。他心想,要是自己表现出色,或许她会无视他生活环境的无序和寒怆。 在街道对面一处宽阔的草地上坐落着一家名叫“布伦斯维克”的公寓——伊丽莎曾凯觎过这座砖砌的人字屋顶大房子——和所有公寓女主人的丈夫一样,普拉特先生这时候正高举水管,给门前一片宽阔的草地浇水。在夕阳血红的余晖下,水管里喷出的水花闪闪发光,红色的光芒映在他瘦削、干净光滑的脸上,他衬衫袖子上的纽扣也闪着明亮的光芒。在过道另一侧的草地上,有几位男女正在追打棒球。从常春藤遮掩的凉台上不时传来一阵阵的笑声。隔壁“拜尔顿”旅馆的房客们正聚集在长廊上叽叽喳喳地闲谈着。这时候“南方巡回戏剧团”的一个喜剧演员带着两位合唱队女歌手一齐到来了。这个人的个子很矮小,他的脸很像黄鼠狼的脸,上排牙齿全部掉光了,他的头上戴着一顶镶有条纹帽边的硬草帽,身上穿了一件蓝色衬衫,配了一只白色的硬领。顾客们一见他来了,马上蜂涌过来,把他团团围在中间。不大工夫,就传来了兴奋的尖笑声。 裘里斯·阿瑟开着车子从山坡上急驰而下,他是开车送他父亲回家的。他斜眯着眼睛朝这边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算作打招呼。他的父亲是一位发了大财的律师,好奇地扭动着胖乎乎的脑袋。经过他们的时候,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一位黑人女佣从“布伦斯维克”公寓里走了出来,在一面日本式铜锣上鼓了几下,凉台上很快就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棒球玩家们马上丢下木棒,急冲冲地朝房子这边走了过来。普拉特把他的橡皮水管收了起来,缠绕在一个木制卷轴上。 “拜尔顿”旅馆里也缓缓响起了钟声,凉台上闲坐的房客们马上纷纷往回赶。不大工夫,屋子里就发出杯盘的撞击声和人们吃喝的杂乱声音。这时候,南都旅馆的房客们依然坐在摇椅里,加速地摇晃着座椅,嘴里还叽叽咕咕抱怨着为什么还不开饭。 尤金和劳拉在越来越重的暮色里畅谈着。为了顾及自尊,他假装对周围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这时候,伊丽莎苍白的面容开始模糊地出现在黑漆漆的纱门后面。 “甘特夫人,出来透透空气吧。”劳拉对她说。 “哎呀,孩子,现在可不行啊。你和谁在那儿?”她在那里大声地喊着,语气十分慌乱。她推开纱门:“嗯?嗨?你看见阿金了吗?阿金在那儿吗?” “是我,”他回答,“什么事?” “你过来一下,孩子。”她说。 他走进了过道。 “怎么啦?”他问。 “哎呀,儿子,出事啦!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她低声说着,双手不停地搓着,“你需要过去帮帮忙。” “怎么回事,妈妈?你到底在说什么呀?”他烦躁地大声叫起来。 “哎呀——简那度刚才打来电话说,你爸爸又发酒疯了,他现在正朝这儿赶过来。赶快!真不知道他要惹出什么事端呢。我这里可住着一大屋子客人呢。他会把我们的脸全丢光的,”她开始哭了起来,“快去想办法把他拦住。半路上把他截住,带到伍德森大街去。” 他急忙拿起帽子,跑出了大门。 “你要去哪儿?”劳拉·詹姆斯问,“不吃晚饭了吗?” “我得去城里一趟,”他说,“一会儿工夫。你可不可以等等我?” “好的。”她答应道。 他大步流星地跨过门口的过道,正好看到父亲步履蹒跚地从模糊的树篱背后拐了过来。这一排树篱把公寓和法院大厅宽敞的院子隔离了开来。甘特踉踉跄跄地踏着草坪边缘的百合花,踏着草坪,正在向凉台这边冲过来。走到台阶前的时候,他的脚下绊了一下,身体一下子趴在凉台的走廊上,嘴里还不停地咒骂着。尤金跳过去,半拖半拉地扶起他烂醉的身体。凉台上的客人马上乱作了一团,他们七手八脚地拖开了椅子。甘特见状哈哈大笑,并且破口大骂道: “你们全都在这儿哪?都还没走啊?你们这帮下贱的东西,赖在公寓里的母猪!老天爷发发慈悲吧!真是岂有此理!伤天害理呀!竟然会弄到这步田地!” 他爆发出一阵响亮而狂躁的长笑声。 “爸爸!够啦!”尤金低声对他说。他小心翼翼地抓着父亲的衣袖扶他站稳。甘特用力地挥了一下手,差一点把他甩到凉台那边去了。等他快速跑过来再次搀扶父亲的时候,甘特开始挥舞着双臂朝他打过来。他很轻松地躲过了飞来的拳头,父亲扑了一个空,身子摇晃起来,差点就要跌倒,尤金赶忙用双手托住了父亲。没等老甘特反应过来,他已经迅速地从身后把他抱住了,而且连推带搡地来到了大门口。这时候,其余的房客都像鸟儿一样四散而逃,只有劳拉·詹姆斯抢先一步,帮他拉开了纱门。 “走开!走开!”他满脸羞惭和愤怒,冲着她大叫起来。“你少管闲事。”在那一瞬间,他对她厌恶至极,因为她知道了自己的难言之隐。 “噢,让我来帮你吧,亲爱的。”劳拉·詹姆斯在他耳边低声说。她的眼眶湿润了,但是她并不害怕他。 父子两人手忙脚乱地走在宽大而漆黑的走廊里,伊丽莎哭哭啼啼、指指点点地走在他们的前面。 “把他搀到这里来,搀到这里来。”她指着楼上一间大卧房小声地说。尤金拖着父亲,穿过一间漆黑的厕所过道,然后一把将他推倒在吱吱作响的铁架床上。 “你这个混账东西!”甘特大声地骂着,又一次挥动长臂,像要砍下他的脑袋一样,“让我起来,不然我就打死你!” “看在上帝的分上,爸爸,”他气冲冲地央求着,“安静一点吧。全城的人都听见你的喊叫声了。” “让他们全都滚蛋!”甘特大声吼道,“他们全都是山里来的懒猪,全都吸食着我的心血。老天爷啊,他们要把我活活整死啊。” 伊丽莎来到房门口,脸都哭得变了形。 “孩子,你能想想办法让他住嘴吗?”她问,“他会把我们一家全部毁掉的。他会把所有的客人吓跑的。” 甘特一看见她,挣扎着要站起身来。她苍白的脸使他更加发狂。 “你原来在这里!啊!啊!你看见了没有?就是这张魔鬼似的脸,我太了解这张脸了,她看见我这么受罪,太幸灾乐祸了。你看看她这张脸吧!你们都来看!看到她阴险的笑容没有?格里利、威尔,你们这一群猪,还有老上校!我挣的钱全让收税的收走了,我到头来只能死在臭水沟里了!” “要不是有我,”伊丽莎被骂急了,回敬了一句,“你早就死在那里了。” “妈妈,看在上帝的分上!”尤金喊道,“别站在那儿跟他讲话了!难道你不明白究竟该怎么办好吗?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去把海伦找来吧!她在哪里?” “我就拼了这条老命了!”甘特大声叫喊着,摇晃着想要坐起身,“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伊丽莎慌忙跑开了。 “好了,好了,爸爸,现在没事了。”尤金哄着老头子,重新把他推回到床上。他迅速蹲下身子,帮助甘特把那双没有鞋舌的软鞋脱了下来,嘴里不停地安慰着:“好了,爸爸。我去弄点热汤给你喝,喝完以后好好睡上一觉,一切都会好的。”鞋子终于脱了下来。甘特在狂躁之下.顺势猛地向前一蹬腿,尤金仰面朝天地跌倒在地上。 甘特又站起身来,索性又朝倒在地上的尤金踢了一脚,然后夺门而跑。尤金一骨碌爬起来,紧跟着他跑了出去。父子俩扭作一团,重重地撞在粗糙的灰泥墙上。甘特一边咒骂,一边笨拙地拍打着他,很想挣脱这个令他烦恼的人。就在这时,海伦走了进来。 “宝宝啊!”甘特哭了起来,“他们要杀死我。耶稣啊,快想办法救救我吧,不然我就活不成了。”“你马上给我躺到床上去,”她厉声说道,“要不然我就敲碎你的脑袋。” 他很顺从地让人扶着回到了床上,脱掉了外衣。几分钟以后,女儿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鲜汤,坐在他的床前。她用勺子舀了汤送到他的嘴边,他驯服地咧开嘴笑着,然后张开大口让她一勺一勺地喂。她笑了起来——几乎是很幸福地笑了起来——脑海里想起从前那些一去不返的日子。甘特临睡之前,突然用力从枕头上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双目圆睁,惊恐万状地喊道: “我得的是癌症,对不对?我问你,我得的是不是癌症?” “嘘!”她大声说。“不是癌症,当然不是了!别胡思乱想了。” 他精疲力竭地倒在枕头上,然后闭上了双眼。其实,他们都知道他患的是癌症,但是谁也没有对他说起过。除了他本人以外,谁也没有提过他患的可怕疾病。他心里明白——别人也都清楚,但是大家不会当着他的面提起——他患的是癌症。于是甘特从早到晚成天呆坐在那里,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他就像一尊破碎的雕像,坐在自己的大理石块间,不停地借酒浇愁。他患的是癌症。 尤金的右手被父亲沉重的身躯压在墙上,手腕处擦破了一块皮,血流不止。 “快去把血洗掉,”海伦说,“我替你包扎一下。” 他走进漆黑的洗浴间,把手放在从龙头流出来的温水下面。他的内心充满了无声的绝望,一种疲倦的宁静笼罩在这个死亡和喧嚣的房子里,就像一阵轻风穿过黑暗的走廊,让室内的一切沐浴在祥和与困倦之中。房客们都像愚蠢的羔羊一样逃到街对面的两家旅馆里去了。这时候,他们都已经在那里吃过了晚饭,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凉台上,低声地议论着什么。他们的离开带给他一种清静和自由,四肢好像摆脱了沉重的枷锁,感到无比舒畅。伊丽莎坐在余烟未尽的厨房里,为她这顿浪费了的晚餐而神情黯然地流着眼泪。他看见了黑女佣平静却沮丧的脸。他缓缓地走在黑暗的走廊,手腕上松松地缠着一条手绢。突然间,他觉得这种安静里隐藏着某种绝望。仿佛有一把利剑刺穿了他脆弱的盔甲,透过胸肋,深深地伤到了他的自尊。也就在这副盔甲的底部,他找到了自我。除了自我之外,他一无所有、无可奉献。他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是那种无须逃避、无须虚饰造作的人。他从心坎里感到轻松、愉快。 在黑暗中,他发现劳拉就站在门边。 “我以为你早跟着那一帮人跑掉了。”他说。 “没有,”她说,“你父亲好一点了吗?” “他现在没事了,他睡着了,”他回答,“你有没有吃别的什么东西?” “没有,我不想吃。” “我到厨房里给你拿点吃的来,”他说,“东西多着呢。”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劳拉,我很抱歉。” “抱歉什么?”她问。 他有气无力地背靠着墙,只要她轻轻一碰,便会丧失全部力气。 “尤金,亲爱的。”她说。她把他的沮丧的脸拉到唇边,亲吻了一下:“我的亲亲,别老是这副模样。” 他丧失了所有的抵抗力。他抓起她的小手,用滚热的手指紧紧地握住,然后狂吻起来,好像一口气要将她吞下去似的。 “我亲爱的劳拉!我亲爱的劳拉!”他喘着气说,“我可爱的、美丽的劳拉!我迷人的劳拉。我爱你,我爱你。”他想说的话不断从心底迸发出来,断断续续、厚着脸皮、冲破自尊和平静的闸门,一股脑儿倾泻出来。在黑暗中,他们俩紧紧相拥在一起,两张满是泪水的脸逐渐靠近,热唇紧紧地粘在一起。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儿径自飘进他的大脑,使他如痴如醉;她触摸着他的身体,这种触摸就像某种神奇的魔力传遍了他的四肢;他能感觉出她那对酥胸正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热切而柔软。他的内心不禁涌起一丝恐惧——想起自己过去的羞愧行为,他觉得自己此刻亵渎了她。 他双手捧起她端庄的脑袋,金黄而又浓密的秀发漂亮地扎在一起。他说出了自己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说过的话——这些表白之词渗透着爱和羞愧。 “别走!别走!请不要走!”他央求道,“亲爱的,别离开我。我求你了!” “嘘!”她轻声说,“我不会走的!我爱你,亲爱的。” 她看到了他手上裹着血迹斑斑的绷带。她一边低声惊叫着,一边温情脉脉地替他包扎好伤口。她回到自己的屋中,拿来了一小瓶碘酒,并拿小刷子蘸着碘酒涂在伤口上。她从旧衬衫上撕下一条洁白干净的布条,把伤口重新裹好。布条上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然后,他们坐在凉台的木制秋千上。在黑暗中,整个屋子似乎已经睡着了。海伦和伊丽莎很快就从寂静深处走来了。 “阿金,你的手怎么了?”海伦问。 “没什么要紧的。” “让我瞧一瞧!哦——啊,原来你找了一位护士,对不对?”她说完后大笑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谁把他的手弄伤了?你是怎么搞的?让我来——看看——孩子,我有专用药给你搽一搽。”伊丽莎急得团团转,马上就要去找药。 “噢,现在没事了,妈妈。已经包扎好了。”尤金疲倦地说,心想妈妈的专用药总会慢上半拍。他冲海伦笑了一下:“上帝保佑我们这个幸福的家庭!” “可怜的劳拉!”海伦笑着,一只手却粗鲁地搂着这位女孩子,“让你受到连累了,真是过意不去。” “没关系,”劳拉说,“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自己就是你们家的一名成员。” “他别以为可以一直这样胡闹下去,”伊丽莎愤恨地说,“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噢,算了吧,”海伦疲倦地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妈妈。爸爸是个病人。你难道不明白这一点吗?” “哼!”伊丽莎轻蔑地说,“我觉得他压根儿就没什么病,还不都是可恶的酒惹的祸。他所有的毛病都是喝酒喝出来的。” “噢——太没道理了!太没道理了!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海伦气得大叫起来。 “我们还是谈谈天气吧。”尤金说。 于是,他们四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黑暗从四周弥漫开来。最后,海伦和伊丽莎一起回到屋子里去了。伊丽莎并不想进去,但由于海伦一再坚持,她只好怀疑地看了看那一对男女,然后离开了。 半轮残月高悬在巨大的群山顶上。湿草和丁香飘散出阵阵香气。夜间的小动物百调齐鸣,奏出一曲交响乐,这首曲子时高时低、如怨如诉,人听了以后,心情自然会沉静下来。黯淡的月光淹没了天上的繁星,好像千万只精灵般的萤火虫,它们穿过浓密的枫树嫩叶,无声地洒满了大地。 尤金和劳拉手拉着手、并肩坐在吱呀作响的秋千上,轻缓地摇摆着。她的手刚一碰到他,他的全身就像电流袭过一样。他伸开手臂,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在怀中,当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她充满活力、坚挺浑圆的胸部时,便会猛然把手缩回来,就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似的,然后含糊不清地连声道歉。每次她的手一触及他,他顿时会感到浑身麻木、酥软无力。她是一位处女,跟芹菜一样鲜脆——他的手碰到了她的身体,他的举止畏畏缩缩的,生怕自己玷污了她的清白。虽然他今年只有16岁,她21岁,但是他觉得自己比对方的年龄更大。他体味到了孤独,有了黑暗的感悟。他体味到了老练智慧的罪过——一片荒凉的沙漠,但是这一切他都已经见识过、经历过了。当他握着她的手,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诱奸了她。她仰起可爱的小脸望着他,表情就像男孩一样既标致又难看。她的脸上写满了真诚、坚定与庄重。他看着这张脸,不由得眼睛湿润了。在他的眼里,世界上所有青春的美丽都汇聚在这张脸上了。她的脸上全是惊奇和天真,从不知人世的可怖与卑陋。他靠近她,就像一个历经千辛万苦穿越黑暗太空的旅者,为了片刻的平静与信念,最终来到一个与世隔绝的星球上,站在月光莹莹、广袤神奇、令人沉醉的平原上。月光照耀着她牵牛花一样的脸。假使一个人能梦到天堂,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手里竟然握着一朵证明自己确实到过那里的鲜花——那又会怎样,那又会怎样呢? “尤金,”过了一会儿她问他,“你今年多大啦?” 他猛然从幻境中清醒了过来,脉搏急速地跳动着。沉思了一会儿之后,他十分勉强地答道: “我……我正好16岁了。” “噢,那你还是个小孩子嘛!”她惊叫起来,“我还以为你比16岁大得多呢!” “我比实际年龄要老成一些,”他咕哝着,“那你呢?” “我今年21岁了,”她说,“你是不是觉得很遗憾?” “这没有太大的区别,”他说,“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关系。” “噢,亲爱的,”她说,“有关系!有很大的关系啊!” 他知道这有关系——至于有多大关系,他并不大清楚。可是他已经把握了时机。现在,他不怕痛苦,也不怕失败。他毫不在乎世界上现实的需要了,他敢于把郁积于心的那句神奇、不可思议的话说出口了。 “劳拉,”他说,只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遥远、铺满月光的平原上传了过来,“让我们永远都像现在这样彼此相爱吧。我们永远都不结婚。我希望你能永远等我,永远爱我。我要花几年时间离开这里去周游全球,我要成名,但是,我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来的。你可以住在远处山上的某间房子里,你一定要等着我,守身如玉地等我回来。答应我,好不好?”他希望她能把一生托付给他,说得多么平静,就像跟她要一个钟头似的。 “我愿意,亲爱的,”劳拉在月光下答应了他,“我一定会永远等着你的。” 她把脑袋埋进他的怀中。她的心也随着他的脉搏一起跳动。她是他血中的酒、心中的音乐。 “他一点儿也不体恤你和其他人。”休·巴顿对海伦咆哮起来。他工作到很晚的时候才从办公室返回南都旅馆接海伦回家。“他要是不再表现得好一些,我们就搬出去自己找房子住。我不能让你因为他而病倒。” “算了吧,”海伦道,“他越来越老了。” 他们走出房间,来到了外面的凉台上。 “明天到我们这边来,小亲亲,”她对尤金说,“我要让你好好吃一顿大餐。劳拉,你也一起来吧。我们家并不总是这样折腾的,这一点你清楚。”她笑着说,同时还伸出一只大手抚摸着女孩的脑袋。 他们驾着车子沿山坡一路滑行而下。 “你这位姐姐待人可真好,”劳拉·詹姆斯说,“你是不是迷恋着她?” 尤金一时回答不上来。 “是的。”他说。 “她也迷恋着你呢。人人都能看出来。”劳拉说。 黑暗中,他用手捏住了喉咙。 “是的。”他说。 残月悄悄地挂在夜空中。伊丽莎走出了房门,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谁坐在那儿?谁在那儿?”她对着黑暗的地方问道,“阿金在哪儿?噢!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你在那儿吗,孩子?”其实她很清楚他就在那儿。 “是我。”尤金回答。 “为什么不过来坐一会儿呢,甘特太太?”劳拉问,“我真不明白你一天到晚闷在热热的厨房里怎能受得了。你这样下去肯定会累垮的。” “可不是吗!”伊丽莎说完后抬起头望着迷茫的夜空,“多么美的夜晚啊!人们常说,这样的夜晚属于情人。”她不大确定地笑了笑,然后站在那里,沉思着什么。 “孩子,”她不安地说,“你为什么不去睡会儿觉呢?你这样熬夜,对身体可没有什么好处。” “我可要睡觉去了。”劳拉说着便站起身来。 “是的,孩子,”伊丽莎说,“快去睡个美容觉。俗话说得好,早睡早起……” “那么大家都去睡觉吧。大家都去!”尤金不耐烦地、气呼呼地说,心里特别想知道母亲为什么总要成为最后一个上床的人。 “啊呀,不行!”伊丽莎说。“我还不能去睡觉,孩子。我还有一大堆衣服要熨呢。” 劳拉悄悄捏了一下他的手,然后站起身子。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丧失了良机,内心痛苦不已。 “大家都晚安吧。甘特太太,晚安。” “晚安,孩子。” 等她走了以后,伊丽莎在尤金的身边坐了下来,困倦地叹了口气。 “可不是吗,”她说,“坐在这里倒挺舒服的。我真想像其他人一样有空坐在这里,享受一下新鲜空气。”在黑暗中,尤金不用看也猜得出母亲正噘着嘴、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哼!”她说话的时候抓住尤金的手,握在自己粗糙的手掌里,“是不是我的小宝宝也交上女朋友了?” “那又怎么了?要是真交了女朋友该怎么办?”他有些生气地问,“难道我就不能像别人那样交女朋友吗?” “呸!”伊丽莎说,“你年纪还太轻,不能想这些事情。如果我是你,我才不会理会她们呢。这些女孩子大多数都没什么头脑,成天只知道参加什么聚会、寻欢作乐什么的。我可不能让我的儿子在她们的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他听得出,在这些不大自然的玩笑中隐含着几分认真劲儿。他拼命压抑着胸中的困惑和怒气,只想保持沉默。最后,他声音低沉、满含感情地说: “我们总得拥有点什么,妈妈。我们总得拥有点什么,这你是知道的。我们不能永远孤独下去——不能永远孤独啊。” 天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他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他低声地哭了起来。 “我明白!”伊丽莎慌忙表示同意,“我并不是说——”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们要走向何处?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爸爸快要死了——难道你不明白吗?难道你不知道吗?你看看他的这一辈子。看看你的这一生。没有光明,没有爱,没有慰藉——什么都没有!”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开始疯狂起来,他像打鼓一般不停地擂击着自己的肋骨。“妈妈,妈妈,以上帝的名义,告诉我这到底为了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难道你非要把我们全部逼死才行吗?你拥有的产业还不够吗?你还要多捡一根稻草、多拾几个空瓶子吗?天哪,只要你开口说一声,我会出去替你捡一些的。”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像是在大喊大叫。“但是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拥有的还不够吗?你要把整个小城都买下来吗?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哎呀,孩子,我不明白你这些话的意思,”伊丽莎生气地说,“要不是我想办法攒点钱购地置业,你们哪里有安身立命的地方?我告诉你,要不这样做,你爸爸早就把家里的一切挥霍精光了。” “安身立命!”他大声喊起来,然后发出了疯狂的笑声,“天哪,我们连一张属于自己的床都没有,没有属于自己的屋子。就连一条被子也随时会被那帮成天坐在凉台上抱怨唠叨的房客们扯去暖身子。” 伊丽莎开始哭了起来。 “我已经尽力了!”她说,“我何尝不想让你们有个美好的家。自从葛罗夫死了以后,我甘愿忍受一切,可是你爸爸却搅得我一刻也平静不了。有谁知道我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没有人知道,孩子,没有人知道啊。” 月光下,他看见她的脸难过地扭曲着。他知道她所说的全都是实话,都是真话。他被这一席话深深地打动了。 “别难过了,妈妈,”他痛苦地说,“把这一切都忘了吧!我全都明白。” 她近乎感激地一把握住他的手,将苍白、仍然痛苦、扭曲的脸靠在他的肩头。她的这个举动分明就像个孩子,非常渴望大人能爱她、同情她、体贴她。他体内的根基似乎被人血淋淋地连根拔了起来。 “别难过!”他说,“妈妈,别难过!” “没有人明白,”伊丽莎说,“没有人明白。我也需要有人帮助啊。我辛苦了一辈子,儿子,每一天都是在艰难和困苦中度过。”她像个孩子似的再次轻轻用手背擦了擦泪水盈盈、苍老的眼睛。 唉,他的内心充满了无名的痛楚和悔恨。他心想,总有一天母亲也会死去,而我也将永远记住今天的一幕。是的,永远记住这一幕。 他俩沉默了半晌。他紧紧地握着那双粗糙的大手,亲了亲她。 “好吧,”伊丽莎的精神又恢复过来了,她又开始乐观地预测起未来了,“你听我说,我才不愿意耗费一生待在这里侍候这帮房客呢。他们别指望我会这么做。我将来也要和他们一样舒舒服服地坐在摇椅上享清福呢,”她故意向他眨了眨眼睛,“下次等你回家的时候,说不定会见到我已经住进了道克庄园的一所大房子了,我已经在那里买了一块地皮——风景和地段都是最上等的,远远胜过W.J.布莱恩的那块地。这笔生意是前几天我跟老麦克博士亲自谈成的。你觉得怎么样?”说完这一席话,她笑了起来,“老麦克说:‘甘特夫人,我不敢让手下哪个经纪人跟你谈生意。做这笔生意,如果不想赔本,我就得处处小心啊。你可是这个小城里最精明的生意人了。’‘哎呀,博士,你可别抬举我了!’我说(我故意假装不吃他的那一套),‘我只希望我的投资能有点收益嘛。我相信人人做买卖都希望双方得利,这样生意才能做成嘛!’我就这样说说笑笑地尽量把话说得好听一些。‘当然啦,甘特夫人!’他说……”她详细地、不厌其烦地讲述着,把她跟“奎宁大王”的交易过程细致入微地讲述了一遍,连当时的真情实景、时间、花草虫鱼等细枝末节都点滴不漏。说完后她才高兴起来了。现在她又快乐如初了。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安静了下来,经过一番思考之后她说:“真的,我很有可能那么做。我要有一处自己的房子,让儿女们回家看望我的时候有个地方歇脚,而且,他们还可以带朋友来。” “说得对,”他说,“说得对,如果能那样就太好了。总之,你不应该没完没了地操劳一生。” 对于母亲描绘的这幅美妙的幻景,他听了自然也很高兴。此刻他几乎相信母亲真的会奇迹般地发生转变,虽然这类话他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我希望你能说到做到,”他说,“那样就太好了……现在你快睡觉去吧,妈妈,去睡吧,已经很晚了,”他站起身来,“我要去睡了。” “好的,孩子,”她说完后站了起来,“我也该去睡了。那么,晚安。”他们互相充满爱意地吻了吻。在这一刻,母子之间的怨气已经荡然无存。伊丽莎先行一步,走进漆黑的屋中。 但是在临睡之前,尤金又跑到楼下的厨房去找火柴。伊丽莎还待在厨房里,站在凌乱的长桌后面专心地熨着衣服。她的身旁还堆放着两大堆洗干净的衣物。她看见儿子后赶紧说: “我马上就去睡觉,马上就去,只不过想把这几条毛巾再熨一熨。” 他上楼前绕桌子转了一圈,再次亲吻了她。她在缝纫机的纽扣盒里摸索了一阵,然后拿出一截铅笔,紧握在手中,在熨衣板上摊开一个旧信封,草草地画了一个图案。她的脑海里还在憧憬着刚才所说的美好计划。 “嗯,你瞧!”她说,“这是通向山上的夕阳大道,直拐过去这里是陀克宅邸,角落的这块地是迪克·韦伯斯特家的,正对面,在山坡顶端是——” 这里是——,他一边无精打采地盯着地图,心想,那里就是埋藏财富的地方。从大岩石朝东北偏北走10步,在老橡树底下。他母亲仍然在不停地讲着,他的思想已经游离于快乐的遐想中了。如果伊丽莎的地产真有宝藏可挖,那会发生事呢?如果她不停地购置地产,那倒很有可能。要不然就来个石油矿井有什么不可以?要不然就是煤矿?(有人说)在这些有名的山恋下藏着许多矿藏。后院里每天都能出产150桶石油,算算看这些能值多少钱?3块钱一桶,一家人每人每天就能分到50多块钱。那我们就发大财了! “你明白这个,对不对?”她得意地微笑着,“我就想在这儿盖所房子。再过5年,这块地皮的价格就是现在的两倍。” “没错,”尤金说完后又亲了她一下,“晚安,妈妈。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去睡觉吧。” “晚安,儿子。”伊丽莎说。 他走出厨房,开始走上黑暗的楼梯。这时候,本杰明·甘特走进了家门,他一脚绊在前厅一张笨重的椅子上。他狠狠地骂了一声,挥拳猛击了一下椅子。他妈的!噢,他妈的!波特夫人跟在他的身后,轻声地提醒他小点声,自己却忍不住哑然失笑。尤金迟疑了一下,然后轻手轻脚地继续走上铺着地毯的楼梯,这样就不会发出声音来了。他一直走进楼上的凉台隔间,因为那就是他的卧房。 尤金没有开灯,因为他不愿意看见柜子上起泡的油漆和下弯的铁架床。床身松松垮垮的,室内灯光暗淡——他不喜欢暗淡的灯光和盲目扑闪的大灯蛾。在月光的映照下他脱去了衣服。月光好似仙境的光芒洒落在地板上,把一切粗陋涤荡得干干净净,把所有的伤疤遮盖了起来。月光为一切平凡之物——破旧倾斜的谷仓、乳酪店简陋的篷顶、律师家山楂树美丽的曲线——罩上了神奇的外衣。他点起一根烟,注视着镜子里烟头的一明一熄,背靠在小凉台的栏杆上,朝外面张望着。很快,他觉察到劳拉·詹姆斯在距他不到8英尺的地方正朝他这边张望呢。月光倾泻在他们的身上,他们的肌肤沫浴在月光里,变成了青白色,两个人都静静地沉默了。他们的脸掩盖在神奇的黑暗中,眼睛显得格外明亮。他们能看到别人,而别人却看不见他们。就在这精灵般的月光里,他俩彼此凝望,一言不发。在他们楼下的那间屋子里,月光缓缓地爬上他老爸的床,映在被子上,将老人瘦削的脸庞显现出来。夜晚山间的空气恰如一汪清凉的泉水落在尤金赤膊的肌体上。他弯起脚趾,像是要勾住湿漉漉的青草。 在外面楼梯口,他听见波特夫人轻轻地走进了卧室,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墙壁。房门吱吱呀呀地打开,然后又咔嗒一声关上了。于是,整个房子平静了下来,在月光下好像一尊巨石。他们俩在黑暗中四目对视着,等候着合适的时机。接着,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嘴唇的翕动表明她在轻唤他的名字。他跨过栏杆,像猫儿一样伸直细长的身体,跨到窗沿边。她惊得倒抽了一口气,轻声地叫道:“不要!不要!”她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双手却早已在窗沿上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扶住了他的身体,他一纵身就爬进了屋。 他们青春凉爽的身体紧紧相拥在一起,相互亲吻对方的嘴唇和面颊。她那一头金黄色的秀发就像浓密的玉米丝,散乱地披在肩头,充满了调皮劲儿。她的玉腿既笔直又秀美,上面穿着绿色的小灯笼睡裤,膝盖头上系着松紧带。 他们的肢体紧紧地贴在一起。他不停地亲吻她光滑、亮泽的肌肤,从胳膊吻至肩头——炽烈的激情使四肢发麻,一时间沉浸在宗教信徒般的狂欢中。他真想一直这样抱着她,或者只身走开,静静地回味她。 他俯下身子,把手臂伸到她的膝盖后部,狂喜地将她抱了起来。她惊恐地望着他,把他搂得更紧了。 “你这是干什么嘛?”她轻声地问,“可别伤害我呀。” “我不会伤害你的,亲爱的,”他说,“我要把你抱到床上去。是的,我要把你抱到床上去,你听见了吗?”他满心欢喜,直想放开嗓子大吼一声。 他抱着她来到床边,轻轻地让她躺了下来。然后,他跪在她的身边,把双手放在她的身子底下,一把将她搂在怀中。 “晚安,亲爱的。吻我晚安吧。你爱我吗?” “当然,”她吻了他,“晚安,我的宝贝。别从窗口爬回去了,你会摔下去的。” 但他仍然循着原路返回了。在月光下,他的身体像猫儿一样矫健。他躺在床上,久久无法成眠。在静寂之中,他兴奋异常,心儿胸口剧烈地跳动着。慢慢地他有了睡意,这种感觉轻柔地爬过他的感官,像鹅毛一样温柔。枫树的嫩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雄鸡的报晓声和依稀的狗吠声。他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炽热的阳光透过凉台的遮阳篷,直射在他的脸上。他不喜欢醒来的时候满屋子都是阳光。总有一天他会住在一间宽大、阴凉的卧室里。窗外要有树木和葡萄藤,或是突起的山崖。他起床穿衣,衣服会有些潮湿,那是夜里吸了水汽的缘故。他走下楼梯,看见甘特正愁眉苦脸地坐在凉台的摇椅里,手里捏着一根拐杖。 “早上好,”他说,“你感觉好一些了吗?” 父亲有些不自在地冲他眨了眨眼,哼了两声。 “仁慈的上帝呀!我得到报应了。” “你会好起来的,”尤金说道,“你吃早饭了吗?” “咽不下去啊。”甘特回答,其实他已经美美地吃了一顿。“我一口都咽不下去。你的手怎么样了,孩子?”他十分恭顺地问。 “哦,没什么,”尤金连忙回答,“谁告诉你我的手出问题了?” “你妈说我把你的手弄伤了。”甘特难过地说。 “哼——”尤金有些不大高兴,“没有,我的手没有受伤。” 甘特把身子歪向一侧,眼睛没瞧便笨拙地拍了拍那只没有碰伤的手。 “我为昨天的行为而后悔,”他说,“我是个病人。你需要钱吗?” “不需要,”尤金难为情地说,“我的钱够用了。” “你今天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我给你一点钱,”甘特说,“可怜的孩子,我估计你肯定缺钱了吧。” 他没有去,而是一直待在家里,直到劳拉·詹姆斯从市区游泳场返回。她进门的时候一只手里拿着游泳衣,另一只手里拎着几个小包裹。后来一个黑人送货员又带来了更多的东西,她签了字并付了钱。 “你肯定有很多钱吧,劳拉?”他说,“你每天都这样买东西,不是吗?” “我爸爸也经常因为这事训斥我,”她坦言道,“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买衣服。我的钱都花在衣服上了。” “现在你打算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随便要我干什么都可以。今天的天气真好啊,应该做点什么才行,你说呢?” “这么好的天气应该什么事都不做,你想去什么地方玩吗,劳拉?” “我很乐意和你一起去什么地方玩。”劳拉·詹姆斯说。 “那就好,我的姑娘。那就好。”他狂喜地说,声音兴奋得又嘶哑又滑稽。“我们俩一起外出,不让别人知道——我们还可以带点吃的。”他兴冲冲地说。 劳拉回到自己的屋子,换了一双结实的小便鞋。尤金则跑进了厨房。 “有没有鞋盒子?”他问伊丽莎。 “你要那玩意儿干什么?”她好奇地问。 “我要去银行。”他用讽刺的口气说,但马上又粗声粗气地补充道:“我要去野餐。” “嗯?什么?你说什么?”伊丽莎说,“出去野餐?跟谁去?跟那个姑娘吗?” “不,”他强调地说,“跟威尔逊总统、英国国王和陀克博士一块儿去。我们打算喝柠檬汁——我答应他们由我来负责带柠檬。” “我说,孩子!”伊丽莎烦躁起来。“我不喜欢你这样——每次我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总会溜掉。我本来打算让你替我到银行存一笔钱的,另外,今天要是不支付电话费,电话公司的人就要把我的电话线给切断了。” “噢,妈妈!看在上帝的面上!”他恼怒地说,“我一说要外出,你总会有事让我去做。让他们等一等吧!再等一天没什么关系的。” “电话费早就过期了,”她说,“算了吧,这里有一只盒子。我希望我也能有空外出野餐一顿。”她在橱柜上面那些乱七八糟的报纸杂志里摸出一个空的鞋盒子来。 “你带什么东西吃呢?” “我们自己会弄的。”说完后他转身就走了。 他们走下山,在伍德森大街街口的一家小食品店里稍停了一会儿,买了一大堆吃的东西:苏打饼干、花生酱、葡萄果冻、一瓶酸黄瓜,还有一大块又厚又香的干乳酪。商店的老板是个犹太老头,蓄着犹太教士式的大黑胡子,嘴里总是念念有词,好像在念驱邪除魔的咒语。尤金仔细地看着他,生怕他的手碰到食物。他觉得他的双手并不干净。 在上山的途中,他们又到伍德森大街甘特的住处稍稍停留了片刻。他们在餐厅里碰见了海伦和本恩。本恩正在吃早餐,他习惯性地躬着腰坐在那儿,皱着眉头,眼睛盯着咖啡杯,对面前的一盘咸肉煎蛋几乎感到厌恶。海伦坚持让他们带上一些煮鸡蛋和三明治,于是两个女人就进了厨房。尤金坐下来陪本恩喝咖啡。 “噢——啊,我的天!”本恩疲倦地打了个呵欠,点起了一根烟,“爸爸今天早晨怎样了?” “他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说早饭吃不下。” “他有没有对房客们讲什么话?” “只喊了几声,‘浑蛋王八蛋的!肮脏的山里猪!’再没有说别的。” 本恩平静地笑了笑。 “他有没有伤着你的手?让我看一看。” “没有,看不出什么。没伤着哪儿。”尤金把手腕举起来让他看。 “他有没有打你?”本恩板着脸问。 “哦,那倒没有。当然没有了。他只是喝多了。今早向我道过歉了。” “是吗,”本恩说,“每次都是胡闹之后再表示歉意。”他猛吸一口香烟,将烟雾深深地吸了进去,像吸食毒品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今年在大学里过得怎么样,阿金?” “我所有的功课都通过了,而且成绩都不错——你问的是不是这个方面?春季这个学期,我的成绩好了一些,”他勉强加了一句,“刚去的时候——有些吃力。” “你是说去年秋天开学的时候?” 尤金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本恩皱着眉问,“是因为别的男孩子取笑你的缘故吗?” “是的。”尤金低声说。 “他们为什么要取笑你?你是说他们觉得你不如他们?他们瞧不起你吗?是不是?”本恩粗鲁地问他。 “不是的,”尤金红着脸回答,“不是,跟这没有什么关系。大概是我的长相有些滑稽吧,我是这样想的。他们可能觉得我很可笑。” “长相滑稽是什么意思?”本恩厉声质问道,“你的长相并没有什么滑稽之处啊,这你是知道的。我只希望你不要成天像个游民似的到处闲混。”他怒吼起来,“我的天哪,你有多长时间没有理发了?你看你现在这副模样,像不像婆罗洲的野人?” “我不喜欢理发!”尤金生气地说,“这就是原因。我不想让那帮该死的理发匠用肮脏的手指碰我的嘴。我就是一辈子不理发,又与谁相干?” “这年头,大家都以貌取人,”本恩对他说,“前几天我在《邮报》上读到某个著名的富商撰写的文章。他说自己每次招募员工的时候,首先要看一下这个人穿的鞋子干不干净,然后才决定是否录用他。” 他郑重其事地说着,语气有些犹豫,就跟他念书时一样,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些东西。尤金听到哥哥像笼中学舌的鹦鹉顺从地附和那个百万富翁自作聪明的陈词滥调,心里很不自在。本恩在讲出这些至理名言的时候,声音听得呆板、乏味,因为他自己也不感兴趣。他困惑、受伤的眼睛似乎在寻找某种答案。他结结巴巴、皱着眉头专注地讲着成功的秘诀,通过这种成功的言论,尤金却看到了哥哥悲苦的境遇——一个脾气古怪、精神孤独的人如何通过努力,寻找人生的入口——通向成功、地位和友谊的入口。他这样断断续续地教导他,好似一个刚从富饶的隆巴德平原定居在纽约市布朗克斯区的移民,以为熟读一本《世界年鉴》就可以阐明美洲新大陆的一切;又好似深山里的一个樵夫,因在严冬大雪中身患奇难杂病,以为翻遍一部《家庭疗法大全》就能弄清白己的病因和根治的良方一样。 “爸爸给你的钱够不够花?”本恩问,“你能不能应付同其他同学相处的开销?你要知道,这个钱他是出得起的。别让他对你太抠门了,阿金。需要钱的时候就只管跟他要。” “我不缺钱花,”尤金说,“够用了。” “你现在正需要用钱——以后想要都来不及了,”本恩说,“一定要他供你把大学读完。这年头正是专业人才走俏的时代,到处都需要受过大学教育的人。” “是的。”尤金顺从地说,他这样做只想漠不关心地附和哥哥的话。对他来说,这种老生常谈并没有什么实际效果。他的内心虽然保持沉默,但却把一切看得真真切切。 “一定要好好读书,”本恩皱着眉头,笼统地说了一句,“所有的大人物——福特、爱迪生、洛克菲勒——不管他们自己有没有上过大学,都说大学教育很重要。”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去上大学呢?”尤金好奇地问。 “任何人都没有跟我讲过这个,”本恩说,“再说,你觉得爸爸会给我机会吗?”他冷笑了一声,“不管怎么说,一切为时太晚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只是一个劲地抽着烟。 “你不知道我正在学习广告学的课程吧?”他微笑着问。 “不知道,你在哪里上学?” “我上的是函授学校,”本恩说,“我每个星期学一课。我也不知道,”他难为情地笑了笑,“也许是因为学得太好了吧,每次都能得到最高分——98或者100分。上完这些课程后,我就能拿到文凭了。” 突然间,泪水模糊了尤金的眼睛,不知什么原因,他只觉得喉头哽咽,似乎有块东西堵在那里。他赶忙低下头,假装在口袋里摸着香烟。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很高兴你也上学了,本恩。希望你能完成学业。” “你知道,”本恩严肃地说,“这个学校培养出了不少大人物呢。什么时候有空,我把他们的证明书拿给你瞧瞧。开始的时候,这些人全都是无名小卒,现在全都成了重要人物了。” “我希望你也能成大人物。”尤金说。 “所以,你别以为你是我们家唯一的大学生了。”本恩半开玩笑地说。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严肃地说:“阿金,你是我们家最后的希望。好好地读书,坚持下去,就是需要偷钱也值得把书读完。我们其他的几个人不会再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了。你可要干出一番成绩来啊。要挺起胸来,你一点都不比别人差——比本地那帮小混混可他妈的强多了。”他越说越粗鲁,越说越兴奋,蓦地从餐桌边站了起来。“别让人笑话你!他妈的,我们不比任何人差。要是再有人嘲笑你,你就随手抓起什么东西把他打翻在地再说。你听见了吗?”他情绪激昂,顺势从餐桌上拿起一把切肉刀挥舞了几下。 “是的,”尤金不自在地说,“我想以后不会再有什么事了。刚去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我希望你以后脑子能清醒一些,不要再去嫖那些老婊子了,好不好?”本恩非常严厉地说。尤金一声未吭。“你要知道,你可不能指望通过干那种事来成大器,到头来什么病都可能会染上的。这个姑娘看起来还不错。”停了一下,他又轻声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把自己好好收拾一下,拾掇得干净整洁一些。女人们比较注意这些,你知道的。手指甲要修一修,衣服也要熨一熨。你身上有没有带钱?” “带了,足够了。”尤金回答,一面神情不安地朝厨房那里望了望,“天啊,不要,不要!” “把它装到口袋里去,你这个小傻瓜,”本恩生气地说着,一边往他的手里硬塞进一张钞票,“身上不带点钱可不行。拿着,你会用得着的。” 当他们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海伦来到前面的凉台上打算送他们出去。她又给他们增添了不少东西,多加了一只鞋盒子,里面装满了三明治、熟鸡蛋和巧克力软糖。 她高高地站在台阶上,头上裹着一块布,双手叉在腰间,瘦削的胳膊上留着许多旧疤痕。金百合、忍冬花和肥沃的泥土散发出一阵阵清香,将他们包围在温暖且富有生命的氛围里。 “噢——哦!啊——哈!”她故意搞笑地冲他俩眨了眨眼,“我看出来了!你们别以为我是瞎子,要知道——”她快乐、心照不宣地点着头,那张笑容满面的大脸洋溢着少有的光彩,既纯真又好看。平时看到她这副表情,尤金总会想起大雨过后的碧空,一望无际的晶莹,凉爽而洁净。 她粗声粗气地笑着,在他的肋下捣了几下: “爱情至上啊!哈——哈——哈!看哪,劳拉!你瞧他这副德行。”她边笑边把姑娘拉到自己的身边,亲热地搂了一把。噢,看着他们朝山上爬去,她爱怜地站在阳光下,朱唇微张,对眼前的绚丽和美好感到惊奇不已。 他们缓缓地朝城东的山麓走去,一路上沿着学院街长长的陡坡向上爬。坡下横七竖八的地段就是黑人区。在学院街的尽头山势突然变陡,右侧山麓有一条铺砌较好的山路蜿蜒而上。他们沿着这条路朝东边黑人区的方向走去。黑人区位于山坡下面,有几条陡峭的土路通向该区。刚开始的时候,路旁还有几幢木制房子,那是黑人和白种穷人的住所,再往上走,房子越来越少。他们悠闲地走在这清凉的山路上,路上洒满了从树叶缝隙里滤下的阳光,斑斑点点地舞动、跳跃着。左侧被山林密密匝匝地遮盖起来。在这宜人的绿荫里,隐隐约约显现出巨大、粗糙的混凝土水库塔楼,水泥壁上刻有一道道水位线。尤金有些口渴了,他又走了几步,在一个较小的蓄水池里,一只水管正汩汩地涌出水来,水柱有人腰粗细,而且翻着泡沫,发出巨大的声响。 他们绕过路上的最后一个转弯,沿着碎石山路径直而上。他们站在峡口处,站在路的最高端,俯瞰小城,看见它就在他们脚下几百英尺的地方,看上去清清楚楚,好像一幅锡耶纳古城的图片一样,忽远忽近。在最高处的一块土地上,可以看见市中心石铺的广场,在光和影的交错中,一目了然。大街上的汽车就像玩具在蠕动,路上的行人不过麻雀般大小。广场四周没有树木,显得光秃秃的。广场四周林立着许多由砖石砌成的商店,看上去参差不齐、丑陋不堪。在这些房屋的背后,模模糊糊散布着一些住房,那是凌乱、无规划的郊区住宅,树林密布,掩盖了丑陋;更远处,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一些树木,稍微遮裹了这个城镇的一部分丑陋。顺着陡峭的山坡,从山洼沿着山腰望去,山坡上杂乱地密布着“黑人居住区”。远远望过去,广场的确是全市的中心,所有的车辆都在向那里爬行、在那里等待,但却看不出它们的目标在哪里。 但是四周的群山倒显得高贵、富有气势、有章有法。山峦从山肩飞拔而起,浩浩荡荡地朝西奔去,直与红日相接。整个城市就像行军的营盘,矗立在高地上。在他的脚下,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抵挡时间的巨轮。在他的眼底,万物众生只不过是盛在一只碗里的东西;他感到人的一生都在其中,就像寺院里的老僧侣用拉丁文写成的人生戏剧,又像彼得·勃鲁盖尔画笔下熙来攘往的人群。忽然间,他觉得自己不是从小城里上山而来,而是从荒野里跑到这里的野兽。在这一刻,他正用野兽般从容的眼光,凝视着下面这一小堆木片和灰泥砌成的结构。总会有一天,这一切都会被荒野重新收回、吞噬、埋没起来的。 地下第7层便是古城特洛伊的遗迹——那可是美人海伦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现在,德国人把它挖了出来。 他们转身离开栏杆,感到心平气顺,穿过菲利普·罗斯贝里拱桥,越过了峡口。在他们左侧的山巅上,那个富有的犹太人和他的马匹、奶牛和女儿们就住在那里。他们走进阴暗的桥洞,尤金仰首喊叫了一声。声音犹如投出去的石子从桥的拱顶弹了回来。他们穿过桥洞,来到山峡的另一侧,站在小路边朝下面的山谷里张望着。他们看不见山谷,只看见碧光闪烁。这一侧山坡上,林木繁茂、浓密,白色的山路就像螺丝锥一样蜿蜒盘旋在山坡上。他们站在那里,远望山谷对面的山野美景,山腰底下的一半已经变成了草场,还用栅栏围了起来,上半是一大片的树林,草木绿荫就像碧波一样起伏、荡漾。 那天的天气就像黄金和蓝宝石一样灿烂,到处亮晶晶的,光芒变幻莫测,好像阳光洒在水面的波纹上。和煦的暖风迎面吹来,把所有的树叶都吹向一个方向,花草果木也随着风儿一齐奏出圆润、醉人的音乐。风儿在耳边呜呜直响,不是冬天吹过寒枝的啸声,而是像一个体态丰腴的妇人,她的胸脯饱满、身材高大、充满了爱与智慧;像司农之神德墨忒耳,来去毫无踪影,四处漫游。山谷里传来微弱的犬吠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毫不完整。此外,牛铃之声也不绝入耳。在山坡下面茂密的树林间,百鸟尽情高歌,它们的声音珠圆玉润。有一只啄木鸟正在一棵干枯的栗树孔洞口“咚咚”地啄着什么。碧蓝的天上飘浮着一朵朵浮云,就像帆船顺风驶过山顶,投下的云影轻快地掠过了下面的树梢。 在爱情与欲望的支配下,尤金有些茫然无措,他的脑海里充满了大自然的神奇。他完全被征服了,感到浑身无力。他一把抓住姑娘凉凉的手指。他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彼此的肉体也纠缠在一起。紧接着,他们离开了山路,迂回穿过林间陡峭的山间小路。绿荫如盖,仿佛置身于巨大的教堂;鸟声啾啾,宛如熟透的李子从树上坠下。一只长着蓝色天鹅绒翅膀、间有金黄与猩红条纹的硕大蝴蝶,正扑扇在他们的面前,飞行在斑驳的阳光里,最后摇晃着落在一枝怒放的山茱萸上。小路的两侧杂草丛生,从里面传来轻微的窸窣之声,不时还有飞鸟从头顶掠过。突然间,草丛中蹿出一条草蛇,身体的颜色比青苔还要绿,长短如鞋带,粗细不及女人的小指,两只小眼闪现出惊恐的光芒,尖叉的蛇芯像电光一样,不时地向外伸出。劳拉惊叫了一声,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尤金听到她的叫声以后,随手捡起山坡上的一块石头,想砸死面前的这条小动物。虽然人类对蛇具有某种本能的恐惧,但在惊恐之中,他们也会感到某种超自然的美妙和神奇。但是没等他下手,那条蛇早已钻进了草丛中,尤金羞愧地扔掉了石头。“这种蛇是不会伤人的。”他说。 他们终于走出了峡谷,来到了一个岔路口。左边的一条路通向北方,向更高更窄的山上伸展而去;朝南的一条路沿着山谷,越来越宽,直通向小小世外桃园般的农庄和牧场。放眼望去,农家的小屋星罗棋布。那里有碧绿的草场,隐隐可现一泓清水。和风习习,田地里嫩绿的麦苗富有节奏地荡漾起伏着;玉米苗儿已经高及齐腰,叶儿互相摩擦在一起,发出沙沙的声音。农夫莱因哈特家的屋顶上有一根烟囱,正从枫树丛的后面伸出来;肥壮的奶牛在宽阔的牧场上悠闲地吃着青草。再往更低更远的地方望过去,韦伯斯特·泰勒大法官家的良田,快要被大树和灌木遮掩起来了。在这条路上,覆盖了厚厚一层白色的灰尘;再向前走去,大路朝下倾斜,然后穿过一条小溪。他们踩着河床上洁白的石头走了过去。几只鸭子毫无顾忌地从清澈的溪水里摇摆而来,像穿着唱诗班白色衣服的孩子们挺着胸脯,神情严峻地盯着他们。一个年轻的乡下人赶着一辆马车,车上满载喝空的牛奶瓶,正咯嗒咯嗒地从他们身旁经过。他快乐、通红的脸上带着笑容,向他们挥了挥手算作打招呼。车子过后,飘来牛奶、黄油以及人身上汗水的气味。在远处高高的田地里,一位农妇正好奇地手搭阳篷打量着他们俩。在另一块田地里,一位农夫正挥舞着闪亮的长柄镰刀割着草,就像天神挥舞利刃与对手一决高下。 他们快到河湾顶端时便离开了大路,越过高坡上的田地,朝山上林木茂盛的洼处前进。这里长满了茂盛的水洼植物,肥大的叶子发出一阵阵热烘烘的气息,好像男人身上发出的汗臭味。他们迈过一片无路的田地,地里枯干的草梗长及膝盖,棕色的麦仙翁毛茸茸地粘满了他们的衣服。整片田野都盛开着雏菊,散发出浓郁的香味。他们接下来走进了树林,一路朝上攀登,来到一块小岛似的柔软草地才停下脚步。草地的旁边有一条小溪,从青山上沿杂草丛生的岩缝直流下来,水花飞溅,就像一个小瀑布。 “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尤金说。草地上长满了蒲公英,散发出一股妙不可言的刺鼻气味,为大地铺上了一层淡黄色的魔毯,它们就像开着花、结着籽的矮小侏儒和淘气的精灵。 劳拉和尤金两人仰面躺在草地上,透过头顶碧光闪闪的树叶,仰望蓝得像加勒比海的天空,以及像小船一样轻舞的浮云。潺潺的溪水听起有声似乎又无声。山背后的小城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难以想象的世界。他们已经把所有的痛苦和冲突抛在了脑后。 “现在几点了?”尤金问。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一个没有时间概念的天地。劳拉抬起优美的手腕,看了看她的表。 “哎呀!”她惊讶地大声喊起来,“才12点半!” 但是他几乎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管它什么时间呢!”他嗓子沙哑地说,一把抓住那只系着绸制表链的小手,用嘴亲了亲。她纤长清凉的手指和他的手紧紧地捏在一起,她把他的脸拉到自己的嘴跟前。 他们躺在那儿,彼此紧紧地相拥在一起,然后并排躺在那张魔毯上,躺在他们的乐园里。她灰色的眸子比一泓秋水更深、更清。他亲吻着她晶莹皮肤上的小雀斑,他虔诚的双眼凝视着她微微翘起的鼻头,他呆呆地凝望着她脸上闪耀的水光。他周围的奇妙世界,所有的一切——花草、田野、天空、山峦、林中的鸟鸣,所有的声音、景象和气味——都与他一起成长,成为他心中唯一的呼声、脑海里唯一的语言——如此和谐、如此光芒四射、如此完整——糅成一支激情澎湃的爱情之歌。 “亲爱的!我的爱人!你能不能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他含情脉脉地问,似乎要唤起她对童年往事的回忆。 “能想起来!”她的双手紧紧挽着他的脖子,“你怎么会觉得我想不起来呢?” “你能想起我说的话——要你做的事吗?”他热切地追问道。 “噢,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她呜咽起来,头转向一侧,用一只手捂起了眼睛。 “怎么啦?你怎么啦?亲爱的?” “尤金——我亲爱的,你还只是个孩子。而我的年龄太大了——我已经是个成年女人了。” “你只有21岁嘛,”他说,“我们只差5岁。这没有什么关系的。” “噢,”她说,“看来你真不懂,关系可大着呢。” “等我20岁的时候,你也就25岁。等我到26时,你不过才31。等我到48岁时,你不过53嘛。这有什么关系呢?”他毫不在乎地说,“毫无关系。” “关系很大,”她说,“关系很大啊,假如我16岁,你21岁,那就没什么关系。但是你是个男孩,我是个女人。等你长到了青年,我已经是个老处女了;等你到了老年,我就快要死了。从现在起再过5年,你知不知道你会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她稍停了一下,接着又说,“你还只是个孩子——刚上大学。你还没有确定的人生计划,还不知道将来打算做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他大声嚷嚷起来,“我将来要做律师,这也就是他们送我上大学的目的。我将来要做律师,还要从政,”他郁闷、得意地加上一句,“等我功成名就时,你会懊悔的。”他悲喜交加,眼前已经预见到自己将会变成只身孤影的名人,一个人独居在州长官邸,拥有40间房子的大楼。孤独,孤独。 “你要去做律师,”劳拉说,“你要周游全球,而让我守在家里等你,永远不结婚。你这个可怜的孩子!”她轻轻地笑了起来,“你并不清楚将来会做什么。” 他满脸苦恼地看着她。一瞬间,太阳的光芒黯淡下去了。 “你不爱我吗?”他哽咽起来了,“你不爱我吗?”他低下头,藏起泪水模糊的眼睛。 “噢,亲爱的,”她说,“我当然爱你。但是我们不能像你说的那样生活啊。你好像是在讲故事。难道你不明白我已经是个成年女人了吗?到了我这个年纪,亲爱的,大多数女孩子都要准备结婚了。要是……要是我也打算结婚,那怎么办呢?” “结婚!”他大吃一惊,猛地脱口而出,好像她说出了两个既可怕又为人所不齿的字眼。现在,他既然已经听到了这个可怕的想法,马上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他这个人就是这样。 “哈!原来是这么回事!”他狂怒地大声说道,“你已经准备结婚了,对不对?你是不是有很多男人追求?你是不是也跟他们出去玩过?你一直惦记着结婚的事,却又跑来欺骗我?” 他完全处在恐惧之中。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人生的残酷并不在遥远、虚幻的噩梦中,很有可能就发生在眼前——恋爱、失恋、婚姻等各种恐怖,这一切一眨眼就有可能背叛你。 “你是不是很多男朋友——你让他们摸你。他们摸过你的大腿,摸过你的胸脯,他们……”他的嗓子好像被扼住了一样,声音小得听不见了。 “没有,没有!我亲爱的,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她很快坐了起来,抓住他的手说,“不过你要知道,结婚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人总要结婚的。噢,亲爱的!脸色别这么难看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没有,真的没有!” 他猛地一把抓住她,但却说不出话来。然后他把脸埋在她的胸脯上。 “劳拉!我亲爱的!我的爱人!别离开我!我太孤单了!我一直这样孤单!” “亲爱的,这正是你想要的。这正是你以后永远都想要的。换一种生活方式,你会难以忍受的。我们在一起待久了,你会讨厌我的,你会把今天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你也会忘了我的,你会把这一切都忘掉——全都忘掉的。” “忘掉!我永远也不会忘掉!我只要活着,就不会忘掉。” “我永远不会再爱别人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永远等着你!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他们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在这个光明而神奇的时刻,在这个寂静、奇幻的小岛上,两个人对彼此所说的全部都深信不疑。不管他们是否清醒——谁能说——我们会将这一神奇的时刻忘掉呢,会在沉重的尘世中背叛自己心中的苹果树、恋曲以及这灿烂的黄金呢?在这个没有时间概念的幽谷外面,一列火车正沿着铁轨朝东部驶去,从远处传来鬼号般的汽笛声。人生就像一缕染色的轻烟,像一团破碎的残云,悠然飘远。他们的世界重又回荡起歌声;他们有的是青春,他们永远不会死去。这一刻就是永恒。 他亲吻了她美丽的眼睛。他的生命与她青春的胴体一起成长,他的心在她小乳房的重压下感到又快活又麻木。他双手托起她的身躯——又软又韧,她就像一根柔顺的柳枝,又像一只轻捷的小鸟,比她脸上晃动的水滴更加捉摸不定。他紧紧地抱住她,唯恐她重新变成一株树,也担心她会消失在树林里。 啊!我年轻的爱人,来到我们的山上。归来吧!噢,失落的、风中呜咽的精灵,归来吧!回到这没有时间的幽谷,就像我们当初刚刚相识时那样,回到我们6月里一起躺过的魔毯上来,让我们重新审视自我的存在吧。在那里,所有的阳光都闪耀在你的秀发上,在那里的山坡上,我们伸出指头就能触到天上的星星。我们融化在甜蜜乐声中的那一天哪里去了?哪里才能听见你肉体的音乐、口齿的韵律,见到你精致慵懒的双腿、娇小柔韧的手臂,见到你的纤指,就像咬苹果一样咬在嘴里。还有你洁白的酥胸上那红樱桃似的小乳头都到哪里去了?还有那一丝纤细的处女毛?大地的嘴和牙这么尖利,很快就把这些可爱与美丽吞噬掉了。为音乐而生的你,再也听不到音乐了;在你幽暗的屋子里,听不见呼吸的声音。精灵啊,精灵,会从我们始料不及的婚姻中来吧,别回到人间,而是回到我们那个神奇、永生的世界,回到令人迷醉的树林,我们俩可以在那里躺在青青的草地上。啊!回到山上来吧,我青春的爱。归来吧!啊,归来吧!失落的、风中呜咽的精灵,归来吧! 31 6月快要结束的某一天,劳拉·詹姆斯对尤金说: “下个星期我得回一趟家。”说完这话,她看见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于是又加了一句:“只回去几天——不会超过一个星期的。” “可是你为什么非要回去呢?夏天刚刚开始,你在那边要热死的。” “没错,我也知道现在回去很愚蠢。但是我的家人希望我能回去过国庆节。你知道,我们家里人很多——几百个姑妈姨妈堂兄弟表姊妹的。每年我们都会举办一次盛大的家庭聚会——一个大型露天烧烤野餐会。对此我厌烦透顶。但是,我要是不回去的话,他们绝不会原谅我的。” 听了这话,尤金一下子慌了。他盯了她看了好一会儿。 “劳拉!你会回来的,对吗?”他平静地问。 “是的,当然了。”她回答道,“别说了。”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不敢再细问下去。 “别说了,”她低声说,“别说了!”她伸出胳臂把他搂在自己怀里。 一个炎热的午后,他送她到火车站去。大街上散发出融化的柏油气味。在吱吱作响的电车里,劳拉坐在尤金的身旁,不时捏一捏他的手指来安慰他,有时候还凑到他的耳边说:“一个星期就回来!只去一个星期,亲爱的。” “我真不明白你这次回家有什么必要,”他抱怨着,“大老远地跑400英里的路,只为几天的聚会。” 他很轻易地通过了月台上那位独脚检票员的检查。手里提着她的行李,走进了闷热的普尔曼车厢,两个人并肩坐了下来,直到火车快开的时候才下车。车厢顶部有一只小电扇嗡嗡地转着,起不了多大作用。尤金看见一位熟识的少妇正在安顿崭新发亮的皮制行包。尤金向她打了招呼,对方优雅地回了礼,神情有些高傲,然后便把脸转向车窗,朝外张望着,愁眉苦脸地冲站在月台上凝视她的父母示意。几位富商穿着考究的皮鞋经过车厢的过道,在嗡嗡的电扇声中发出吱吱的响声。 “莫理斯先生,怎么着,你难道要离开这儿吗?” “喂,是吉姆啊。不,我要到里奇蒙去待几天。”可是,即便如此单调的生活气氛,也难以平息这列炎热、即将东去的火车带给他的情绪。 “快开车了!” 他颤抖着站起身来。 “我过几天就回来了,亲爱的。”她仰起头,把他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戴的白手套里。 “你到家以后要给我写信,好不好?答应我!” “好的,明天就写——马上就写。” 他忽然弯下腰,低声说:“劳拉——你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她转过脸,泪流满面。他又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她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好像抱了小孩一样。 “亲爱的,亲爱的!永远别忘了我!” “永远不会。回来吧,一定回来啊。” 她咸咸的泪水和亲吻印在他的嘴上、脸上、眼睛上。他心里明白,分手的时刻已经到来,相聚的时光已经完结。火车已经启动了。他泪眼模糊地冲出车厢,大声地喊着: “你一定要回来啊!” 可是他心里明白。她也随着他的声音大声地哭喊着,仿佛有人从她紧握的手里抢走了什么似的。 不到三天,他就收到了他所期待的信。在四页信纸的边缘全都印着小小的美国国旗。信中写道: 亲爱的: 我今天一点半安全到家了,疲惫极了,几乎不能动弹。昨天夜里我在车上没有睡好,一路前行,天气也越来越热。下车的时候,我情绪很难过,几乎哭了起来。小里奇蒙这个地方太热了,简直难以形容——一切都被烤干了,人们全都跑到山上或者海边避暑去了。我要在这里待一星期,怎么能受得了!(这就好!他心想。要是天气一直这样热下去,她可能就会早点回来了。)要是现在能呼吸到山里的新鲜空气,那我一定会开心得像在天堂里一样。你能不能再次找到山谷中我们待过的地方?(是的,即使闭着眼睛都能找得见,他心里想。)你一定要好好照顾那只受伤的手,让伤口尽快好起来。昨天你下车以后我非常担心,因为我忘了替你换一条干净的绷带。我爸爸见我回家非常高兴,他说决不允许我再次离开家了。不过,不用害怕,我到时候会想到办法的。我总能想出办法。回家以后,我谁都不认识了——男孩子全都入伍当兵去了,有的到诺福克船厂上班去了。我认识的大部分女孩子都在准备结婚,有的已经结了。其余的全是小孩子。(这句话令他心寒。她所说的小孩子也许比我还要大一些。)替我问候你姐姐巴顿夫人;告诉你母亲,就说是我讲的,不要在热烘烘的厨房里操劳过度了。下面那些画了×字的标记都是给你的。你猜猜它们代表的是什么? 劳拉 他读着这份平淡无奇的信,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好像要把每个字都吞下去似的。他觉得自己读的是一首美妙的抒情诗。她一定会回来的!她一定会回来的!很快就会回来。 这封信的后面还附了一页。激动过后,他的情绪现在已经放松了许多。他继续读了下去,发现这张信纸字迹潦草,几乎难以卒读,但全都是她的真心话,好像要从前面信中故意做作的状态中解脱出来,终于把她要说的话吐了出来: 7月4日。 昨天理查德来了。他今年25岁,在诺福克工作。我和他订婚差不多有一年了。明天,我们就准备到诺福克简单地举行婚礼。亲爱的!我亲爱的!我没勇气告诉你这件事!有好几次我很想告诉你,但是我做不到。我不想欺骗你。除了这件事以外,我再没有骗过你。我是说我讲过的话都是诚心诚意的。假如你不是那么年轻。不过现在说这话又有什么用呢?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但也希望你不要把我忘了。再见吧,上帝会祝福你的。噢,我的爱人哪,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简直就像在天堂里!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读完这封信以后,他又慢慢地、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然后把信折好,装进了贴身的衣服口袋里,然后走出了南都旅馆。他一口气走了40分钟,最后登上小城上面那个居高临下的山峡。现在正是夕阳西沉的时候。一轮血红的太阳搁在西边的大地上,大地上洒满了模糊的微粒。一会儿工夫,夕阳便沉入了西山。清新甜美的空气被夕阳渲染得金黄透亮。广袤的山峦渐渐地融化在紫色的孤寂之中,它们就像迦南的乐土和丰美的葡萄。峡谷地区的居民开着摩托车盘旋在马蹄形的山路上,一路吃力地爬上来。夜幕开始降临。小城里万家灯火闪烁。黑夜像露水一样笼罩了全城,将一天的忧伤和困惑洗得干干净净。从“黑人区”隐约传来阵阵呜咽的声音。 在他的头顶上方,高傲的群星在天空里闪烁着光芒,其中有一颗星星又低又亮,如果他爬上犹太富翁庄园所在的那座山头,他伸出手都能够得着。每颗星星就像一盏明灯,低低地悬垂在回家者的头顶上(噢,长庚星啊,你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带给了人间)。有一颗星放出光明,在露斯拜倒在波阿斯脚下的那天夜里向他眨着眼睛;有一颗星照耀着伊索特王后;还有一颗照耀着科林斯和特洛伊两个古城。夜深了,深沉无垠的长夜——孤独之母,把我们身上所有的污渍清洗得干干净净。夜晚就像大江,就像为人类赎罪的恒河一样洗清了他。他内心痛苦至深的创伤暂时被治好了。他仰首眺望天空,面对众多骄傲且温柔的星辰,他觉得自己既是天神,又是一粒尘埃,与永恒之美相友爱,同时尊死亡为慈父——只身一人,只身一人。 “哈——哈——哈!”海伦沙哑地大笑着,一边戳了一下他的肋骨,“你的女朋友跑去和别人结婚了,是不是?她把你给骗了,把你甩了。” “什……么!”伊丽莎半开玩笑地说,“我的儿子——就像人家说的,”(她用手捂着嘴笑起来),“原来我的儿子在追女孩子呀?”她噘着嘴,假装出一副责备的样子。 “噢,看在上帝的分上!”他生气地咕哝着,“都是瞎说!” 当他的视线和姐姐的眼神相遇后,他愁眉不展的脸上绽出了一丝气愤的笑容。大家都笑了起来。 “算了,阿金,”姐姐严肃地说,“把这件事忘掉吧。你还只是个小孩子。劳拉已经是个成年女人了。” “哎呀,儿子,”伊丽莎别有用心地说,“那个姑娘自始至终都在耍你。她只不过是逗着你玩玩而已。” “噢,都别说了,拜托你们了。” “高兴点嘛!”海伦热情地说,“你以后的机会多的是。不出一个星期,你就会把她忘掉的。天下的姑娘多的是,这你知道。你这次只不过是小孩子的青春期初恋罢了。你完全可以向她表明你是个胸怀宽广的人,对这件事毫不介意。你应该写封信给她,向她道喜才对。” “嗯,说得对,”伊丽莎说,“我要是你,就把这一切当作闹着玩的,绝不会在她的面前表现出自己受到了什么影响。我会尽量以宽容的口气给她写信,把整件事一笑了之。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我就要——” “噢,看在老天的分上!”他站起身,不耐烦地叹息着,“让我清静一会儿,好吧?” 他走出了家门。 不过,他最终还是写了信。信刚一投进邮筒,他就觉得特别羞愧。因为这是一封狂妄自大、自吹自擂的信,字里行间多处引用了希腊文、拉丁文和英文的诗词警句,牵强附会、文不对题,只是想表明自己的文笔多么机智,同时展示自己的才华和高深学问,让她明白失去他她将会蒙受巨大的损失,从而后悔不已!可是,在信的末尾,他还是忍不住把自己的心里话表达了出来: ……我只希望他能够珍惜你——他配不上你,劳拉;没有人能配得上你。只要他能珍惜自己的拥有,那就好了。他真幸运啊!你所说的关于我的话都非常正确——我的确太年少了。我要是再增加八九岁,那么即使砍掉我的胳膊我也心甘情愿。上帝祝福你、保佑你,我亲爱的、亲爱的劳拉。 我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向你倾诉。我一直想说出来,但是我做不到。噢,上帝啊,能够说出来多好!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我现在迷失了!再也找不到归途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收到此信以后希望你给赐我数行。告诉我,你现在改姓什么了——以前你从来没有向我透露过他的姓名。告诉我你的新住址。别把我彻底丢弃了。求求你了,别丢下我,让我孤零零一个人。 他按她留下的地址把信寄了出去——那是她父亲家的地址。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过去了,从早到晚,每天他都在期待邮递员的到来,情绪也越来越紧张,然而并没有等来她的只言片语,这使他陷入了郁闷的泥沼。7月已经快要结束了,夏天也快过去了,但是她始终没有回信。 在黑乎乎的凉台上,等待开饭的房客们坐在那里又摇又笑,乐个不停。 房客们议论起来:“尤金的女朋友跑了。他现在不知道怎么办好,他的女朋友跑了。” “哎呀,哎呀!那个大男孩的女朋友跑了吗?” 一个小小的胖女孩在他身边蹦来蹦去。她的母亲是一对胖姐妹房客之一,父亲则受雇于查尔斯顿旅馆。小女孩跳着缓慢的舞步,穿着短袜的胖腿上端露出了棕色的皮肤。她边跳边唱: “跑了女友!跑了女友!尤金,尤金,跑了女友。” 胖女孩来来回回地蹦跳着,最后又跳到胖妈妈面前讨好。母女两个自鸣得意地相视而笑,咧开满腮肥肉的大嘴。 “别让他们拿你寻开心了,大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嘛,是不是有人把你女朋友给抢跑了?”面粉推销员海克先生问他。他是一名衣着十分得体的青年,面容瘦削,前额朝外凸出,圆圆的脑袋上只剩下一圈稀疏细黄的头发。他非常爱抽大雪茄。他的母亲年过50了,已经和丈夫分居。她的身体又肥又大,面容和印第安人一样棱角分明,染黄的头发堆在头上。她笑起来声音既粗鲁又豪放,金牙也露了出来。此刻,她正坐在摇椅里使劲地摇晃着,哈哈大笑着向尤金表示同情: “再找一个女孩嘛,阿金。哎呀,要是我碰上这种事,过不了两分钟就没什么事了。”她每次说话都显得兴致勃勃——尤金以为她要吐口痰。 “你怕什么,孩子。你怕什么!”从迈阿密来的舞蹈教师法罗尔说道。“女人就像街车一样,多的是,如果你错过了一辆,15分钟后还会有另一辆呢。对不对,夫人?”他顽皮地对旁边的克拉克小姐说。她来自佐治亚州的瓦尔多斯塔城,先前一直同他聊着天。她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只是困惑地咯咯笑着:“噢,男人可真是太讨人厌了——” 在苍茫的暮色里,一位来自老荷米尼的富裕鳏夫——杰克·克拉普先生背靠在凉台的栏杆上,正在暗中同弗罗瑞·曼格小姐调情。她无精打采的脸在黑暗中只是白色的一团。她疲倦、悲苦地说: “我最初见到她的时候,就发现那个姑娘年纪太大了,与他不合适。阿金还只是个孩子呢。他这下子受的打击可不小啊,你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出他多么难过。他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肯定会生病的。他瘦得跟皮包骨头一样,一口饭都不想吃。身体一旦搞垮什么病都会传染上的。” 她神情阴郁地诉说着,而杰克的大腿正悄悄地朝她移了过来。她始终态度认真地用双臂托着下垂的双乳。 在昏暗中,面黄肌瘦的尤金注视着这两位。他骨瘦如柴的身体上罩着一件肮兮兮的衣服,他的眼睛就像猫眼一样在黑暗里发着光,头发蓬乱地垂在前额上。 “他会把这件事忘掉的,”杰克·克拉普操着地道的乡下口音慢吞吞地说,声音里流露出几分下流的意味,“每个男孩子都必须经过这种童年稚恋的过程,我像阿金这么大的时候——”他缓缓伸出硬邦邦的大腿,轻轻地靠在弗罗瑞小姐的身上,一面咧开大嘴笑着,隐隐露出了几颗金牙。他的身体高大而结实,硬朗端庄的面容下面隐藏着一丝邪恶,眼睛微微向上斜着,就像蒙古人一样。他光秃秃的头顶显得凹凸不平。 “他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体才对,”弗罗瑞难过地说,“我说的话是有道理的。那个孩子的身体并不强壮,还整天无所事事在外面乱逛,我看他快要……” 尤金站在那里,身子微微地摇晃着,怀着极其厌恶的心情紧盯着眼前的这伙房客。忽然,他像野兽一样狂吼起来,冲下台阶,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一个劲地狂吼着,把内心的怒火全部发泄了出来。 “布朗小姐”一直拘谨地独坐在凉台的尽头,她跟别的房客不在一起。这时候,从黑暗的花厅旁边快速地跑来一位高个子、衣着十分讲究的人,她就是艾琳·玛拉小姐。她来自佛罗里达州的坦帕市,今年28岁。她一直追到楼梯下面,一把抓住了他,她凉而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握着他的胳膊。 “你要去哪里,阿金?”她平静地问。她浅紫色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倦意,身上散发出淡雅的玫瑰花幽香。 “放开我!”他咕哝着。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低声说,“她并不值得你这样做——没有一个女人值得你这样做。振作起来吧。” “放开我!”他怒气冲冲地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他猛地挣脱她的手,跳下台阶跑进了院子,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大门。 “本恩!”艾琳·玛拉尖声叫着。 黑暗中,本恩正在和波特夫人坐在凉台的秋千椅上,听到喊声后赶忙站了起来。 “快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他劝回来。”艾琳·玛拉对他说。 “他简直发疯了,”本恩咕哝着,“他朝哪个方向跑了?” “就在那边——房子的后面。快点!” 本恩迅速跳下狭窄的台阶,大步跨过草地。院子后面的斜坡比较陡,南都旅馆破旧的后墙用好几根十多尺高的砖柱子支撑着,柱子上面刷了白色的石灰。在朦胧的夜色里,那个瘦骨嶙峋的家伙正站在一根砖柱子跟前,挥动着藤条似的长臂,不停猛击着。 “我要把你消灭掉,房子,”他气喘吁吁地喊叫着,“卑鄙、可耻的房子,我要把你拆掉。我要把你连同那些婊子和房客们全都打趴下。我要把你拆掉,房子!” 他一边猛击,一边用肩膀朝柱子上撞去,震得石灰和碎石子纷纷落了下来。 “我要把你推倒,把所有的人都埋在里面!”他大声叫着。 “笨蛋!”本恩大叫一声,跳上前去,“你到底想干什么?”他从背后一把抓住弟弟的胳膊向后拖,“你以为弄塌了房子就可以让她回到你身边来吗?难道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别的女人了,你竟然被一个女人折腾成这副德行?” “不要管我!不要管我!”尤金说,“我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 “你别以为我在乎你这些事情,你这个笨蛋,”本恩态度严厉地说,“除了你自己,你谁也伤害不了。你以为把你自己头顶上的房子弄塌了就能伤着那些房客吗?你这个白痴,你想过没有,你就是把自己搞死,会有人心疼你吗?”他抱着弟弟摇晃着,“你想干什么只管去干,我决不插手,这你是知道的。我只是不希望你死后还要麻烦家里人花钱去埋葬你。” 尤金狂怒、困惑地大叫了一声,拼命想从本恩手里挣脱出来,但是哥哥死死地抓住他不放手。接着,他的手和肩膀攒足了劲,把抓着他的人掀了起来,一下子朝白色的砖墙扔了过去。本恩一下子被撞垮了,松开了弟弟,捂着自己单薄的胸口开始咳嗽起来。 “别,别再当笨蛋了。”本恩喘着粗气说。 “我有没有伤着你?”尤金呆呆地问。 “没有。进屋洗一洗吧。每个星期你至少应该梳一两次头发。不要像个野人似的跑来跑去,弄点东西吃吧。你有没有钱?” “有的——我的钱够用了。” “你现在好受一点了吗?” “好些了——别再提这件事了,我求求你了。” “我并不想再提这件事,笨蛋。我只希望你能学聪明一点。”本恩说。他直起身来,拍打着身上的白灰。过了一会儿他平静地说:“就让她们都见鬼去吧,阿金。让她们都见鬼去。别把她们放在心上。去争取你能得到的事物。对万事切不可太在意。别人也不会在意你的。管他妈的呢!管他妈的呢!我们经过许多坏日子,也经过了不少好日子。你会把过去的事情都忘掉的。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随它去吧。” “嗯,”尤金疲惫地说,“随它去吧。现在没事了。我太累了。一个人要是累倒了就什么也不在乎了,对不对?我现在已经累得什么都不在乎了。以后也不会在乎了。我太累了。在法国前线打仗的那些人累得什么都不在乎了。要是现在有人拿着枪对准我,我也不会怕的。我太累了。”他开始轻松地笑了起来,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意味。“不管什么人,不管什么事,我都不会在乎了。我过去经常怕这怕那的,但是我一旦疲倦不堪的时候,就不会在乎什么了。我要用这个方法去战胜一切。我会一累了事的。” 本恩点燃了一根烟。 “这样还行,”他说,“我们弄点东西吃吧,”他淡淡地笑了笑,“跟我来,大力士。” 他俩缓缓地绕过房子,朝前面走去。 他清洗过后,美美地饱食了一顿。房客们也都吃过了饭,他们正三三两两地在黑暗里漫步——有的去市中心广场听乐队演奏,有的去看电影,有的来到小城的大街上到处闲逛。他吃饱饭后来到外面的凉台上。天色很暗,凉台上几乎没有人,只剩下赛尔本夫人和田纳西州来的一位有钱的木材商人坐在秋千椅上。她低沉、圆润的笑声就像酒桶中的泡沫一样,不时从黑暗里飘过来。“布朗小姐”独自一人坐在摇椅上摇晃着,她神情安静、举止端庄。她今年39岁,身体健壮、衣着朴素。从外表来看,她似乎是个安分守己的良家妇女,但是仔细察看之后,人们就会发现她的身上带着青楼女子的感觉。她举止特别优雅,如果有怀疑,她就会理直气壮地宣称自己是一位了不起的贵妇。 “布朗小姐”自称来自印第安纳波利斯。她的长相并不差,只是一脸中西部人难改的土气。尽管她那张宽大的薄嘴唇带着淫荡的意味,但是她的表情却很得意。她长着一头不好不坏的棕色头发,很小的棕色眼睛,以及光滑的黄褐色皮肤。 “呸!”伊丽莎说,“我才不相信她的真名叫‘布朗小姐’呢。” 刚下过雨。夜晚又凉又黑,房前的花坛被雨水淋湿了,散发着天竺葵和紫罗兰的香味。尤金坐在栏杆上,点起一支烟来。“布朗小姐”坐在椅子上继续摇晃着。 “天气凉快了,”她说,“小雨带来了不少好处,你说呢?” “是的,要不然天气会很热的,”他说,“我最讨厌大热天了。” “我也受不了,”她说,“这就是我每年夏天都要离开南方的原因。我们那里的天气太热了,你们这里的人根本不知道怎样的天气才叫热。” “你是从密尔沃基来的吧?” “印第安纳波利斯。” “我知道,就在那一带。那个地方大不大?”他好奇地问。 “大得很。把阿尔特蒙整个放进去,只能填满一个角落。” “到底有多大呢?”他追问道,“那里有多少人口?” “我也不大清楚——加上郊区大概有30多万人吧。” 他兴致勃勃地思索着她的话。 “那个地方漂亮不,有没有好看的住宅和建筑物?” “有的——我想有的,”她若有所思地说,“那可是个生活的好地方。” “那里的人怎么样?他们都干些什么?都有钱吗?” “噢——是的,那是个工商业中心。有不少富人。” “我想他们都住在高楼大厦里,坐的都是大汽车吧?”他问道。接着,没等对方回答,他又追问道:“他们吃的东西怎么样,都吃些什么?” 她不大自然地笑了笑,觉得有些为难,不知怎么说才好。 “哦,是呀,那里有很多德国菜。你喜欢德国菜吗?” “啤酒!”他垂涎欲滴地咕哝道,“啤酒——你们那里出产啤酒吗?” “当然出产了!”她大笑起来,笑声里透露出一丝性感,“尤金,你可是个不太老实的孩子啊。” “那剧院和图书馆呢?你们是不是经常看很多戏?” “是的。很多好戏都会在印第安纳波利斯上演,全都是纽约和芝加哥最受欢迎的戏。” “还有图书馆——你们是不是有一个特别大的图书馆,呃?” “没错。我们有一个很好的图书馆。” “里面藏书有多少?” “噢,这个我说不上,不过那的确是个又大又好的图书馆。” “你觉得那里有没有10万本书?不会超过50万本书吧?”他并不等她作答,而是自言自语,“不会,当然不会,每次你能借几本书出来?呃?” 他如饥似渴的求知欲好像阴影一样压在她的心头,她快要被压垮了。他连珠炮似的问题几乎要把她吞噬掉了。 “你们那里的女孩子长得怎么样?全都是金黄色的头发还是黑色的头发?” “哦,两种情况都有——我想,深色的比淡色的要多一些。”她在黑暗中看着他,脸上带着微笑。 “她们都漂亮吗?” “哦!这个我说不上。这需要你自己的判断了,尤金。你知道,我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她用一双媚眼怯生生地望着她,似乎想把自己呈献出来,听候他的评断。然后,她半嗔半怪地说:“我觉得你可真是一个不太老实的孩子,尤金。我看你真的不太老实。” 他又兴奋地点起了一支烟。 “要是能让我吸上一口烟,给什么我都愿意,”“布朗小姐”咕哝着,“我想这里不能吸烟吧?”她环视了一下四周。 “为什么不能?”他烦躁地说,“没有人看得见。天这么黑。再说抽烟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内心有了一阵冲动,好像电流穿过了脊背。 “我觉得应该抽一口才行,”她低声说,“你有烟吗?” 他把烟盆递给她,然后起身靠近他,并用手心护着火苗。她沉重的身体微微向前倾斜着,然后微闭着双眼,翘起了嘴巴把烟凑到火苗上。她紧紧地握着他哆嗦的手,让火苗稳定一些。等烟点着以后,她的手还没有松开,也不愿放开。 “要是,”布朗小姐狡猾地笑着说,“要是被你妈撞见了该怎么办?那你可要倒霉了!” “她看不见我们的,”他说,“此外,”他胸怀宽广地加了一句说,“为什么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样抽烟?反正没有什么害处的。” “说得对,”布朗小姐说,“我对这些事情也想得很开。” 可是尤金却在黑暗里窃笑起来:这个女人为了一根烟就把自己的人品暴露了出来。在小地方的人看来,女人抽烟,毫无疑问就是行为放荡的一个标志。 然后,他坐在她面前的栏杆上,伸出手去抚摸她,她也半推半就地投进了他的怀抱。 “尤金!尤金!”她假装嗔怪着他。 “你的房间在哪里?” 她告诉了他。 过了一会儿,伊丽莎忽然悄悄地来到门口,她习惯于搞突然袭击。 “谁在那里?谁在那里?”她边问边怀疑地向黑暗处张望着,“呃?啊?尤金在哪儿?有谁见到尤金了没有?”其实她非常肯定尤金就在那里。 “嗯,我在这儿,”他应答,“你有什么事吗?” “噢!你跟谁在那儿?呃?” “和布朗小姐。” “甘特夫人,要不要过来坐一坐!”布朗小姐说,“你一定又累又热吧。” “噢!”伊丽莎有些窘迫地说,“原来是你呀,布朗小姐?我这里看不清楚。”她打开了凉台上那盏昏暗的电灯。“外面太黑了,要是有人走上台阶,说不定会被绊倒、把腿跌断的,”她继续健谈地说着,“我觉得这里的空气真是太好了。真希望把一切事情都放下来,到外面来享受一下。” 她继续和蔼可亲地攀谈了半个小时,两只眼睛不停地扫视着黑暗中的两个人。然后,她犹疑不决、尴尬地唠叨了几句,退到屋子里去了。 “儿啊,”进屋之前,她又不安地说,“时候已经不早了,你最好还是睡觉去吧。我们都应该去睡觉了。” 布朗小姐很有风度地表示同意,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我也得走了。我有点累了。晚安,各位。” 他静静地坐在栏杆上,抽着烟,听着屋子里的声响。整个房子都进入了梦乡。他返回屋中,看见伊丽莎正要回她自己的小屋。 “儿啊!”她压低声音说,同时皱着眉头,满脸不高兴地摇着头,好长时间她才开口说话,“你听我说——我可不喜欢你这样。这样很不好——你独自一个人跟那个女人坐在一起。她都那么老了,完全可以做你的妈了。” “她是你的房客,对不对?”他粗暴地回答,“又不是我的房客。我并没有请她到这里来。” “有一点我可以担保,”伊丽莎受了打击,“我绝不会跟他们纠缠在一起的。我一向洁身自好。”她边说边苦涩地笑了笑。 “嗯,晚安吧,妈妈,”他说,同时觉得又羞又难过,“让我们暂时把他们都忘了吧。其实这又有什么关系嘛?” “你要做个好孩子,”伊丽莎小声说,“我只希望让你能做个好孩子,儿子。” 她显出一副特别内疚、后悔不迭的神态。 “别再担心了,”他突然转身说,他被母亲那种与生俱来、孩子般的天真和执着弄得痛苦极了,“要是我不能学好,那也不能怪你,我不会埋怨你的。晚安。” 厨房的灯熄灭了。他听见母亲的房门咔嗒一声轻轻地关上了。一阵清凉的风吹过黑暗的房子,他开始缓缓地爬上楼梯,心儿咚咚地跳着。 在漆黑的楼梯上,他双脚麻木地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正好撞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这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木兰花的香味,他知道来人正是布朗小姐。他们俩相互紧抓着胳臂,不敢大声出气。她朝他躬下身子,几绺金黄色的头发掠过他的脸,撩拨得他像火烧一般。 “嘘!”她低声提醒他不要出声。 就这样,他们两人站在那里拥抱在一起,胸口贴着胸口,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紧贴着身体。然后,等彼此证实对方的真实意图后,都心照不宣地分开了。从此以后,他们两人在别人面前都避口不提此事。 他轻手轻脚沿着黑乎乎的走廊摸索过去,一直向后屋走去,径直来到布朗小姐的房门前。门半开着,他走了进去。 布朗小姐把他在伦纳德私立学校所得到的全部奖章拿走了——有一枚是辩论比赛得来的,一枚是演讲比赛得的,还有庆祝莎士比亚诞辰300周年征文活动中得到的那一枚,上面雕着W.S.1616—1916的字样。 他没有钱给她:她需要的也不多——每次一两枚硬币就足够了。她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原则问题。从她的话里,他明白了一些道理。 “因为,”她说,“我如果为了钱,就不会和你搞在一起了。每天都有男人想带我到外面去玩。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小城里最有钱的富翁之一(泰生老头)就开始追求我了。他说,我如果愿意和他一起坐车外出兜风,就给我10块钱。我并不需要你的钱,但是你必须给我一点什么东西,我并不在乎东西的多少。你要是什么都不给我的话,我就会觉得很没面子。我和上流社会那些荡妇可不同,对于这种事,我的自尊心可强着呢。” 所以,尤金只好拿自己的奖章来代替钞票了。 “你要是不把它们赎回去,”布朗小姐说,“我回家以后就把它们送给我的儿子。” “你有儿子吗?” “是的,今年都18岁了。他的个头几乎和你一样高了,但是体格比你还要壮一倍。所有的女孩子都很喜欢他。” 他猛地把头转向一侧,觉得既恶心又害怕,脸色变得煞白,他感到自己干了乱伦的勾当。 “就这样吧,”布朗小姐命令式地说,“回到你自己的屋子里睡觉去吧。” 但是她同烟草镇上他初次接触的那个女人不同,她从来不把他叫“孩子”。 “可怜的蝴蝶,她是那么爱——爱他—— “可怜的蝴蝶,她的心都碎——碎了——” 艾琳·玛拉小姐更换了花厅中小留声机的唱针,然后把那张磨损严重的唱片翻了过来。留声机里开始传出乐曲《卡廷嘉》沉稳的节奏来。她站在那儿,亭亭玉立,脸上带着笑容,身材苗条而优美。她正在等尤金。尤金一到,她便高高举起两条修长、漂亮的玉臂,像展开翅膀一样拥抱了他。她开始教他跳舞。劳拉·詹姆斯跳起舞来姿势真是优美极了,以前,他看见别的男子把她在揽在怀里,昂首挺胸跳舞的时候,往往会气得不得了。现在,他小心翼翼地迈开左脚,笨手笨脚地跳了起来。他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拍子。“一、二、三、四!”艾琳·玛拉在他笨拙的带动下也开始滑步、转身,体态就像轻烟一样轻盈。她的左手就像小鸟一样轻轻地落在他干瘦的肩头,另一只手上凉爽的纤指则牢牢紧握在他发烫的大手里,一上一下地摆动着。 她长着一头橡木色的浓密头发,在头顶的中央分开;她的皮肤就像珍珠一样晶莹剔透、娇美细腻;她的下颌丰满浑圆,肉乎乎的——这张脸很像“前拉斐尔派”画里的美人。她修长苗条的身体显得挺拔、秀丽,性感中微带脆弱和疲倦的意味。她有一双紫罗兰色的迷人眼睛,永远带着倦意,但也充满了惊奇和温存。她就像鲁易尼壁画中的圣母,将圣洁与诱惑、崇高与世俗糅合在一起。他小心、虔诚地抱着她,生怕将这尊神圣的雕像弄碎了。因此,他也不敢靠得太近。她身上飘散出来的幽香侵入了他的身体,好像附在耳边的奇妙低语,邪魅而神圣。他不敢碰她——他发烫的掌心渗出了汗水,弄湿了她的手指。 她还不时地轻咳几声,脸上带着微笑,拿起揉成一团的镶有蓝绲边的小手绢捂住了嘴巴。 她到山上来住,并不是为了她自己的健康,而是为了照顾她生病的母亲。老夫人已经65岁了,衣着陈旧。她年迈多病的脸上带着一种怨气十足、脾气不佳的神态。她患有哮喘病和心脏病。母女二人是从佛罗里达来的。艾琳·玛拉是位能干的职业女性,现在在阿尔特蒙一家银行担任记账员。每天晚上,银行行长伦道夫·辜葛尔总要给她打电话。 艾琳·玛拉用手掩着电话听筒,有些讽刺意味地望着尤金笑了笑,恳求地向上翻着眼睛。 有时候伦道夫·辜葛尔先生开车前来,叫她一同出去。他一来,尤金就会不高兴地走开了。那个银行家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很不高兴。“他向我求婚了,阿金,”艾琳·玛拉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老得都可以当你的祖父了。”尤金说。“他头顶上连一根毛都没有,嘴里的牙齿全是假的,其他的更不用说了!”他气愤地说。 “他特别有钱,阿金,”艾琳笑着说,“你别忘了这一点。” “那你就嫁给他吧!快去吧!”他满腔怒火地大声说,“是的,快去吧,嫁给他吧。你这样做没什么错。把自己卖了吧。但是别忘了,他是个老头子!”他故意透露出难以置信的语气。其实伦道夫·辜葛尔还不满45岁。 可是他们俩仍然在黄昏灰暗的光辉里缓步跳舞。这种光辉让人感到痛苦、令人美丽,犹如海底消失的亮光。他就是失落的人鱼,行游其间、怀念流放的那段时期。跳舞的时候,她——这个他不敢碰的姑娘——竟然紧紧地贴着他,在他的耳边轻言私语,纤指紧捏着他火热的手掌。她——这个他不能碰的姑娘——就像一束麦秆,依偎在他弯曲的手臂里,仿佛一剂救世良药——庇护着所有面孔中失落的那一个,变成了医治劳拉带给他创伤的镇痛剂——各种各样美带给他一种安慰和快乐。痛苦、荣耀、死亡的伟大和壮观在黄昏中忽隐忽现,把他的悲哀幻变成孤独的喜悦。他曾经失落,可是人生的历程就是失落:短暂的拥抱,一瞬间的离合,千姿百态的奇形鬼影,天空里星星的激情和忧伤。 天黑了。艾琳·玛拉牵着他的手,把他领到了外面的凉台上。 “在这里坐一会儿吧,阿金。我有话要对你说。”她的声音很严肃,嗓音很低。他顺从地和她一起坐在秋千椅里,预感到她就要教训他了。 “我这几天一直在观察你,”艾琳·玛拉说,“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指的是什么?”他含糊地问,心儿怦怦直跳。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艾琳·玛拉严厉地说,“你是个很好的孩子,阿金,你和那个女人胡搞在一起肯定会断送自己前程的。谁都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和我母亲一起谈论过这件事。像她那种女人会把你这一个少年毁掉的。你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他咕哝道。他感到又害怕又耻辱。她抓起他颤抖的手指放在自己清凉的手心里,直等到他镇定下来。但是他遏止了自己,她的美丽可爱让他踌躇不定,和劳拉·詹姆斯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她看起来很高尚,他不敢用任何淫欲来冒犯她。他不敢亵渎她的身体,但是他并不害怕布朗小姐。他现在已经厌烦了那个女人,而且不知道该拿什么东西去偿付她了,因为她已经把他所有的奖章都拿走了。 在夏天即将过去的这一段日子里,他常常和艾琳·玛拉一道外出散步。晚上的时候,他们漫步在凉爽的大街上,周围传来树叶慵懒的沙沙声。他们一起去过大饭店的屋顶花园,并在那里跳过舞;后来,“阿伯”莱因哈特友好、笨拙且又不好意思地来到他们的桌前,浑身散发着马儿的气味,他们坐在一起开始喝酒。自从离开伦纳德学校后,“阿伯”曾在一所陆军学校里待过几年,原本想把他扭曲的脖子训练得挺直一些,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仍然古怪、冷峻、幽默。尤金看着眼前这张善良、羞涩的面孔,不禁想起许多逝去的岁月和忘却了的面容。一想起那些逝而不返的日子,他的心中就充满了忧伤。8月就这样结束了。 9月终于到来了,大家的心儿就像长了翅膀一样期待着早日离开。整个世界都在道别。战鼓声到处可闻。青年们即将奔赴战场。本恩又一次被征兵处的人拒绝了。现在,他打算到别的地方寻找差事。卢克已经放弃了他在俄亥俄州代顿市的一家兵工厂的差事,加入了海军。他在去罗得岛新港海军学校受训之前,曾经请假回家小住了几天。当他迈着罗圈腿大步走在大街上的时候,蓝呢水兵制服难看、粗大的裤管迎风飘摆着。他满脸堆着笑,一头浓密、卷曲的乱发压在水手帽下。他就是美国海军的卡通写照。 “卢克!”地产拍卖人弗赛先生大声喊着,一把拉着他进了伍德药店,“我的老天,小子,你这下真的为国出力了。想喝点什么吗?” “来一杯果汁吧,”卢加说,“上校,我敬你了!”他举起那只结了霜的饮料杯子,手指剧烈地抖动着,镇定自若地立在柜台前,对面的人都笑着。“四——四——四十年前,”他声音沙哑地说起来,“我可能会拒绝,上帝助我!我不——不——不能拒绝!” 甘特的老毛病又犯了,而且越来越严重。他的脸又黄又瘦,他的四肢疲乏无力,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大家经过商量,决定必须送他到巴尔的摩接受治疗。海伦准备陪他一同前往。 “甘特先生,”伊丽莎好言相劝,“为什么不把事情都丢开,好好地享受晚年时光呢?你现在的身体状态很不好,已经不能再开张营业了;要是换了我,我索性就退休不干了。你的铺子不费多大劲就能卖两万块钱——我手头要是有这样一笔钱,完全可以让它升值两三倍。”她得意地点着头,眨着眼睛,显得非常精明。“两年内我会让它升值两三倍。倒腾地产的时候,动作一定要麻利。这样才能赚到钱。” “我的天哪,”他呻吟着,“那个铺子可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藏身处了,你能不能饶了我?我求求你了,你就让我清静一会儿吧,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等我去了以后,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但是现在请让我清静一会儿吧。看在耶稣的分上,我求求你了!”他假装难过得又是擦鼻子又是抹眼泪的。 “别胡说了!”伊丽莎说,想要鼓励一下丈夫,“其实你什么病也没有,一半是你自己胡思乱想得来的。” 他又呻吟了一声,把头偏向一侧。 夏季在群山之中渐渐地消逝了,所有的树叶仿佛都长上了红色的锈迹,夜晚的街道上充满忧郁、模糊的声音。尤金躺在凉台上,迷迷糊糊的,整夜只听见秋天奇特的声响。那些蜂涌来这里度假的快乐游客们仿佛在一夜间神奇地消失不见了。他们都返回辽阔的南方老家去了。全国各地都笼罩在紧张的战争气氛中。在他的周围,在他的头顶上方,萦绕着一种严峻的行动。他感觉到了喜悦的死亡,但是内心却摸索着欲望和荣誉。战争的狂热已经在全国蔓延开来,整个国家变成了战争机器——变成了撰写和出版仇恨与谎言的机器,变成了煽动荣誉的机器,变成了束缚和消灭反对行动的机器,变成了严密组织和训练队伍的机器。 可是举国上下随处可见某些真正令人惊奇的东西——远方战场上的炮火照亮了这里广大的平原。堪萨斯州的年轻人正打算远赴法国的皮卡第省去赴死。异国他乡的地底下埋藏的铁矿,到时候都会变成谋杀他们的凶器。死亡和命运的神秘清晰地写在那些人的生命中,写在自己不再觉得神秘的脸上。正是这种平凡和奇迹的统一才使我们觉得惊奇不已。 卢克已经到新港训练学校受训去了。本恩和海伦送甘特到巴尔的摩接受镭放射治疗。就在入院之前,甘特又大发了一次酒疯,弄得他们只好慌忙把他从一家旅店搬到了另一家,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呻吟不止的老人安顿在床上,在那里他还大声地诅咒上帝。其实只要让他尽情享用海鲜牡蛎、猛灌啤酒威士忌,这些狂话自然就会停止。他们三个人都喝了很多酒,只是甘特喝过了头,都快把女儿逼疯了,本恩也愁眉不展、厌恶地咒骂着。 “你这个该死的老家伙!”海伦抓着烂醉如泥、倒卧在脏床上的甘特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你非要把我们折磨死才罢休!你根本就没什么病!我花时间和精力服侍你这么多年,你根本就没有病,生病的是我!等我死了,你仍然会活得好好的,你这个自私的老头!真把我给气死了!” “哎哟,宝贝啊!”他的双手在空中乱舞,大声喊叫起来,“上帝保佑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啊。” “别叫我‘宝贝’!”她大声嚷道。 但是第二天等他们驱车到医院去的时候,她却紧握着父亲的手,想以此来安慰他。老头子难过地转过头,回望着一路驶过的市区。 “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里度过的。”他嘀咕着。 “不用担心,”她说,“我们会把你的病治好的。哎呀,治好了病,你就返老还童了!” 她挽着父亲的手走进医院的候诊大厅。这里弥漫着一种死亡和恐怖的气氛,到处都是忙碌的护士和平静、严肃、目光锐利的医生,他们稳健地穿行在残弱的病人之间。大厅里还有一尊耶稣基督的塑像——正高抬双手,做出无限悲悯的姿势——比甘特亲手雕刻的最大天使还要大好几倍。 尤金探望过伦纳德老师好几次。玛格丽特看起来体弱多病,不过正因为如此,她内心的光彩反倒愈加明亮照人。尤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切身体会到她的安详和耐心,感受到她伟大而健康的精神状态。在她的光彩照耀下,他所有的罪过、所有的痛苦、所有灵魂深处的烦恼都被清洗一空,人生的混乱和邪恶就像腐臭、破烂的披风一样,从他的身上褪落下来。他好像穿了一件明亮的无缝天衣。 但是他却无法尽情坦白心事。他海阔天空地畅谈了大学的功课,除此以外再没什么可讲的了。他心事重重,恨不得把一切都吐出来,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说出来,即使说出来了她也不会理解的。她很聪慧,但是除了拥有坚定的信念以外,对其他东西都难以理解。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想谈一谈劳拉的事。他刚刚勉强地说了几句,她就开始大笑起来,他只好打住了。 “伦纳德先生,”她对丈夫说,“很难想象这个小家伙居然交上了女朋友!算了吧,孩子!你还不懂得爱情是怎么一回事哩。去你的吧,再过10年再谈也不迟。”她温柔地笑了笑,眼睛却出人意料地模糊起来。 “小阿金交上女朋友了!可怜又倒霉的姑娘啊!上帝呀,我的孩子!还早着呢,你应该感谢老天爷啊!” 他猛地低下头,紧闭双眼。哦,我可爱的圣人啊!他心里想。你曾经和我这么亲近,我宁愿劈开脑子让你来看,愿意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呀!我是多么孤独啊,永远都会这样。 夜暮降临了,他与艾琳·玛拉漫步在街头。由于游人大多已经离去了,所以这个小城变得寂寥而阴沉。三两个行人匆匆走了过去,好像被秋风吹落了一般。他被她那种微妙的倦怠气质深深地吸引住了:她给了他某种安慰,但是他却从来没有碰过她。他只会向她倾诉自己的心里话,这时候他会浑身颤抖、情绪兴奋。她坐在他的身边,抚摸着他的手。直到多年以后,当他再次想起她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一直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南都旅馆的房子几乎全都空了。晚上,伊丽莎认真仔细地为他整理好了皮箱,数了数叠好的衬衣和袜子,露出了心满意足的样子。 “瞧,你有这么多又暖又好的衣服,孩子。你一定要爱惜着穿啊。”她把甘特给的支票放进了他上衣的内部口袋,然后用别针别好。 “要当心你的钱,孩子。谁也不知道在火车上会不会碰到小偷之类的人。” 他精神紧张地在门口晃荡着,真想化作一股轻烟消失不见,这样就不必向母亲正式道别了。 “你好像连一个晚上都不愿意待在家里和妈妈相处一会儿。”她抱怨着。接着,她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她嘴唇颤抖、自怨自艾地苦笑起来:“你听我说,这一切似乎很可笑,是吗?你跟我在一起连五分钟都待不住。但是,一看见其他女人,马上就会站起来跟她去了。算了,算了,我不怪你。看来我只配给你烧饭缝补衣服、帮你收拾行李上路。”她的眼泪开始簌簌地落了下来。“看起来这是你唯一用得着我的地方了。整个夏天,我几乎连你的影子都见不到。” “说得对,”他痛苦地说,“因为你一天到晚只知道照应那帮房客。妈妈,别以为到了最后这几分钟还可以说服我的感情,”他大声嚷嚷着,其实内心已经被说服了,“流眼泪很容易,但是你要是能分出一点时间给我,那么整个夏天我都会待在这里的。哦,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别再这样折腾下去了!即使不这样折腾,一切都糟透了!为什么每次我出远门,你都要这样?你是不是想让我和你一样痛苦、难过才肯罢休?” “那么,你听我说,”伊丽莎立刻擦干眼泪,充满希望地说,“我要是再能做成几笔生意,一切发展顺利的话,明年春天你回家的时候,或许会发现我已经住进一幢漂亮的大房子里,正在等着你回来呢。我已经挑好了一块地皮。前几天我还考虑这件事呢。”她继续说着,同时轻快、会意地点着头。 “啊——哈!”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怪叫声,一边用手拉扯着衣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说了!”两个人都沉默了。 “好吧,”伊丽莎神情严肃地挠了挠下巴说,“我只希望你能做个好孩子,好好地读书,孩子。要当心管好自己的钱——我希望你能吃好、穿暖——但你不能胡乱花钱,孩子。你爸爸的病已经花掉了不少钱。眼下家里只有出没有进。谁也不清楚下一块钱该从哪里挣呢。所以你一定要省着用啊。” 又是一阵沉默。她想要说的全都说出来了,她已经尽己所能地亲近了儿子,但是忽然间,她觉得已经无话可说了,好像被挡在门外,难以进入他痛苦、孤独、隐秘的世界。 “我不想看着你离开,孩子。”她平静地说,音调很低,包含着一种说不出的忧伤。 他忽然高高举起双臂,做出痛楚且无法达意的姿势来。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上帝啊,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伊丽莎的眼睛里含满了痛楚的泪水。她抓起儿子的手,紧握在手中。 “我希望你能快乐,孩子,”她泪流满面,“你要想办法让自己快乐起来,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没有人了解你。你还没有出生之前,”她慢慢摇着头,然后又带着哭腔,嗓音嘶哑地重复着,“你还没有出生之前——” 32 当他返回大学读二年级的时候,尤金发现学校里气氛很严肃,这跟当时的战争有关。与以前相比,现在的校园更加安静、更加阴沉了——因为学生数量少了许多,他们的年龄都不大。年龄稍大一些的全都打仗去了。剩下的学生虽然仍有人管束,但是大都处于狂热的状态,一个个心绪不宁。他们对读书、对毕业以后的就业和成功都心存各种顾忌——唯有前线的胜利让他们感到激动和鼓舞。用不着操心明天!为明天而用功读书又有什么用!大炮已经把所有的计划轰成了碎片,所有按部就班的工作已经结束,对此他们内心感到狂热,并且欣喜地欢呼。学校的教学工作仍然漫不经心地进行着,学生们个个心不在焉:人虽然在教室里,眼睛虽然盯着书本,但是耳朵却竖得老高,正凝神聆听外边传来的战报。 这个学年刚一开始,尤金的学习态度就变得非常认真了。他和阿尔特蒙中学的一个优秀毕业生——鲍勃·斯特林成了室友。鲍勃今年19岁,是一位寡妇的儿子。他中等身高,穿着整洁而朴素,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正因如此,不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他都会善良、得意地一笑了之。他的脑袋特别聪明——思维灵敏、做事专心、读书用功,但是缺乏独特的见解和创新的思想。他把每件事情都安排得很好:他为每门功课安排了一定的学习时间,每课书都要按规定温习三遍,而且还会快速地低声诵读。每逢周一他都要把换下的衣物送出去洗。同学们聚会的时候,他往往显得既热情又高兴,自得其乐。但是他永远都严格遵守自己的时间表。玩上一会儿后,他就会看着手表说:“哎呀,玩得好开心,但是我的功课还没有做呢。”说完他就走了。 大家都说他前途无量。他曾经对尤金的某些不良习惯作过善意、认真的规劝。他认为他不应该把脱下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不应该把换下的脏衬衫和脏内裤堆在一起;每门课都应该规定好学习的时间;起居应该定时。 他们住在校园一角某个私人的寓所里。屋里的墙上挂着许多大学的三角旗,这些东西都属于鲍勃·斯特林。 鲍勃·斯特林患有心脏病。有一天,他爬上楼梯之后,站在楼梯口喘个不停。尤金打开了房门。他看见鲍勃·斯特林那张布满灰色雀斑、快乐的脸变成了死灰色,嘴唇也抖动着,颜色发青。 “你怎么啦,鲍勃?哪儿不舒服吗?”尤金问。 “过来,”鲍勃·斯特林微笑着,“把你的头放到这里来。”他把尤金的头拉到自己的心口上。只听见他的心跳得很慢,脉率不整,呼吸的时候,还发出“咝咝”的杂音。 “我的天哪!”尤金惊叫起来。 “你听见了吗?”鲍勃·斯特林说完,开始笑了起来。然后他走进屋里,轻快地搓着冰冷的双手。 后来他病倒了,没法再去上课。他被送进了学校医务室,在那里一住就是好几个星期。从外表来看,他病得似乎并不是很严重,但是嘴唇始终是青色的,脉搏很慢,体温也特别低。医生也无能为力。 他母亲来到了学校把他接回家去了。尤金每个星期都固定给他写两次信。他的回信只有短短的几行,但总会带来一些让人高兴的消息。后来终于有一天,他死了。 两个星期以后,那位寡妇返回学校收拾儿子的遗物。她默默地把那些不会再有人穿的衣服收拾在一起。她是一位40多岁、身体健壮的女人。尤金把墙上的三角旗都取了下来并且折叠好。她把旗子也装进了手提箱,转身要走。 “这儿还有一幅。”尤金提醒她。 她突然哭了起来,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是那么坚强,”她说,“那么坚强。那些日子里——我没有跟你提起过——你的信让他非常快乐。”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尤金心想。 我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他心想。鲍勃在这里待过,两个人曾经在一起生活过。我总能想起他嘴唇发青、气喘吁吁站在楼梯口的样子,耳畔永远能够听见他喃喃读书的声音。一到晚上,对面的另一张床却是空荡荡的。从此以后,我就要单独一个人住了。 在那个学期剩下的日子里,他却搬进了学校的一间集体宿舍。他有两位室友——一位也是阿尔特蒙人,名叫L.K.邓肯(“L”代表劳伦斯,但大家都叫他“老鹿”),另一位是圣公会一位牧师之子,名叫哈罗德·盖伊。两人都比尤金年长几岁:“老鹿”24岁,哈罗德·盖伊22岁。这3个性情古怪的人能够聚在一起,真是很不容易。他们把两间屋子的其中一间当作“书房”。 老鹿是阿尔特蒙一位律师的儿子,他的父亲是民主党的一名小政客,在当地影响很大。老鹿的身材很高——大概有六英尺一二,但却非常瘦,或者说非常单薄。他的脑袋已经有些秃顶了,前额高高的,大而浅色的眼睛向外鼓出着。苍白的长脸从眼部开始就往里斜下去,一直斜到下巴的位置。他的肩膀有些弯曲,而且非常窄;他身体的其余部分像铅笔一样匀称。他经常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穿着紧身的法兰绒西装、高高的硬领、宽大的丝绸领结,胸前的口袋里还塞着花花绿绿的丝质手帕。他是法学院的学生,但是却把大量的时间花在勤奋钻研逃避读书上去了。 年纪较小的学生——尤其是一年级的新生——吃完饭后常常围在老鹿的身边,目瞪口呆地听他吹牛聊天。他吹得越神奇,他们就越是渴望听下去。他的生活态度就像游乐场里那些专门吆喝拉拢观众的人:夸夸其谈、神气十足、玩世不恭。 另一位室友的名字叫哈罗德·盖伊,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孩子。他戴着一副眼镜,这是他灰暗的脸上唯一富有光彩的东西。他的长相既平庸又丑陋,没有一点特别之处。周围的事物至少有4/5令他迷感不解,因而他也不需再费心思了解它们了。相反,为了掩饰他的胆怯和困惑,他动辄就会像驴一样哈哈地笑起来,但是往往都笑错了时机。他笑的时候呲牙咧嘴、得意极了。能跟老鹿结成一帮,是他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了。他整天跟在这位花花公子的身后到处乱转,嘴里还叼着烟,一双放荡不羁的眼睛四下乱瞅。他一边大声咒骂,一边又深感不安,活像一个堕落的牧师。 “哈罗德呀!哈罗德!”老鹿有些责怪地说,“他妈的,你这个家伙!越来越不像话了!你成天就只知嚼口香糖,再这样下去,你要把主日学校的钱全都糟蹋在电影上了。想想我和阿金吧。阿金还是个小孩子,纯净得跟牲口棚似的;至于我本人,我一向只在上流圈子里活动,和我保持联系的人只是那些一流酒吧里的招待、最有气派的野鸡。要是你父亲知道你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他会怎么想?难道你不觉得会把他给吓一跳吧?他肯定会克扣你的烟钱的,小子。” “他想干什么我他妈的才不害怕呢——我也不怕你!”哈罗德粗暴地说着,咧嘴笑了一下。“我他妈的什么都不怕!”他大声嚷嚷着。整个宿舍的其他窗户里马上报以各种怪声号叫——“去他妈的!”“闭嘴!”以及一些嘲讽和喝彩声,哈罗德听后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圣诞节一到,这个四分五裂的家庭重又团聚了。一种即将解体、即将死亡的预感,把他们一个个全部召唤回家。巴尔的摩的外科医生并没有带给甘特任何希望,相反,他更加证实死神已经向他发出了最后的拘票。 “那么他还能活多长时间呢?”海伦问。 医生耸了耸肩。“我亲爱的小姐!”他说,“我也说不准。他这个人真是个奇迹。你知道他是我们这儿的头号病人。医院里所有的外科医生都给他诊治过病。他还能拖多久?我可真的没有把握。你父亲上次做过手术以后,我就没指望能再次见到他。我很担心他能不能熬过去年冬天。但是你瞧,他又来了。他很可能还会到这里来好多次呢。” “你就不能再想想别的办法吗?你觉得镭射疗法管不管用?” “我只能暂时减轻他的痛苦,甚至可以暂时控制病情的扩散。除此以外,我无能为力了。不过他的生命力可真的太强了。他就像一扇吱呀作响、只靠独链挂着的门——直到现在还挂在那儿。” 就这样,她又把他带回了家,死亡的阴影就像高悬在他们头顶之上的达摩克利斯剑。在他们的思想深处,恐惧就像一只豹子,轻手轻脚地徘徊着,始终不肯离去。海伦经常生活在压抑的歇斯底里状态中:不管在伊丽莎的家里还是在她自己的家里,这种情绪每天都要爆发一次。休·巴顿买了一幢房子,让她和家人分开,一个人住在那里。 “只要你和他们住在一起,就永远得不到安宁,”他说,“这就是你目前面临的问题。” 她常常生病,而且一病就是好几天。她频繁地去找医生就诊、接受指导,有时还会在医院里住上几天。她的病有多种症状——有时候双乳疼痛,有时候神经衰弱,有时候整个人都快要垮掉了。遇到这些情况她就会歇斯底里地又哭又笑,既有甘特的影响,也有自己无法生育的原因。她经常在背后偷着喝酒——每次只喝几口,想以此来提提神,倒不至于喝醉。她喝的都是一些劣质的酒——只想获得酒的效果,例如“强身药”“百草精”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好像故意不喝品质优良的好酒,而是在医学的名义下蒙骗自己,不承认自己渴望酒精的作用。这就是她自欺欺人的一个明显特点。她的生活就是在一连串欺骗和象征中度过的——她的憎恶、她的爱好、她的悲伤、她的快乐,全都有具体的原因。但是就连她本人也说不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但是,除非她真的病倒在床上爬不起来,否则她从来不会长时间离开她的父亲。甘特即将死去的阴影笼罩在他们的生命里。在死亡的恐怖之下,在死亡挥之不去的威胁之中,在那无法探究的神秘里,他们全都战栗不已。他们的尊严和勇气都被剥夺一空。他们不顾一切、神情疲惫、不顾自尊地想保全自己的生命。每当死神降临在陌生人身上的时候,人们都能够平静、达观地接受;可一旦轮到自己的时候,人人都会觉得死亡是一件违背自然规律的事。他们不敢想象甘特会死,就像不敢想象上帝会死一样;事实上他们更难想象前者,因为在他们眼里,甘特比上帝更加真实,比上帝更加不朽,他就是上帝。 他们的生活竟然陷入这种可怕的气氛里。尤金感到十分恐惧,他浑身发僵,怒气冲冲。有时候,当他读完一封家书后,会恼怒得挥动拳头朝宿舍的灰泥墙壁上乱击一通,直弄得手指关节处鲜血直流。在他看来,他们已经抽走了他的勇气!他心想。他们使他变成了哭哭啼啼的懦夫!不行!假如我快要死的时候,我决不会让这些倒霉的家人待在我的身边,不让他们围在我的周围,唉声叹气、抹鼻子擦眼泪、让你透不气来。不让他们假作欢颜说你的气色多么好,但却在背后哭哭啼啼的。噢,多么糟、多么糟、多么糟的死亡啊!难道人永远不能孤独地生活吗?难道人们永远不能独自生活、独自思考、离群索居吗?哼!我偏要这样!一定要这样!独自一个人,独自一个人,离得远远的,在雨中离开这里。忽然,他冲进书房,发现老鹿正不大习惯地看着法律书上一则民事侵权案例,眼神呆滞,活像一只轻快的小鸟被毒蛇富有魔力的眼睛盯得失魂落魄一样。 “难道我们一个个都会像老鼠那样死去吗?”他说,“难道都要把我们闷死在洞里吗?” “他妈的!”老鹿邓肯说着,合起那本皮革封面的大书,装作害怕地后退了几步,像是在自卫。 “没错,说得对,说得对!你冷静冷静吧。你就是拿破仑,我就是你的老朋友,奥里弗·克伦威尔。哈罗德!”他大声地喊起来,“救命啊!他杀了监狱的看守,越狱逃走了。” “阿金!”哈罗德·盖伊大声喊着,猛地把手头一本大部头的书朝正在历数伟人名字的老鹿掷了过去,“你对历史了解多少?《大宪章》是谁签署的?呃?” “没有人签署,”尤金道,“英国国王不会写字,所以他们就把它油印出来了。” “答对了!”哈罗德咆哮着,“谁是无备皇帝艾索列德?” “他是傻瓜国王琴涅武甫和不洁王后恩丁的儿子。”尤金回答。 “在他叔父詹斯坡那边,”老鹿说,“他是梅毒国王保罗和小气王后珍妮的亲戚。” “教皇在903年下令将他开除教籍,可他不愿做一名懦夫。”尤金说。 “不但如此,他还把本地所有的教士都召集在一起,包括坎特伯雷大主教盖伊博士,他后来被推举为教皇了,”老鹿说,“这一行动导致了天主教的大分裂。” “但是上帝还是跟以前一样,站在大多数的教徒一边,”尤金说,“后来,他们举家迁移来到了加利福尼亚州,并在1849年的淘金热中发了大财。” “你们这两个家伙比我强多了!”哈罗德·盖伊大声地叫着,霍地站起身来。“快点!谁想去‘看画’?” 所谓“看画”,就是去看电影,这是这个小城能够提供的唯一正规的公共娱乐活动了。这是一家小型的影剧院。每天晚上都有一大群学生坐在这里。他们三五成群地挤进过道,踩着满地的花生壳,在掷来掷去的花生米中来回穿行;等他们坐下来后,都开始认真地寻找新生的脑袋,并把他们当作射击的靶子。他们偶尔也会看几眼银幕上模糊不清、摇摇晃晃的人影,还不时地大声喝彩着、怪叫着,或者作一番评论。一位脖子瘦长、神情疲倦、但却勤勉的青年女子,几乎不间断地用力弹奏着钢琴。只要她停上五分钟,全场就会喝倒彩,观众大声地叫喊着:“音乐!默特尔!音乐!” 在大学里,见到熟人要打招呼,这一点非常重要。如果你跟大家打了招呼,那你就很“民主”;如果你不这样做,你就是个“势利的人”,选举的时候就没人投你的票。在同学当中,判断人品就像判断任何事物一样,标准很粗糙。他们对那些与众不同的,都会表示怀疑和仇视。某某人有没有才能?他聪明吗?不行,不行!他这个人并不可靠,一点都不行。校园就是民主社会的一个缩影——到处都跟政治活动和利益有关——全国性的、地方性的、大学性的。 校园里的情况跟一个州的情况相似,竞选职位的人,有政治掮客,有后台大佬,也有一些“组织机构”。年轻人能够在大学里学会一套政治策略,以后从政时可以善加运用。某个政客的儿子,小小年纪就被他世故的父亲训练就绪:他的年龄只有16岁,但是前途已经安排妥当。他有望成为一州之长,或者成为符合民意、意气风发的众议员。事实上,他之所以要读大学,就是要为将来跻身政治奠定基础,专为今后从政结交有识之士。读到大三的时候,要是一切顺利,他早就找到了自己的政治经理人,帮助他主持学生会里的竞选活动;他早就学会了谨慎处事、灵活善变的原则,有时候还要摆一摆架子,有时候会和蔼可亲。 “喂,各位好啊?”“近来怎么样,各位?”“今天的天气,哈——哈——哈!” 这人神奇、美妙的世界就摆在他们面前,但却没有多少人去探索它;他们宁愿固守着本州的堡垒,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折腾,也不愿意去其他地方;至于其他地方有没有什么新鲜的思潮,他们更是不愿意过问。在他们眼里,如果能在本州议会里获得一个席位,那就是莫大的荣耀了;拿到法律学士学位,穿上学士袍,戴上方帽子,就等于踏上了这条光荣的道路——一条直通权力、地位、名利的捷径。所以他们都要读法律专业,参加学生活动、辩论会、演讲会等,而且还要博得观众的掌声和喝彩。 毫无疑问,这里是乡巴佬掌权的地方——所有的大学生,十之八九都是土包子:他们担当了所有的职位,包揽了所有的荣誉,从不容许外人介入;他们专心致志地维护本地的乡土观念和道德传统。一般情况下,学校的权位——比如学生会主席、各级级长、青年会干事以及各个体育项目的队长——都是论功行赏,封给那些衷心为大众服务的公仆。他们往往在家里吃苦耐劳,耕田种地;在学校里,往往在食堂里打工,或者为大众效劳。实践证明,他们都是令人满意的平庸之辈。这些勤奋的庸才往往博得大家一致的称赞。他们是全能的、健全的、可靠的人才,而且绝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他是大学的辉煌结晶。在操场上,他是足球队的后备队员;在课堂里,他各门功课都优秀。他永远都是“二流人物”;无论在什么活动中,他们都得第二名,只有在“人品”方面超群出众,成为“一流”。等到四年大学时光结束,他们如果不当律师或者牧师,就会荣获“罗兹奖学金”,前往牛津留学。 在这个古怪奇特的地方,尤金倒令人吃惊地茁壮成长起来。公众的嫉妒和他没有关系,很明显他是个不可靠、各方面都不够健全、不太正常的人。他并不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很明显,他永远都做不了州长,也绝对成不了政治家,因为他常常发表一些奇谈怪论。他并不是那种能够统领全班,并能领读祷告的人;他只能干些旁门左道、无人过问的事情。唉,他们宽容地认为,社会少不了这种人。我们并不能指望每个人都能做大事。 在这里,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快乐,也更加无忧无虑。他现在过的是最孤独,但却是最为愉快的日子。他摆脱了家里那些疾病、歇斯底里,以及迫近死亡的恐惧感,感到身轻如燕,享受着迷醉般的自由。他只身一人来到大学,没有任何伙伴。他在这里没有任何亲戚。即使到现在,他也没有交到贴心的朋友。他喜欢这种超然孤行的感觉。大家见了面都能认出他,都会直呼其名,并友善地和他打招呼,也没有人讨厌他。他很快乐,内心感到无比喜悦,逢人都会热情地向对方致意。他觉得一切都很亲切,对这个眼花缭乱、神奇的大千世界有一种深厚的情感。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怀有一种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感受,也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独来独往。他对表面上的东西毫不关心。他的四肢流淌着醇美的酒。他走在校园的小路上,会从喉间发出一声呼喊,就像苹果一样富有活力地蹦蹦跳跳,他拼命地汇集内心盲目的欲望,想把所有无形的情感融化成一颗子弹,然后用它来征服死亡、征服爱情。 他开始参加各种活动。他以前不“属于”任何组织和团体。但是现在,各种社团都在召唤他。于是,他便毫不费力地担任了校报和校刊的编辑。起初的涓涓细流逐渐汇集成奔涌的激流。他一发不可收拾。他后来又加入了文学协会、戏剧协会、剧院协会、演讲协会、新闻协会。到春季开学的时候,他又加入了社交协会。他充满热情,在入会仪式上任凭老会员们对他进行百般耍弄。他毫不顾忌自己浑身的酸痛,瘸着腿到处走动,就像一个小孩或者奴仆,心情愉快极了。他在上衣的翻领上佩戴了彩色的缎带,在马甲上别上了饰针、徽章、标记,以及希腊文字体。 可是所有这些头衔,并不是不劳而获的。那年初秋的时候,他的日子过得黯淡而乏味,他难以摆脱劳拉的影子。她的形象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等他回到家过圣诞节的时候,发现四周的山峦荒凉而沉闷,小城显得鄙陋而狭小,在严寒的冬天里一切都冷冷清清、荒凉而萧瑟。在他的家里,笼罩着一种强作欢颜、滑稽可笑、痛苦绝望的气氛。 “好吧!”伊丽莎愁容满面地站在灶台上,眯着双眼说,“这一次,我们大家都要开开心心的,好好享受一个平静的圣诞节。谁知道!谁知道!”她摇了摇头,说不下去了。她的眼眶湿润了。“也许这是我们全家最后的一次团聚了。老毛病!老毛病啊!”她转过脸,声音沙哑地对他说。 “什么老毛病?”他生气地问,“我的天哪,你怎么老这样神秘兮兮的?” “我的心脏出了问题!”她低声地说,脸上露出了勇敢的笑容,“我从来没有向别人说起过。上个礼拜——我差点都没命了。”她的声音很细小,好像在宣布一项不祥的天机。 “哦,我的老天!”他焦急地嚷嚷起来,“等我们所有人全都死掉腐烂了,你还活得好好的呢。” 海伦听了这话,没好气地粗声大笑起来。她盯着他阴沉的脸,粗鲁地在他身上戳了几下。 “咯——咯——咯——咯!你知道有没有不灵验的时候?你知道不?如果你说被摘掉了一个腰子,妈妈肯定会说她得了比你更严重的疾病。真的,这都是实话!从来没有不灵验的时候。” “你只管笑话我吧!你只管笑话我吧!”伊丽莎含着眼泪、痛苦地说,“恐怕我活在世上让你们耻笑的日子也不多了。” “我的天哪,妈妈!”女儿也发急地叫了起来,“你压根儿就没什么病。生病的不是你。爸爸才是病人呢。需要照顾的人是爸爸。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他都快死的人了。他可能连这个冬天都挨不过去了。我也是个病人!我们俩死后,你还会活得好好的。” “这可说不准,”伊丽莎神秘兮兮地说,“谁会知道哪个人会先走呢。就在上星期,那个考斯格雷先生,长得一表人才——” “他们都死了!”尤金疯狂地尖叫起来,厨房里跺着脚来回走着,“天哪!他们都死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妖妇步履蹒跚地迈过走廊,朝厨房门口走了过来——每年严冬的时候,旅馆里总会住进两三位这样的房客。这个妇人骨瘦如柴、体格庞大、奇丑无比,是个积习难改的吸毒者。她走起路来四肢像抽筋似的乱扭,显得很不协调,骨节扭曲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 “甘特夫人!”她说,然后使劲地抖动着松弛、灰白的嘴唇,“有没有我的信?你见到他了吗?” “见到谁了?说呀!”伊丽莎不耐烦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恐怕连你自己也不清楚吧。” 老妖妇阴森森地冲大家笑了笑,双手在空中乱抓了几下,然后挪动身躯,像一辆掉了轮子的破车,一拐一拐地走开了。海伦大笑起来,尤金则半张着嘴,绷着脸,呆呆地站在那里。伊丽莎也傻乎乎地笑了起来,不停地用手搓着自己的鼻头。 “真是气人!”她说,“我敢肯定她是个疯子。她吸食某种毒品——这是肯定的。她只要在我眼前走过来,我就会汗毛直竖。” “既然这样,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让她在这里住下去呢?”海伦满是憎恶地抱怨道,“我的天哪,妈妈!如果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把她撵走嘛。可怜啊,我的阿金!”说着说着,她又笑了起来,“你总能碰到这种倒霉的事,对不对?” “基督诞生的日子即将来临了。”他虔诚地说。 她笑了笑,双眼一副失神的样子,然后漠不关心地用手拉扯着自己的长下巴。 每天,他父亲都会花大部分时间坐在客厅里,目光呆滞地望着壁炉里的火焰出神。护士曼格小姐不声不响地陪着他,带给他一种死气沉沉的安慰。她坐在火炉前,不停地摇晃着,每分钟鞋跟落地30次,双手紧紧地交叉在胸前,偶尔开口说几句话。他说的话题不是疾病就是死亡。甘特越来越老,样子瘦得吓人。他厚重的棉衣裹着他可怕、虚弱不堪的身体;他脸色苍白,看上去几乎有些透明——整张脸就像一只巨大的鸟嘴。他看起来既干净又脆弱。癌症,尤金心想,就像一种含有剧毒成分,但却美丽的植物,在他的体内开花结果。他的思维还很清楚,一点儿都不糊涂,只是精神有些忧郁、面容有些苍老。他的言语变得很少,所说的话几乎都很滑稽、可笑,只要别人一答话,他几乎就不再听了。 “儿子,你近来怎么样?”他问尤金。 “一切还顺利吗?” “很好。我现在是校报的一名记者了,明年可能会做主编呢。我还被选为好几个组织的会员。”他兴致勃勃地说着,觉得难得有机会向家人汇报一下他的生活情况,心情也很开心。但是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发现父亲的目光又忧郁地盯着火苗。尤金迷惑地停了下来,心如刀绞一般难受。 “那就好,”甘特说,因为他注意到对方不再说话了,“做个好孩子,儿子。我们都为你感到自豪。” 本恩在圣诞节前两天也回家来了。他就像一个识途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在家里来回巡游。那年初秋的时候,他从巴尔的摩回来以后,就离开了阿尔特蒙,然后花三个月时间独自在南方各地闲逛。他开始在一些小城里兜售洗衣优惠卡。他从来没有向别人说起过这种稀奇古怪的生意如何。他个人收拾得非常整洁,但是衣服却很旧,脸色也很憔悴,比以前更加神秘、孤僻了。后来,他终于在彼得蒙山区一个烟草小城的报馆里找了一份差事。他打算圣诞节过后就去那里上班。 跟往常一样,他回家的时候,都会给大家捎来许多礼物。 圣诞节前夕,卢克也从新港海军学校回家来了。人还没有到家,家里人早就听到了他洪亮的嗓门,因为他已经在大街上跟别人打招呼了。他像一阵风似的进了家门。大家都笑了起来。 “哎呀,你们看谁来啦!海军上将回来啦!爸爸,你看看儿子怎么样?哎呀,我的老天爷!”他一边大声说着,一边拥抱了甘特,还拍了拍父亲的背部,“我还以为你病着呢!瞧,你老人家气色多好啊,就像春天盛开的花儿一样。” “好极了,孩子,你好吗?”甘特笑逐颜开地说。 “好得不能再好了,上校阿金,你小子怎么样?好极了!”他不等对方答话,一口气说了下去,“哎呀,哎呀,这不是老秃子吗?”他大声地叫起来,使劲地握了握本恩的手,“我没想到你也回来了。妈妈,你这个大姑娘,”他一边说,一边跟母亲拥抱起来,“大家都过得好不好?一切顺利,太好了!”他大声地叫着,别人根本没有机会插嘴。 “哎呀,孩子——你到底怎么回事!”伊丽莎后退了一步看着他说,“你出什么事了?你走起路来好像有点瘸嘛。” 看着母亲吃惊的神情,他像个白痴似的忍不住大笑起来,手指还不住地向她身上直捣。 “哈——哈!我被潜水艇发射出的鱼雷炸了一下,”他开玩笑地说,“噢,没关系的,”他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我给电气学校的一位同学割了一小块皮,帮他治伤的。” “什么!”伊丽莎尖叫了起来,“割了多少?” “噢,只不过6英寸长的一小块,”他满不在乎地说,“那个家伙被火烧得很严重。我们大家凑起来,每人给他捐了一小块皮。” “我的天哪!”伊丽莎说,“你会变成瘸子的,你还能走路真是奇迹。” “这个孩子老为别人着想,”甘特自豪地说,“叫他把心血倒出来,他都肯做。” 这位水兵儿子回来时多带了一只箱子。他在途中给父亲买了各种各样的饮料,其中有几瓶苏格兰威士忌和黑麦威士忌、两瓶杜松子酒、一瓶朗姆酒。还有雪利酒和西班牙黄酒,也是每样一瓶。 晚饭前大家开怀畅饮,都喝得醉醺醺的。 “让那个可怜的小家伙也喝上一杯吧,”海伦说,“不会有什么害处的。” “什么!我的小宝贝!孩子,你是不喝酒的,对不对?”伊丽莎开玩笑地对尤金说。 “他不喝才怪呢!”海伦用手捅了捅他,“呵!呵!呵!” 她给他斟了满满的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给你!”她兴高采烈地把酒杯递给了他,“这个对他没什么害处的。” “孩子啊,”伊丽莎一只手举着酒杯,神情严肃地说,“我希望你不要喝上瘾。”她仍然信守着老“少校”的教训。 “没错,”甘特说,“要是上了瘾,这玩意儿就能把你的一生彻底毁掉,它比什么都厉害。” “兄弟,一旦上了瘾,你这一辈子就完蛋了,”卢克也说了一句,“接受我这个傻瓜的忠告吧。” 尤金举起酒杯的时候,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警告他。一口酒刚刚下肚,他稚嫩的喉咙就被烧得火辣辣的,呛得他气都喘不过来,眼泪也流了出来。在这之前,他也喝过几次酒,但那都是在伍德森街姐姐的住处喝的,每次都只是浅尝几滴。他曾经跟吉姆·屈维特一起喝过,当时他还以为自己喝醉了。 吃完饭后,他们又喝起酒来。尤金也获准再喝一小杯。然后,大家分头进城购买圣诞礼物,尤金一个人被丢在了家里。 美酒落肚之后,他感到通体舒畅,温暖的脉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每一根疲惫的神经都沉浸在这种巨大、平静的感受中,这是他从来没有领略过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跑过去打开藏酒的柜子,拿出一只喝水用的大玻璃杯,尝试着把几种酒都调配在一起:威士忌、杜松子酒、朗姆酒。然后一个人坐在桌边,慢慢地喝了起来。 等他喝下这一杯可怕的混合物后,感到似乎有人用闪电般的拳头重击了他一下。他很快就醉倒了,并且也明白了人们都喜欢喝酒的原因。他知道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伟大的时刻之一了——他躺在那儿,贪婪地注视着深紫色的液体主宰了他纯洁的肉体,就像少女初次委身于情人的怀抱一样。突然,他彻底明白了人们所说的“有其父必有其子”的道理——在感官方面他更加强大、更加敏锐,是典型的甘家人。他高大的身躯和瘦长的四肢感到欢欣、振奋,烈酒在他的体内更加出色地发挥了自己的魔力。世界上再也没有谁能沉醉得如此崇高、如此庄严了。这种沉醉胜过了他听过的所有音乐,胜过他所读过的所有绝妙诗篇。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呢?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撰文尽情抒发这种豪情呢?哎,既然可以买来瓶装的神仙,然后送进肚里,让自己也当一回神仙,那么人们为什么不愿意长醉不起呢? 他获得了片刻的奇妙感受。当我们突然发现那些埋藏在我们心底、还不太明确的事物时,往往就会产生这种奇妙的感受。这一切都很简单,但却难以表达。或者当一个人死后突然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在天堂的时候也会产生那样的感受。 又过了一会儿,他浑身开始瘫软无力,四肢麻木,口齿僵硬,舌头厚得难以卷曲,说不了话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地重复着一些可笑的短语,举止笨拙吃力,弄得自己狂笑不止,兴奋得不得了。他的身体虽然处于一种沉醉状态,但是思想却敏锐清醒得像猎鹰一样。这时候,他正轻藐地、温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在悲天悯人的目光中注视着一切可笑的举动。在他的身体里,有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高高地悬在头顶上方,却又远在身外——是个眼中有眼、脑中有脑的“陌生人”,它栖居在身体之内,端详着他。这是他自己,而自己却不认识他。但是,他心想,现在这所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如果我能认识他,就一定要认识他。 他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明亮、温暖的厨房,他来到走廊,那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灯,高墙使整个屋子显得又湿又冷。他心想,这就是他自己的家。 他一屁股坐进硬邦邦的太师椅里,侧耳倾听一滴一滴冰冷的寂静。就在这个屋子里,我一直处于流放的状态。屋里有一个陌生人,我自己的心里也有一个。 哦,阿德墨托斯之屋啊,我在你这里(虽然我也是个神)忍受了多少委屈。现在没事了,房子,我不害怕你了,我不害怕鬼魂附身了。如果你的静默中有一扇门,那么请打开它吧。我比你更加静默。你深藏在我的体内,我就是你——你就从这个肉体的躯壳中脱身吧,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否定过你的存在。在这一刻,没有人看见我们:哦,来吧,我的兄弟!来吧,我的主宰,抬起你的脸来!如果我能活4万年,除了那最后的90年,我要把其他的全部交给静默。我宁愿像一座山,或者像一块岩石,跟大地一起成长。解开日夜的经纬,让光阴倒流,回到我出世的那一刻;返回我最初赤条条的模样,然后用难以计数的微粒重塑我自己。或者让我看一看黑暗的真实面孔,让我听一听你恐怖的宣判之音。 房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触手可及的死寂:没有一扇打开的门。 过了半晌,他站起身走出了房门。他没有戴帽子,也没有穿外套,他找不到自己的衣帽了。浓雾笼罩在夜色中,大街上隐隐传来欢快的声音。圣诞节的气氛已经弥漫在大地各处。他想起自己还没有买任何节日礼物。他的口袋里还有几块钱,一定要在商店打烊之前,给家人买几样礼物。他没有戴帽子就向城里赶去。他意识到自己喝醉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但他坚信只要多加小心注意,就能控制住自己,他可以掩饰着不让别人看出他的底细。他十分小心地沿着水泥人行道中间的那条路线走着,眼睛紧紧地盯着这条线,一旦偏移,他就会马上纠正自己。他来到城里,看见满大街都是购物的人,似乎有一种圆满结束的感觉。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往家里,他们都准备回家过圣诞节。他从市中心广场走过来,挤进拥挤的大街,走在侧目注视他的人群中。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那条线。他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不知道自己要买什么东西。 当他来到伍德药店门口的时候,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年看见了他这副模样,都大声地哄笑起来。他瞥了那帮家伙一眼,目光落在熟人裘里斯·阿瑟和范·叶芝的脸上,他们正笑嘻嘻地望着他。 “你小子要去哪里呀?”袭里斯·阿瑟问。 他张开口想回答,但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他喝得烂醉了。”范·叶芝说。 “范兄,你来看着他,”裘里斯吩咐道,“把他搀到门口去,别让他的家里人看见。我去叫一辆车来。” 范·叶芝小心地把他搀扶过去,靠在墙上;而裘里斯·阿瑟则飞快地向教堂街跑去,一会儿工夫就开了一辆车回来,停在了马路边。此刻,尤金恨不得随便找个地方躺下来。他把胳臂搭在两个人的肩膀上,颓然软成一团。他们在尤金的身体两侧搀扶着他,让他坐在汽车前排的座位上。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铃声。 “叮——咚!”尤金非常高兴地说。“圣诞——节!” 两个朋友随即爆发出一阵狂笑声。 当他们把他送到家门口时,房子里仍然空无一人。他们扶着他下了车,然后把他跌跌撞撞地扶上了楼梯。他对这次短暂的朋友相聚感到十分内疚。 “你的房间在哪里,阿金?”他们穿过走廊,裘里斯·阿瑟喘着粗气问。 “就这一间吧,都一样。”范·叶芝说。 会客室对面的那间卧室前门正好敞开着,他们就把他扶了进去,并抬上了床。 “我们帮他把鞋子脱下来吧。”裘里厄斯·阿瑟说。于是,他们解开了他的鞋带,脱掉了鞋子。 “孩子,你还有别的事要帮忙吗?”袭里斯·阿瑟问。 他很想请他们帮着把衣服脱掉,帮他盖上被子,然后关上房门,以遮掩他违背家规的行为,但是他连说话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他们俩笑嘻嘻地站着看了一会儿,门都没关就离开了。 他俩走后,他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他没有了时间概念,但是思维仍然很清晰。他明明知道自己应该起身下床,把门关紧,然后脱衣再睡,可就是全身瘫软,动弹不得。 不一会儿,家里人全都回来了,只有伊丽莎一个人仍然在城里思考着购买什么样的圣诞礼物。现在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甘特、女儿海伦和两个儿子一齐走进他的屋子,瞪大眼看着他。当他们问他的时候,他的喉咙就像火烧一般,根本回答不出来。 “说话呀!说话呀!”卢克大声地喊着,冲过去用力地掐他的脖子,“你变成哑巴啦,你这个白痴?” 我不会忘记你这样对待我的,尤金心想。 “你还要不要脸了?你要不要人格了?怎么弄到这个地步了?”这位水手像演戏似的高声喊叫着,一边大踏步地绕着屋子走动起来。 他以为他很了不起!尤金心想。他的舌头迟钝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是他的喉咙还是能发出一些声音来,他颇有讽刺意味地模仿起哥哥说教时的节奏来,“吐——吐——吐——吐!吐——吐——吐——吐!吐——吐——吐——吐!”他模仿得惟妙惟肖。海伦弯下腰替他解开了领结,禁不住笑了起来。本恩阴沉的脸也猛地露出了笑容。 你有没有这个?有没有那个?有没有这个?有没有那个?——他跟着这个节奏摇啊摇。不,妈妈。我们今天把人都丢尽了。但我们还有不少新的自尊呢。 “嗨,安静点,”本恩咕哝道,“家里又没死人。” “赶快去烧点热水来,”甘特说,他显得非常在行,“他得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才行。”在这一刻,他一点都不老。在这奇妙的一瞬间,他的生命从消逝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忽然变得精神焕发、行动敏捷。 “你就省点力气吧,”海伦对卢克说,然后离开了房间,“关上房门。看在上帝的分上,如果可能,最好别让妈妈知道这件事。” 这件事马上变成了重大的道德问题,尤金心想。他觉得自己病得不轻。 几分钟过后,海伦手里拎着一壶热水,拿着玻璃杯和苏打粉走了进来。甘特冷酷地把苏打水灌进了他的肚子,直到他开始呕吐起来。正当他连吐带呛的时候,伊丽莎进门了。尤金从洗脸盆上抬起他病态的脑袋,一声没吭,他看见母亲站在房门口,脸色苍白,还看到了她衰弱的棕色眼睛。她的这双眼睛平时并没有多少神采,可她一旦怀疑出了什么问题时,就会闪闪发亮,非常灵敏。 “哈?哼?怎么回事呀?”伊丽莎说话了。 当然,她一眼就能看出发生了什么事。 “说什么呢?”她大声追问道。其实并没有人说什么。他有气无力地冲她笑了笑,自己虽然觉得又恶心又痛苦,但是一见到母亲那副做作的样子,他不禁觉得十分好笑:她每次发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时,总要故意装得毫不知情。大家一见这情景,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哦,天哪!”海伦说,“她回来了。我们还指望天下太平以后,你再回来呢。快来看看你的小宝贝吧。”她边说边笑了起来,同时把尤金的脑袋稳稳地托在自己的手掌里。 “现在觉得怎样了,孩子?”甘特慈祥地问。 “好些了。”他含糊地回答。同时高兴地发现自己的嗓音并没有永远被麻痹。 “嗯,你瞧瞧!”海伦的口气虽然友好,但还是透出一丝怨气来,“这只不过证明了我们甘家人全都是一副德行,个个都爱酒如命。这可是遗传啊。” “真是倒霉透顶了!”伊丽莎说,“我一直希望至少有一个儿子不喝酒。但是现在看来,”她说着说着,眼睛就流下来了,“上帝好像要惩罚我们全家了。这全都是你父亲造的孽啊——” “噢!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海伦生气地叫了起来,“快住嘴吧!喝一次酒也不会把他喝死的,他会从中得到教训的。” 甘特咬着他的薄嘴唇,习惯性地舔了舔大拇指。 “我早就知道,到时候肯定会怪到我头上来的,是啊——要是有人摔断了腿,也会怪在我头上的。” “别的不说!”伊丽莎说,“这个家里压根儿没有一个人从我这里遗传上这个毛病。你可以随便胡说,但是他外祖父彭特兰上校一辈子从来没有沾过一滴酒!” “去他妈的彭特兰上校吧!”甘特说,“要是每件事情都依靠他,你早就饿死了。” 当然啦,尤金心想,你们都得渴死。 “算了吧!”海伦说,“今天是圣诞节。一年就这么一次机会,就让我们多一点清静吧。” 等他们全都走出房门以后,尤金心想:这一家人经常互劝别人相安,希望过一种清静的日子,但如果真的做到了相安无事、和睦共处后,结果恐怕比任何吵嘴、打架糟糕得多。 在黑暗中,他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脑袋又开始晕眩起来,腹中又开始翻江倒海。不过,他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事后,大家不约而同地原谅了他。对他喝醉酒这个话题,家里人都会小心翼翼地有意回避。家里充满了圣诞节的祥和喜庆气氛。本恩仍然跟往常一样愁眉不展;海伦常和他嘻笑打闹;伊丽莎和卢克两个人索性闷声不响,他们当面和颜悦色,背地里却情绪忧郁。他们这样原谅他,反倒使他很不舒服。 第二天早晨,他父亲邀他一同出去散步。甘特神情沮丧、尴尬,原来海伦和伊丽莎都劝他尽到做父亲的责任,要他委婉地劝诫儿子几句。这使甘持有些为难,以他的脾气,如果让他对某人大发雷霆、恶语谩骂一番,恐怕没有人能比得上;但如果让他好言好语去规劝别人,那可真有点勉为其难了。他发起脾气来往往一触即发,破口大骂。但是这一次事件却无法让他发起火来,他本人也毫无心思承担这份责任。因此,他的内心感到很内疚,感觉自己应该承担责任,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治安官,头天晚上还和朋友们一起纵酒取乐,第二天却要治他们的罪。再说,如果酒瘾真的是从他身上遗传给了这个儿子,那该怎么办呢? 父子俩默默地穿过中心广场,绕着喷泉的边缘走着。甘特有些紧张地清了清喉咙才开口说道: “孩子,”他停了一下,然后又接着说下去,“我希望你能把昨晚的事当作一个教训。如果你喝威士忌上了瘾,那后果可不堪设想。我不想责骂你,只希望你能引以为戒。你与其做个醉鬼,还不如死掉的好。” 好了!他很高兴,要说的话总算说完了。 “我一定会多加注意的!”尤金说。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激,感到如释重负。家里人全都对他这么好,他真想饱含热情地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沾酒了。他竭力想说出来,但他做不到,他要说的话太多了。 但是他们的圣诞节过得很开心。从父亲的这番温和劝诫开始,每个人的言语和举动都变得和善了许多,一家人爱意融融、相敬如宾。他们暂时摆脱了野蛮的生活,穿上了体面的外衣,待人接物都规矩、得体、讲究有礼。大家都在想:“现在我们也和别的人家一样正常了。”可是这么一来,大家都觉得怯生生、羞答答的,动作显得局促而呆板,有点乡巴佬穿上了晚礼服的味道。 但是,他们无法一直保持缄默。他们不是那种心胸狭隘、小气自私的人,只是习惯了以前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海伦的脾气捉摸不定,喜怒无常。有时候,她的情绪会变得很消沉,在这样的时候,她就会坐在自己屋里的炉火前,倾听外面不断怒号的风声,几乎开始憎恨起尤金来了。 “真是太可笑了!”她对卢克说,“他竟然能干出这种事。他还是个小孩子——他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却什么都没有!你看现在出了这种事,你怎么看?” “大学教育反而毁了他。”这位水手心中暗自高兴,相比之下,他自认为他的表现还算良好。 “你为什么不跟妈妈谈一谈这个呢?”她有些激动地说,“或许她会听你的话呢——她从来不会搭理我的话!跟她说说去!你亲眼见到她把一切都怪在可怜的爸爸身上了,是不是?你想一想,老头子现在都病成这样了,还能受得了她的责难吗?阿金天生就不像甘特家的人。他和母亲的娘家人一模一样。他的性情非常古怪——就像她们家所有人一样!我们都是甘特家的人!”她狠狠地强调说。 “爸爸的所作所为总有可以谅解的地方,”水手说。“他在家里受的气可太多了。”事实上,他对家里一切事务的看法,总和姐姐海伦保持相同。 “我希望你能把这些话说给她听。就算尤金把心思全部用在书本上,他也不见得比我们强多少。如果他以为可以欺负我,那他可就想错了。” “只要我在跟前,我倒要看看他还敢不敢这么放肆。”卢克狠狠地说。 其实尤金需要改过自新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他的第一个大错就是跟家人关系的貌合神离。现在,他的麻烦更多了:一是伊丽莎总不停地恶语刺伤他的父亲,二是母亲和姐姐二人之间的怨恨越来越表面化。此外,他还得直接忍受母亲无休无止的唠叨和指责。这一切最终都会导致一个结果——母亲的脾气就像阴晴不定的天气(他心里明白,她对他、对其他的子女都一样疼爱),但是海伦和卢克对他的敌意却根深蒂固,这是一种下意识的、根本性的、萌发于各自生活结构的敌意。他是他们其中之一,但却明显与众不同,不跟他们共处。多年来,他一直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喜欢他——有时候,他们在他面前会表现出一种温情和好感来,他也觉得很奇怪。他虽然非常感激地接受了这一切,但是他却无法彻底隐藏自己的惊讶。此外,他早已经习惯于闷声不响地躲进自己的小天地,在家里很少说话。 他这次惹的麻烦产生了许多不良的结果,使他疲惫不堪。他认为家里所有的人都有些小题大做,对他太不公平了。不过,他们越是喋喋不休,他的牛脾气就越犟,就越是沉默寡言,只在心底里期待着假期早一点结束。在这种消沉中,他默默地指望本恩能够理解和支持他——不管身在何处,他都很信赖他。但是这位深受他信任的本恩,自己的内心也充满了困惑和牢骚,也开始对他怒目而视,恶语相加了。终于他被逼得忍无可忍了。他感到自己似乎被出卖了,认为本恩也在跟他作对——他孤立无援,完全成了众矢之的。 到后来,在他即将返校的前三个晚上,事情终于爆发了。那一天,他情绪非常紧张,神情忧郁地站在会客厅里。本恩好像预先准备好了似的,故意数落了他将近一个小时。他一声未吭,站在那里静静地倾听着,可是肚子里满是痛苦和怨气。其实,本恩也是因为自己不顺心,一半想拿尤金来撒气,结果见到弟弟闷声不响的样子,火气就更大了。 “——怎么老站在那里哭丧着脸,你这个小浑蛋。我说这些话全都是为了你好。我不想让你有朝一日变成囚犯,这一点你是明白的。” “你的毛病就是,对别人所做的一切从不领情,”卢克也在一边帮腔,“家里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但你却不知道感激。你接受了高等教育反倒学坏了。” 尤金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本恩。 “好了,本恩,”他低声说,“你的话已经说够了。他所说的我并不在乎,但是我却很在乎你所说的。你说的话我已经听够啦。” 这句话正是本恩料到的。这一刻,他们几个人早就失去了耐心,一时间火冒三丈。 “少跟我顶嘴,你这个笨蛋。再跟我顶嘴,我就把你的脑浆拍出来。” 尤金一声咆哮,像猫儿一样扑了上去,把他像小孩子一样仰面朝天按倒在地,但是当他发现对方软弱得毫无招架之力时,遂把他轻轻地放倒在地上,自己骑上了他的身体。此时,他心中的强烈怒火和羞愧的情绪正不停地斗争着。他骑在本恩的身上,使劲压着他的双臂。卢克见到这个情景,狂吼一声,猛扑到尤金的背上,一只手扼住了尤金的脖子,另一只手使劲地击打他。 “好啊,本——本——本恩,”他结结巴巴地喊,“你把他的腿给抓住。” 三个人顿时扭作一团,打翻了煤桶、火钳、椅子等,响声惊动了伊丽莎,她三步两步从厨房里奔了出来。 “老天爷啊!”她奔到门口看了一眼,马上大声地尖叫起来,“他们会把他打死的!” 可是,尤金虽然被两个哥哥制服了,但他敢于跟两个哥哥打架这一点的确不简单——用一句南方人常说的话来讲,就是“虽然被打败,但并没有被打垮”。当大家都气喘吁吁地从地上爬起来时,尤金从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的怪叫声,把两个哥哥吓得毛骨悚然。 “我觉——觉——觉得他简直发疯了,”卢克说,“他二话不说,就动——动——动手打人。” 这位先下手为强的英雄一言不发,只是昏头昏脑、鼻孔里不停地哼哼着,喉咙里发出了可怕的声音。 “我们这一家人到底怎么啦!”伊丽莎哭喊着,“兄弟打架,迟早要完蛋的啊。”她把倒在地上的扶手椅扶了起来,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椅垫,重新摆放整齐。 等到尤金的嗓子恢复正常时,他尽量控制住颤抖的嗓音,平静地说: “对不起,本恩,我不应该打你,”然后转向那个情绪激动的水手,“你呢,你从我的背后打我,是一种懦夫行为。不管怎么说,我对今天的事情感到很懊悔。对于前天晚上和今天发生的事,我都很懊悔。类似的话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但是你们仍然不允许我清静一会儿。你们不停地唠叨,非要把我逼疯不可。而且我万万没有想到,”说到这里,他开始哽咽起来,他对本恩说,“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也跟我过不去。我知道,家里其他人的心思——他们全都恨我!” “恨你!”卢克激动地大声说,“看在老天的分上!你简直在胡说八道!我们都想帮助你,都是为你好。我们为什么要恨你呢?” “没错,你们就是恨我,”尤金说,“你们只不过不愿意承认罢了。我不懂你们为什么恨我,但是你们的确恨我。你们永远都不愿意承认这回事,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你们都不敢讲实话。但是你却有所不同。”他又冲着本恩说。 “我们一直都是真正的弟兄——可是现在你也跟他们结伙了,要共同对付我了。” “唉!”本恩咕哝了一声,神情紧张地别过脸去,“你真的疯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点着了一根香烟,拿着火柴的手在颤抖。 虽然尤金所说的都是孩子式的气话,但是其中并非没有实话。 “孩子们,孩子们!”伊丽莎难过地说,“我们一家人一定要相亲相爱才行啊。至少我们要和和气气地过个圣诞节吧——现在都到什么时候了。说不定这是我们全家最后一次团聚了。”她开始哭了起来。“我这一辈子注定就是命苦,”她说,“家里一直就这样冲突不断、乱哄哄的。我理应享受点清静、过几天安稳的日子的。” 他们三个听了这些难过的老生常谈后,内心都有些伤悲和羞愧,都不敢直视对方。母亲的话使他们感到敬畏,开始沉默不语了。他们每个人都很清楚自己生命中饱受煎熬的痛苦与困惑不解的谜底。 “阿金,”卢克平静地说,“没有人跟你过不去。我们都想帮你一把——想看着你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你是我们家最后的一线希望了——你要是也像我们这些人嗜酒如命,那你这一辈子也就完蛋了。” 尤金已经疲惫不堪了,他说话的声音平淡而低沉。由于绝望他开始非常直率地讲起来,语气坚定、不容置辩: “那么,卢克,你有什么好办法让我戒酒呢?”他问,“你以为从背后跳过来,掐住我就可以做到吗?这跟你平时采用别的途径来了解我并没有什么区别。” “噢,”卢克嘲讽起来,“难道你觉得我们不了解你吗?” “是的,”尤金平静地回答,“我觉得你们不了解我。你们一点也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不了解你们任何一个人。我和你们在这里共同生活了17个年头,但我只是一个陌生人。在这漫长的17年里,你们有谁像哥哥一样跟我谈过一次话?你们有没有坦露过自己?你们有谁想真心跟我做朋友、做伙伴呢?”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卢克问,“但是我认为,我的所作所为全都是出于好意。你说我从不谈论我自己的事,我倒想知道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哼,”尤金慢慢地说起来,“你比我大6岁,在外面读过书,还在大城市里工作过,现在又加入了美国海军。你为什么要装得像神一样,碰都碰不得呢?”他痛苦恼怒地继续说,“我清楚那些当水手的都干些什么好事!你不比我强到哪里去!难道你不喝酒吗?难道你不玩女人?” “你怎么敢在母亲面前说这种话?”卢克厉声训斥道。 “没错,孩子,”伊丽莎的声音中透出不安的语气,“我可不喜欢听你说这种话。” “那么我就不说好了,”尤金说,“可是,我以为你会讲老实话。有些事情,我们大家只是心照不宣罢了。一旦有什么不同意见,大家都不愿意直说,却喜欢在背后说对方的坏话。我们都把卑鄙说成崇高,把愤恨说成荣耀。你自己想充英雄,就先把我骂成恶棍。你不会承认这一点的,对不对?但这是事实。好吧,卢克,我们先不谈女人,黑人也好,白人也好,你认识的也好,不认识的也罢,都不谈了,因为我说穿了会使你不自在的。你就继续冒充天神吧,我会像主日学校的小孩一样听从你的教导。但是我更愿意读《圣经》上的‘十诫’,这要比你的教导来得更简洁了当。” “孩子!”伊丽莎苍老的脸上露出不安、失望的表情,“我们一定要努力做到和睦相处才行啊。” ‘不,”他说,“都各自独处去吧。我在这里跟着你做了17年的学徒,现在总算熬到了头。现在我总算明白自己应该逃离这里才行。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做过对不住你的事,我也不用再怕你了。” “哎呀,孩子!”伊丽莎说,“为了你我们已经竭尽了全力。你觉得我们哪些地方做得不对了?” “我吸了你的空气,吃了你的饭,住了你的房子,你给了我生命,我的血管里流着你的血,让你为我做出牺牲,让你为我受穷,到头来我却忘恩负义。” “我们都应该感激拥有的一切,”卢克简洁地说,“多少人都巴不得能拥有你的机会呢。” “没有人给过我什么!”尤金情绪激动起来,声音嘶哑,嗓门越说越大,“在这所房子里,我再也不会低头求人了。如果说我有什么机会的话,那也是我自己奋斗出来的,跟你们大家毫无关系。你们送我去上大学,只是出于不得已,因为假使不送我去,你们就会在全城人面前很没面子。伦纳德夫妻为我呼吁了3年,你们好不容易才答应了这件事,但到最后又迫不及待地提前一年把我送走——当时还不到16岁——你们给我的,不过是一盒三明治、两套衣服,以及做个好孩子的嘱咐。” “父母还给过你一些钱,”卢克说,“可别忘了这个。” “我怎么能忘记,因为这是一切矛盾的根源啊,不是吗?”尤金回答,“前天晚上,我的罪过不是喝醉了酒,而是自己没有钱还喝醉了酒。如果我自己有钱,即使在大学里表现不好,你们也不会说什么,可一旦拿了你们的钱,即使书读得再好,你们也会不断地提醒我记住你们的仁慈,还有我的不识好歹。” “哎呀,儿子!”伊丽莎改用外交手段说,“没有人批评过你的学习。我们都为你感到自豪。” “那倒不必了,”他满脸阴沉地说,“我的确浪费了不少时间,花掉了一些钱。但是我也从中受益很多——比大多数的学生都强——你给我工钱,我付出了劳动。你们所花的钱,我已经让它们发挥了应有的价值。我没有什么需要感谢的。” “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伊丽莎尖声说道。 “我说过没有什么值得我感谢的,但是现在我收回这句话。” “这才像话嘛!”卢克说。 “没错,我有许多理由来感谢你们,”尤金说,“我感谢我高贵祖先被污染的血液里蠕动的每个肮脏欲望和野心,我感谢自己继承而来的所有堕落品质;我感谢出生的前一天把我按在洗衣盆边的那片慈祥和爱心;我感谢看护我的那个乡下懒妇用肮脏的绷带使我的肚脐化脓;我感谢童年时代你们每个人所给予的打骂;我感谢曾经睡过的所有肮脏小屋;我感谢受过的所有残忍和冷漠的待遇,还有今天这30分钟无聊的忠告。” “不孝之子!”伊丽莎低声说道,“不孝之子!要是天堂有公正的上帝,你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噢,上帝当然是公正的,一定是公正的!”尤金大声地嚷嚷着,“因为我已经得到了报应。天啊,我要花这一生把我失落的心重新找回来,要想办法医治并忘掉你留在我童年里的每一处疮疤。我离开摇篮后的第一个举动,就是要爬到门口。从那时起,我的每一个举动都在设法逃离你们。现在,我终于摆脱你们而获得自由了,虽然你们可能还要再控制我几年。就算我不自由,那也只是关在自己的牢狱里,我要为自己寻找美好的事物,我一定要在我生命的荒野里找到某种秩序:我发誓一定要找到逃离这个牢笼的途径,尽管这可能要花20多年的时间——独自一个人去。” “独自一个人?”伊丽莎像往日一样疑心重重,“你到底要去哪里?” “哦,”他说,“你还没有注意到吧,呃?其实,我的心早已经走了。” 33 寒假的最后几天里,尤金几乎成天不回家,即使回家,也只是闷声不响地吃一顿饭,或者很晚回来后直接就去睡觉了。他就像狱中盼望释放的囚犯一样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个家。每次动身前都会出现忧伤的一幕——月台上双眼热泪盈眶、突然涌上心头的惜别之情,以及汽笛长鸣时人们纷纷表示出的爱意——这次却难以打动他了。他发现母亲的泪腺,犹如皮下的汗腺一样,只要一瞥见火车头,便会泪光盈盈了。因而这次话别,他心若止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简直就像出门度周末的绅士,悠然自在地站在喧闹的人群中,期待着他的渡轮。 他曾经向家人坦言自己是一位雇佣劳动者。他的这一席话进一步表明了他的态度,也证明他是一位自食其力的人,因此他用不着违背自己的感情。春天返回学校以后,他拼命地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他知道这些活动会给家人带来荣耀。他写信的时候,特意认真地把自己获得的每一项成就作了详细的汇报;他的名字不止一次出现在阿尔特蒙的报纸上。甘特非常得意地把这些剪报都收集起来,一有机会就会拿出来当众朗读。 尤金收到过本恩写给他的两封简短而生硬的信。现在,他已经在100英里以外的烟草镇上班了。复活节的时候尤金曾探望过他,去的时候就住在本恩的住所里。在那里,本恩顺应命运的安排,投进了一位寡妇的怀抱。那个寡妇头发花白,年近50,风姿绰约、风韵犹存。她常常开玩笑地逗弄他,像逗弄一位备受爱慕的小孩儿一样。她还经常毫无顾忌地笑着叫他“老卷毛”。一听到这个称呼,他往往会厌恶地央求造物主——“唉,我的老天啊!你听听!”这时候,她就会像个顽皮的小女孩,开始撒起娇来,冷不防还跳到“老卷毛”的身边,在他的肋骨处使劲戳几下,然后一蹦三跳、得意扬扬地喊道:“哈哈!你这下子又让我打中了!” 那个小镇上永远都有一股生烟叶的气味,辛辣刺鼻,外地人一下火车就能闻到这股怪味,但是本地人却不愿意承认。他们会说:“没有,哪有什么气味。”一天过后,就连外地人也闻不到那种怪味了。 复活节的早晨,他一大早起了床,跟着其他扫墓者一起到摩拉维亚教徒公墓去。 “你应该去看看,”本恩说,“这是一项非常有名的风俗,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但是哥哥本恩却没有去。大队人群跟在吹吹打打的乐队后面,缓步进入墓地。这里的所有墓碑全都平放在坟茔之上——据说这象征着人人都平等的“死亡”。号声一旦响起,尤金的脑海里又会勾起那些死去的鬼魅和幻想。那一块块平躺在坟上的幕碑,使他想到了餐桌布,他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参加一个令人作呕的盛宴。 春天再一次回到人间,像晶亮的水花洒在大地上,所有长眠在地下的人们都在花团锦簇中荣归故里。本恩走在烟草镇的大街上,看上去活像一朵常春花。在那种地方发现这种幽灵还真不容易。这个古老的魂灵,疲惫地游走在熟悉的砖房和新开的店铺门前。 小镇中央的高地上有一个广场,广场的中央是法院。一排排汽车整齐地停在那里。年轻的小伙子成群结队在药房里闲逛。 这个景象多么真实啊,尤金心想。这一切都是我们司空见惯、无须过问的。假如托马斯·阿奎那来到这个小城,他对这个小城一定不会感到陌生——相反,倒是他本人在小城里显得很陌生。 本恩无声无息地四处游荡着,愁眉苦脸地同本地商人打着招呼,在柜台前后交头接耳,低沉、单调地向他们兜售广告——活像一位平静、单调的幻影。 “这就是我的小弟,富尔顿先生。” “你好啊,孩子!我的老天,你们那里的人怎么全都长得这么高呀?小子,你要是能像你哥哥这样待人处事,那我们之间相处起来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都瞧得起他。” 尤金心想,那可相当于包尔德在康涅狄格州被人瞧得起一样了。 “我到这里还不到三个月,”本恩靠在床上,用肘撑着身子,一边抽着烟,“但是我已经认识了本地所有的大商人。这里的人大都瞧得起我。”他面带微笑瞥了弟弟一眼,为自己难得坦白一回而感到有些难为情。不过,他可怕的眼睛里却透出一丝绝望、孤独的神情。他的灵魂在山里游荡还是在寻找家园呢?他不再言语,只顾抽着烟。 “你知道吗,一旦你离开家乡的那些人,就有人瞧得起你。你要是老待在家里不出来,阿金,你永远别想有这样的机会。他们会把你的全部都毁掉的。看在老天的分上,只要有可能,你就趁早离开吧。你怎么啦?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他大声问道,同时对弟弟直勾勾的眼神感到有些慌张。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他们会把你的一辈子都毁掉的。难道你还忘不了她吗?” “忘不了。”尤金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整个春天她一直都在我的脑海里。” 他使劲捏了捏喉咙,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怪叫。 春天的脚步在战争的嗡嗡声中不断地朝前迈进。年纪大一些的学生都悄然退学当兵去了;年纪稍小一些的,个个神情紧张地期待着合适的时机。战争并没有给他们带来痛苦,相反,他们觉得战争就像一场能迅速带给他们荣誉的盛大演出。战争期间的美国到处呈现出繁荣富裕的景象。到处都在传言说北边弗吉尼亚沿岸一带的军火工业非常兴隆,已经成了大家淘金的黄金之地。有些同学一年前曾经去过那里,都说能在那里赚到许多钱。没有工作经验的人每天都能挣来12块钱,只要有钉锤、锯子、直尺就可以当木匠了。没有人会盘问你的底细。 对年轻人来说,战争不是死亡,而是生活。那一年,全世界似乎都披上了迷彩服。战争似乎为美国发掘出了前所未知的矿藏,展现出无尽的财富和力量。不知以什么方式——这种帝国的财富,这种人力和物力资源,汇聚成了一曲悦耳的抒情曲。在尤金的脑海里,财富、爱情和荣耀共同融进了这首交响乐。神话和奇迹的时代又一次重返人间。任何美梦都有可能实现。 他急冲冲地回到家里,嚷嚷着要马上离家北上去弗吉尼亚。家里人当然异口同声表示反对,但却无力阻止他。伊丽莎专心经营她的房产交易和夏季旅馆的生意。甘特一天到晚神情茫然地关照着自己黯淡的生活。海伦对他又笑又骂,完了之后又会摸着自己的下巴,神情失落。 “你还是忘不掉她,对不对?你别骗我了,先生!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她开玩笑地说,“她现在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说不定孩子都有了呢,你应该清楚这一点。你不该再去追她了。” 接着她突然又说道: “那么,要是他想去就让他去吧。我觉得这样做很愚蠢,但是他有权做出决定。” 父亲给了他25块钱——买一张去诺福克的火车票绰绰有余,而且还能落下几块钱。 “记住我的话吧,”甘特说,“不出一个星期你就会回来的。你这趟肯定是白跑。” 他最终还是去了。 整整一个通宵,火车载着他横穿弗吉尼亚州,一步步离她越来越近。他在卧铺上用肘支起身子,凝神眺望着窗外的浪漫村庄。一片片树林点缀在大地上,并在皎洁的月光下泛着银光,就像梦里的童话世界。 清晨时分,他抵达了首府里奇蒙。他需要在这里转车,因此还要等一段时间。他走出车站,沿大街走上山坡,朝政府大楼走去。那座古老漂亮的建筑物沐浴在晨光中,显得分外洁净。他在布朗德大街的一家小餐馆里吃了早点,馆子里早已坐满了准备上班的人们。经过一夜孤单、漫长的旅行,他在此处和本地人有了短暂的邂逅,这使他感到很兴奋。在这个城市的清晨,回响着各种声音。在听了一整夜轰隆隆的车轮声之后,外地人说出的声音听起来多么神奇、虚幻。这个城市只存在于他的意识里。他很想知道在他到达这里之前的样子,以及他离开以后的样子。他注视着形形色色的人群,眼睛里仍然保留昨夜月光盈盈、铺满大地的景象。眼前的人们就像全部关在动物园里,他凝视着他们,寻觅小城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细微特征,以及他们的肢体和脸孔上体现出来的独特痕迹。他的胸中涌起一种远渡重洋去旅行的渴望——永远都像今天清晨这样,走进陌生的城市里,大踏步走在陌生人中间,和他们并肩而坐却无人觉察,就像一个流亡的天神,脑海里贮藏着世界的伟大幻景。 服务员打着哈欠,哗啦哗啦地翻弄着一份当天的晨报。尤金觉得这很奇怪。 街车咔嗒咔嗒地从他的身边驶了过去,开始了它又一天的奔忙。店铺的老板放下店门前的凉篷;他离开的时候,他们才刚刚开始一天的工作。 一个小时以后,他又坐在车上向海边行进了。大西洋和劳拉正横卧在80英里之外的地方。此刻,她一定还在睡梦中,浑然不知火车的车轮正载着他来到她的身边。他看着像海水一样湛蓝的天空,看着上面飘浮着朵朵白云。大地上森林遍布,到处都是湿漉漉、亮晶晶、难以言说的景象。 火车开进了“新港讯”的一个船坞。气势汹汹的火车头可以跟任何船只相媲美,它停在铁道的尽头,不知疲倦地喘息着。在海水的拍击声中,它慢慢地停了下来,就像走到了命运的尽头。 一艘小渡轮停靠在码头边,没过几分钟,他便离开了闷热熏人的船坞,在碧绿的海面上航行了。一阵风儿轻轻拂过水面,把小船上的索具吹得咔嗒作响,好像唱歌一样,他的心底奏起荣誉的曲子。他迈着大步在狭小的甲板上走来走去,无视别人的注视。他在人群中猛冲猛撞,嗓子里发出一连串疯狂的声音。沿途的海面上停泊着瘦长的驱逐舰,货船和运兵船都伪装得形形色色,船尾那只半浸在水中的红色螺旋桨慵懒地转动着,浪花像美酒一样闪耀着单调的光辉,使他充满了豪情。他迎着海风,高声地呼喊着,他的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 在那些小船的甲板上,来来回回跑动着一些白色的身影。在一艘法国军舰凸起的船尾下方,有几个青年人正在水里游泳。他们全都来自法国,尤金心想,他们居然大老远来到这里,也真有些奇怪。 哦,人生的奇迹、魔力和失落!他的人生就像孤独的海洋里破碎的大浪,他满怀渴望地勇往向前,没有任何障碍——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撞到的只是一场虚空。他就像一团迷雾一冲就会散开,就会迷失方向。但是他相信,这种支配着他、使他迷醉的狂喜,总有一天会与夺目的辉光相融在一起,变成一个整体。他自己就是太阳神之子法厄同;他相信自己生命的脉搏会以最大的幅度跳动起来,直至攀上永恒的高峰。 在蓝天底下,弗吉尼亚的土地被炙烤得滚烫,但是在他们的航道上,船只在战争和荣誉的微风中轻轻地摇荡着。 尤金在火炉般的诺福克待了四天,最后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钱。他眼看着自己的钱越来越少,却不担心什么,反倒觉得既兴奋又激动。他开始品味自己的孤独和未知的人生带给他的强烈快感。他感觉到了世界悸动的触角,面对上万种荣耀的威胁,生活就像一架看不见的发电机,不停地呜呜欢唱着。他可以做任何事情,敢做任何事情,他都可以担当任何角色。世上最遥远、最了不起的人和事,都近在咫尺,举首可见,伸手可及。眼前几乎没有深水可涉,没有高峰可攀。他虽然是个身份卑微、饥饿孤独的穷小子,但他却能在转瞬之间变得威力无比、誉满天下、受人爱慕。停在码头上的运兵船可能会在星期三将他带向战场、带向爱神、带向荣耀的殿堂。 他穿过黑暗,徜徉在潮音拍岸的海边,聆听着海潮拍打码头缆桩的声响,呼吸着鳕鱼的浓香,看着巨大的运输船在炫目的灯光里缓缓浸入水中。夜空中回响着大型起重机隆隆的声音、绞车突然松弛的嘎嘎声、监工们的喊叫声,以及装卸卡车在码头上来回奔忙的轰隆声。 有史以来,他的伟大的祖国第一次整装待发,重拳出击。周围的空气里充满了厮杀的气氛,充满了骚乱、破坏的冲动,好像一触即发。 在这个城里,大街小巷充斥着来自各地的流氓、恶棍、无赖和流浪者——有来自芝加哥的黑帮杀手,有得克萨斯州的黑鬼歹徒,有纽约包瓦黎区的游民,有面色苍白、手心绵软的犹太店主,有从中西部来的瑞典人,有从新英格兰来的爱尔兰人,有田纳西州和北卡罗来纳州来的山地人,还有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娼妓。对这些人而言,战争是一只肥硕的大鹅,不停地给他们下着金蛋。至于今后怎样,并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过问。大家只知道有个胜利的“现在”。超越现在的生活都是遥不可及的。人们只知道疯狂地攫取,疯狂地挥霍。 从佐治亚乡下来的年轻人,傍晚时分结束了他们在码头、军营和船坞里的工作,穿得焕然一新,出来炫耀一番。夜幕下,他们站在街头,脸和手被白天的阳光晒得黝黑。他们的脚上蹬着18元一双的黄牛皮鞋,穿着80元一套的西装和8元一件的红蓝条纹丝质衬衫。这些人是,或者自称是木匠、泥水匠、工头;他们自称每天能挣10元、12元、14元甚至18元的工钱。 他们不停地更换工作,今天在这个军营,明天在那个基地,做一个月的工,挥霍一个星期,在海滩或者妓馆里碰到女人就随便买笑,享受短暂的欢娱。 那些身体结实,长着猩猩般的臂膀、黑豹般爪子的黑人,每个星期能挣到60块钱,只需要一夜工夫,就会在疯狂的放纵中,把挣来的钱财全部花在黑白混血女人的身上。 在这群人里,也有生活节俭、性格沉静、头脑清醒的年长工人。他们都是真正的木匠、泥水匠、机械师——有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的精明的苏格兰人、爱尔兰人,有来自弗吉尼亚沿岸的渔民,有来自中西部、做事谨慎的庄稼汉。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要挣钱、攒钱、发战争财。 在这些熙来攘往的打工者中,到处都能见到象征了英勇、流血的服饰;街上成群的水兵,有的穿着蓝色的水兵制服。他们宽大的衣服随风飘动。有的穿着白色的衣服,看起来一尘不染——他们个个干净整洁,皮肤粗糙。海军陆战队员则神情傲慢,两人一排挺着腰,迈着大步。他们的袖口上佩戴着军阶标志,裤管上镶着直边,看上去英姿飒爽;人群中有头发灰白、神情严肃的指挥官,有忠于职守的海军士官,还有刚从军校毕业的、文雅的海军少尉。他们的身旁往往站着一位花枝招展的金发女郎。跟他们一起并驾齐驱的还有那些头戴红纽扣软帽的法国水手,也有经历丰富、狂妄自大的英国水兵。 尤金走在人群中,好久没有修剪的头发垂在额前,盖在眼睛上面,一绺绺头发从绿色呢帽的破裂处钻了出来,在脏兮兮的脖颈上卷成了厚厚的一块。尤金神情专注地看着,似乎要把眼前的一切吞没似的。 在这个流浪汉和游民汇聚的大本营里,他迷失了自己。在孤独中,他来到这个世界,好像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家。他周游四方的渴望——萦绕在美国人这个游牧民族心头的那种渴望——在战争的旋涡里得到了一半的满足。 他在人群中迷失了自己。他想不起经过了多少日子。他随身带的那点钱也越来越少。他从一家廉价的、每晚充斥着淫声浪语的旅馆里搬了出来,找了一幢宿舍楼,住在楼顶的小屋子里,楼顶由松木板制成,上面涂了柏油,白天太阳一照,屋内热得就像火炉。后来,他又从这家小旅店搬到了青年旅社,一张床只需50美分,每天晚上付了钱便和屋里40多位鼾声如雷的水手们共同入眠。 他的钱终于花光了,他每晚只能睡在通宵营业的小吃店的地板上,直至被人轰出去为止。他有时候会睡在朴次茅斯的渡轮上,有时候躺在腐烂的桥墩上,枕着哗哗的潮声入眠。 晚上,他悄悄地徘徊在黑人聚集的地方,倾听他们高声地打情骂俏;他有时候也会到水手们经常光顾的教堂街去,卖身女子往往出现在这些地方。他满怀青春的兽欲,徘徊在暮色中,他孩子般单薄的身体汗臭扑鼻,他滚烫的眼睛烧穿了黑暗。 他一直饿着肚子,太渴望食物了。他的钱都花完了。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饥渴是饮食无法餍足的。在他昏乱的脑海里,时常闪现出劳拉·詹姆斯的身影。她的身影笼罩了整个城市,笼罩着他的整个人生。他正是为了这个来到这里来的。他的内心充满了痛苦和豪情,他不想再去找她了。 他的内心一直纠缠着一种幻想,总认为能在人群中,能在拥挤的大街上、街角处见到她。如果能碰到她,他也不打算跟她说话。他会神情傲慢、漠不关心地与她擦肩而过。他不会正眼瞧她一眼,只当没有看见她。但是她会看见他的。她会看见他勇敢的瞬间,看见他正在接受美丽的女士献过来的爱情和尊敬。她会走上前来同他搭话,他不会理睬她的。她会遭到沉重的打击,并因此痛苦不堪,她会哭喊着向他请求爱情和怜悯。 就这样,尽管他浑身肮脏、头发蓬乱、衣衫褴褛、又饿又疯,但是在他自己看来,他仍然是一位英武、勇敢的胜利者。他的这个幻想快要使他发疯了。每天有十多次,他都以为真的碰见了劳拉:他的心儿激动得快要停止跳动了;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该怎么办才好;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待在原地还是拔脚跑掉。他一连数小时神情沮丧地呆望着电话簿上她的住址。他坐在电话机旁,激动得浑身哆嗦。因为只需抬一抬手,这个具有神奇魔力的东西就会响起来,不用一分钟,他就可以和她搭上线,声音对声音,直接倾诉衷肠。 实际上他曾经前去寻找过她的住处。她就住在离市中心很远的一幢陈旧的木制房子里。他轻手轻脚、小心谨慎地跑到她家附近,在距她家一个街区的地方,从前到后,偷偷地斜眼观察着那幢房子。他就像小偷,心儿扑通扑通地跳着,紧张得令他窒息,但是他从来没有从房子的正面走过去,从来没有直接走向这幢房子。 他浑身又脏又臭,他的鞋底都快磨穿了,脚底生出了老茧,但仍然不停地走在热乎乎的路面上。他的身上开始散发出臭气。 过了好久,他终于开始找工作了。工作机会倒很多——但是以前人们传说的高工资并不好找。他无法冒充木匠或者泥水匠,他不过是个肮脏的大孩子,这一点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的心里很慌,于是只好到朴次茅斯的海军船坞、诺福克的海军基地、“布什车站”等地方找活干——到处都有活干,而且多得不得了——都是四块钱一天的体力活。他倒乐意干这种活,但是后来才发现两个星期以后才能拿到第一笔工钱,而且第一个星期的工钱还要扣下来,以防生病、出走或者发生别的麻烦。 他的身上已经一文不剩了。 他来到一个犹太人开的当铺前,把伊丽莎送给他做生日礼物的那块手表当掉了,只当了五块钱。然后,他再一次搭船去了“新港讯”,从那里再乘电车沿着海岸来到了汉普登。在谣言满天的诺福克,他曾听人说汉普登的飞机场里有活可干,工人们吃住都在机场,全部由公司承担。 飞机场需要跨过一座长桥才能到达,桥的这一端是专门为雇工使用的简陋小木屋。尤金在这里登了记,接受了守卫的全身搜查,连行李箱也接受了检查。然后,他吃力地提着那个沉重的箱子穿过了长桥。那只箱子里塞满了他的脏衣服和各种杂物。他一步一步费劲地走过长桥,膝盖不时碰在鼓起的箱子上。 他一路摇摇晃晃走了很长时间,最终终于来到了公司所设的简易办公室,找到了负责人——一位30岁左右、皮肤苍白、面部刮得干干净净、无精打采的男子。他头上戴着蓝色的遮光眼罩和臂章,说话的时候嘴边还衔着一根软塌塌的香烟。 尤金颤巍巍地把刚才拿到的雇工条子递给了他。那个人随便扫了一眼。 “大学生,是吗,小伙子?”他瞟了尤金一眼。 “是的,先生。”尤金回答。 “以前有没有干过体力活?”他问。 “没有,先生。”尤金说。 “你多大年龄了,小伙子?”那人又问。 尤金沉默了一会儿。“我——19岁了。”他终于说出来了,他又转念一想,既然要撒谎为什么不干脆说20呢。 负责人无精打采地微笑着。 “这里的活都很苦啊,小伙子,”那人说,“干这些活的都是意大利人、瑞典人、匈牙利人。你要和他们住在同样的简陋工棚里,和他们一起吃饭。这帮人都脏得很啊,小伙子。”“我没有钱,”尤金说,“所以我会努力干活的,我不会生病。请给我这份差事吧,求求你了!” “不行,”那人说,“不行,我不能给你这份活。” 在失落中,尤金转过身正欲离开。 “你听我说,那这样吧,”负责人说,“你就当个监工吧,算作办公室的职员。你干这个才合适。你可以和他们住在简易工棚里。这些人都很不错,”他彬彬有礼地说,“都和你一样,是大学生。” “多谢你了,”尤金说完,激动地握紧了手指,“多谢你了。” “我们这里的监工辞职了,”负责人说,“你明天早晨和他到马房里去领一匹马。” “马——?”尤金问。 “你只有骑着马才能当监工啊。”负责人说。 尤金听后又惊又喜,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兴奋感,他又开始想起几年前学骑马的情形来。他转过身打算要走,他几乎不好意思再开口谈钱的事了,但是最后还是结结巴巴开了口。 “多——多少工钱?”他问。 “刚开始每个月80块,”这位负责人宽宏大度地说,“如果干得好,我们会涨到100块的。” “那么伙食呢?”尤金低声问。 “当然都由公司包了!”负责人说。 尤金提着手提箱,摇晃着走开了,简直心花怒放。 这几个月来,尽管在恐惧和饥饿中度过,但是尤金——这位迷茫孩子的所有经历只能寥寥数语,一笔带过了。总而言之,这是一段逃离与流浪的故事——值得在此一提只是因为它是漫长生命旅程的开始。这些经历是未来自我放逐的前奏,他可怕的经历和混乱的生活别无其他意义,只是一个人在走向自由和独立的过程中所进行的盲目探索。 尤金在飞机场里干了一个月的活。他每天要骑三次马去工地检查干活的人数。这些人一天到晚都在修整地面,从松软的土地里炸出粗糙的老树根来,然后没完没了地填满那些沼泽地里的土坑——一个个张着大口,好像无底洞,无休止地吸吮着劳动者的体力。这些做工的人就像处在噩梦里一样,拼命地、不知疲倦地劳作着。他们的种族和各种背景都不一样:有葡萄牙黑鬼,皮肤黑得像油亮的檀木,他为人忠诚、天真。他们呲着牙齿微笑着欢迎他,人人都用手指着自己身上佩戴的白色徽章,上面印着自己的号码,同时还怪腔怪调地叫喊着,“五丝九、九丝六”等等;还有从纽约包瓦黎区来的流浪者,他们身上穿着沾满了油污的斜纹哔叽布衣,头上戴了一顶破烂的圆礼帽,手里很不情愿地握着鹤嘴锄柄,脏兮兮的手掌已经磨出了血痕——他们坚毅、奸恶的脸上留着污迹斑斑的胡须,青一块黄一块的,就像桶底下腐烂的东西一样。也有来自弗吉尼亚沿岸的人,他们说起话来拖着长音;有从佐治亚州以及南方诸州来的高个子黑鬼;还有意大利人、瑞典人、爱尔兰人——都属于混血美国人。 很快,他就和这帮工人和工头混熟了——他们都是一群粗野的莽汉,有些人头发花白但却生性好色,行动敏捷,言语滑稽可笑。 尤金坐在马背上,一颠一簸地活像个玩偶。他害怕骑马,所以眼睛老盯着天空,有时候几乎意识不到身下这匹机器一颠一颠、富有节奏的起伏。弗吉尼亚碧蓝的天空不时飞来“鸟人”驾驶的自由式飞机。 在这里干了一段时间后,尤金又开始渴望见到诺福克的舰船和那些面孔了,于是便辞掉了这份差事,并在诺福克和弗吉尼亚的海边过了一个星期浮华、逍遥的日子,把辛辛苦苦赚来的一点钱全部挥霍光了。他的口袋里再次一文不名了,他的脑海里只有千条街道的喧闹、万盏灯火的炫目光辉、狂欢节里的零乱灯火和刺耳的声音。他又返回新港讯去找活干。这次,他又结识了一位新伙伴,是一位来自阿尔特蒙的年轻人。这个人和他一样花钱毫无节制,也想在战争期间找一份活干。他们俩是在海滩上结识的。他的名字叫辛克尔·乔丹,比尤金大三岁,是一位面容俊秀、举止粗鲁的小伙子。他的个头不高,一只脚因为玩足球而受了伤,到现在走起路来还有些跛。他生性软弱、反复无常——做什么事都不愿意付出努力,只是一个劲地怪自己的运气不佳。 这两个年轻人把身上的所有钱凑起来也只有几块钱。不过他们倒很乐观,在新港讯一家当铺里他们购买了一套木匠使用的基本工具——钉锤、锯子、丁字直尺等。他们离开海边,向内地走了15—20英里的路,来到弗吉尼亚松林中一个政府开办的工地,他们想在这里找一份活干,这里的工地炎热难当。但是这里却没有人愿意给他们活干。两个人觉得非常沮丧,下午又重新返回早晨曾经满怀希望离开的小城。在傍晚之前,他们终于在当地的船坞找了一份活儿,但报到后不到五分钟就被开除了。在一个木屑满地、摆满板条的房子里,他们站在一位面带微笑的工头面前,坦言他们对造船所需的专门木工技术一窍不通。(其实他们本可以补充说明对任何木工技术都一窍不通。) 现在,他们俩几乎身无分文了。于是再次走上大街,辛克尔·乔丹把那些不走运的木匠工具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破口大骂自己太愚蠢,搞得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尤金拾起工具,拿到那位处事沉着冷静的“大叔”跟前,把所有的东西又折了价回卖给他,同早晨的买价相比只差了几块钱。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他们在一个又黑又脏的房子里租了一间屋子,辛克尔·乔丹把手头所有的钞票全部交到了房东太太的手中——不错,这位房东坦言她是上等人家的太太。由于他们事先已经填饱了肚子,满足了口腹之欲——现在倒也泰然无事,于是倒头便睡——辛克尔·乔丹更是无忧无虑,满怀信心,睡得香甜。 第二天早晨,尤金很早就起了床,费了不少工夫也没有把酣睡中的辛克尔唤醒,于是只好一个人沿着滨海地区行走,最后来到肮脏、发黄的码头,那里贮藏了不少战备军火。他在门卫森严的围栏外面来回走了一个上午,终于见到了总监工,为自己和辛克尔都找了一份差事。总监工是一位相貌丑陋、神情紧张的人,他鼓着腮帮子,样子有些霸道。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躲在眼镜片后面不停地闪烁着,结实多肉的下巴不停地扭动着。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尤金便去打工了——而辛克尔又等了一两天,直到口袋里最后一分钱花尽时,他才正式上工。尤金硬着头皮向另一位监工借了几块钱,靠这几块钱,他和辛克尔省吃俭用,一直挨到了发薪的那一天——钱一拿到手后,两个人却不知道勤俭节约,很快就所剩无几了,口袋里只剩下几枚硬币。离下次发薪还要两个星期。于是,辛克尔就跟别的监工赌起钱来,开始躲在码头上堆积如山的一袋袋燕麦背后投掷骰子——他先输后赢,后来又输了,最后直输得一分钱都没有了,只有诅咒上帝的份了。尤金也和别的监工们一起蹲在那里观看,他的手里紧握着最后的五毛钱,对辛克尔的冷嘲热讽置之不理。他以前从来没有玩过这种赌博游戏,所以自然就旗开得胜,赢了八块五。在众人惊奇的目光里,他兴高采烈地站起身,拉起辛克尔来到城里最好的饭店美餐了一顿。 过了一两天,他又到燕麦堆背后去赌钱,用他仅有的一块钱下赌注——结果又输了。 现在,他开始挨饿了,一天比一天疲惫。7月火辣辣的阳光直射在码头上,烤得人眼都难以睁开。舰船和火车进进出出,上面满载着前线急需的军火和军粮。码头上的空气又热又浊,尘埃在空中乱飞乱舞,他感到精疲力竭。他的手里拿着一张纸,并在上面做着记号,一边看着黑人搬运工们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不停地搬运箱子。辛克尔·乔丹向别的监工东讨西借,弄了一点钱,然后在码头对面的一家小杂货店里靠瓶装汽水和干乳酪聊以度日。尤金从不愿意向别人乞讨,也不愿向别人借钱。部分出于自尊,多半因为他生性忧郁、善于沉思,一天比一天懒得动弹,所以觉得很难和别人沟通。每天他都在想:“今天我一定要向别人借钱。我要告诉他我需要吃饭,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但每次都欲言又止了。 由于他们的工作越做越熟练,白天歇工之后还要被召回去再上夜班。这样可以拿一个半工的钱。这本来是件好事,但是一天工作下来,人已经累得精疲力竭,站都站不稳了,所以再让他加班听起来简直是要命。所以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回他和辛克尔·乔丹合租的破屋子过夜。做完了一天的工,他便爬到堆积如山的燕麦袋堆上,倒头便睡。耳边传来起重机和绞盘的轧轧声,还有卡车不断来往的隆隆声。远处停在海里的船只发出的汽笛声也听得真切,各种声响混合成一曲美妙而又轻缓的交响乐。 他躺在那里,四周朦胧、暗淡的世界将他紧紧包围,战争在那个恐怖的月份里已经升级到流血和激情的高潮。他躺在那里,就像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痛苦而又伤感地思索着那些从来没有见过的诸多城市和人们的面孔。他就是一粒原子,但是人类所有的生活都为他而设计——恺撒之死、巴比伦佚名的妻子,在他垂死的肉体上、在他多变的思想里,在这里的某个地方,都留下了他们的痕迹,留下了他们的精神。 他想起那些陌生却早已迷失的面孔,他家里孤独的亲人,一个个身陷混乱的深渊,被束缚在毁灭和失落的命运里——甘特,这个魁伟的“泰坦”,盯着“过去”的幻景,而对周围的现实世界漠不关心;伊丽莎,整天忙得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只知道盲目地积累财富;海伦,不能生育,没有目标,性格狂暴,就像冲击过来并且破碎在贫瘠荒地的巨浪;最后,还有本恩——永远都是幽灵、陌生人,他此刻正徘徊在异乡,在人生数不清的道路上来来回回,始终找不到真正的生命之门。 可是第二天,尤金站在码头上,感到浑身上下疲惫至极。他四肢瘫软无力,坐在装满燕麦的麻袋上,模糊的双眼看着流水线上的喷口装袋运作,看着脚夫们扛着沉重的麻袋进进出出,他在手头的纸上歪歪斜斜地打着记号。空中热浪里飘浮着尘埃,他的一举一动都要经过谨重的考虑。他抬起脚然后再想一想,好像四肢已经和身体脱离了联系。 一天结束的时候,总监工又召他上夜班。他站在那儿听从总监工的吩咐,脚底下开始摇晃起来,觉得总监工的声音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晚饭时间一到,炎热、喧闹的码头便会猛地寂静下来。从庞大的工棚里传来细微的声响:有工人走向门口时发出的轻微脚步声,有船身里哗啦哗啦的海水拍击声,还有桥头传来的杂乱声响。 尤金来到燕麦袋的后面,稀里糊涂地地爬了上去,一直爬到顶上他自己的堡垒里。他的感官功能已经逐渐失去了作用,周围的世界就像退潮的潮水一样渐渐远去,各种声音也越来越弱,越来越远。过了半晌,他心里想:我一定要在这里休息一下才行,然后再爬起来去下面干活。今天是个大热天,我简直太累了。可是等他想要站起身的时候,却根本动弹不了。他的意志跟他沉重如铅的肉体做着搏斗,他滚来滚去,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人,虽然情绪激动但却无能为力。他平静地思考着,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充满了宁静的喜悦。他们不会到这里来找我的。我无法动弹,一切都玩完了。要是以前能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我肯定会害怕的。但是现在我不怕了。就在这里——在这个燕麦堆顶部——我尽力了——为了维护德谟克拉西。我的尸体会腐烂发臭的,那时候他们就能找着我了。 生命之光从他疲惫不堪的眼睛里闪亡了。他躺在那里,半昏半醒,四脚伸展躺在燕麦袋上。他想起了那匹马。 就这样,曾经借钱给他的那位年轻监工终于发现了他。那位监工蹲在他的身边,一只手托起他的头,另一只手掏出一瓶烧酒递到他的嘴边。当他稍稍苏醒了一点后,监工开始扶着他走下了麻袋堆,又搀着他缓缓地走上码头上的木制平台。 他们穿过马路,来到一家小杂货店。那位监工要了一瓶牛奶、一盒饼干和一大块乳酪。尤金大口地吃了起来,眼泪顺着他肮脏的脸颊流了下来,在他的脸上冲出两条脏兮兮的泪痕。这是饥饿和虚弱的泪水,他难以阻止。 那位监工站在旁边,充满友爱和忧虑地注视着他。他自己也是一个年轻人,下巴朝外突出着,脸盘扁平;鼻梁上架着一副知识分子戴的眼镜,若有所思地抽着烟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没有钱了,孩子?我会借给你钱的。”他说。 “我……我不知道……”尤金一边说,一边大口地咬着乳酪,“我说不出口。” 那位监工借给他5块钱,他和辛克尔靠这点钱一直挨到了发薪日。后来,辛克尔·乔丹要回阿尔特蒙去了,因为前几天他已经到了21岁,得到了一笔遗产,现在要回家享福去了。分手之前,两人一起吃了4磅牛排。尤金则继续留在这里。 现在,他就像一个死而复生的人。以前的一切似乎发生在魔幻的世界里。他想起家里的亲人,想起了本恩,想起了劳拉·詹姆斯——他们一个个都像鬼魂。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鬼魂的天地。那年整个8月,战争即将结束,他一直关注着这场垂死的狂欢舞会。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是新鲜、刺激、确定的了。每一件事情似乎都已经陈旧、濒临死亡。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仙乐,好像是他迷失世界的语言,正在他的耳边轻语。他已经了解了活着的真谛,体会到了痛苦和爱,体会到了饥饿的滋味,也明白了死亡的意义。 他晚上不去加班的时候,就会坐电车到弗吉尼亚海滨浴场去。他听到的唯一真实、近在眼前的声音,就是内心和思想中永恒不变的海啸。他喜欢看着大海,他背后有无以计数的纪念品、食品和各种游戏货摊。各种各样的彩灯、杂乱的吆喝声,萨克斯管尖厉乐声齐奏的爵士乐,这个国家各种刺耳难听、令人不悦的噪声,此刻骤然变得柔和、忧郁、遥远,就像鬼魅的声音。旋转的木马、拼命吹奏的舞乐、各种流行歌曲:《凯——凯——凯——凯蒂,漂亮的凯蒂》《可怜的小黄花》《小孩黄昏时的祈祷》。 这些冥冥之音忽而变得精巧可爱,混杂成神奇的乐声——代表了可爱的、浪漫的弗吉尼亚,代表了从永恒黑暗中滚滚而来、汹涌澎湃的海浪,也代表了他本人悲壮的情怀——经历过痛苦、爱恋和饥饿之后才获得的一种孤独的胜利。 他清晰的脸庞就像闪亮的刀片,一大绺头发盖住了他的前额。他的身体削瘦得就像一只饿猫,他的眼睛变得锐利而有神。 大海!我出生在山里,一生都囚禁在那里,就像一个鬼魂,像一个被驱逐的客人。但是现在,我就在你的跟前。大海,我和你一样伤悲;我的思想、我的心、我的生命都和你一样,也曾经接触过他乡的海岸。你就像一个女人,正仰面躺在下面的珊瑚上。你是一个巨大多产的妇人,正伸出两条肥壮的大腿,披散着满头的长发。我相信你能带我来到那片乐土,你会用海水载来仙舟送我来到荣耀的地方。 正是在那里,正是在弗吉尼亚的大海边,他忆起了所有被忘却的面孔,忆起自己千变万化的形象,还有已经失落的灵魂。听见斯万家牛叫的婴孩,走失在奥萨克斯田野的孩子,那个到黑人区送报的报童,那个和吉姆·屈维特一起逛夜店的少年。那个年轻的女服务员,本恩和劳拉,他们全都去哪里了?全都死了吗?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为了什么?这张网是怎样织成的?我们为什么要多次死去重又复活?我究竟是怎样来到大海边的?啊,失落了!啊,遥远而孤独,到哪里去寻找? 有一次他从大海边返回,衣服破烂得活像一个稻草人,当他经过跳舞的男女时,竟然发现自己的身影也在其间。他似乎分身为二:他经常看到自己脸色阴沉、高高坐在路边的栅栏上,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夹在一群男男女女的队伍里从面前走过。他发现人群中的自己比他的实际身高矮几英寸,不高也不矮,与周围的世界非常相称。 他站在那里,仔细地观察着自己怎样受到大家的欢迎,忽然又听到他们的讪笑声。他感到那些无情的脸正将他包围,于是赶紧转身离开,嘴里忍不住咒骂起来。 哎呀,我亲爱的妓女!漂亮、下贱的女人!你们这一帮无耻的狗男女!你们竟敢笑话我?笑吧!笑吧!(他边说边拿拳头直捶自己的胸口)你们还嘲笑我,你们这帮药店里拉皮条的、爵士舞场上的猴子、当水兵的猩猩,你们这群小巧的野鸡!你们知道什么?我亲爱的姑娘,你们只需要公羊的兽欲以及你们身上的狐臭,这些就可以让你们心满意足。亏你们还敢笑话我!嗨,让我来说一说你们笑话我的原因吧:你们见了我就会害怕,因为我和这帮人都不一样。你们恨我是因为我和你们不是一伙的。你们能看出来,我比你们认识的任何一个都优秀、都了不起;你们难以高攀,所以才恨我。一定是这个原因!我的眉宇之间有一股灵气(但也不乏男子汉气概)。我和小孩子一样天真、可爱(因为我本来是个“大孩子”),同时我也少年老成,充满了智慧(因为我是个经历过世事的过来人,已经体味过人生的各种苦痛),我有两片敏锐、精致的嘴唇和一张阴沉、神奇的脸,好像一朵奇花正在内部绽放——所有这一切都是你们竭力反对的,因为你们可望不可即。哎呀,我的老天!(他想起自己神奇的美,他自己被圣洁之爱感动得热泪盈眶,只好掏出手帕擦一擦)唉,但是“她”一定会知道的。一位高贵小姐的爱恋。他的双眼不禁又一次模糊起来,他自豪地看见她就站在他的身边,勇敢地面对着这一群乌合之众:她的头顶绾着一弯秀发,正依偎在他的肩头,耳朵上挂着两颗明珠。最亲爱的!最亲爱的!我们俩并肩站在天上的星星上,远离这一帮人。瞧!他们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了,他们走了过去——胜利、永恒、神奇的爱,我最亲爱的,终归于我们。 他的脑海里胡思乱想着,想象着自己多么英俊潇洒,被自己雄壮的音符深深地感动着,他的眼睛又湿润了。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近了禁区——那里警惕性很高的海军陆战队员不停地巡逻着,不允许外人擅自进入。在一条黑暗的小巷里,他悄悄地摸索到一幢破旧的木板房前。这里窗帘拉得很低,只要花三块钱就能买来自己需要的爱,他已经将幻想中的美丽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她的名字叫布莱克。她是一个行事缓慢、毫不慌乱的女人。 跟这个女人同住的还有一位20多岁的姑娘,她长着一头玉米色的头发,家就在讲坛山。他有时候会去找她。 每个星期部队会有两次在这里登船。灰褐色、密密麻麻的人群疲惫地排列在码头上。几位军事委员会的官员围着桌子坐在舷梯旁边,一张一张地检查他们的出港许可证。检查完毕以后,他们就背起文件包,汗流浃背地列队走进了更加闷热、跟牢狱一样的船舱。这些庞大的船身上涂着斑驳的伪装色块,正静静地停泊在水中;一船一船满载士兵的船只驶进驶出,从不间断。 “别再称我‘长官’了,你们这群狗杂种!”一位从田纳西来的年轻少尉高声尖叫着,他已经被手下这帮大兵搅得头昏脑涨了。他沿着码头来来回回、捶胸顿足,嘴里不停地骂着,每每在这样的时候,他们都会咧开嘴开心地笑起来,就跟听话的好孩子一样满怀着深厚的感情。有时候,他们会把帽子、刺刀、轻便武器、各类文件遗失掉,他听了更是火上浇油,暴跳如雷。不知道他采用了什么手段,总能替他们找回东西;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往往会一边不停地咒骂,一边让他们保持井然的秩序。因此,他们都咧着嘴笑着,亲热地叫他“长官”。 一位身材高大的黑人下士正在跟几位士兵围着检查官员的桌子,这时候,青年少尉突然气得大声咆哮起来,“他妈的,你们在那里干什么?”他一边大声地喊着,一边冲到了桌子旁边,大声地骂开了。 那位下士跟手下的几个士兵都是来自得克萨斯的黑人,他们刚从军营里出来,都没有拿到健康体检合格证明:他们全都染上了性病,到现在还没有治愈。 “长官,”那位高个子黑人下士哭丧着脸说,“我们都想到法国去。我们真的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了。” (他们产生这样的想法也合情合理,尤金心想。) “我要毙了你,他妈的,我要毙了你!”军官大声地尖叫着,把自己的军帽扔在地上,使劲地用脚踩着。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叫来一位军医,把那几个人带到一个巨大的燕麦垛后面。五分钟过后,他们全都出来了。那几个黑人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们围住凶暴的指挥官,握着他的手亲了又亲,嘴里不停地说着奉承讨好的话,对他崇拜至极。 就在尤金注视眼前的一切时,碟子脸监工发话了:“你瞧,管束黑鬼就得用这种办法。不能对他们太好了。现在让他们替那个长官做什么他们都愿意。” “那个长官也愿意为他们效力。”尤金说。 他心想,这些黑鬼最初全都来自非洲,接下来在路易斯安那被卖掉了,后来生活在得克萨斯州,现在他们却要动身去法国。 那个长相丑陋、眯着眼的总监工——冯驰先生,满脸假笑地走到尤金的身边。他灰色的下巴抖动了几下: “我给你找了份差事,甘特,”他说,“给你双倍工钱。我想让你不费力就可以多赚点钱。” “什么差事?”尤金问。 “他们正在往这条船上装某种东西,”冯驰先生说,“先要把船开出海面,然后才能上货。我希望你能跟这条船一起去。晚上他们会用小拖船把你接回来的。” 当他喜滋滋地把这件事情告诉扁脸监工以后,监工却说: “他们也叫我去,但是我可不想去。” “为什么呢?”尤金问。 “我不急需那几个钱。他们往船上装的是TNT炸药和硝化甘油。那些黑鬼搬运这些东西的时候往往会像玩板球一样扔来扔去的。万一他们一失手搞破一箱,那你可就要回老家了。” “咱们白天搬的不也都是这样的东西吗?”尤金满不在乎地说。 这是战争嘛,哪里有不危险的。他早已置身战争之中了,为了德谟克拉西,冒一次险也没什么要紧的。想到这里,他兴奋得浑身直抖。 当那只大货船慢慢地滑离码头的时候,他双腿叉立在船头,眼睛像鹰隼锐利地扫视着码头。滚烫的铁甲板,透过他单薄的鞋底,在脚掌上烫起了水疱。但是他毫不在乎,他就是这条船的船长。 船只开到海面上,并在“航道”里下了锚。接着,拖船拖着一大批驳船靠近。整整一天,在火辣辣的阳光下,工人们从摇摇晃晃的驳船上把货物搬到大船上,船上粗大的黄色吊杆不停地上下摆动着,傍晚的时候,船身已经吃水很深了,船舱里装满了炮弹和炸药,滚烫的甲板上阴森森摆放着120吨重的大炮。 尤金站在那里,一双锐利的眼睛四处扫视着。他围绕着大炮走动了一圈,流露出一分权威感,并不时在纸上记下了货物的号码、种类、件数等等。他还不时地往嘴里塞进一些湿碎的烟膏,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然后把热而发黏的烟渣吐到滚烫的铁甲板上,发出嘶嘶的响声。他妈的!他心想,这才是男子汉干的活儿。他妈的快点,这帮黑鬼!前方正在打仗呢!他随口又吐出了一口烟渣。 黄昏的时候,拖船开来接他返回岸上。他独自一个人坐在船尾,不愿和那群搬运工混在一起。他只幻想这艘拖船只为接他一人而来。在遥远的地方,弗吉尼亚海岸线上灯火闪烁。他又朝海水中的旋涡里吐了一口烟渣。 火车开进开出时,搬运工就得把跨过铁道的那座木桥升起来,好让火车通过。工人们齐心协力,一尺一尺拉着缆绳,富有节奏地一拉一停,在领班的指挥下他们齐声高唱爱情与劳动之歌: “好舒畅哟!(嗨呀!)好舒——畅哟。” 他们都是身材魁梧的黑人,每个人都有一个姘头。他们每周可以挣五六十块钱。 夏天将尽的那段日子里,尤金又到诺福克去了一两次。他去看望了水手哥哥卢克,但是他已经不想再去找劳拉了。她好像已经离他很远很远,已经彻底消失了。 整个夏天,他给家里没有写一封信,但却收到了甘特写来的信。信是父亲用瘦长的哥特体写的——这是一位病人从远方的家里寄来的忧郁家书。哦,迷失了!伊丽莎正忙着她的夏季生意,也在这封信后加了几句生活中用得着的内容:钱要省着花、要吃饱吃好、注意身体、做个好孩子。 尤金的身体又瘦又长,皮肤变成了棕色。整个夏天他的体重减少了30多磅,他的身高超过了6英尺4英寸,但是体重却只有130多磅。 他的水手哥哥被他的瘦弱样子吓了一跳,粗暴地责备他说: “你怎么不告……告……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你这个傻瓜?我可以给你寄点钱嘛。我——我的天——哪!快跟我吃东西去!”他们俩大吃了一顿。 夏天过去了。9月一来,尤金便辞掉了工作,到诺福克玩了一两天,然后踏上了返乡的归程。但是在里奇蒙,他还得再等三个小时才能换上另一列火车,这时他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来到一家高级旅馆住下了。 他满怀豪情,感到非常得意。现在,他的口袋里有130块钱,都是靠自己的辛苦劳动挣来的。在这段日子里,他独立地生活着,饱尝了痛苦和饥饿的滋味,最后终于挺了过来。他渴望周游四方的夙愿此刻再一次浮上心头。他为这种神秘生活带来的荣耀而感到兴奋。对人群的惧怕、对群居生活的猜疑与憎恶,担心自己被束缚在可怕的家庭围栏里的恐怖心态,再一次唤起他对那个辽阔、孤独的理想世界的向往。一个人像他那样独来独往,走进陌生的城市,跟陌生人打交道,不等他们知道他的底细,他就起身离开了;他去到地球的各个角落去漫游,就像自己编造的传奇故事一样——对他来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了。 在恐惧中,甚至在愤恨中,他想起了自己的家。天啊!难道我永远得不到自由吗?他心想。我究竟犯了什么错,要接受这样的奴役?假如——假如我现在身在中国,或者身在非洲,或者在南极。我不在家的时候,往往会担心父亲会死去(想到这里,他拧了拧自己的脖子)。如果我不在跟前,不知道他们会怎样责怪我!你的父亲都快死了,而你竟然自由自在地在中国享清福(他们肯定会这样说的)。不孝的东西!算了,去他妈的吧!为什么非要让我守在这里?难道独自一个人就死不成吗?独往独来!哦,天哪,难道地球上就没有自由了吗? 他立刻感到一种恐惧向他袭来,他知道要想获得这种自由需要经过漫长的辛苦努力、具有百折不挠的勇气才行,而这种代价没有几个人能经受得起。 他在里奇蒙待了几天,在那家豪华旅馆里尽情享受了几天。他使用银制餐具就餐,徜徉在宽敞浪漫的古城街道上,心情感到舒畅极了。他在大一那年的感恩节期间曾经到这里来过一回,当时他的学校跟弗吉尼亚大学正在这个城市举行足球比赛。那一次他花了三天的时间,试图勾引一位在冰淇淋和糖果店上班的女服务员。他把诱饵设在一家拉着窗帘的美式中国餐馆里,事先他同餐馆的中国人精心安排了一顿丰盛的饭菜。但是由于厨师在菜里放了洋葱,令她大倒胃口,结果他的全部努力彻底前功尽弃。 在他动身回家之前,他给诺福克的劳拉·詹姆斯写了长长的一封信。这封信既令人同情又充满了自吹自擂的内容。他在信末竟然得意地写道:“我整个夏天都住在你的城市里,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找你。我以前曾写信给你,但你竟然连信都不回,真是太不像话了;我觉得再也没有必要打扰你了。顺便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女人多的是,今年夏天,我就弄到了不少,我简直都无法应付了。” 他怀着一种得意的报复心理,把这封信寄了出去。但是就在邮筒铁盖关上的那一刹那,他的脸却羞愧得扭曲起来。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万分。当晚,他躺在床上难以入眠,翻来覆去,觉得自己竟然做出这么幼稚、这么愚蠢的举动,心里充满了不安。她又一次战胜了他。 34 尤金返回阿尔特蒙的时候,离大学开学还有两个星期。家乡的小城和全国各地一样,沉浸在战争的氛围里。此刻,国家上下都变成了一个庞大的军营,大学和学院都变成了军官训练场,每个人都在“贡献自己的微薄之力”。 这一段日子,旅游业非常不景气。尤金发现南都旅馆几乎门可罗雀了,只剩下几个面色阴沉、定期或者半定期的房客。在这些房客中,波特夫人常住在这里。她和以前一样漂亮、温柔,只不过比以前略显糊涂了一些;牛顿小姐是一位颇像燕雀、神经过敏的老姑娘,她患有气喘病,长期住在这里,后来渐渐成了伊丽莎管理旅馆各项事务的非正式助手;马隆小姐也住在这儿,她是一位瘦骨如柴的吸毒鬼,嘴唇松弛而且呈现出灰色。这里还住着一位名叫福勒的土木工程师,金黄的头发,红色的脸庞,出入旅馆的时候经常轻手轻脚,所到之处总会留下一股玉米威士忌酒的腐臭味。甘特已经把伍德森大街的房子租了出去,现在干脆搬到伊丽莎这边来住了,他睡在旅馆后部的一间大屋子里——他的脸色比以前更加蜡黄了,脾气也更加暴躁,身体似乎更加虚弱。除此以外,本恩现在也住在这里。 本恩在尤金回来的前一两个星期就已经回家了。他又去报名参军,但同样遭到了陆军和海军审查委员会的拒绝。征兵处的人以他的身体不大适合为由拒绝了他。他后来突然放弃了在烟草镇的差事,平静且满面阴沉地回到了家里。他比以前更加瘦削了,更像一尊古老的象牙雕刻。他在家里的时候,走路总会轻手轻脚,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烟,而且还会狂怒地咆哮几声、咒骂几句,流露出绝望、自暴自弃的神情。他过去那种乖戾、怒气冲冲的神情,以及气乎乎的抱怨,现在不见了;他以往那种嘲弄而轻柔的笑声,以及蕴藏其间的温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随时可能爆发的野蛮和疯狂。 就在尤金即将返回讲坛山上学之前的短短两个星期里,他和本恩同住在楼上那间改成了卧房的凉台小隔间里。在这里,一向沉默寡言的本恩跟他聊个不停,他向尤金讲述自己的事情,声音总会从起初的低沉、暴躁的咕哝变成直着嗓门的大喊大叫,声音中饱含着痛苦和仇恨的诅咒,声音高亢、情绪激昂,响彻在寂静、秋叶沙沙的夜色里。 “你近来一个人在搞些什么名堂,你这个小傻瓜?”他问道,眼睛打量着弟弟瘦骨嶙峋的身体,“你看上去简直像个稻草人。” “我没有什么问题,”尤金说,“我有一段时间一直没有吃的。但是我并没有写信告诉家里人,”他自豪地加了一句,“他们以为我独自一个人就活不了。但是我活得好好的。我并没有向他们求助。不但如此,我自己还带了钱回来。你瞧?”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卷脏兮兮的钞票,自鸣得意地让哥哥看。 “谁稀罕你这几个破钱?”本恩生气地大声说着,“傻瓜。你到头来把自己弄得跟死鬼一样,还自鸣得意哩。你干了什么大事了?除了在外面丢人现眼以外,还取得了什么成绩?” “我可以自食其力了!”尤金被哥哥挖苦了一通,气得大声嚷起来,“这就是我的成绩。” “啊——哈,”本恩嘲笑道,“你这个小傻瓜!你这么做,正是他们所希望的!你以为这样做就能让他们感到内心有愧,是不是?你若能替他们省钱,你以为他们会管你的死活吗?你还有什么好得意的?等你从他们那儿弄来钱以后再得意也不迟。” 他用胳膊撑起身子,拼命地抽着烟,暂且陷入痛苦的沉默中。接着他又平静地说: “别傻了,阿金。要想尽一切办法从他们手里要到钱。不管你央求也好,从他们手里拿也好,暗地里偷也罢——只要能弄到钱就行。你不这么做,他们宁愿让钱烂掉也不会给你的。等拿到钱以后就离开他们,到时候走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就让他们全都见鬼去吧!”他大声地喊着。 伊丽莎悄悄地走上楼,她是上来关灯的。她在他们的房门外面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敲了几下,走了进来。她的身上套着一件又破又旧的毛衣,里面不知道穿了什么衣服,交叉着双臂在那里站了片刻。她脸色苍白、神情不安地凝视着两个儿子。 “孩子们,”她噘着嘴,摇了摇头,责备道,“时候已经不早了,你们也该睡觉了。你们谈话的声音太大了,吵得所有人都睡不着。” “嗯——哼,”本恩冷笑了一声,“让他们都滚蛋吧。” “听我说,孩子!”她生气地说,“你们是不是想把这个家彻底毁掉才肯罢休?你们凉台上的灯也亮着,是不是?”她狐疑地四下张望着,“你们到底是什么居心,要这样浪费电能?” “哦,你听一听,听到了没有?”本恩一边说,一边把头一仰,嘲弄地大笑起来。 “我可没有钱支付这么多的账单,”伊丽莎生气地说道,然后用力甩了一下脑袋,“你们不要以为我很有钱。我可不能容忍你们这么铺张浪费。大家都应该懂得勤俭节约才行。” “哎呀,看在上帝的分上!”本恩讥笑道,“节约!为什么要节约?把钱节约下来送给那个陀克老头,从他那里再买一块地皮吗?” “你呀,别在我面前趾高气扬地教训我,”伊丽莎说,“好在你不用掏腰包支付家里的账单。要是让你来掏钱养家,你就不会说这种风凉话了。我不喜欢听你这样讲话。你挣一个子儿花一个子儿,就是因为你从来不懂攒钱的好处。” “哼!”他说,“攒钱的好处!我的天哪,我在这方面可比你懂得多。不管怎么说,我自己挣了钱,我本人还能从中受益,可是你挣的钱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倒想知道,你的钱对家里人又有什么狗屁好处?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大声地嚷嚷着。 “你尽管讥笑吧,”伊丽莎一本正经地说,“要不是我和你爸爸购置一点产业,你一辈子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我这么大年纪了,每天还要拼死拼活地干,到头来却得到你这样的回报,”她突然大声地哭了起来,“忘恩负义!真是忘恩负义啊!” “忘恩负义!”他冷笑起来,“有什么值得我们感恩戴德的呢?难道你会指望我感激你和那个老头子吗?你们给过我什么恩德了?从我12岁起,你们就让我自生自灭,从来都不过问我的情况,没有给过我一分钱。瞧瞧你这个小儿子,他像个疯子似的全国到处乱跑。整个夏天,你有没有想过给他寄一张明信片?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你若能从那帮令人厌恶的房客身上赚到五毛钱,你还会在乎别人的死活吗?” “忘恩负义!”她哑着嗓子摇头警告说,“早晚有一天,你会遭到报应的。”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他轻藐地大笑起来。他抽了一阵子烟,接着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 “不,妈妈。你并没有做出什么值得我们感激的事。我们几个年长的都像野人一样到处乱跑,小弟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周围不是烟鬼就是婊子。你一毛不拔,把所赚的钱全都押到地产生意上去了,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好处。所以,你也不要责怪你的儿女们不感激你了。” “这么跟母亲说话的儿子,”伊丽莎伤心地诅咒道,“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你等着瞧吧!” “你不要胡说!”他反唇相讥。母子俩狠狠地盯着对方。过了一会儿,本恩转过脸,生气地紧皱眉头,心里却懊恼不已,犹如刀绞一般难受。 “算了吧!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再惹我们心烦了!你不要站在这里!”他想点支烟来表明自己的不屑,瘦削苍白的手指颤抖着,烟没有点着火就熄灭了。 “你们都别说了!”尤金对他们的话已经不耐烦了,“都别说了!我们谁也不会改变的!一切都是老样子。我们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我们以前早就说过同样的话了。所以,看在上帝的分上,都别再说了!妈妈,请你睡觉去吧。我们大家都去睡觉吧,把这些话全部忘了吧。”他走到她的面前,充满愧疚地亲了她一下。 “那么晚安吧,孩子,”伊丽莎神情严肃,缓缓地说,“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就把灯关掉上床睡觉去。睡个好觉吧,孩子。你千万不能忽视自己的身体。” 她亲了亲他,连瞧也不瞧本恩,转过身就离开了。本恩也没有看她。母子俩就这样伤心难过地分开了。 伊丽莎走后过了一会儿,本恩生气地说: “我这辈子什么出息都没有。我是个不成器的失败者。我一直和他们待在一起,这辈子就这样完蛋了。我的肺已经不行了,甚至连入伍当兵都没有机会了。他们连给我一个机会去吃德国人的枪子儿都不愿意给。我这一辈子什么事也没有干成。他妈的!”他越说情绪越激动,“阿金,你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是我真的不行呢,还是有人故意捉弄我们?也许这一切都是在梦里,你说呢?” “是的,”尤金说,“我想是吧。不过我还是希望有人能把我们唤醒。”他沉默了,光着身子坐在床边低下头沉思了好长时间。“或许,”他慢吞吞地说,“或许——一切都是空的,永远没有清醒的必要。” “就让一切全部见鬼吧!”本恩说,“我恨不得一切完蛋了才好。” 尤金回到了讲坛山,校园里弥漫着战争的狂热。整个大学变成了一座军营。年满18岁的青年都被军官训练团录取了。但是他还不到18岁,再过两个星期才是他的18岁生日。不管他怎么恳求审查委员会的人给予照顾都没有用。差两个星期有什么关系呢?过了18岁生日是不是就能被录取了?他们告诉他不行。那么,他应该怎么做才能被录取呢?他们说,他必须等到下一次征兵的时候才行。那又要等多久呢?他们向他保证只需要两三个月。于是他的胸中重新燃起了一线希望。虽然他的心情很急切,但是并没有彻底绝望。 等到圣诞节的时候,如果一切顺利,他就有可能幸运地穿上卡其布军服了;春天一到,要是上天有眼,他就有权享受到战壕里的虱子、芥子毒气、脑浆迸裂、子弹穿胸、刀枪破肚以及窒息的硝烟、污泥、伤口坏疽等各种各样让人自豪的特权了。他已经听到了地平线上大军挺进时发出的雄壮脚步声,听见了凄厉激昂的号角声。他的嘴角挂着一丝顾影自怜的微笑,他看见自己英勇结实的双肩佩戴着空军上校的鹰翼徽章。他心目中的自己被人称为“王牌甘特”,变成了一只空中的雄鹰,不足19岁便有了歼敌63人的骄人战绩。他看见自己走在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上,两鬓带着英俊潇洒的灰白,左手断臂上接着最上等的软木假肢,身边陪着法国大元帅年轻性感的遗孀。这是他第一次,在残废的肢体中看到了一份浪漫的美。他童年时期憧憬的那些完美的英雄好汉,现在已经变得俗不可耐了——他们只配做衬衫硬领或者牙膏广告的插图了。他渴望自己能达到某种更高的地位——只有通过一条木制假腿、一根重塑过的鼻梁、或者额角上子弹留下的伤疤才能换来的世故和忧郁的气质。 就在他苦苦期待被召入伍的这段日子里,他拼命地进食,拼命地喝水,想使自己的体重能有所增加。他每天至少要称重五六次。他甚至努力进行一项系统的体操训练,包括甩手、弯腰等动作。 他也跟大学的教授们讨论过自己遇到的难题。他一本正经地把自己内心深处的矛盾全部倾吐出来,跟着大家一起呼喊那些为了正义而战的口号。在这样的情况下,几位教授都会反问他,难道大学就不能成为他奋斗的阵地吗?他是不是受到“良心”驱使而觉得“非上前线不可”呢?他们同时还态度严肃地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们也就无话可说了,但是他有没有考虑过更大的“责任”呢? 系主任好言相劝道:“难道,难道这里就不是你的‘阵地’吗?难道你自己的‘前线’就不能放在这个大学校园里吗?在这里不是同样可以‘奋勇杀敌’吗?哦,我明白了,”他苦笑一声继续说:“我明白了,打仗是容易实现目标的一种途径。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矛盾。但是我们现在已经全民皆兵了,我们全都是‘自由战士’了。为了‘真理’我们全部动员起来。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把自己的绵薄之力贡献出来,只有这样才能形成强大的力量。” “说得对,”尤金面色苍白地回答,“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想法是错误的。但是,哦,不过老师——我一想到那帮凶残的杀人狂,一想到他们怎样威胁我们‘珍惜的东西’,一想到弱小的比利时受人欺侮,一想到自己的母亲和姐妹——”他转过脸,紧握拳头,沉浸在一种虚幻的英雄气概中。 “不错,不错,”系主任态度温和地表示赞同,“一个孩子能有这样的精神境界,真是太不容易了。” “哦,老师,我受不了了!”尤金情绪激昂地喊道,“我真是受不了了。” “我们大家必须忍耐,”系主任平静地说,“必须经过锻炼才行啊,‘人类的前途’就担在我们肩头啊。” 他们俩站在一起,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沉浸在豪情万丈的伟大精诚中。 尤金现开始担任校刊的责任编辑了。自从编辑应征军训以后,校刊出版方面的全部事务都落在了他的头上。除了几十个穿着破烂的新生、几个伤残人员和他自己以外,其余的人全都参军去了。他在兄弟会的所有会友、大学里刚开始没有应征入伍的同学,以及很多从来没有上过大学的年轻人,现在都已经入伍参军了。“阿伯”莱因哈特、乔治·葛雷夫、裘里斯·阿瑟等这些在其他大学读过一段时间书、但却早早退学的儿时伙伴们,以及一大帮从来不知道大学为何物的阿尔特蒙青年,现在都参加了“学生志愿军”。 刚开始的一些日子,整个学校乱哄哄的,新的秩序还没有建立起来,尤金还能见到他们的影子。但是到后来,新秩序的齿轮渐渐磨合平稳以后,大学也变成了一个大型的军事基地,一天到晚准时重复着训练、吃饭、学习、检阅、睡觉这样的单调生活,他发现自己离群索居,拥有孤独、独特的权威。 他“不断努力前进”。他“高举正义的火炬”。他“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他兼任校刊的编辑、记者、新闻审查员、打杂和跑腿各项事务。他撰写新闻和社论,用火一般的文字燃烧他的读者,他对美国参战的正义精神给予了高度赞扬。杀戮变成了鼓舞他精神的巨大动力。 他可以在校园里来去随意,享有自由的权利。晚上,待到整个军营熄灯以后,他仍然徘徊在校园里,四处采访新闻。军警打着手电筒照到他以后,又会连声道歉,而他却显得若无其事,轻蔑不理。他在校外的村镇上租了一间屋子,同屋是一位高个子、瘦得跟骷髅一样的医科学生,他的名字叫赫思顿。他每星期总有三四次,坐着车一路颠簸地去埃克西特镇的一家小印刷厂去,他在那里饱尝着油墨和印刷机器的味道。 稍晚一些,华灯初上,这时候他一个人悄悄地走上小镇的大街,在希腊人开的饭馆里吃晚饭,和几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调一调情。等到10点钟餐馆打烊的时候,他又会搭上一辆公交车,穿过漆黑的田野赶回校内。他常坐在那个醉醺醺、绰号为“酒鬼”杨格的矮胖老司机身旁,车子一路横冲直撞,开得飞快。 10月初的时候,冷雨纷飞,满地都是散发着臭气的泥泞和腐败的落叶。树上的水珠一滴一滴、疲惫地向下滴落。他18岁的生日终于到来了,他的神经又一次紧张起来,注意力又转向了战争。 他收到一封父亲寄来的家书,信中对他的病况作了简短的介绍;伊丽莎也附带写了好几页纸,具体、率直地把各种家庭琐事作了交代: “黛西带着全家人到这里来过一趟。前天刚刚回去,离开时把凯罗琳和理查德留在这里了。他们全都患上了流行性感冒,我们一家人也深受其害,几乎每个人都被传染上了,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身强力壮的人反而会先被染上。卫理公会的那个汉比牧师上个礼拜去世了,他得的是肺炎。他去世时正值壮年,身体一直非常健康。医生说他一得病就没救了。海伦卧病在床已经有好几天了,她说腰痛的老毛病又犯了。麦奎尔大夫周四来看过她。不管他们怎么说,都别想瞒过我。儿子,你可千万不要贪杯啊。酒已经把我这一辈子彻底毁掉了。你爸爸和往常差不多,他的饭量不错,觉也睡得很多。我看不出他跟去年有什么不同。我们中间有些人入土以后,他很有可能还活得好好的呢。本恩现在还住在家里,他成天待在家里,闷闷不乐,老抱怨胃口不好。我想他应该出去再找一份活干干,做一点什么事情,这样能够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开。房客已经剩下没几个人了。波特夫人和牛顿小姐还和以往一样赖在这里;克劳斯一家早就返回迈阿密了。要是天气再冷一些,我估计他也要收拾行李去南方了。我感觉自己一定是老了,不像我年轻时那么耐冻了。冬天到来之前,我希望你能给自己买一件质量好的棉大衣。你还需要多吃点有营养的好东西才行。不要乱花钱,只是……” 在此之后的几个星期里,他再也没有收到家里的任何信息。后来,在一个细雨纷飞的傍晚,时间正好6点钟,他刚刚回到和赫思顿共同租住的出租屋,忽然看见了一封电报。电报上说:“速回。本恩肺炎。母。” 35 第二天才会有开往家乡方面去的火车。那一夜,赫思顿用从实验室拿来的酒精勾兑了味道很冲的杜松子酒,让尤金喝了下去,好让他镇定一些。尤金一会儿沉默不语,一会儿又胡言乱语。他语无伦次地向这位医科学生询问了许多和肺炎有关的问题。 “如果是双侧肺炎,她在电报里会提到的。你觉得是不是?呃?”他心急火燎地问。 “我想应该是吧。”赫思顿回答。他是个性情友好、处事缓慢的人。 第二天早晨,尤金到埃克西特镇上去搭火车。整个下午都有一种阴沉、倦怠的感觉,火车轰隆隆辗过潮湿的大地。接下来,他需要换乘另外一列火车,并在某个中转站等了好几个钟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终于搭上了火车,再次朝群山聚集的地方疾驰而去。 他躺在卧铺上,圆睁着双眼,睡不着觉,只是呆呆地望着车窗外面漆黑的大地和层层的群山。最后,熬过午夜以后,他终于支撑不住了,于是心绪不宁地打了一个盹。当列车驶进阿尔特蒙车站时,车厢里发出嘎嘎的刹车声,他猛地惊醒了。在睡眼惺忪之中,他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穿好,便透过卧铺的窗帘缝向外张望着。他看见卢克和休·巴顿两人严肃的面孔。 “本恩病得很重。”休·巴顿说。 尤金赶紧穿上鞋子,从铺位上跳了下来,一边将硬领和领带塞进了衣服的口袋。 “走吧,”他说,“我收拾好了。” 他们沿着过道,轻轻地经过黑暗中鼾声如雷的乘客。当他们穿过空荡荡的车站,向休·巴顿的汽车走去时,尤金问他的水手哥哥: “你是什么时候到家的,卢克?” “我昨晚才到的,”他说,“刚来没几个时辰。” 现在才是凌晨三点半。车站周围的一切景象凝固不动,看起有些可怕,就像梦里的幻景一样。他这样奇怪而突然地返回家来,更使他觉得自己就像行走在梦里。车站的街道两边停着一排出租汽车,其中一辆车的司机正蜷缩在毯子下面呼呼睡觉。在希腊人开的小餐馆里,一位男士正伸展四肢趴在柜台上打盹。街灯昏暗无力地照在路面上,几家廉价的车站旅馆里仍然亮着灯火,发出微弱的光芒。 一向开车谨慎的休·巴顿,此刻却猛踩油门,车子呼地咆哮了一声,摇晃着向前冲去。时速达到每小时50英里。 “我很担——担——担心本恩的病情。”卢克说。 “他是怎样得上的?”尤金问,“告诉我。” 本恩得的是流行性感冒,他们告诉尤金,是从黛西的一个孩子那里染上的。头一两天,他拖着发烧的病躯,到处闲逛,就是不愿意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 “住在那个该——该——该死的冷屋子里,”卢克脱口说道,“要是本恩死了,那就是被冻——冻——冻死的。” “现在讲这些已经没有用了,”尤金生气地大声说,“后来呢?” 后来他终于病倒了,只好卧床休息。波特夫人照顾了他一两天。 “只有她一个人帮——帮——帮了点忙。”水手说。最后不得已伊丽莎才请来了卡迪亚医生。 “他——他——他妈的那个江湖骗子。”卢克结结巴巴地说。 “好了!好了!”尤金大声说,“为什么老提这些旧账呢?快往下讲!” 过了一两天,他看起来明显好一些了,卡迪亚医生说他可以下床了,如果他愿意的话。就这样,他就起了床,成天到处闲逛,嘴里还生气地咒骂着什么,但是到了第二天,他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而且还发起了高烧。这时候才请来了考克医生,两天前—— “他们一开始就应该请考克医生的。”休·巴顿把着方向盘咆哮道。 “好了,不谈这个了!”尤金尖声说,“再后来呢?” 后来就发现本恩的两个肺全都染上了炎症,而且已经拖了一天多了,病情相当严重。整个悲伤、不祥的经过,简短而恐怖地概括了那个被糟蹋、被耽误、被毁灭的生命,这出无情的悲剧使他们个个哑口无言。他们没再开口说话。 开足马力的车子冲上了市中心那座冷冰冰、阴森森的广场。尤金越发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在梦里。他的眼睛在一堆堆敝陋不堪的砖头与石块中间搜寻着他的生命、搜寻着他迷失的光明岁月。我和本恩就在这里,在市政府、银行、杂货店旁(他心想)。为什么在这里?在“加斯”也好,在“伊斯伯罕”也行。在“哥林斯”或“拜占庭”也不错。就是不要在这里。一切都不真实。 过了一会儿,他们的大汽车停在南都旅馆门前街边的斜坡处。走廊里的灯光很昏暗,唤起了尤金阴冷、潮湿的记忆。会客室的灯光稍微亮一些,映在高垂下来的窗帘阴暗处,透出一丝温暖、柔和的橙色来。 “本恩就在楼上他的屋子里,”卢克低声说着,“就是点着灯的那一间。” 尤金双唇冰凉而干燥,此刻抬起头,望着楼房前面那间凄凉的屋子,以及屋外那丑陋的维多利亚式窗户。与这间屋子相连的,就是用作卧室的凉台,也就在三个星期前,本恩曾在那里恶狠狠地诅咒过他们的生活。病房里灯光灰暗,他的心中涌起一种和病魔抗争的景象来,同时也产生了一种赤裸裸的恐怖感。 他们三个人轻手轻脚地踏上台阶,走进屋子。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器物碰击声和说话声。 “爸爸在这里。”卢克说。 尤金走进会客室,看见只有甘特一个人坐在明亮的炭火前。他神情迟钝、漠然地看着儿子走进家门。 “你好,爸爸。”尤金边走边向他打招呼。 “你好,孩子。”甘特回答,满脸胡子拉碴地亲了亲儿子。他的薄嘴唇开始气愤地颤动起来。 “你听说你哥哥的情况了吧?”他吸了吸鼻子,“想不到我都这把年纪了,而且重病在身,还要摊上这种事。哦,上帝啊,太可怕了——” 海伦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你好,长腿,”她说,并且诚心实意地同他亲热地拥抱了一下,“你还好吗,我的心肝?他离开没有几天,又长高了四英寸。”她一边打趣地说,一边吃吃地笑着:“哎呀,阿金,打起精神来嘛!别满脸沮丧了。只要生命存在,就会有希望的。你也知道他还没有死呢。”她说着说着,突然哭了起来,嗓音沙哑,有些神经质和歇斯底里。 “想不到这种事都让我碰上了,”甘特不停地抽着鼻子,机械地应和着女儿的悲痛,他的手按着拐杖,身体不停地摆动着,一双眼睛紧紧地凝视着炭火,“啊——呜——呜!我到底作了什么孽,老天爷要这样——” “闭上你的嘴吧!”海伦厉声喝道,转过脸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马上给我闭嘴!我不想听你叫唤一句!我这一辈子全都葬送在你手里了!对你也算是情至义尽了,等我们全都死了,你还活得好好的呢。你才不是生病的人呢。”在这一瞬间,她对父亲的感情一下子变成了仇恨和怨气。 “妈妈在哪儿?”尤金问。 “她在后面的厨房里,”海伦回答,“我想你还是先过去跟她打个招呼再去看本恩吧,”她压低了嗓门,沮丧地说,“算了吧,别再提那些旧账了。现在说都没有用了。” 尤金走进厨房,看见伊丽莎正在煤气灶上忙碌着,亮闪闪的开水壶里水花翻腾。她笨手笨脚地奔忙着,猛然间看见了他,又吃惊又迷惑。 “啊呀,怎么回事呀!孩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拥抱了母亲。她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但其实,他已经看到了埋藏在她心底深处的恐惧。她那双失神的黑眼珠正闪烁着恐惧的光芒。 “本恩怎样了,妈妈?”他平静地问。 “嗯——,”她噘着嘴若有所思地说,“你刚进来之前,我还跟考克医生说起这件事呢。‘喂,考克医生,’我说,‘我认为他的病情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我看只要他能撑到早晨就肯定有转机的。’” “妈妈,看在上帝的分上!”海伦生气地说,“你怎么能忍心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你不明白本恩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了吗?难道你做了一生的梦到现在还没有清醒吗?” 她的嗓音和往常一样,沙哑中透着歇斯底里的意味。 “你听我说,孩子。”伊丽莎面色苍白,微微地笑了一下。她说:“你进去看他的时候,不要表现出你知道他生病的样子。最好装得若无其事,尽量大声地笑着逗他,‘好哇,我还以为我是来探望病人的呢。哎呀,瞧瞧!你哪里有什么病啊,你这病一半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我就会这样说)” “哦,妈妈!你怎么能讲这样的话!”尤金暴躁地说,“你怎么能讲这样的话!” 他转身就走,心痛如割,手指掐在自己的喉咙上。 然后他跟着卢克和海伦轻步走上楼。来到病房门前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四肢冰凉,好像血液全都流光了。他们停下了脚步,低声地交谈了几句,然后才走了进去。面对死神,他们还私下商量可怜的对策,这使他更加恐惧了。 “我看——看——看,你别待得太——太——太久了,”卢克低声说,“这会——会——会使他很紧张的。” 尤金鼓起了勇气,硬着头皮跟着海伦走了进去。 “瞧,谁来看你了,”她的声音一下子亲切起来,“是长腿来了。” 尤金因为害怕,顿时觉得头晕目眩,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了。过了一会儿,透过屋内昏暗的光线,他辨认出护士贝茜·甘特和瘦黄骷髅头考克医生。医生的嘴里叼着长长的雪茄,正倦怠地冲他微笑着,露出被烟熏黑的牙齿。接着,在直射床头的可怕灯光下,他看见本恩躺在那里。就在意识对眼睛所见的景象进行确认的那一刻,大家都马上明白:本恩已经快不行了。 本恩又瘦又长的身体3/4全都盖在被褥下面。从外面能看出他干瘦的骨架轮廓,整个体形扭曲得像受过酷刑和折磨。身体看起来已经不再属于他本人,而是属于一个被斩首的罪犯。他一贯蜡黄的脸现在已经变成了死灰色,泛着花岗岩般的死亡色彩来。高烧使他的双颊通红,好像挂着两面红旗。他三天没有刮的脸上,长满了硬如野荆般的胡子茬。这些胡子令人不寒而栗,正像有些人所说的,毛发具有强烈的生命力,可以在腐烂的尸体上继续生长。本恩的薄嘴唇一直张着,面部痛苦地扭曲着,露出了死人般的牙齿,正在将空气一丝一丝地吸进肺里。 他这样几乎透不过气地喘息着——声音响亮、粗糙、急促、吓人,响彻在整个病房里面,好像为每一个时刻做着伴奏——为眼前的景象增添了最后的恐怖气氛。 本恩躺在那里,接受他们的检阅。他的身子沐浴在灯光下,就像一只庞大的昆虫放在动物标本台上。当他们注视他的时候,他那可怜的、消耗殆尽的身体开始挣扎起来,竭力想挽救自己的生命,而其他人却无能为力。这一切多么可怕,多么残酷啊。 尤金走近他的床边,这时候本恩因恐惧而发亮的眼睛才第一次落在这位小弟的身上,他的眼睛里已经失去了神采。在没有任何支撑的情况下,他猛地从枕头上挺起患病的胸口,猛然把弟弟的手腕捏在自己苍白发烫的手中,孩子般地喘着粗气,恐惧地问:“你回来干什么?阿金,你回来干什么,阿金?” 尤金脸色苍白、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内心涌起巨大的同情和恐惧。 “学校放假了,本恩,”稍过了一会儿他才说,“由于流感的原因,我们停课了。” 说完,他猛地转过身去,把脸埋进了黑暗中。他为自己说出这样一个蹩脚的谎言感到很不舒服,因此不敢正视本恩灰色眼珠里透出的恐惧。 “好了,阿金,”贝茜威严地说,“你们都出去吧——你和海伦都出去。我这里已经有一个甘特家的疯子需要照顾了,不需要再给我添上两个。”她言辞尖刻地说,然后发出一阵令人极不舒服的笑声。 她是一位38岁的干瘦女人,是甘特侄子吉尔勃的老婆。她是山地人,为人粗鲁、强硬、庸俗,性格冷酷,毫无恻隐之心,对疾病和死亡这一类倒霉的事十分热衷。她在职业的幌子下,隐藏了不近人情的本性,她常常对人说: “如果我感情用事的话,那病人怎能受得了?” 当他们返回大厅以后,尤金气愤地对海伦说: “你们为什么要请这个骷髅来?有她在跟前,他怎能好得起来?我一点都不喜欢她!” “不管你怎么说——她可是个很不错的看护,”接着,她低声说,“你看他怎样?” 他的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后转了过去。她开始哭了起来,并且抓住了他的手。 卢克一直焦虑不安、踉踉跄跄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鼻子里还呼哧呼哧喘着气,使劲地抽着香烟。而伊丽莎却不停抽动着嘴唇,站在门外侧耳倾听着病房里的一切动静,手里还提着一壶毫无用处的开水。 “嗯?呃?说什么?”伊丽莎问,“他怎么样了?”她朝他们几个张望着。 “走开!走开!走开!”尤金粗鲁地咕哝道。接着又提高嗓门问:“你能不能走开?” 水手哥哥大声而紧张的呼吸,以及他那双大而粗笨的脚掌,都让尤金气恼不已。他尤其讨厌伊丽莎站在那里,手里提着毫无用处的开水,手足无措,徒劳地来回走动着,嘴里还嗯嗯呃呃地发出一些怪声。 “难道你不知道他现在正处在生死关头吗?你想一下子把他憋死吗?真是糟透了!糟透了!你听见了没有?”他再一次提高了嗓门。 死亡的丑恶和不祥使他感到窒息:家里人在房门外面乱成了一团,低声地议论纷纷,徒劳无功地徘徊着。每个人都想知道本恩与死神抗争的情况。这一切,令他既气愤又充满了怜悯之情,他简直快要发疯了。 过了不大工夫,大家又神情犹豫地下了楼,仍然仔细倾听着楼上病房里的动静。 “哎呀,听我说,”伊丽莎满怀希望地开口说,“我有一种感觉,我不知道你们把这种感觉叫什么——”她神情不自然地望了望四周,发现没有人搭理她。于是,她只好回去洗刷锅碗瓢盆去了。 海伦的脸都气歪了,一把将尤金拉到前面的走廊里,歇斯底里地偷偷对他说:“你看见她身上穿的那件毛衣了没有?你看见了没有?简直脏透了!”她的声音又降低了一点,情绪郁闷而沮丧。“你知道吗,本恩根本就不愿意看见她!昨天,她到病房去了,简直没把他给气死。本恩把头转到了一边,说,‘哦,海伦,看在上帝的分上,把她带出去吧。’你听见了没有,你听见了吗?他根本就不愿意让她站在他的跟前。他不想让她待在他的屋子里。” “别说了,别说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说了!”尤金的双手开始在自己脖子上乱抓起来。 此刻,海伦因憎恨和歇斯底里的情绪也开始变得神经错乱了。 “这些话说出来不大吉利,但如果本恩真的死了,我会恨她的。你觉得我能把她的所作所为都忘掉吗?”她的嗓门很高,简直是在尖叫,“她眼睁睁看着他死掉,什么都不闻不问。哎,就在前天,本恩高烧到了华氏104度,她竟然还在那里跟陀克老头谈一块地皮的生意。你知道这件事吗?” “把这一切都忘了吧!”他烦躁地说,“她一直都是这样!本恩患病并不是她的错。难道你不明白这一点吗?哦,天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可怜的老母亲!”海伦说完,开始哭起来,“这件事以后,她再也恢复不过来了。她已经快要吓死了!你看见她的眼睛了吗?她知道了一切,她当然知道了!” 突然海伦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了,于是愤愤地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非常恨她!我真的这样认为。”她用手抓着自己的长下巴,心不在焉地说,“哎呀,我们不该说这种话的,”她说,“这是不应该的。往好处想想吧。我们都太疲劳、太紧张了。我相信他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天色昏暗,呈现出灰白色,清冷的空气里散布着沉闷的阴云和浓雾。伊丽莎忙着为大家准备早餐,急得团团转,样子非常可怜。有一次,她笨手笨脚、匆匆忙忙地提着一壶开水跑上楼去,站在门口等了将近一分钟贝茜才把房子打开。她站在门口,苍白的脸皱成一团,朝屋里那张可怕的病床凝视了好长时间。贝茜·甘特把她挡在门口不让进去,然后粗暴地关上了房门。伊丽莎连声道歉着走开了。 是的,海伦说的话一点不假,伊丽莎自己也知道。病房里的人不想让她进去,垂危的儿子不愿见她。她曾经走进病房去看他,但是他却厌烦、疲倦地转过了脸。在她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这件事对她的刺伤,但是她并不承认这一点,也不再抱怨什么。她四处奔忙,热心地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实事。而尤金呢,有时被她乐观的样子气得胸口憋闷,有时候他看见她阴郁的黑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痛苦,这时候他又会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强烈的同情。当她站在炉旁的时候,他会猛地冲过去,一把抓起她那双粗糙的手,亲吻着它,不停地说: “哦,妈妈!妈妈!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这时候,伊丽莎就会猛地除去所有强作欢颜的伪装,紧紧地抱住小儿子,把自己苍白的脸埋进他大衣的衣袖里,伤心、无助、哀婉地哭啊,哭啊,哭那些伤心的、荒废了的、无法挽回的日子——那些日子里有过的恩爱将永远不再回来了,冷漠和疏忽大意造成的遗憾再也无从补偿了。她像孩子一样感激儿子给予她的抚慰,但是他的内心也如同刀绞难受,只是不停在咕哝着: “一定会好起来的!就会好起来的!就会好的!”——他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永远也不可能了。 “要是早知道这样,儿啊,要是早知道这样……”她痛哭失声,就像很久以前葛罗夫死后那样。 “打起精神来吧!”他说,“他会挺过来的。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嗯,你听我说,”伊丽莎马上擦干了眼泪,“我相信你说的话。我相信他昨天夜里已经度过了转折点。我对贝茜说——” 天光大亮,带来了新希望。大家坐在厨房里吃早餐,从医生和护士那里得到半点好消息都会令他们精神振奋。考克医生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乐观话后就离开了。贝茜·甘特下楼来吃早餐,也给大家带来了一些职业性的鼓励话语。 “如果我能把他家这些倒霉的人关在病房外面,他或许就有机会好起来。” 他们都大声地笑了起来,心怀感激,挨了骂也感到开心。 “他今天早晨怎么样了?”伊丽莎说,“病情有所好转吗?” “体温降了一点儿,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这个。” 他们都清楚早晨烧退一点儿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他们仍然觉得欣慰。他们阴郁的心情终于得到了一点滋养——人人都重新回到了希望的顶点。 “另外他的脉搏也强了一些,”贝茜说,“只要他的心脏能挺得住,再努力一下就会脱险的。” “别——别——别怕他不努力,”卢克连声称赞起来,“那个孩——孩——孩子,只要他有——有——有一口气,他就会努力的。” “嗯,说得对,”伊丽莎开口了,“我记得他七岁那年——有一天我正好站在门口凉台上——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那天巴克纳老先生正好送鸡蛋和牛油过来,你爸——” “哦,我的天哪!”海伦呻吟着,接着又轻松地笑了起来,“瞧,她的那一套又来了。” “哈——哈——哈!”卢克大声地狂笑着,用手指捅了一下伊丽莎的肋骨。 “哎哟,孩子!”伊丽莎生气地说,“你怎么像个白痴似的。真不知羞耻!” “哈——哈——哈!” 海伦吃吃地笑着,用肘轻推了一下尤金。 “可不是真的发疯了?呵——呵——呵——呵——呵。”然后,她眼泪汪汪、粗鲁地把尤金搂在她的粗大的手臂中。 “我可怜的老阿金啊。你们哥俩可是最谈得来的了,对不对?你肯定比我们任何一个都难过的。” “他还没有入——入——入土呢!”卢克大声地叫了起来,“可能等我们个个都撒手人——人——人寰了,那个孩子还活得好好的呢。” “波特太太在哪里?”尤金问,“她现在还住在这里吗?” 一种局促不安、令人不快的气氛笼罩着他们,大家都沉默不语了。 “我已经把她给撵走了,”过了一会儿,伊丽莎才恨恨地说,“我把她的真实身份给揭穿了——她其实是个婊子。”她用一副义正词严的老腔调说道,过了一会儿,她的脸又开始抽动起来,并流起泪来:“要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我相信他现在还好好的,身体也很好。这一点毫无疑问!” “妈妈,看在上帝的分上!”海伦怒气冲冲地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她可是本恩唯一的朋友了。他生病以后,她给了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哎呀,简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她气得直喘粗气,“要不是波特夫人的照顾,本恩早就没命了。别人都没有尽到多大的力。我注意到,在他没有生病之前,你倒是很乐意收取她的房钱,并让她一直住在这里。别胡说了,好吧!”她竭力为自己辩护,“就我本人而言,我喜欢她。我并不希望在这个时候把她撵走。” “他——他——他——他妈的真是太不应该了!”卢克坚定地支持他崇拜的姐姐,“要不是坡——坡——波特夫人和你,本恩早就完蛋了。我们周围这些人谁都没有帮他做过什么。要是他死——死——死——死了,那是因为在他需要有人照顾的时候,却没有人来照顾他。这个家,他——他——他妈的,就知道斤斤计较,一毛不拔,对儿女的死活却他——他——他妈的从来都不在乎。” “哎呀,算了吧!”海伦感到身心疲倦,已经无心多说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我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问心无愧。”她忧郁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祥的满足感。 “我知道你没有睡多少觉!我知道这一点!”这位水手激动地把脸转向尤金,指手画脚地说,“大——大——大姐忙得手指都掉了一层皮。要是没有她——”他的眼睛湿润了。他转过头,用力地擤了擤鼻子。 “哦,我的天哪!”尤金大声喊起来,一边从桌子旁边跳了起来,“别说了,好不好?完了再说也不迟!” 就这样,他们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熬过了早晨这一段可怕的时光。大家都竭力想摆脱眼前这个把他们困在其中、让他们沮丧不已、失落挫败的悲剧之网。他们一会儿感到精神亢奋,兴高采烈;一会儿又跌进绝望和歇斯底里的深渊。似乎只有伊丽莎一个人始终如一保持着她的乐观心情。水手卢克和尤金的神经越来越紧张,身体不停地抖动着。他们在楼下走廊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抽着烟,走近时两人怒目相视,可是当身体碰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又很客气地互相道歉。甘特一会儿在前面的会客室里打盹,一会儿待在他自己的屋子里,有时候醒着,有时候睡着了,动不动就会发脾气,还不停哼哼唧唧地呻吟着,对什么事都不闻不问,只是隐约知道周围发生的事情,而且还因为大家忽然把注意力从他的身上转移到别处而满肚子不开心。海伦不停地从病房里进进出出,用她旺盛的精力来鼓励奄奄一息的弟弟,给他注入片刻的希望和信心。她一走出房门,那份由衷的欢欣就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紧张和神志不清;她哭笑无常,不知所以,爱和恨在她的胸中交替。 伊丽莎只去过一次病房。她进去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只热水袋,样子就像一个小孩,羞怯、手脚粗笨。她阴郁的黑眼晴死死地盯着本恩的脸。本恩虽然连呼吸都十分费力,但是那双发亮的眼睛刚一瞥到她,苍白的手指就会马上抓紧床单,使劲地喘息起来,好像极度害怕似的: “出去!出去!不想见你!” 伊丽莎赶快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病房,似乎双脚已经麻木僵硬了。她苍白的脸罩上了一层死灰色,两只迟钝的眼睛变得发亮,呆呆地瞪着。她在身后关上房门,身体靠在墙上,用一只手掩住自己的脸。过了一会儿,她才走下楼又去收拾那些锅碗瓢盆了。 一家人慌作一团,怒气冲冲,手足无措,可是仍然彼此希望对方镇静自若。他们都坚持不去病房——但是,他们却像被一块可怕的磁石吸引着一样,一个个时不时地出现在病房的门口。他们轻手轻脚,屏住呼吸,怀着巨大的恐惧,倾听病房里本恩嘶哑、勉强地将空气吸进他那窒息、黏固的肺中的喘息声。他们争先恐后地寻找机会到病房里去,每个人都轮流进去送水、送毛巾,送病人所需的用品。 波特夫人每隔半小时就会从街对面那家她“避难”的公寓给海伦打来电话,探听有关本恩的消息。每次海伦一接到电话,伊丽莎就会从厨房里跑到走廊里,站在旁边听,她双手交叉,噘着嘴唇,两眼闪出仇恨的光芒。 海伦在电话里连哭带笑地说: “嗯……好的,肥姐……你明白我的感受……我常说,如果他在这个世界上有真正朋友的话,那就只有你了……你千万别以为我们对你的付出毫无感激之心……” 在停顿的间隙,尤金能听出那个女人在电话另一头啜泣的声音。 伊丽莎冷冷地说:“要是她再打电话过来,让我跟她讲好了。我要好好收拾收拾她!” “我的天哪,妈妈!”海伦愤怒地叫了起来,“你已经做得够绝了。她那样悉心地照顾本恩,我们一家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但是你却把人家赶了出去,”女儿宽大的脸气得扭曲着,“哎呀,简直太荒谬了!” 尤金在走廊里不安地来回踱着步,要么就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好像在搜寻一扇他从没有发现过的门。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却有个活泼且患病的东西,好像被缚的小鸟正在拼命挣扎。这个活泼的东西就是他自己的灵魂,是他心中的陌生人。现在他正不停地扭动着脑袋,无法正视恐怖,直到最后,好像受了巫术的催眠,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直至看到死亡和黑暗。与此同时,他的灵魂俯冲而下,一直沉入那个深渊,他觉得自己永远都难以逃出这个痛苦、丑恶的洪流,难以逃脱这种天昏地暗的恐惧和遗憾了。他一边走着,一边扭动着脖子,双手像翅膀一样在空中胡乱地舞动着,好像当腰被别人打了一拳似的。他觉得,只要自己能够逃进一种单纯炽烈的情绪——一种强劲、热烈、闪光的激情——爱、恨、恐惧或者厌恶,他也许就能成为一个洁净而自由的人。但是,他被牢牢地困住了,被绑在一个巨大的网里,无计可施——他憎恨的念头刚一出现,马上就会被怜悯的千矢万箭所抵消。他的身体特别虚弱,难以抓住这些怜悯之箭。他无法像对待顽皮的小孩子那样,一把抓住它们,打几个巴掌,摇晃一阵,然后又抱在怀里,抚摸、爱抚、安慰它们。 他每次一想到楼上奄奄一息的哥哥,想到肮脏、丑陋的景象——他们站在他的身边呜咽啜泣,他就觉得非常愤怒,感到特别恐惧,感到呼吸困难。他童年时期那种古老的幻想重又浮现在眼前;他想起自己对那间半敞浴室的仇恨,想起自己曾坐在马桶上,眼睛盯着澡盆中冰冷、发灰的肥皂水里的脏衣物,又鼓又松,乱七八糟的。现在,本恩躺在床上快要死了,他再次想起了这一幕。 那天上午,从楼上传下话来说病人的体温又降了一些,脉搏也强了许多,肺部的充血也略有减轻,这使他们的希望又增加了不少。可是到了下午一点钟,在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本恩又开始昏迷起来,体温开始上升,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了。尤金和卢克开着休·巴顿的车,飞快地跑到伍德药店买来了氧气瓶。等他们赶回来的时候,本恩几乎快被呛死了。 他们马上把氧气瓶抬进了病房,放在靠近他头部的地方。贝茜·甘特一把抓过锥形面罩,安到本恩的嘴上,命令他使劲吸气。本恩狂暴地抵抗着,护士马上命令尤金抓住病人的双手。 尤金抓住了本恩发烫的手腕,心如刀绞。本恩狂乱地从枕头边仰坐起来,像个孩子似的拼命想挣脱双手。他可怕地喘着粗气,眼睛里充满了惊惧之色。 “不要!不要!阿金!阿金!不要!不要!” 尤金屈服了,放松了手,掉转身来,面色苍白,不敢再看病人垂死、明亮的眼睛里透出的那份恐惧。又过来几个人把他按住。输进的氧气使他稍微好受了一点。但是很快,他的神志又不清醒了。 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死神显然已经接近他了。本恩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一会儿呓语不断——但是大多数时间都处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中。他的呼吸稍稍轻松了一些,甚至还哼出几段流行歌曲,有些是大家早已忘却了的老歌,此刻又从他童年时代深处重现出来;在他平静的哼唱中,他总会哼回到战时的一支流行曲上来——一支低俗、伤感的曲子,但是现在听起来却令人肝肠寸断:《婴孩黄昏的祈祷》。 ……灯光渐弱。 可怜娃娃的日子, 海伦走进昏暗的病房。 整日以泪洗面。 他眼里的恐惧现在消失了:他喘息着,皱着眉头,用他一贯特有、孩子般的眼神迷茫地盯着她。过了一会儿,他的意识有所恢复,他认出了她。他轻轻地笑了笑,看起来很美。他薄薄的嘴唇微微地翕动着。 “你好,海伦!是海伦吧!”他热切地喊了一声。 她满脸忧伤地走出病房,楼梯下到一半的时候,才呜咽起来。 一整天灰暗潮湿,雾气朦胧。暮色将至的时候,全家人都聚集在客厅里,默默地等待着死神的到来。甘特仍然气呼呼地坐在摇椅里晃来晃去,还时不时地朝火里吐一口唾沫,有时候会发出一阵虚弱的哀鸣声。他们一个接一个,轮流轻手轻脚地踏上楼梯,站在病房的门口,仔细倾听着病房里的动静。他们听见本恩像个孩子似的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哼唱着他的歌曲,他哼的内容是: 黄昏时分有个母亲 她很开心因为她知道—— 伊丽莎麻木地呆坐在客厅的炉火前,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她惨白的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神情,就像一尊雕像,显出顽固、坚定的愚蠢模样。 “那么,”她终于慢慢地开口说话了,“我想,这或许是最要紧的关头到了。或许——”她的表情又开始坚定起来,但仍然保持着大理石雕像的模样。她没有再说什么。 考克医生来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径直去病房了。快到九点的时候,贝茜从楼上走了下来。 “好了,”她平静地说,“你们都上来吧,他不行了。” 伊丽莎马上站起身,表情麻木地大步走出了客厅。海伦紧跟在她的身后,她歇斯底里地喘着气,开始不停地绞着自己的大手。 “喂,你可要忍住啊,海伦,”贝茜警告地说,“现在不是表露情感的时候。” 伊丽莎步伐坚定地登上楼梯,一点声音都没有。但是当她走近病房的时候,还是稍微停了一下,似乎要听一听屋里的动静。在静寂中,他们终于听见了本恩的歌声。猛然间,伊丽莎不再强装镇定了,她的脚步开始蹒跚起来,身子靠在墙壁上,双手捧着脸,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哦,老天爷啊!要是早知道会是这样!要是早知道会是这样!”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悲痛使她们二人的脸变得狰狞、可怖。过了一会儿,她们强压住巨大的悲痛,平静地走进了病房。 尤金和卢克把甘特扶起来,一起走上楼梯。他完全瘫软在他们身上,声音颤抖地哀鸣着。 “仁——仁——慈的上帝啊!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叫我怎能受得了!想不到我——” “爸爸,看在上帝的分上!”尤金大声地叫起来,“你一定要振作起来!要死的人是本恩——不是我们!就让我们在他面前体面这一回吧!” 甘特听了他的话,稍稍安静了一会儿。但是等他走进病房,看见垂死的本恩半昏半醒地躺在那里,想到自己也是个即将不久人世的人时,一种死亡的恐惧感忽然袭上他的心头,他又开始呜咽起来。他们扶着他坐到床边的一把椅子上,他的身子前后不停地摇摆着,顿时老泪纵横。 “哦,上帝啊!我受不了啦!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全摊到我的头上啊?我又老又病,不知道从哪儿去弄钱呀。我们怎样才能挨过这样一个可怕又残忍的冬天啊!我们要给他办理丧事,这又要花掉1000块钱,我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大笔钱啊。”他假惺惺地哭着,还不停地吸着鼻子。 “嘘!嘘!”海伦边叫边冲到他的面前。她在盛怒之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使劲地摇晃起来,“你这个该死的老家伙,我真想杀了你!你的儿子都快死了,你却说出这种话来?我守护你整整六年,看来你活得比我们谁都长!”她都快气疯了,然后又转过身体指责伊丽莎: “他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你一手造成的。该负责的人就是你。你要是不那么抠门,不那么一毛不拔,爸爸绝不会变成这个样子。而且,本恩也绝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喘着粗气。伊丽莎没有回答,她压根儿就没有听她说话。 “从此以后,我也什么都不管了!我一直盼着你死——可是到头来死的人却是本恩。”她的声音越升越高,接近声嘶力竭的程度了。她又抓着甘特使劲地摇晃起来,“我再也不管了!你听到了吗,你这个自私自利的老头?你一辈子什么都享受过了——而本恩什么都没有。现在他就要走了。我恨你!” “海伦!海伦!”贝茜·甘特平静地说,“别忘了你现在在哪里。” “是的,这对我们意味着很多。”尤金酸楚地咕哝道。 在他们这样凶狠地互相争吵、辱骂,粗声粗声地咆哮发怒之后,很快就听见本恩的嘴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喘气声。床头灯已经转移了方向,本恩躺在那里,就像他本人的影子,自有他凶狠而灰暗的孤独之美。他们看着他,看见他明亮的眼睛已经在死神的淫威下变得模糊起来,看见他单薄的胸脯微微地一起一伏。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们看见本恩生命的奇迹突然在黑暗中大放异彩,光芒四射,在大家面前昭显着它巨大的美感和神奇。他们很快就安静下来了,一个个变得心平气和;人人都抛开了各自生命中的残存碎片,在爱与坚强中重新团结起来,超越了一切恐怖和混乱,超越了死亡。 爱与神奇使尤金的眼睛显得模糊不清,洪亮的管风琴乐声回荡在他的心底,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感到自己属于这个音乐的一部分,他的生命好像插上了翅膀,正壮丽地翱翔在高天之上,摆脱了痛苦和丑陋的泥沼。他心想: “这一切并没有结束!绝没有结束!” 海伦默默无声地看着考克医生。医生站在窗旁的阴影里,嘴里咬着那根没有点着的长雪茄。 “你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吗?我的意思是——所有的办法?” 她的声音变得虔诚而低沉。考克医生慢慢地转向她,那根雪茄拿在他熏黄的粗手指之间。然后,他的脸上泛现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接着柔声地回答:“全都试过了。即使神仙下凡,全世界的医生和护士都来这里,也救不了他了。” “你知道这种情况有多长时间了?”她问。 “两天了,”他回答。“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他沉默了一阵子,“10年前我就知道了!”他越说越有精神,“我第一眼瞧见他的时候,是在某天早晨三点钟的时候,他当时正好在‘格莱西’的小馆子里,一只手里拿着油炸甜圈饼,另一只手里夹着香烟。我亲爱的,亲爱的海伦,”他见她想说话,又柔声说了起来,“我们没法子让逝去的日子重新倒回来啊。我们也无法让生命倒着走,回到我们肺部健康、热血沸腾、年轻力壮的时候。人的生命就是火光一闪——人只有一个脑袋、一个心脏、一个灵魂。一个生命还不值三分钱的石灰和铁——用完后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他拿起那顶油乎乎的宽边黑呢帽,漫不经心地扣在脑袋上,然后从口袋里摸出火柴,把咬在嘴里的雪茄点着。 “竭尽全力了吗?”她又问,“我想知道!还有别的法子值得一试吗?” 他伸出手,做了一个疲倦的手势。 “我亲爱的姑娘!”他说,“他正在咽气呢!正在咽气!” 她僵立在那里,医生的宣判使她非常惊恐。 考克医生看着床上那个灰色弯曲的身影。过了一会儿,他的语气中带着温柔和难过,疲倦、惊奇地说:“老本恩,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这样的好人哪?” 说完,他轻轻地走了出去,嘴里仍然紧紧地衔着那根长雪茄。 贝茜·甘特这时候态度粗暴地打破了沉默,可怕、得意扬扬地尖声说:“哎呀,等一切办完后我们就可以轻松了。我宁肯服侍40个无亲无故的人,也不愿意再像这一次,跟一帮倒霉的亲戚纠缠在一起。我简直瞌睡死了。” 海伦神态平静地转过身。 “出去!”她说,“现在就是我们家的事了。我们有权利不让外人插手。” 贝茜·甘特吃了一惊,生气地瞪着海伦,然后离开了病房。 这时候,屋子里只剩下本恩低微的呼吸声了,这是一种咔嗒咔嗒的声音。他已经不再急促地喘息着要说话了;他的身体已不再有任何挣扎的迹象。他的眼睛几乎闭上了;他眼里阴郁的光芒已经黯淡下去,蒙上了一层麻木和死亡的阴影。他静静地卧在床上,身体笔直,没有任何痛苦的迹象,瘦削的面容好奇地向上仰起,他紧闭着嘴唇。要不是他的呼吸发出微弱的声息,他看上去跟死了一模一样——他似乎已经超脱,不再跟可憎的声音机制有关,他呼吸的声音只是在提醒在场的人他可怕的肉体上所发生的变化,并以此来嘲弄人们的幻觉,嘲弄人们对生命延续和灵魂永生的信念。 他已经死了,除了那部运转得越来越慢、过度磨损的机器,除了他体内发出的可怕喘气声以外。他已经死了。 可是大家都无限地沉默着,他们越来越感到惊奇。他们想起他奇怪、四处游荡、孤独的人生,想起那么多早已经忘却的事件和时刻——现在他们才觉得这一切多么超然,多么离奇:他就像影子一样游走在他们的生活里——现在,大家看着他所留下来的灰色躯壳,忽然吃惊地发现早就似曾相识。就像有的人忽然会想起一句久已遗忘的绝好词句,又好像面对一具尸体而忽然惊觉第一次见到撒手西去的神灵。 就在这时,站在病床另一端的卢克突然十分紧张地转过身,看着尤金。他的脸上露出了惊奇、难以置信的神色,然后结结巴巴地小声说: “我想——想——想,本恩已经去了。” 这时候,甘特倒十分平静:他坐在病床末端的黑暗中,身体微微前倾,倚在拐杖上,思绪飞扬,他不再只顾着幻想自己的死亡,而是逃回到逝去岁月的荒原中。他忧伤、痛苦地穿越逝去的岁月直到他这个奇怪儿子的诞生,他想追忆自己一路走过的足迹。 海伦坐在窗户旁边,在黑暗中看着病床。她的眼光并没有落在本恩的身上,而是盯着她母亲的脸。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向后靠了靠,站在灯光的阴影里,好让伊丽莎重新收回这个她曾经赋予了生命的肉体。 这时候,本恩不再拒绝伊丽莎了,他凶狠、明亮的眼睛再也无法厌恶地从她的脸上瞥到一边去了。伊丽莎坐在本恩的脑袋跟前,把他冰凉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粗糙磨损的手掌中。 她好像感觉不到周围其他人的存在,似乎处在深深的催眠状态里:她僵硬、笔直地坐在椅子里,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呆滞的黑眼睛紧紧地盯着他那张灰暗、冰冷的面容。 所有的人都坐在那里等待着。午夜过去了,从远处传来公鸡的啼鸣声。尤金轻轻来到窗口处,站在那里朝外面望去。野兽一般的黑夜,正轻手轻脚地徘徊在房子的周围。在四周黑暗的冲压下,所有的墙壁和窗户似乎都向里弯曲着。那具孱弱躯壳里发出的微弱声息好像已经停止了,偶尔只会传来一两声,声音很低,几乎难以听见,同时还伴着细微颤动的呼吸。 海伦朝甘特和卢克打了个手势。他们俩站起身轻轻地走了出去。在门口,她停下脚步,招呼尤金过来。尤金走到她跟前。 “你和她待在这里,”她吩咐道,“你是她最小的孩子。等本恩走了以后,你来告诉我们一声。” 他点了点头,然后关上了房门。他们走后,他又等了一会儿,静静地听了听,然后才走到伊丽莎坐的地方,弯下腰凑向她。 “妈妈!”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妈妈!” 她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呼唤,脸上毫无任何表情,她的眼睛从来没有离开那个固定的地方。 “妈妈!”他提高了嗓门,“妈妈!” 他碰了碰她,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妈妈!妈妈!” 她像个孩子似的僵坐在那里。 他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怜悯之情。他轻轻地、绝望地想把她的手与本恩的手分开。但是她那双粗糙的手却握得更紧了。然后,她缓慢地,冷漠地从左手换到右手,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面对母亲固执的坚持,尤金倒退了几步。他泪流满面,垂头丧气。忽然间,他在恐惧中突然明白,她正在目睹自己的死亡,她紧握住本恩的手正是想把她自己的血肉重新结为一体——对她而言,本恩并没有死去——死去的,只是她血肉的一部分,是她自己的生命,是她自己的血液,是她自己的躯体,是她体内更年轻、更可爱的、更精华的部分,是由她的肉体所孕育、她的生命滋养出来的部分。26年前,在多大的痛苦中孕育出来、抚养长大,直到后来,不知怎的被她完全遗忘了,现在这一部分已经死去了。 尤金跌跌撞撞地走到床的另一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开始祈祷。他并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也不相信天堂或地狱,但是他担心这些有可能是真的。他不相信世上会有面孔温柔、带着闪亮翅膀的天使,但是他却相信,孤独者头顶上会盘旋着某个神秘的幽灵。他不相信魔鬼或天使,但是他相信本恩的身边有个可爱的精灵,他曾经多次见过他们在交谈。 虽然尤金不相信这些东西,但是他又害怕这些可能会是真的。他担心本恩还会像生前那样再次迷失。在这一刻,他觉得除了自己以外,再也没有人会为本恩祈祷了,他觉得只有他的祷告才能使他们二人在精神上形成一定的默契。他从书本里获得的所有知识、在哲学课上侃侃而谈的智慧以及那些伟大的先哲:柏拉图和普罗提诺、斯宾诺莎和康德、黑格尔和笛卡儿——现在都已经离他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凯尔特人汹涌澎湃的迷信。他感到,只要哥哥一息尚存,他一定要拼命地祈祷才行。 于是,他的嘴里发疯般地哼哼着,不断重复着“不论您是何方神灵,今天晚上请为本恩发发慈悲吧。请为他指一条路吧……不管您是何方神灵,今天晚上请为本恩发发慈悲吧。为他指一条路吧……”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几分钟、几个小时,他只听见将死之人发出的虚弱、咔嗒咔嗒的呼吸声,以及自己粗枝大叶的胡言乱语声。 光亮终于从他的脑海和知觉中消逝了。疲劳和极度的紧张彻底征服了他。他伸展四肢躺在地板上,两只胳臂搭在床沿上,嘴里迷迷糊糊、不停地咕哝着。伊丽莎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头,紧握着本恩的手。尤金的嘴里咕哝了一阵,终于心神不宁地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突然醒了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于是心里更加恐惧。他担心病人仅存的一丝气息完全停止了,担心他的祈祷失去了作用。这时候床上的躯体几乎已经僵硬了,没有了声息。就在这时,从床边传来一阵杂乱、不均匀的声音。他心里明白,这一定是本恩生命的最后关头了。他赶紧起身奔到房门口。在走廊对面的一间冰冷的卧室里,甘特、卢克和海伦正精疲力竭地躺在两张大床上。 “快来,”尤金叫道,“他要去了。” 他们急急忙忙走进病房。伊丽莎正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浑然未觉他们的到来。他们走进屋子的时候,听见病人发出了最后的一声呼吸,好像一声轻微的叹息。 许多个小时以来,从那具消耗殆尽的躯体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微弱声息,似乎是生死之间最值得珍惜的一点东西,现在也终止了。本恩的躯体在他们眼前慢慢地僵硬起来。过了一会儿,伊丽莎才慢慢地把手收回来。但不可思议的是,本恩忽然间好像再次复活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死灰般的眼睛再次睁开了。刹那之间,他的两眼充满了他整整一生的可怕幻景,他的灵魂似乎已经脱了壳,毫无支撑地从枕头上坐了起来——就像一团闪动的火焰、一道亮光、一份荣耀——在死亡的终点,和曾经陪伴他度过孤独一生的神秘精灵会面了;带着最后的一丝彻悟,他那利剑一般的目光扫向这间缺少恩爱、薄情寡义、阴郁且壮丽的屋子,扫向所有那些假慈假悲、疲惫不堪、迷茫的哑剧演员。在这一刻,在场的人都在他明亮的目光下渐渐地消逝了。他面带着藐视和无畏的表情,迅速地消失了,就跟他活的时候一样,走进了死亡的阴影里。 我们尽可能相信生命是虚无的,也可以相信死亡的虚无以及死后生命的虚无——但是谁能够相信本恩也是虚无呢?就像天神阿波罗在阿德墨托斯天王的冷宫里寻求忏悔一样,他是一位跛脚的神,来到这个阴暗、鄙陋的人世间。他在这里度过了陌生的一生,费尽周折想要重新获得迷失世界的音乐,想要唤醒那些伟大的、早已经被遗忘的语言,还有那些失落的脸孔、石头、树叶和大门。 哦,阿梯米多拉斯,再见了! 36 痛苦和黑暗交汇在巨大的静默中,几只小鸟从梦中醒来了。现在是10月的天气。凌晨四点,伊丽莎舒展了本恩的四肢,把他的双手交叉搁在他的胸前。她抚平了床上凌乱的被褥,又把枕头拍了拍,弄出一个平平滑滑的凹坑,好让本恩的脑袋安歇在上面。他富有光泽的头发沿着端正的脑袋修剪得整整齐齐,头发卷卷的就像小孩的头发,有些地方还闪着亮光。她拿了一把剪刀在不明显的地方剪下来一绺。 “葛罗夫的头发黑得像乌鸦,一点都没有卷曲。如果不事先知道的话,还真看不出他们俩是双胞胎。”她说。 他们一起下楼朝厨房走去。 “哎呀,伊丽莎,”甘特说,这是他30年以来第一次喊她的名字,“你这一辈子也真够苦的。如果我能改变一点自己的处事方式,或许我们还能很好地相处呢。现在,就让我们好好地安度过我们的余生吧。没有人再会责怪你了。总的来说,你做得已经很不错了。” “我真希望很多事情能够重新来一回,”伊丽莎神情严肃地说,她摇了摇头,“谁也不知道。” “让我们改天再谈这些吧,”海伦说,“我想大家都累坏了。我自己可快要不行了。我要去睡觉了。爸爸,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去睡觉吧!现在没有你什么事了。妈妈,我看你最好也睡一会儿吧……” “不,”伊丽莎摇了摇头说,“你们孩子们快去睡吧。不管怎样,现在我睡不着。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我要打电话找约翰·韩斯。” “告诉他,”甘特说,“不要省钱,账单由我来支付。” “说得对,”海伦说,“不管花多少钱,我们都得给本恩办一个体面的丧礼。这是我们能够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在这方面,我可不想留下什么遗憾。” “没错,”伊丽莎缓缓地点着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花多少钱都行。我会给约翰·韩斯打电话安排这件事情的。现在你们孩子们快去睡觉吧。” “可怜的阿金,”海伦笑着说,“他看上去就像夏天的最后一朵玫瑰,彻底地蔫掉了。你赶快钻进被窝里好好睡一觉吧,我的小乖乖。” “不,”他说,“我很饿。从离开学校到现在我还没有吃过东西呢。” “哎呀,我的老——老——老——老天!”卢克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不早说呀,你这个傻——傻——瓜,早知道这样我一定会给你弄些吃的来。快走吧,”他咧嘴笑着说,“我自己也想吃东西了。我们到城里去吃吧。” “好的,”尤金说,“我正想到外面去,暂时离开家一会儿。” 他们疯狂地大笑起来。然后,他在锅台上翻腾拨弄着什么,接着又朝烤炉上瞅了瞅。 “嗯?呃?你在找什么,孩子?”伊丽莎好奇地问。 “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好吃的,伊丽莎小姐?”他斜眼瞧了母亲一眼,傻笑着问。他又望了望水手哥哥,两个人都像傻子似的大笑起来,并互相捅了捅对方的肋部。尤金提起一只咖啡壶,里面装了半壶又冷又淡的液体,放在鼻子跟前闻了闻。 “我的天哪!”他说,“从此以后本恩再也用不着受一样罪了,他再也喝不上妈妈煮的咖啡了。” “哈——哈——哈!”水手大笑起来。 甘特也忍俊不禁,舔了舔大拇指。 “你们真不知羞愧,”海伦沙哑地笑着说,“可怜的老本恩!” “怎么啦,那壶咖啡有什么不好吗?”伊丽莎恼火地问,“那可是上等的咖啡。” 他们捧腹大笑起来。伊丽莎噘着嘴,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喜欢你们用这样的腔调说话,孩子。”她说。突然间,她的眼睛开始模糊了。尤金抓起她粗糙的手吻了一下。 “没什么,妈妈!”他说,“没什么,我只不过想是开开玩笑而已!”他用一只手臂搂着她。她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从来没有人了解他。他也从来不跟我们谈起他自己。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现在,我已经失去了他们两个孩子。”接着,她擦了擦眼睛,继续说道: “你们到外面去吃点东西吧。到外面走一走对你们有好处。另外,”她又加了一句,“你们想不想顺便去一趟公民报社?应该给他们通知一声。他们这几日每天都打来电话询问他的病情。” “他们对这个孩子很赏识。”甘特说。 他们都非常疲惫,但同时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过去的这一天多的时间里,人人都知道本恩在劫难逃了,但是直到现在,经过长时间不停的挣扎和喘息之后,一切又终于恢复了平静,这种痛苦终于结束了。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种深切的、疲倦的快乐。 “哎呀,本恩走了。”海伦缓缓地说完后,眼眶又开始湿润起来。但是她现在只是默默地流着泪,泪水中带着温柔的悲伤和爱意:“我很高兴这一切结束了。可怜的老本恩!直到最后这几天,我才算真正地了解他。他是我们家里最好的人。感谢上帝,他现在总算解脱了。” 在这一刻,尤金的胸中充满了爱意和欢心,他正在思索死亡。死亡就像一个美丽、温柔的女人,就像本恩的朋友和爱人,前来解脱他,给他治疗伤口,把他从人生的折磨中拯救出去。 他们全都一言不发地站在伊丽莎乱糟糟的厨房里,他们的眼睛被泪水弄得什么都看不清,因为他们的心里想到是可爱、微妙的死亡,因为他们彼此都相亲相爱着。 尤金和卢克轻手轻脚地穿过走廊,迈进了黑夜。他们轻轻地把前门关好,走下门廊的台阶。在巨大的寂静里,鸟儿已经醒来了。现在才是凌晨四点钟刚过。微风轻轻地吹拂着树枝,四周一片漆黑,可是几天来头顶上方就像灰暗的毛毯一样笼罩大地的密云已经被扯破。尤金抬起头,目光穿过苍穹上方那个巨大、粗糙的缺口,看见高傲、辉煌的星辰正眨动着明亮的眼睛。树上的枯叶也在微微地颤抖。 一只公鸡发出清脆的啼鸣声,正在宣告生命的开始和又一日的苏醒。午夜的鸡鸣有点像精灵可怕的哭号。它的啼叫带来一种睡眠和死亡的意味,令人沉醉,就像从遥远的大海深处传来的号角声,正在警告所有即将死亡的人,还有所有必须回家的灵魂。 但是清晨的鸡鸣就像长笛发出的声音一样清脆、悠扬。它正在向人们诉说,我们已经睡醒,我们已经结束了死亡。哦,醒来吧,继续生活吧,长笛般的消脆啼鸣声似乎这样向我们诉说。四周一片寂静,鸟雀正在醒来。 他又听到了公鸡清脆的啼鸣;从黑暗的河边远远传来汽船水轮转动的隆隆声,接着便是一阵汽笛的长鸣声。在寒气袭人、冷冷清清的大街上,他听见沉重的马蹄声缓缓地走过。在巨大的静寂里,生命正在复苏。 他的内心洋溢着欢欣,感到快乐而振奋。他们刚刚逃出死亡的牢笼,他们重新和光亮的生命引擎连接在一起。生活,把握住方向,重新开始驶向数不清的航程。 一个报童正匆匆忙忙地走在街道中央,准确地把折成方块的报纸朝布伦斯维克公寓的凉台投掷过去。这个孩子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尤金非常熟悉这个姿势。他走到南都旅馆的对面,来到路边,小心地举起手中的报纸,投掷在凉台上。他知道这家有病人。 枯叶在树上颤抖着。 尤金一个箭步从湿漉漉的院子跳到人行道上。他喊住了报童。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他问。 “泰生·斯马瑟斯。”小孩回答,一边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苏格兰—爱尔兰混血儿的面孔,他的脸上充满了朝气和使命感。 “我姓甘特,人们都叫我阿金。你有没有听说过?” “听说过,”泰生说,“我听说过你。你过去送的是第七号线路。”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尤金装作老成地说,“我那时候也还是个小孩子呢。” 周围一片静寂,鸟儿们正在醒来。 他把手伸进衣服口袋,掏出一张一元的钞票来。 “给你,”他说,“我也曾经干过这该死的活儿。除了我哥哥本恩以外,我可是最好的报童了。祝你圣诞快乐,泰生。” “圣诞节还没有到哩。”泰生说。 “你说得对,泰生,”尤金说,“可是很快就要到了。” 泰生接过他的钞票,布满雀斑的脸上露出了迷惑的笑容。然后他又继续沿着大街送报去了。 枫树上的树叶稀疏而干枯,腐败的落叶铺了一地。但是树叶还没有落光,那些残存在树上的叶子不停地抖动着。一些鸟儿开始叽叽喳喳地鸣叫了,风不停地摇晃着树枝,枯叶随风飘舞着。这时正好是10月的天气。 卢克和尤金走在通向市区的大街上,这时候一个女人从街对面的一座大砖房里走了出来,穿过小院,径直朝他们走来。等她走近后,他们才看清来人正是波特夫人。已经是10月天了,但是树上的小鸟已经醒来了。 “卢克,”她含混不清地喊了一声,“卢克,是小卢克吗?” “是我。”卢克回答。 “还有阿金?是老阿金吗?”她温柔地笑着,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一双醉眼蒙 的眼睛滑稽地盯着他,她的身体剧烈地前后摇晃着,但仍然保持着酒后的尊严。树叶,枯黄的树叶,在风中不停地摇摆、颤抖。已经是10月天了,树叶颤抖着。 “他们把我这个老肥姐给赶出来了,阿金,”她说,“他们不容许她再踏进他们的门槛了。他们把我赶了出来,就是因为她喜欢本恩,本恩,老本恩,”她轻轻地摇摆着,脸上毫无表情,满脑子模糊地思考着,“老本恩。老本恩怎么样了,阿金?”她善言求他,“肥姐想知道。” “我非——非——非——非常抱歉,坡——坡——波特夫人——”卢克开了口。 风吹弯了树枝,枯叶在颤抖。 “本恩死了。”尤金说。 她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脚下开始摇晃起来。 “肥姐喜欢本恩,”过了一会儿她才柔声地说,“肥姐和老本恩是朋友。” 她转过身,步履蹒跚地朝街道对面走去,一只手向外伸出,想以此来保持身体的平衡。 周围一片静寂,鸟儿也苏醒了。这时正是10月的天气,可是树上的鸟儿已经醒来了。 然后,卢克和尤金疾步向城里走去,心中充满了喜悦,因为他们听见了生命和黎明的声音。他们边走边欢笑地谈论着本恩,回忆起过去那些愉快的记忆,好像谈论的不是一个已故之人,而是一位在异乡漂泊了多年,现在又重新返回故乡的兄弟。他们以胜利者的口气温柔地谈论着本恩,仿佛他已经战胜了痛苦,获得了快乐的解脱。尤金在脑海里粗略地搜寻本恩的往事,就像小孩子在竭力搜寻那些小玩意儿。 他们兄弟二人的胸中充满了深沉、宁静的友爱,讲起话来无拘无束、毫不造作,而且有凭有据、充满了自信。 “你还记得吗?”卢克开口说道,“那一次他剪——剪——剪——剪掉了佩特舅妈那个孤儿——马库斯的头发?” “他——用——便壶——装饰了那个孩子的脑袋。”尤金尖声叫起来,边走边大声地笑着,声音响彻整条街。 他们一路上边说带笑,大步向前走去,碰到路上早起的行人就会假意殷切地施礼打招呼,共同用这种玩世不恭来嘲笑眼前的世界。走着,走着,不经意间他们已经来到了本恩曾经工作过多年的那家悠闲、劳累的报馆,并把本恩去世的消息报告给了疲惫的值班编辑。 当他们得知那位曾经在报社里度过很久日子的年轻人突然死去的消息时,一个个流露出遗憾和吃惊的表情——那份奇怪、逝去的记忆永远都不会死去。 “他妈的!真是太遗憾了!他可是个了不起的小伙子!”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这时候,一缕曙光洒在灰暗、空旷的街道上。第一趟早班车咔嗒咔嗒地驶向小城。他俩走进了本恩过去在清晨时经常光顾的小馆子。他以前常在这里要一杯咖啡,燃一支烟。 尤金朝里面望过去,看见一大群老主顾仍然聚集在那里,跟多年前一模一样,就好像梦境里再现一样。麦奎尔、考克、神情倦怠的服务员,还有柜台末端的印刷工哈利·塔格曼。 卢克和尤金走进店里,坐在吧台的跟前。 “各位早,各位早。”卢克声音洪亮地向各位打着招呼。 “你好,卢克。”麦奎尔吼了一声。“你还是那副傻样吗?你还好吗?学上得怎么样了?”他问尤金。他盯着兄弟二人,湿乎乎的香烟粘在他下垂的嘴唇间,看起来十分滑稽、可笑,那双惺忪的醉眼倒显得非常友好。 “将军,你最近过得还好吗?这段日子你一直在喝什么呀——是松节油还是光亮漆?”水手也跟他开玩笑地说了一句,然后伸出手狠狠地在他腰间的肥肉上拧了一把。麦奎尔被拧得哇地叫了起来。 “是不是已经完了,孩子?”考克医生平静地问。 “是的。”尤金说。 考克医生把嘴里的长雪茄取了出来,露出一排黄牙诡秘地盯着尤金,然后笑了笑。 “现在好受了,是不是,孩子?” “是的,”尤金回答,“好多了。” “那就好,尤金老弟,”水手精神焕发地问,“你想吃什么?” “有什么好吃的?”尤金问,一边盯着那张沾满了油污的菜单,“有没有烤嫩鲸鱼?” “没有了,”服务员说,“今天做了一些,现在都已经卖完了。” “那炖公牛肉呢?”卢克问,“你们有没有这道菜?” “你的牛皮用不着再炖了,孩子,”麦奎尔说,“你的皮已经够老的了。” 小馆子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就像牛的吼声一样。 卢克皱了皱眉头,对着菜单结结巴巴地说: “马里兰式炸——炸——炸鸡,”他嘴里咕哝着,“马里兰式?”他有点迷惑不解地重复着,“哎呀,多棒的名字?”他说完,往四周看了看,故意做出一副十分欣赏的样子来。 “给我来一份本周的牛排吧,”尤金说,“煎老一点,另外再拿一把斩肉刀和香肠绞肉机来。” “你要香肠绞肉机干什么,小伙子?”考克医生问。 “我要做一块碎肉馅饼。”尤金回答。 “来两份牛排吧,”卢克说,“再来两杯上等的默克咖啡,要煮得跟母亲的咖啡一样出色。” 他斜眼瞅了尤金一眼,随后哈哈地大笑起来,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肋骨。 “卢克,你们现在驻扎在什么地方?”哈利·塔格曼从一只大咖啡杯上扬起脸问。 “目——目——目前驻在诺福克海军基地,”卢克答道,“维——维——维护虚伪嘛。” “你们有没有出过海,小伙子?”考克医生问。 “当然了!”卢克说,“只要花上五——五——五分钱搭上公共汽车,就可以直达海边了。” “这个孩子从小时候尿炕起,就具备当水手的条件了,”麦奎尔说,“我早就看出来了。” “马面”韩斯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当他看见两位年轻人在场以后不禁愣了一下神。 “当心点!”水手低声对尤金说,然后傻笑起来,“你是他要的下一位了!他那双呆鱼眼正盯着你呢。他已经在估算你身材的长短了。” 尤金生气地看了看“马面”韩斯,然后低声嘀咕着。水手见状马上狂笑起来。 “先生们,早上好。”“马面”韩斯用一种斯文、忧伤的语气跟大家打招呼,“孩子们,”他满脸悲伤地向他俩走了过来,“听说你们家的不幸后,我非常悲痛。我很敬佩你们那位哥哥,我要是他的亲兄弟也不过如此。” “别说了,马面。”麦奎尔说,一边伸出四根肥胖的指头表示抗议,“我们能看得出来,你的心都碎了。你要是再说下去,恐怕就会悲痛得歇斯底里,然后疯狂地大笑起来了。我们可受不了这个,马面。我们都是意志坚强的人,但是大家都吃了不少苦。求求你,饶了我们吧,马面。” “马面”韩斯并不愿意搭理他。 “我把他送进殡仪馆去了,”他轻声地说,“过一会儿,我希望你们哥俩能过去看看他。等我把一切都办完之后,你们会发现他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人了。” “天啊!真是妙手回春啊,”考克说,“他的母亲肯定会对你感激不尽的。” “马面,你开的究竟是殡仪馆还是美容院呢?”麦奎尔问。 “我们知道你会尽——尽——尽——尽全力办好这件事的,韩斯先生,”水手言不由衷地说,“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专门请你来处理这件事的原因了。” “你们不想把剩下的牛排都吃完吗?”服务员问尤金。 “牛排!牛排!这才不是牛排呢!”尤金咕哝道,“我现在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了。”他离开座凳,来到考克医生的旁边。“你能救一救我吗?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我看起来是不是生病了,考克医生?”他嗓音吵哑地问。 “没有,孩子,”考克说,“你没有生病——你只是发疯了。” “马面”韩斯在柜台的另一端坐了下来。尤金把身体靠在光滑的大理石柜台上,开始唱了起来: “嘿,哈,吃腐肉的乌鸦啊, 得哩,得哩,得哩,得哩——啊!” “闭嘴,你这个该死的傻瓜!”水手声音嘶哑地低声说着,笑了起来。 “吃腐肉的乌鸦高坐在岩石上, 得哩,得哩,得哩,得哩——啊!” 屋外,在清晨微暗的光亮里,生命正充满活力、迅速地苏醒过来。一辆街车正沿着弧形轨道缓缓地驶进林荫大道,电车司机在窗户的一侧斜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操纵着长长的操纵杆,他嘴里呼出的热气喷在清晨的凉气里,就好像暖雾一样。巡警莱斯利·罗伯茨面色灰黄,一脸怒容,正懒洋洋地甩着手中的警棍,缓缓走在大街上。伍德药店里打杂的黑人正兴冲冲地赶往邮局,准备去取当天的邮件和报纸。火车票代理员J.T.史迪恩斯正在大街对面的路边等待公司的班车。他脸色通红,正在阅读晨报。 “瞧他们的样子!”尤金忽然大声地叫了起来,“好像他们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似的!” “卢克,”哈利·塔格曼从报上抬起头来,“听到本恩的消息,我心里真的很难过。他是一个好孩子。”然后他又埋头读报了。 “天哪!”尤金说。“这倒是一条新闻!” 他忍不住发出一阵大笑,直笑得气都喘不过来,难以自抑。“马面”韩斯狡黠地瞧了他一眼,然后也开始埋头读报了。 两个年轻人离开了餐馆,迎着早晨清新的空气向家里走去。尤金的脑海里仍然在搜索着琐碎的往事。一路上寒霜冷峭,回荡着各种斑杂的声响:车辆冷清、疏落地从身边驶了过去,发出嘎嗒嘎嗒的声音;百叶窗也哗啦啦啦升了起来,清冷的天空里染上了一抹鲜红的玫瑰色。在广场上,机动车司机们都站在自己的车子跟前,喷着热气聊着天。而南都旅馆则笼罩在精疲力竭、死气沉沉的气氛中。里面的人都已经睡着了,只有伊丽莎一个人来回奔忙着。她已经在炉灶上生起了旺火,此外还有许多事要做。 “你们两个孩子快去睡觉吧,今天大家还有很多事要做哩。” 卢克和尤金走进大饭厅,伊丽莎已经把它改成了临时卧房了。 “我他妈的才不去楼上那一间该——该——该死的屋子呢,”水手气呼呼地说,“刚刚出了事,我才不去呢。” “瞎说!”伊丽莎回应道,“那都是迷信。我可一点儿都不在乎。” 兄弟两个一直酣睡到午后。然后他们出门去找“马面”韩斯。他们在他那间又小又暗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他,当时他正舒服地把双腿搭在办公桌上,屋子里散发出淡淡的羊齿草、熏香和干枯康乃馨的气味。 他俩刚一进门,他赶忙站起身来,身上那件浆硬的衬衫发出咯啦啦的响声,黑色的外套发出肃穆的沙沙声。接着,他微微地向他们靠了靠,压低嗓门说起话来。 这个人多么像死神啊。他想起了可怕而神秘的葬礼——那些阴森森的仪式、和死人的对话,全都像某种阴暗、污秽的巫术。不知道他们会把死人的内脏扔到怎样的垃圾桶里去?在这附近有一个饭馆。当那人伸出一只布满斑点、冰冷的手跟他握手时,他感到自己似乎碰到了涂过防腐油的尸体。这位殡仪馆老板的态度和早晨相比发生了一些变化:现在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十分专业的派头。他处事非常机敏,善于把握对方悲伤的情绪,对丧葬礼仪也能应付自如。他不必明说,他在一举一动中便巧妙地向他们表明,死亡也是有规矩礼仪的,因此丧葬必须遵守一定的规矩和礼仪。他们不由得心悦诚服。 “我们首——首——首先想看——看——看一下棺——棺——棺材,韩斯先生,”卢克紧张地低声说,“我们要请教一下你的高见。我们想请你帮忙挑一口合适的。” “马面”韩斯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他领着他们哥俩轻手轻脚地向一间黑暗的大屋子走去。屋内的地板已经打了蜡,室内的空气很不流通,所以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木料和绒布气味,在带有转轮的支架上,安放着一口口崭新的棺材,令人望而怯步。 “当然,”“马面”韩斯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们家可不想要便宜的。” “没错,先生!”水手肯定地回答,“我们想要你这里最——最——最好的。” “我本人对这件丧事非常重视,”“马面”韩斯充满感情地说,“我和你们甘特家、彭特兰家已经有30多年的交情了。我跟你父亲做生意也有将近20年的历史了。” “韩斯先生,我想告——告——告诉你,我们全——全——全家人都十分感激你的热心。”水手非常诚挚地说。 尤金心想,他喜欢人来恭维他。干他这一行的人都是这样。他肯定喜欢听好话。 “令尊,”“马面”韩斯继续说,“乃本社区年纪最大、最受敬重的人之一。令堂娘家彭特兰家族则是最富有、最有声望的家族之一了。” 听了这话,尤金内心涌起一阵自豪。 “你们决不会要那些质量低劣的东西的,”韩斯说,“这一点我知道。你们应该挑一口既大方又尊贵的,我说得对不对?” 卢克使劲地点了点头。 “我们正是这样想的,韩斯先生。我们想要你这里最好的货。在本恩的丧事上,我们决不会吝——吝——吝惜一个子儿的。”他骄傲地说。 “既然这样,”“马面”韩斯说,“我就给你们说实话吧,这一口可以便宜卖给你们,”他把手搭在一口棺材上,“但是我想你们可能不想要。当然啦,”他说,“这个价钱还是很划算的,绝对价廉物美。我可以保证质量,这个你们不用担心什么。你们买下来肯定是很划算的——” 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尤金心想。 “这些都很好,卢克。我这里还没有存放过劣等货呢。不过——” “我们想要一口更——更——更好的。”卢克认真地说。他转身对尤金说:“你说呢,阿金?” “是的。”尤金说。 “那么,”“马面”韩斯说,“我就把这一口卖给你吧。”他指着室内最豪华的一口棺材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卢克。这可是最好的货了,绝对物有所值。” “好的。”卢克说,“你是行家。要是你说这是最——最——最好的货,那我们就要它了。” 不,不!尤金想。你别插嘴,让他接着讲下去。 “不过,”“马面”韩斯冷酷地说,“你们不一定非得要这一口。卢克,你们要找既庄重又朴素的,对不对?” “是的,”水手温顺地承认道,“你说得很对,韩斯先生。” 现在看来选定了,尤金心想。看来这个人真的能从工作中找到乐趣。 “那么好吧,”“马面”韩斯果断地说,“我早就想给你俩推荐这一口了。”他亲切地用手抚摸着身边一口漂亮的棺材。 “这一口既不太朴素,又不太花哨。样式简单、品味高雅。手柄上镶了银,你瞧——这里还有一块银盘,上面可以把死者的名字刻上去。选这一口绝对不会有错。价钱也很公道。货真价实,你绝不会花冤枉钱。” 他们绕着那口棺材走了一圈,仔细地审视了一番。 过了一会儿,卢克才紧张地问: “这一口要多——多——多少钱?” “定价是450美元,”“马面”韩斯说,“不过,”他沉吟了半晌,又补充道,“这样吧,令尊跟我是老朋友了,出于对你们家的敬意,我就照本卖给你——375块钱算了。” “你看怎么样,阿金?”水手问,“你觉得中不中意?” 购买圣诞礼物还要赶早呢。 “好吧,”尤金说,“我们就买下吧。我希望还有其他颜色的,我不喜欢黑色的,”他补充道,“还有没有别的颜色了?” “马面”韩斯瞪着他看了一会儿。 “按规矩就应该是黑色的。”他说。 接着,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 “你们兄弟俩想不想瞻仰一下遗体呢?” “好的。”他们回答。 他踮着脚,带着他俩从两边的棺材中间走过,打开一扇门来到了后面的屋子里。屋子很暗,他们走了进去,屏住呼吸站在那里。“马面”韩斯打开了电灯,并随手关上了房门。 本恩穿着他最好的衣服——一套整洁的灰黑色西装——僵硬而安详地躺在一张台子上。他的手苍白而冰冷,指甲剔得很干净,手皮干皱,像干苹果一样,松松地交叉在腹部。他的胡子已经被仔细地刮过了,简直被修饰得无懈可击。他僵硬的脑袋向上仰起,脸上露出一丝可怕的虚假笑容;他的鼻孔里放了一点蜡,冰冷紧闭的唇间也涂上了一层蜡油。他的嘴部微微地向上鼓起,比他生前的时候更加饱满了一些。 室内微微弥漫出一种说不出的、倒人胃口的气味。 水手见了这一情景,开始疑神疑鬼、紧张地皱着眉头。然后他小声地对尤金说: “我想——想——想这就是本恩了,没错。” 因为,尤金心想,这不是本恩。我们全都已经迷失了。他看着这具冰冷光亮的尸体,感觉倒像一尊加工精细的蜡像。这里面哪有本恩的影子。这具无用的东西都是经过可怜的交换得来的。他的衣服扣子扣得非常整齐,躯体的主人早已经离开了。只有“马面”韩斯高超的装扮技术留下的结果。现在,他正站在一边仔细地观察着他们俩,期待能得到他们的称赞。 不,这不是本恩。这个被遗弃的躯壳里没有一点他的痕迹,甚至连一点标记都没有。他到哪里去了?难道这就是他明亮、独特的躯体吗?难道这就是以他的形象塑制,并以他独一无二的举止和唯一的灵魂所赋予过生命的躯体吗?不,他已经脱离了那个光亮的皮肉。这里只剩下全部的腐肉,它将再次和大地融合在一起。但是本恩呢?他到底去哪里了?哦,迷失了! 水手哥哥看着看着,不由得说道: “这个孩——孩——孩子的命可够苦的。”他忽然转过身,用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他结结巴巴、糊里糊涂的生命,在这一刻的悲痛情绪中尽情坦露了出来。 尤金也哭了起来,倒不是因为看见了本恩,而是因为本恩的确已经离开了,因为他想起了所有的动荡和苦痛。 “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马面”韩斯轻声地劝说他们,“他现在已经安息了。” “上帝知道,韩斯先生,”水手诚恳地说,一边用衣服擦拭着自己的眼睛,“他是个了——了——了不起的好孩子。” “马面”韩斯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张冰冷陌生的脸。 “真是一表人才啊,”他喃喃自语道,一双鱼眼温柔地端详着自己的精湛技艺,“我尽量把他的特点给表现出来了。” 他们都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你干——干——干得很出色,”水手说,“不是我奉承你。你说呢,阿金?” “是的,”尤金哽咽着说,“是的。” “他的脸——脸——脸色苍——苍——苍白了一点,你们不觉得吗?”水手结巴着说,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要说什么。 “那么稍等一下!”“马面”韩斯伸出一根指头说。他兴致勃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胭脂,一步跨到尸体旁边,熟练而敏捷地在那个死灰般的面颊上画了几下,玫瑰色的生命和健康很快就富有嘲弄意味地显现了出来。 “瞧!”他满怀自信地说,同时一手拿着胭脂,昂起头用评判的眼光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就像一位画家站在自己的油画作品前面,边看边倒退着,而他的观众则紧盯着他,直看得目瞪口呆,心生恐惧。 “不瞒二位,行行都有艺术家,孩子们,”“马面”韩斯稍停了一下,继续自豪地说,“不是我自吹,卢克,我对这次的工作感到很自豪。你瞧!”他忽然劲头十足地大喊起来,他灰白的脸上也泛出了一丝红润,“你们一辈子也没有见过比这个更自然的吧?” 尤金听了这话,转过身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是一见他那张长长的马脸上透出认真和自豪的神色,他几乎忍不住要狂笑出来了。 “瞧一瞧!”“马面”韩斯自己也有些惊奇地说,“我再也没法做得比这更好了!再活100万年也做不到!孩子们,这就是艺术啊!” 尤金歪着嘴发出几声压抑已久的怪叫声。水手赶忙回头瞧了他一眼,自己也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你怎么啦?”他警告道,“别犯傻了!”边说边咧开嘴笑了起来。 尤金摇摇晃晃地穿过房间,跌坐在一张椅子里,捧腹大笑,双手难以自抑地上下拍打着。 “对不起!”他一边喘着气一边说。“我并没有笑话你的艺——艺——艺术!真的,真的,笑死我了!”他尖声地叫着,两只拳头在光滑的地板上疯狂地敲打着。他轻轻地滑下坐椅,解开了背心纽扣,软绵绵的手把领带拉松了一点。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微弱的咯咯声,他懒洋洋地倒在地板上,脑袋在地板上来回晃动着,眼泪顺着浮肿的面孔流了下来。 “你怎么了?你发疯——疯——疯啦?”水手问他,同时自己也大笑起来。 “马面”韩斯很同情地弯下腰,扶他站起身来。 “精神受的刺激太大了,”他会意地对水手说,“可怜的小家伙有点歇斯底里了。” 37 就这样,本恩在死后所得到的关照以及别人为他付出的时间和金钱,反倒比他生前的时候得到的更多。他的葬礼所表现的是巨大的讽刺,也是一次虚荣的最终写照:他们企图向一具死尸补偿生前所欠的债——爱和慈悲。他的丧礼极为豪华。彭特兰家的亲戚们全都送来了花圈,出殡的时候各宗族的人都赶来了,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做作、悲痛的神态,同时还不忘自己繁忙的公务。威尔·彭特兰和其他人一起畅谈政治、战事、生意,一边仔细地修剪着手指甲。他噘着嘴、好奇地点着头,好像在思考什么,偶尔也会挤眉弄眼地用双关语说一个笑话。他自得其乐的笑声里也同时呼应着亨利·彭特兰哈哈的狂笑声。佩特舅母比尤金记忆中的样子更加苍老、更加和气一些,她走动的时候,灰色的绸衣裙会发出沙沙的响声,脸上带着一种从容、难过的表情。吉姆舅舅也赶来了,他带来了夫人和四位千金。尤金一时想不起他夫人的名字了,他常常把舅舅四位聪明、欢快女儿的名字混淆。她们都念过大学,并且个个成绩都很好。他的儿子曾经在长老会大学里读过书,但是他在担任校刊编辑的时候曾经鼓吹恋爱自由和社会主义思想,所以被校方开除了。现在,他经常拉小提琴,对音乐酷爱有加。有时候他也帮助父亲做一点生意。他娇气柔弱、举止斯文,但却具有彭特兰家族的风格。此外还有塔德斯·彭特兰,他是威尔的记账员,是彭家兄弟中年纪最小、生活最贫困的人了。现在,他的年龄已经过了50,脸色通红,长着棕色的胡须,态度平和、举止斯文。他的言语里经常带着双关语。他的性情很温和,常喜欢引用卡尔·马克思和尤金·德布斯的言论来为自己作辩护。他是一位社会主义分子,曾经在一次国会选举中得过八张选票。和他一起来的有他的长舌妇夫人(海伦把她称作“吱婆”),还有两个女儿,姐妹俩长得金发碧眼、身材苗条、婀娜多姿。她们一个年方20,另一个24。 彭特兰家的人就是那副模样,个个神气十足——是个奇特、富有的家族。他们既狂热地追求成功,又不太切合实际,他们既嗜钱如命,又狂热地幻想一切。其实,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难以置信的矛盾:他们身为商人却不愿意遵循做生意的陈规,然而却腰缠万贯;他们狂热地反对资本主义,却花毕生的精力为他们公然抨击的主义服务;他们是败家子,却具有运动员的充沛精力,动物一般的魅力——仅此而已;他们是音乐家、大学的叛逆者,他们聪明、狂热,长于数字;他们对自己一毛不拔,对子女却挥金如土。 他们全来了,每个人都具有彭特兰家的典型标志——大鼻子、厚嘴唇、扁而深陷的脸颊、故意噘着嘴、单调的拖腔、平淡自负的笑声。他们就是那副模样,每个人都精力充沛,他们具有混合血统,身体强壮,他们精明、糊涂、幽默,他们有时候也会迷信,他们注重礼仪,他们为人慷慨,他们是狂热的理想分子,他们坚定地崇拜物质。他们就是那副模样,有时候土里土气,却具有诗人的气质——这个奇特的家族,只有在婚丧嫁娶的时候才会聚集在一处,但是他们的天性却一脉相承。他们有时候忧郁,有时候疯狂,有时候欢乐;他们与这一切不相分离却永远远离这些。比生命更长久,比死亡更强大。 当尤金注视这些亲戚的时候,他又一次感到命运的可怕:他是他们中的一员——这一点无法逃避。他们的欲望、他们的脆弱、他们的肉欲、他们的狂热、他们的力量、他们的堕落,都深深地根植在自己的骨髓中。 但是本恩的面容清瘦而灰白(他心想),这一点与他们不同。他们的标志在他的身上难以找到。 甘特身在人群中,又老又病,拄着拐杖走来走去,他是外星人、陌生人。他失落且悲伤,但是有时候,他也会像以前那样雄辩,高谈自己的不幸和儿子的离去。 妇女们不停地哭泣着,弄得满屋子一片愁云。伊丽莎的眼泪几乎从来没有间断过;海伦也哭哭停停,悲痛欲绝。其他的妇女一个个哭得特别起劲,她们一边安慰伊丽莎和海伦,一边彼此抱头痛哭。穿戴整洁的男人们则愁容满面地站在一旁,心里正盘算这个丧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本恩的躯体就躺在客厅的中央,安睡在那具昂贵的棺材里,满屋子都是吊唁的鲜花,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不大一会儿,苏格兰裔的牧师来到了:他道貌岸然,像一卷结实干净的羊毛布料,掩住了痛苦流涕的悲伤情绪。他开始为死者举行丧礼,他用刺耳的鼻音做祈祷,这声音听起好像来自非常远的地方,单调、冷静、充满了感情。 接着,在“马面”韩斯的指挥下,来自报社和小城的几位青年负责扶柩,他们和死者都是很熟的老朋友了。他们被烟草熏得焦黄的手指紧紧地握着棺木的把柄,慢慢地朝前行进着。送殡的亲友们紧随其后,分乘几辆封闭的四轮马车。车内散发出一股丧事的霉味和旧皮革的气味。 尤金的脑海里又回想起以前可怖的幻想:尸体和冰冷的猪肉、死人和汉堡牛排的味道——基督教葬礼的古板与虚饰、令人厌恶的壮观场面、涂着防腐油的尸体,他觉得有些恶心。在马车里,他坐在伊丽莎的身边,尽量思考着今天的晚饭。 在马儿迅疾的蹄声中,送葬的队伍轻快地朝前迈进。悲恸的妇人们坐在封闭的车厢里,透过车身上的小孔张望着外面的小城。他们躲在黑纱背后哭泣着,但同时还在留意外面是不是有人注视她们的悲伤。在呼天抢地的悲痛面具下,送葬者的眼睛里闪烁出可怕、不当的渴望,以及难以形容的欲望。 这时候正是10月的天气——冷雨霏霏,灰暗且潮湿。为了预防疫病到处蔓延,葬礼的进程很短。送殡的队伍进入了墓地。这里风景宜人,高高地位于山包上面,从这里可以看到小城的全貌。灵车被抬上来的时候,原先掘墓坑的两个工人便悄然离开了。送殡的妇女们见到地上新掘出的墓穴后,又开始号啕大哭起来。棺木缓缓地放下来,搁在墓穴中的几条带子上面。 尤金又听见长老会牧师浓重的鼻音。他的脑海里开始搜寻着往日的琐事。“马面”韩斯庄重地弯腰行礼,浆硬的衬衫发出啪啪的响声,他朝墓穴里扔了一抔土。“土归于土——”他喊着,转过身来,幸亏吉尔勃·甘特在旁边及时把他扶住,要不然他肯定就栽进墓坑里了。他在葬礼之前喝过酒。“我就是复活,而生命——”海伦不停地哭泣着,声音悲戚而痛苦。“信赖我的人——”当棺材沿着吊带滑进墓坑底的时候,女人们的呜咽声变成了凄厉的尖号声。 下葬完毕以后,送葬的亲友们重新登上来时的马车,迅捷地离开了墓地,他们都恨不得马上溜之大吉。冗长、原始的葬礼总算告一段落。在他们的归途中,尤金坐在马车里,透过狭小的后车窗玻璃窥视着后面,看见那两个掘墓工又重新工作了。他一直看着,直到第一铲土扔进墓坑。他望着窗外成排的新坟,以及长长的枯草,注意到那些悼念亡灵的花圈很快就枯萎了。然后,他仰起脸望了望潮湿、灰蒙蒙的天空。他希望晚上不要下雨。 丧事办完了。送葬的马车一辆接一辆从队伍中分离而去。男人们纷纷在城里的报社、药房、烟店下了车。女人们则分头回家去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夜幕降临,街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苍凉的劲风把街面吹得干干净净。海伦回到她跟休·巴顿的住处。她躺在壁炉前,手里拿着一瓶防腐药水,眼睛呆呆地望着炉中的火苗,脑海里反复回忆着本恩的死,一会儿伤心地哭泣,一会儿又平静下来。 “我不想则已,一想就会恨她。我永远都忘不了。你听见她是怎样说的吗,你听见了吗?她已经开始自欺欺人了,说什么他在世时多么多么爱她。但是她可别想愚弄我,我很清楚!他见都不想见她。这可是你亲眼所见的,对不对?他不停叫喊的人就是我。我是唯一可以接近他的人。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你是这个家里的替罪羊,”休·巴顿愁眉不展地说,“我真受不了了,怪不得你的身体经不住,被搞垮了。要是他们再不让你清静清静,我就把你带到别的地方去。” 说完之后,他又埋头研究他的表格和小册子去了,而且还煞有介事地皱着眉头,抽着雪茄,手里拿着一截铅笔头,在一个旧信封上胡乱地涂画着什么。 她把她丈夫训练得很好,尤金心想。 窗外风声凄凄,她听后又开始落起泪来。 “可怜的本恩,”她说,“一想到他今晚孤零零一个人躺在那里,我的心里实在非常难受。” 她沉默了一阵子,眼睛呆呆地望着炉火。 “从此以后,我要摆脱这一切,”她说,“他们可以自己想办法的。休和我有权过自己的日子。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是的。”尤金答道。“我不过是戏剧中的配角。”他想。 “爸爸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的,”她继续说,“我像奴隶似的侍候他长达六年,我都快被累死了,但是他却活得好好的。大家都希望爸爸先死,可是本恩却先走了。谁也说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从此以后,我要摆脱这一切。” 她说话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恼怒。大家都觉得这是死神对他们的捉弄,他们在窗边等待它的降临,但是它却从地下室里走来了。 “爸爸不应该老指望我服侍她!”她的怨恨终于爆发出来了,“他已经生活了一辈子,现在已经老了。我们也有权过我们自己的生活,天哪!难道他们就不能意识到这一点吗?我已经嫁给了休·巴顿,我是他的妻子啊!” “是吗?”尤金想,“你是他的妻子吗?” 这时候,伊丽莎双手交叉,坐在南都旅馆的炉火前面,体味着过去从来没有的母子温情和爱意。秋风在凄凉的大街上呼号着,伊丽莎却在思想中编织着失落、痛苦亡灵的寓言故事。尤金的内心充满了恐怖,饱受那些明亮、愁苦琐事的纠缠。他正在寻找逃离死亡之家的出口。没有了!没有了!(那些琐小的往事说)。你现在独身一人了,你迷失了。去寻找自我吧,迷失的孩子,到群山之外去寻找吧。 那些明亮、愁苦的小精灵从尤金的内心跃了起来,正对着他的嘴说。 哦,但是我现在还不能走啊,尤金说(为什么不能走呢?她低声地问)。因为她的脸色这么苍白,额头高而宽阔,黑色的头发从额头处向后梳着。她坐在病床前的时候,就像一个小孩子。我现在还不能走开啊,把她孤零零地丢在这里(她孤单,小精灵说,你也孤单吗)。她每次噘着嘴、盯着你看的时候,表情严肃而体贴,就像小孩子一样(你现在也孤身一人了。小精灵说,你一定要逃离这里,否则只有死路一条)。其实一切都像死亡。她用乳房把我喂大,和我同睡在一张床上,出门旅行的时候总会带着我,所有的这一切都结束了,而每次都跟死亡一样(也跟生命一样,小精灵对他说。你每死去一次,也就重生一次。在你长大成人之前,你会死去100回)。不!不!我现在还不能走——以后慢慢地来吧(不行。你现在必须离开,小精灵说)。我害怕,我没有任何地方可去(你一定得找个去处,小精灵说)。我迷失了(你一定要找到你自己,小精灵说)。我独自一人。你在哪里呢(你一定要找到我,小精灵说)? 正当他内心挣扎的时候,尤金听见屋外的凄风正围着这座他注定要离开的屋子怒号着,他也听见伊丽莎正在呼唤过去那些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往事。 “——于是我就跟他说:‘哎呀,到底怎么回事,你得围一条围巾,好让脖子暖和一些,不然你会得重感冒的。’” 尤金猛地捏着自己的喉咙,拔腿朝门口冲去。 “喂,孩子!你要去哪儿?”伊丽莎慌忙抬头问道。 “我必须要走了,”他的声音哽咽着说,“我必须要离开这里。”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惧神情,以及她严峻、不安的眼神。他冲到她跟前,紧紧握住她的手。她也紧紧地抱住儿子,把脸靠在他的胳臂上。 “先不要走吧,”她说,“你以后有的是时间。再陪我待一两天吧。” “好的,妈妈,”他边说边跪了下来,“好的,妈妈。”他狂热地把她搂在怀中。“好的,妈妈。上帝保佑你,妈妈。没事了,妈妈。没事了。”伊丽莎伤心地哭着。 “我是个老太婆了,”她说,“你们一个个全都走了。本恩现在去了,我却从来没有了解过他。哦,儿子啊,先别离开我吧。我身边只有你了,你是我的小宝贝。不要走!不要走。”她苍白的脸贴在他的袖子上。 要走也不难(他心想)。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把过去忘掉呢? 当时正是10月的天气,树叶迎风颤抖着。黄昏降临,太阳西沉,西边的山脉在淡紫色的雾霭中消逝不见了,但是天空却凌乱地涂上了一抹橙黄色。正是10月的天气。 尤金沿着弯弯曲曲的勒特列支路疾步朝前走着,空气中弥漫着烟雾和晚餐的味道。路旁人家的窗户玻璃上蒙了一层模糊的水汽,从里面传来烹调的咝咝声。从远处的薄雾中传来了人们的说话声、焚烧落叶的味道,以及迷迷糊糊一片温暖的黄色灯光。 在高大的疗养院木屋子旁边,他转上了一条土路。他听见黑人家的厨房里传来爽朗的笑声,听见了猪油炒菜的咝咝声,听见了凉台上肺病患者的干咳声。 他沿着这条坑坑洼洼的道路轻快地朝前走,一路踏着干枯的落叶。空气阴冷,暮色中透着珠光:头顶上方,闪耀着几颗灰暗的星星。小城和住宅都落在他的身后。从山间松林里传来隐隐的歌声。 两个女人从山路上下来,经过了他的身旁。他看得出她们都是乡下人,身上穿着黑色的破衣服,其中有一人仍然在哭泣着。他想起在本恩入土的那一天参加葬礼的几位男士和几位哭哭啼啼的女人。她们还会再来这里吗?他很想知道。 他走到墓园门口,看见大门敞开着。于是快步走了过去,迅速踏上了一条小路,这条小路蜿蜒而上、盘旋直达山顶。道旁的草木都已经干枯了,墓前的一只月桂花圈已经枯萎、倾倒在地。当走近他家的坟地时,心儿怦然加速。他看见有一个人正慢慢地徘徊在墓碑之间,动作非常小心谨慎。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波特夫人。 “晚上好,波特夫人。”尤金招呼道。 “是谁?”她问道,马上神情阴郁地张望着。她向他走了过来,步态有些不稳。 “我是阿金。”他说。 “哦,是小阿金吗?”她说,“你好吗,阿金?” “很好。”他回答。他尴尬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觉得全身开始发冷。暮色渐浓,挺拔的松树奏出漫长、孤独冬天的序曲,风吹拂着蔓草,发出一阵阵呼啸。在他们的脚下,山洼已经被暮色笼罩了。那儿有个黑人聚居的地区,人们都称“树桩镇”。非洲人圆润的丛林哀歌不时从那里飘过来。 但是在更远的地方,在与他们齐高或者更高的地方,在其他小山上,他们看见了小城的全景。渐渐地,小城明明灭灭地亮起了灯火,一撮一撮闪烁着;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人们的说话声、音乐声,以及少女的欢笑声。 “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尤金说,“从这里可以眺望小城的美景。” “是啊,”波特夫人说,“而且小本恩的位置也是最佳的。从这里可以看到更美的景色。我白天已经来过一趟了。”稍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小本恩会变成一朵美丽的花儿的。是玫瑰花,我想。” “不,”尤金说,“是蒲公英——要么就是一种浑身带刺的大花。” 她站在那里,神情迷茫地张望着四周,嘴角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 “天黑了,波特夫人,”尤金犹豫地说,“你是一个人到这里来的吗?” “一个人?我有小阿金和小本恩在这里陪着我呢,不是吗?”她说。 “也许我们该回去了,波特夫人?”他说,“今晚天气会降温的,我陪你一起下山吧。” “肥姐可以一个人走,”她很有尊严地说,“不用担心,阿金。我不会打搅你的。” “没有关系,”尤金说,他感到莫名其妙,“我想,我们俩到这里来是怀着相同的目的。” “没错,”波特夫人说,“我想知道,明年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这里呢?小阿金会来吗?” ‘不,”尤金说,“不来了,波特夫人。我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我也不再来了,阿金,”她说,“你什么时候返回学校?” “明天。” “那么肥姐只得说声再见了,”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责怪的意味,“我也要离开了。” “你要去哪儿?”他吃惊地问。 “我要到田纳西州和我女儿一块生活。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肥姐已经当上祖母了?”她轻声、莫名其妙地笑着说,“我已经有一个两岁的小孙儿了。” “你要走了,我感到很抱歉。”尤金说。 波特夫人沉默了一会儿,脚下轻轻地摇晃着。 “他们说本恩得的是什么病?”她问。 “他感染了肺炎,波特夫人。”尤金回答。 “噢,肺炎!就是这种病!”她聪明地点了点头,好像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我的丈夫是一位药品推销员,这你是知道的,但是我老记不住他得的是什么病。肺炎。” 她又沉默不语了,似乎在思考什么。 “那么,当他们把你关在那个盒子里,埋进土中,就像对待小本恩那样,这又叫作什么?”她的脸上带笑容,好奇地问。 他并没有笑。 “他们把这叫作死亡,波特夫人。” “死亡!对了,就是死亡。”波特夫人恍然大悟地点着头,表示同意。“那是一种途径,阿金。还有别的办法。你明白吗?”她微笑着问。 “是的,”尤金说,“我懂,波特夫人。” 她忽然把手伸向阿金,紧握住他冰冷的手指头。她的笑容不见了。 “再见,我亲爱的,”她说,“我们都了解本恩,对不对?上帝保佑你。” 说完,她转过身,沿着原路走下山去,她肥胖的身体摇摇晃晃的,不一会儿便消逝在浓浓的夜色中。 漂亮的星星骄傲地爬上夜空,挂在他的头顶上方。在小城的上面有一颗星星低而明亮,伸手可及。本恩的坟茔刚刚铺上新的草皮,正散发出一股冰冷刺鼻的泥土味道。尤金又想起了春天,到那时他就可以闻到蒲公英刺鼻、难以形容的气味了。在这个漫天霜花的黑夜里,从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火车汽笛的哀鸣声。 忽然,就在他注视小城闪烁的灯火时,人们生命的温暖信息使他产生了朦胧的渴望,他渴望能和别人交谈,渴望跟别人会面。他听见远处人们的欢声笑语,听见远处的大路上一辆马力强大的汽车正行驶在拐弯的地方,它明亮、富有生命力的车灯将光束投向他、投向死者长眠的小山丘。几天来,他的脑子一直昏昏沉沉、好奇地搜索着过去那些琐小的往事,就像一个孩子摆弄着他的积木和其他的小玩意儿。现在,他的脑子里又闪现出一线生机。 他在脑海深处把各种琐小的碎片精选出来:在世界展现给他、教给他的一切事物中,这一刻他只能想起小城上空高悬的巨星、照在山丘上的车灯、本恩坟茔上新铺的草皮、远处奏着乐声的劲风,还有波特夫人。 风吹拂着树枝,枯叶在颤动。现在是10月的天气,叶儿在飘舞。一颗星星在天空闪烁。一道闪光从天空划过。风儿轻舞,星辰遥远。夜啊,夜。明亮的光芒。圣歌、小唱,心中琐小往事的轻舞。小城上空的星星、山峦上的光芒、本恩坟茔上的草皮,全都笼罩在夜里。他在脑海深处搜寻着琐小的往事。所有人头顶上都会笼罩着什么东西。星星、黑夜、大地、光明……光明……哦,迷失了! ……一块石头……一片树叶……一扇门……哦,魂灵啊!一道光……一支歌子……一道光亮……掠过山丘的一束光……照过我们的头顶……小城上空闪烁的星星……照耀在我们的头顶上……一束光。 我们不会再来了,我们永远不会再来了。但在我们头顶之上,在所有人头顶之上,我们所有人头顶上面——都笼罩着什么东西。 风吹树枝,枯叶在颤抖。现在是10月的天气,有些树叶在抖动。 一道光掠过山丘(我们不会再来了)。一颗星辰悬在小城上空(照在我们头顶之上,照在这些永远不会再来的人们头顶上)。白天之上有黑夜。可黑夜之上——有什么呢? 我们不会再来了。我们永远不会再来了。 一只云雀出现在黄昏的天空(不会再来了)。还有远处的风声和音乐。哦,迷失了(它不会再来了)!你的嘴唇上已经盖了尘土。哦,魂灵!但是黑夜之上又有什么呢? 风吹树枝,枯叶在轻轻地颤抖。 我们不会再来了。我们永远不会再来了。现在是10月,可是我们不会再来了。 他们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他们什么时候还会再来。 月桂、蜥蜴、石头不会再来了。在墓园门口哭泣的女人已经离去了,不会再来了。痛苦、骄傲、死亡都已经过去了,不会再来了。光明和黎明就要过去,星星和云雀的歌唱也会过去,都不会再来了。我们也会过去的,也不会再来了。 哪些东西还会再来呢?哦,春天,那个最残酷、最美丽的季节,还会再来的。那些陌生的、入了土的人还会再来的。他们会在鲜花和绿叶丛中再次回来,而死亡和尘土却永不再来,因为死亡和尘土终究要死去。本恩会再来的,他不会再次死去,他会在鲜花和绿叶丛中,在远处的风声和乐声中,再次回来。 哦,迷失了的、被风凭吊的魂灵,归来吧! 夜越深了,漫天霜花的寒夜里闪烁着灿烂的群星。小城的灯火也光芒四射。尤金在冰冷的土地上躺了很久,然后他站起身来,往小城走去。 风吹拂着树枝,枯叶在轻轻地颤抖。 38 尤金返回大学刚满三个星期,欧战就结束了。扫兴的学生们一边咒骂一边很不情愿地脱下了军装。但是他们却把那只大铜钟敲得震天响,又在校园里点起了篝火,好像一群伊斯兰教的托钵僧连喊带叫。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残冬即将过去,春天又要来临了。 尤金现在已经变成了这所小型大学校园的重要人物了。他欢天喜地、尽情参加各类活动。他简直开心极了:全国各地的生活又开始慢慢恢复、复兴、苏醒了。年轻的学子又重新返回到校园中。枝头新绿如烟,长着硬毛的长寿花从肥沃的黑土中冒了出来,翠绿的草坪上撒满了桃花的落英。到处都是春回大地、生机盎然的景象。尤金在这种胜利的喜悦中,想起了本恩坟头的鲜花。 因为春天已经战胜了死亡,他感到欣喜若狂。本恩带给他的悲伤此刻已经沉在了心底。他全身就像通了电一样,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开始变得非常好动。他以前走路的时候很沉稳,一步一步的,但是现在却不同,他简直是在蹦蹦跳跳。他参加了以前从来没有参加过的各种活动。他在学校的小教堂里、烟友会以及其他各种集会上慷慨陈词,发表了风趣、幽默的演说。他主编校刊、撰写诗歌和短篇故事——他毫不停歇、不假思索地向前发展着。 有时候到了晚上,他会坐在半醉的汽车司机身边,坐着汽车穿过乡村,去埃克西特或者雪梨寻欢作乐。在春日清新的黄昏和黎明之间,他满怀春情勃发的欲火和渴望,兴冲冲地对着上锁的花格窗户呼喊那些妓女们的名字。 丽丽!露易斯!露丝!艾伦!哦,爱的母亲,你这生命的摇篮,哪怕你有成千上万个名字,我来了,成了你儿子,成了你的情人。美雅,你快开门吧,从你那个“黑鬼区”的窝里钻出来吧! 他有时候轻手轻脚地走过宿舍楼,往往会听见其他同学正在寝室里谈论着尤金·甘特。尤金·甘特是个疯子,尤金·甘特发狂了。哦,我(他心想)就是尤金·甘特! 接着有一个声音说:“他六个星期没有换洗内衣裤了,这是兄弟会一个会友告诉我的。”另一个声音说:“他一个月只洗一次澡,也许还觉得没有必要呢。”他们全都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说,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他们都一致表示赞同。 他用爪子一样的手卡住了自己干瘦的喉咙。他们正在谈论我,正在谈论我!我就是尤金·甘特——我就是全民族的征服者、大地的霸主、千形万态的湿婆神。 他赤裸、孤独地沿着大街缓缓而行。没有人对他说,我认识你。没有人对他说,我在这里。 生活的大盘不停地转动着,而他就是转盘的中心。 我们大多数人都自以为了不起,尤金心想,我本人就是这样。我自以为了不起。在黑暗的校园小路上,他每次听到同学们在寝室里议论他,他就会难受得直想把自己的脸抓得血淋淋的,同时狠狠地怒骂着自己。 我自以为了不起,但是他们却说我身上散发着臭味,就是因为我没有洗澡。但是,即使我永远不洗澡,身体也不会发臭的。发臭的只能是其他人。我的肮脏比他们的干净还要洁净许多;我的肌肉组织比他们的更加精密;我的血液是特效的万灵药;我的头发、脊髓、精密的骨关节,以及浑身各处的筋络、脂肪、肉、油脂、肌腱、口里的唾液、皮肤上的汗液,全部含有稀有元素,这要比那些像牛一样粗鄙的乡巴佬更加出色、更加高贵。 那年不巧,他的脖子后面长出了一小块发痒的皮癣,这是他与彭特兰家族有血缘关系的标志——也是他不健康生活的象征。他开始用指甲不停地在患处胡挠乱抓,他用石炭酸使劲地擦,直至擦破了皮,长出了水疱来——但是,那块皮癣的血液似乎已经被某种难以根除的疾病深深地侵害了,皮癣仍然去除不掉。有时候,天气一旦凉爽下来,这块癣几乎就要消失了。可是天气一旦转暖,它又会重新复发,痒得他把整个脖子抓得通红通红的。 只要有人走在他的身后他就会感到害怕。只要有可能,他都会背靠着墙坐下来。最使他难堪的莫过于走下拥挤的楼梯时,这时候他会耸起双肩,好让衣领遮住那块可怕的皮癣。他任由头发长得又长又厚,一半是为了遮丑,一半是怕他的难言之隐暴露在理发师的面前,使他无地自容。 他往往特别在意其他青年白皙、光洁的身体,他对美国人崇尚的健康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其实那是一种病态,因为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有溃烂的伤疤。他想起从前所有的英雄幻想,他不由得退缩了;他想起了布鲁斯·尤金,这个曾经自命的英雄,以及成千上万个浪漫的角色。现在他自己身上有了这样一块奇庠难耐的皮癣,简直令他无法容忍。他对自己身体上的瑕疵开始病态般地神经过敏,不管是实实在在的还是幻想出来的全都如此。他常常一连几天对什么都视而不见,只关注别人的牙齿——他与别人谈话的时候,常会盯着对方的嘴巴不放,看看别人有没有补过牙、拔过牙或者镶过假牙。他常常又妒又怕地看着其他年轻人那一口跟象牙一样洁白整齐的牙齿。他一边张着嘴,露出自己虽然齐整却因为吸烟而开始发黄的牙齿。他每天要这样重复不下上百次。他用僵硬的牙刷使劲地刷着自己的牙齿,直至牙床出血。他会因为一颗迟早都要拔掉的龋齿闷闷不乐地沉思很长时间,然后绝望地在一张纸上计算自己到什么年龄牙齿就会掉光。 但是他心想,假使我在20岁之后每两年掉一颗牙齿,那么到50岁的时候,至少还剩15颗牙,因为每个人包括智齿在内都有32颗牙。因此如果能把门牙保护好,情况就不会太糟。就这样,他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暗自盘算着,也许到了那个时候,牙医就能为我换上真牙了。他阅读了好几本牙科方面的杂志,看看有没有通过移植健康的牙齿来代替坏牙的希望。到后来,他还会心满意足地研究他那张长着丰满下唇、肉感且噘起的嘴巴。他发现即使在他微笑的时候牙齿也只会露出一点儿。 他每逢见到医科学生都会向他们提出无数问题,比如怎样治疗遗传性血液疾病、性病、肠腹部癌症,还有动物的腺体与人体移植等。看电影的时候,他往往会专心致志地观察男主角的牙齿和肌肉;看杂志的时候,他会盯着杂志里面的牙膏和硬领广告;到体育馆的浴室去洗澡时,他常常会盯着其他年轻人平直的脚趾,同时暗暗想着自己隆起、弯曲的脚趾,不禁黯然伤神。他往往会赤裸着身体站在镜子前面,打量着自己瘦高的身子、光滑白净的皮肤,除了弯曲的脚趾和脑袋后面那块可怕的皮癣以外——总体来看,他的身材还算匀称、结实。 后来,他开始慢慢地从自己的身体缺陷中找到了一种可怕的喜悦。他把脖子后面那块挖不去、擦不掉的东西看作自己天生悲剧性情的体现,有时候还会因为这一点而情绪抑郁、狂乱不已。但是他也发现自己的身体其实很健康,足以把他从忧伤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在他读过的小说、看过的电影和硬领广告、千百个布鲁斯·尤金式的幻想中,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脚趾弯曲、牙齿龋蛀、皮肤长癣的英雄。他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主角的身上会有这样一些瑕疵,不管是钱伯斯和菲利普斯小说里的交际花,还是梅瑞狄斯和维达笔下的名媛淑女。现在,在他所有的幻想之中,他爱上的是一位长着胡萝卜色头发、浅紫色眼睛、眼角带有皱纹的妇人。她长着小巧的牙齿,洁白而不太整齐。她张开嘴微笑的时候,能够看出里面有一颗镀了金的臼齿。她非常精明,有一点倦怠的神情;她是女儿也是母亲,她像亚细亚人那样古老而深沉,像万物萌动的4月一样年轻,永远像少女、像主妇、像母亲、像护士一样,回到他的怀抱中。 就这样,通过他哥哥的死,以及他身上天生带来的疾患,尤金明白了某些深刻、神秘的道理,这些东西他以前从来都不知道。他开始明白了人生的奥秘,明白了生活中美好的一面往往就像白璧带着一点瑕疵。真正的健康只存在于猫和狗目不转睛的注视中,或者存在于农夫光滑、茫然的脸上。但是,他通过观察古今历史上所有帝王的面相,最终明白他们都是被美丽的思想和激情消耗、吞噬掉的。在数不清的书籍里,他见过他们的肖像:25岁时的柯勒律治,白痴般地大张着他那张松弛、肉感的嘴巴,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正在鸦片的麻醉里幻想着信天翁在大海上振翅高飞。他宽阔、白净的前额既具有天神宙斯,也具有村夫俗子的特征;恺撒大帝瘦削、憔悴的脑袋两侧隐隐显出对权势的渴望;梦中忽必烈汗木乃伊似的瘦脸上双眼熠熠生辉,泛出绿色的光芒。他看到了伟大的托斯米斯大帝、阿斯帕尔塔和迈赛里纳斯的脸,还有所有精明埃及人的首领——他们光滑、没有皱纹的脸进一步昭显了1200位神祇的智慧。此外还有哥特人、法兰克人、汪达尔人古怪、善变的脸,他们在罗马衰老、疲倦的目光下席卷而来。还有那位满脸倦容、虚伪的伟大犹太人——迪斯累里;伏尔泰那可怕的、骷髅般的笑;本·琼森疯狂、野蛮的咆哮;卡莱尔抑郁、狂热的苦痛;海涅、卢梭、但丁、提格拉·帕尔萨以及塞万提斯——这些人都长着一张饱经生活磨砺的脸。他们的脸都被“思想”这个贪婪的家伙折磨过,被“美”的火焰烤干了,最后空空如也。 也就是这样,因为接触了他血液中固有的可怕命运,又落在自己和彭特兰家族的陷阱里,脖颈后长了一块罪恶、黑暗的小花,所以尤金打算永远从美好、可爱的世界逃离,进入一个洁净无瑕者难以进入的神秘天地。浪漫小说里的人物,电影里女明星恶毒的娃娃脸,广告中规矩、粗鲁的白痴面孔,大学里大多数青年男女的脸孔,都好像从毫无表情的瓷釉模子里铸出来似的。在他的眼里,这些反倒成了不洁的标志。 全国上下一致推崇洁白明亮的抽水马桶、牙膏、铺了瓷砖的餐厅、理发店、牙科美容院、玳瑁边的眼镜、浴室,以及在发泄兽欲之后因为害怕染上性病,派人悄悄到药店想办法——这些现象都会令人作呕。他们洁净的外表恰恰是内部腐朽的象征,真可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觉得,不管自己的身上染上了怎样一种麻风病般的疾患,他的健康却是别人永远都想象不出来的——这是一种极其残酷的伤痛,却蕴藏着生机,绝不会在可怕的人生洪流中退缩;这种精神不顾一切、豪不留情,是一种敢于正视世界上所有悲惨家庭背后隐藏的可怕激情。 然而,尤金并不是一个叛逆者。他和大多数的美国人一样,并没有什么叛逆的需要。只要能给他提供舒适和安全,拥有随心所欲乱花的钱,能随意、自由地思考、吃、喝、恋爱、读书、写作,那么他会对任何制度感到满意。他也不会在乎什么政体——共和党、民主党、保皇党、社会主义或者布尔什维克——只要这个政府能够保证他得到想要的那些东西就行。他并不想改造这个世界,也不想使它更加美好。他的全部信念就是:如果一个人能够到处去寻找,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会发现宜人的地方,都会有令人流连忘返的地方。他周围的生活使他压抑,令他厌烦,想从这里逃离出去。他坚信别的地方肯定会更加美好,永远坚信别处的情况会更好一些。 对于他这样一个浪漫分子,根本不想逃避生活,而是想投入生活。他并不想找世外桃源,因为他的幻想可以在现实中向前延伸,他觉得没有理由怀疑埃及是不是真的有1200位神祇,没有理由怀疑人马之神、鹰马之神、长翼神牛是否确有其事。他相信拜占庭的魔力,相信巫师瓶子里的魔仆。另外,自从本恩死后,他在心中树立了一个信念。他认为人并不是因为生活的枯燥和沉闷才要逃避生活,而是因为人太渺小了所以才会导致生活逃避人。他觉得戏剧里的激情要远比演员更加伟大。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达到完美的境界。本恩的死给他造成的痛苦是前所未有的,他爱上并失去劳拉,留给他的只有打击和茫然。每逢他抱起年轻的姑娘或者女人的时候,就会有一种绝望的挫败感,他很想把她们一口吞下去,就像吞下一块蛋糕那样,同时也想占有她们,把她们捏成一团,埋进自己的肉体中,要用她们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方式彻彻底底地占有她们。 不但如此,别人还把他视作“怪人”,他对此既气恼又很受伤。他得意于自己在同学中间有较好的人缘,那些荣耀和徽章也带给他无比的自豪。但是如果别人说他的行为古怪,他就会怀恨在心。他嫉妒那些被选为各种社团会长的平庸之辈。他也想循规蹈矩、受人尊敬;他相信自己是一位真诚、正常的人——可是,常常有人在午夜看见他在校园的小路上蹦蹦跳跳,在月光下发出山羊般的叫声。他的西装松松垮垮,衬衣和内裤肮脏不堪,鞋子穿破了也不补——他只在里面塞上几片硬纸条凑合——他的帽子变了形,折皱的地方也磨破了。其实他并不想衣冠不整——他一想到拿衣物去浆洗缝补,内心便会涌起疲倦和恐惧。他一天到晚不喜欢行动——他宁愿每天花14个小时坐在那里思考自己的心事。最后到不得已的时候,他才会勉强让自己的幻想暂时平静一会儿,骂骂咧咧、粗鲁地挪动自己庞大的身子去做一点事。 他特别害怕和大堆人挤在一起:每次遇到开班会,开烟民座谈会或者其他的公共集会,他总感到神经紧张、局促不安,除非等到他开始说话,大家洗耳恭听为止。他总担心有人会取笑他,让他当众出丑。但是他并不害怕与单个人相处:只要让他脱离人群,他觉得自己能够应付任何人。在对付单个人的时候,他会满怀对群体的恐惧和憎恨,像猫儿一样,轻声低嗥,蹑手蹑脚地逼近对方,然后神情威严地把对方的精神彻底打垮,使其丧失招架的力量,最后吱吱乱叫,四处逃窜。比方说,他如果遇到某个趾高气扬、华而不实的乡巴佬——青年会的学生负责人或者班级负责人——他就会心存不良,狡诈地使用文雅策略把对方击垮。 “你难道不同意,”他一开始会用诚挚的语气问他,“难道你不同意男人应该亲他老婆的肚皮吗?” 他不等对方回答,就会假装天真地瞪大双眼,一本正经地说: “因为,有时候肚皮毕竟比嘴巴更好看一些,也更干净一些。所以说,没有肚皮,你还会认为有婚姻的存在吗?我本人,”他激情飞扬、自豪地说,“绝对不同意!我主张进一步加强‘亲肚皮’这一行为。我们的妻子、母亲、姐妹们都期待着我们能够身体力行。这是我们对生命之源的尊重。不!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崇拜。如果我们能说服所有的商界名流和社会贤达人士共同支持这一行动,那么对我们整个民族的生活会带来空前绝后的巨大影响。不出20年,我们的国家就会成为世界文明和光荣的艺术中心。你不同意吗?也许你不同意?” 尤金自己倒真的是这样想的。这也是他思想中的几个乌托邦想法之一。 有时候,他的情绪会烦躁不安,恰好听见其他的学生宿舍里传出一阵哄笑声,他往往就认定他们在取笑他,于是便大声地咆哮、咒骂起来。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动不动就以为全世界的人携起手商量好了跟他作对:他周围的空气充满了嘲笑和威胁,树叶都在窃窃私语想要谋算他,到处都隐藏着敌人,他们一起羞辱他、贬低他、出卖他。有时候他会一连数小时惶恐不安,觉得某种未知的灾祸即将到来。虽然除了自己的幻想以外,他并没有做过什么错事,但是每当他神情冷漠、情绪压抑地走进课堂、参加会议或者出席学生集会的时候,往往会战战兢兢地等待有人以“莫须有”的罪名来揭露他、审判他,直至他身败名裂。他有时候也会变得得意忘形、如痴如醉、大模大样,会得意地在别人面前耀武扬威,大声地喊叫,高兴得像山羊蹦蹦跳跳,好像他的面前挂满了累累的果实,正等着他去采摘。 就这样,他会在夜色中漫步在校园的小路上,满脑子都是辉煌的梦想。他一听见同学们善意或者恶意地谈论、嘲笑他的古怪行为,说他应该洗澡、洗换内衣的时候,往往会气恼得直抓喉咙。 我以为我是很出色的,尤金心想,但他们却说我身上发臭,因为我没有洗澡。他们居然谈论我!我!布鲁斯·尤金,“油腔滑调者的克星”,耶鲁大学足球队有史以来最骁勇的后卫!马歇尔·甘特,民族的救世主!阿斯·甘特,空中的神鹰,击落李希特赫芬的人!参议员甘特、州长甘特、总统甘特,光复破碎国度,使其更加团结的人。他现在已经功成身退,尽管一亿国民痛哭反对,就像阿瑟或者巴巴罗萨那样,直至国家又处在危急存亡的时刻,他才会再度出山。 “耶稣基督”甘特,被人揶揄、侮辱、唾弃、监禁、代人受过,可是始终保持缄默,他宁愿去死,也不愿让他心爱的人饱受痛苦。甘特,这个无名的战士、殉难的首领,遇难的“收获之神”。威斯特摩兰的公爵、彭第契里子爵,伦尼米德十二世亲王,在德文郡收获的季节化名寻欢。他觅见身穿花布裤子,翩然起舞的玉腿美人。没错,还有“乔治·戈登·拜伦”甘特,为争取自由而在欧洲各地奔走呼号,还有“汤玛斯·察特登”甘特(一个聪明的孩子)、“弗兰西斯·维隆”甘特、“阿哈苏勒斯”甘特、“米斯利达梯斯”甘特、“阿塔塞克西斯”甘特、“黑太子爱德华”甘特、“斯蒂利科”甘特、“哲格撒”甘特、“维森史托烈”甘特以及“可怕的伊凡沙皇”甘特。还有“奥林匹斯神牛”甘特、“赫拉克勒斯”甘特、“诱人的天鹅”甘特、“阿史塔罗斯”和“阿兹拉瑞尔”甘特、“普罗梯厄思”甘特、“阿努比斯”、“俄西里斯”,以及“非洲黑人的守护神”甘特。 但是,尤金对着黑暗慢慢地说,假如我不是“天才”那该怎么办呢?他并不是经常自问这个问题,现在独自一个人,他很想大声说,但是声音却很低,以便让自己感受到这种自我亵渎的不真实感。那是一个满天星辰、暗无月影的夜晚,但是却没有雷电。 不错,他心里忽然想起来,面色青紫地大吼一声,要是别人认为我并不是天才,那又怎么样?哼,他们一定会否认的,这一群蠢猪。他们恨我,嫉妒我,因为他们不能像我这样,于是便故意贬低我。他们都说我不是天才,想好好地气我,但是却不敢说出来。想到这里,他的脸痛苦、难过地剧烈抽搐着。他伸长了脖子,用手捏着自己的咽喉。 然后,按照他以往的习惯,等他内心平静下来以后,他就会重新直率、挑剔地正视这个问题。 那么,他开始平静地继续往下想。如果我不是天才,那该怎么办呢?难道我会自断咽喉,食虫服毒吗?他缓慢、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他说,我决不会那么做。况且,这个世界上天才多的是。每一所中学至少都会产生一个天才,每个小城的电影院乐队里至少就有一个。有时候,本地富有的艺术家保护人冯·詹克太太会资助一两名天才到纽约去深造。所以,他根据人口数字对这个伟大国度进行了粗略的估算,认为至少有26400个天才和83752名艺术家,这其中还不包括商界和广告界的人士。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尤金口中念念有词,把他所知道的21位诗歌天才,以及37位致力于戏剧和小说的天才一一列了出来。等这一切做完以后,他的心里平静、轻松了许多。 他想,要是我本人算不上天才,那么我该是什么呢?我早就是天才了,必须要有更好的事做才行啊! 他想,即使真的成不了天才,我也不会去寻死。要像我以前坚信的那样——过一种新的生活——开拓新的疆域。 老师站在讲台上,身子挺直,一只手叉着腰,圆圆的秃顶迎着阳光。他60岁左右,脾气难以捉摸,浓眉鹰眼,瘦削的面颊白里透红,胡子又短又硬。他的脸上流露出“沉思”的痕迹,时常带着狡黠、诡诈的神气。 讲台下面,一排排学子端坐在椅子上,正全神贯注地期待他沙哑的嗓子开始宣讲。尤金盯着那些呆头呆脑、神情专注的面孔,他们的思想正在从加尔文主义转向形而上学的虚幻境界。这时候,老师开始用他嘲弄的言语闪电般地轰炸他们的脑袋了,但是他们根本看不出这一点,也感觉不到任何冲击。他们还要争抢着冲向虚幻的哲理,聆听他魔鬼般的笑声,神情庄严地和自己并没有产生的思想进行着纠缠和斗争。 老师干净的手高高举起一根磨得光亮的木棒。大家的眼睛都乖乖地盯着它。 “韦里斯先生?” 这位奴性未除、富有耐心的孩子,顿时吓得面色苍白,不知所措。 “到,老师。” “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是一根棍子,老师。” “什么是棍子?” “是一截木头,老师。” 老师停顿了一下,挖苦地耸了耸眉毛。其余的学生全都自鸣得意地大笑起来,殊不知这只狼就要张口吞食他们。 “韦里斯先生说一根棍子就是一截木头。” 教室里顿时哄堂大笑起来。荒谬。 “可是一根棍子就是一截木头呀。”韦里斯辩解道。 “照这么说,那一棵树或一根电线杆也是一截木头了?不对,答案恐怕并不是这样。你们都同意韦里斯的观点吗?” “一根棍子就是砍下来的一截木头。” “那么,兰森先生,我们是不是就会认为,一根棍子就不是无限延长的木头呢?” 这位农家孩子一时被问得一愣一愣的。 “我注意到甘特先生已经坐不住了。他的脸上有一种以往不曾见过的光彩。甘特先生喜欢思考问题,常常因思考问题而睡不着觉。” “一根棍子,”尤金说,“不仅是木头,而且是木头的否定,它是‘木’和‘非木’在‘空间’的相交。一根棍子是有限的、不能延伸的木头,是一个自我否定的事实。” 秃头老师严肃地听完这番高论,同学们也故作惊异地屏住了呼吸。他会佐证我的观点并夸奖我的,因为和这群农家孩子相比,我算是鹤立鸡群了。他也知道我在学校的社团里拥有许多头衔,而且他也喜欢胜利。 “韦尔登教授,我们给他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尼克·梅比利说道,“我们把他叫黑格尔·甘特。” 他听见大家都笑了起来,看见他们的笑脸正冲着他。这个名字听起来蛮好的。我应该报以微笑才行——我是班级里伟大的原创家、大家爱戴的怪人、真正的庄稼汉诗人。 “这个称呼他当之无愧。”弗吉尔·韦尔登教授脸色严肃地说。 你这个老狐狸,我也可以像你那样,玩弄文字游戏,好让他们挑不出我的毛病来。在他们野草丛生的脑子里,我们锋芒毕露的思想充满了讽刺和激情。真理?现实?绝对?普遍?智慧?经验?知识?事实?概念?死亡——伟大的否定?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福尔蓬!难道我们就哑口无言了吗?我们可以证明一切。但是本恩,还有他鬼火一样的笑容到哪里去了?现在怎么了? 春天又来了。我看见了山岗上的羊群,看见系着铃铛的牛群正踏着尘土朝大路走来。在鬼影幢幢的月光下,农夫的木轮车正吱吱呀呀地赶回家去。但是埋在地下的心灵却被什么挠动?到哪里去找寻失落的话语?又有谁在市区广场见到他的影子? “伦垂先生,要是他们问你,你会怎么回答?” “我会实话跟他们说的。”伦垂先生取下眼镜。 “但是他们已经烧起了熊熊的大火。” “那没有关系。”伦垂又把眼镜戴上说。 我们会为真理献身,那是多么崇高的一件事啊——可是只在课堂的讨论中说说而已。 “可是那火烧得很热啊,伦垂先生,要是你不放弃自己的观点,他们就会把你烧死的。” “哦,那我就只好让他们烧了。”殉道士伦垂说着说着,眼镜片湿润了。 “我想被烧的感觉可是很痛苦的哟,”弗吉尔·韦尔登教授提醒他,“即使烫出一个小小的水疱都很疼的。” “可是谁愿意被烧死呢?”尤金问,“如果是我,我就会像伽利略那样——改变自己的立场。” “我也会这么做的。”弗吉尔·韦尔登说。在全班同学的哄笑声中,他们两个人得意扬扬、不怀好意地相视而笑。 尽管如此,这堂课还是很生动的。 “桌子的这一侧站着欧洲诸列强;桌子的另一侧站着马丁·路德,一个铁匠的儿子。” 说话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激情,是从心灵深处迸发出来的。这一点,全班的人都会记得,而且还做了笔记。 对任何坚强的灵魂来说,这样的局势都是真正的考验。但是他却闪电似的作了回答。“Ich kann nicht anders——别的我都不会。那真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一句话。” 他引用这句话已经长达30年了,这句话已经成为耶鲁与哈佛、罗伊斯和明斯特贝格世代相传的文物。在所有的文字游戏中,这些条顿民族的传统就是韦尔登教授的师傅,也是他使学生们大为折服的标志。他并不让学生们自己读那些书,生怕有人会发现他的理论是从齐诺乃至康德的著作中直接抄袭、拼凑而来的。3000年历史的大杂烩,把各不相容的东西勉强融合在一起,人类各种矛盾思想的汇集和总和,全部存放在老师的脑袋里。苏格拉底之后有柏拉图,柏拉图之后有普罗提诺,普罗提诺之后有圣奥古斯丁……康德之后有黑格尔,黑格尔之后有弗吉尔·韦尔登。到这里就不能再继续了。30节轻松的课堂讲授为宇宙万物作了解答,学生们肯定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 晚上他们还会昏昏沉沉地来到老师的书房,言不由衷地坦白自己心灵所受的痛苦以及折磨——事实上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全都是编造出来的。 “一个人要有坚定的品格才能做出轰轰烈烈的大事,要在压力面前不屈服,这就是我希望我的学生能够做到的!我希望他们能够成功!希望他们能够征服一切否定,我希望他们能够洁身自好地生活下去!” 尤金听了以后不禁有些退缩,他望了望自己身边的同学,发现他们个个都意志坚定,决心捍卫一夫一妻制,捍卫政党政治以及绝大多数人的意志。 可是本地浸信会教友们却对这位老师存有敬畏心理!为什么呢?因为他敢于冒犯他们心中的神灵。但是除此之外,他只教会学生如何参与投票选举。 美国南部产棉地带的黑格尔就是这样! 在这几年里,每到4月新绿如烟或者春意渐浓的时候,尤金常常会在白天或者晚上离开讲坛山的大学校园。尤其在浮云掩月的夜晚,他会趁着满天星辰,急急忙忙地穿过清凉的田野。 他准备前往埃克西特或者雪梨,有时候还会去以前从来没有去过的小镇。在小旅馆登记的时候,他喜欢写上“罗伯特·赫里克”“约翰·邓恩”“乔治·皮尔”“威廉·布莱克”和“约翰·弥尔顿”等人的名字。从来没有人对此说过什么,因为这些小镇的人们往往也叫这样的名字。有一次,他在彼得蒙小城的一家旅馆里登记时签上了本·琼森的名字。 旅馆职员把登记簿转来转去,有些疑惑地说: “名字里是不是应该有个‘h’呀?” “没有,”尤金回答,“我们这个家族的另一个旁系就是那种拼写的。我有一个叔叔名叫赛缪尔,他就是那样拼写名字的。” 有时候,在一些名声并不太好的小旅馆里,他会暗自得意地签上“罗伯特·勃朗宁”“阿尔弗雷德·丁尼生”或者“威廉·华兹华斯”之类的名字。 有一次他签了“亨利·W.朗费罗”的名字。 “你别骗我了,”职员有些不相信地露出了生硬的笑容,“这是个作家的名字。” 他对生活怀有一种强烈、莫名的好奇心。一到深夜,他会倾听百万细小生命的轻语,倾听黑暗中伟大深沉的交响乐,倾听从全国各地教堂里传来的辽远钟声。同时他的视野在一圈一圈地扩大,超越了沐浴在月色中的草地,超越了酣梦中的树林,超越了黑暗中奔流的江河和数不清的沉睡小镇。他相信所有的城镇和人的面孔都在无休止地变化。他相信在百万鄙陋不堪的房子里隐匿着稀奇古怪的生活和微妙、破碎的浪漫故事,以及神秘、未知的秘密。每次当他经过别人家门的时候,他的心里总会想,这里面很可能有人正处在死亡的边缘,情人们也许正在狂热拥抱,某个谋杀行为可能正在进行。 他的心里有一种极大的挫折感,好像生活正在举行一场盛宴,而他却被拒之门外。于是,他把一切顾虑全部抛开,下定决心把传统的既定模式打破,并一窥究竟。在这种渴望的驱使下,他往往会突然冲出讲坛山的大学校园,等到暮色降临之后,不停地徘徊在小城安静的街道上。终于,他抛开所有道德的束缚,在冲动中爬到某家门前,按响了门铃。然后,不管开门的是谁,他都会摇摇晃晃地靠在墙边,用手抓着自己的喉咙说: “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给我水喝!我生病了!” 有时候,开门的是某个妩媚动人、笑容满面的女人,她明明知道他在耍花招,却不想放他走;有时候,好心的妇女会给予他同情和温存。喝完水以后,他会鼓起勇气向对方表示歉意,弄得对方既惊奇又同情。 “请原谅。我这是突然发病——常犯的急性病。我来不及到别处寻求帮助了,我看见您家的灯光了。” 于是对方就会问他的朋友住在什么地方。 “朋友!”他会情绪激动、神秘地环顾四周,然后苦笑一声,“朋友!我没有朋友!在这里我只是一个陌生人。” 接下来人家会问他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木匠。”他会这样回答,同时脸上会浮现出古怪的笑容。 然后他们又会问他来自何方。 “离这儿很远,非常远,”他意味深长地回答,“即使我说了,你也不知道那个地方。” 然后,他会站起身,神态庄严、悲天悯人地看一看周围。 “现在我必须要走了!”他神秘地说,“我的旅程特别长,走到尽头还有很远的路。上帝保佑你们!我只是一个陌生人,而你们却愿意接受我,‘上帝之子’也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有时候,他会按响门铃,装成一个胆怯的问路者。 “这里是不是26号?我叫托马斯·察特登。我想找一位姓柯勒律治的先生——塞缪尔·T.柯勒律治。他就住在这里吗?错了?对不起……没有错,我这里写的就是26号呀,一点没错……谢谢您了……我一定弄错了……我再去查一查电话簿。” 尤金心想,万一有一天,在生活的各条大道上,我真的找到了这个人,那又怎么办? 这两年就是他的黄金时代。 39 甘特和伊丽莎一起前来参加尤金的毕业典礼。尤金在镇子上给他们找好了住处。这时候正是6月初——天气炎热,到处一片葱茏,南方的色彩非常浓厚,到处绚烂多彩。大学校园就像一个绿色的大火炉:那些油头粉面的老校友成双成对地返回校园;那些清爽美丽、永不出汗的漂亮姑娘们也前来观看男友们的毕业典礼,参加他们的毕业舞会;毕业生的父母亲在儿女们的陪伴下,安静、腼腆地四处参观。 校园里景色宜人,但已经空了一半。除了毕业班以外,大多数的学生都已经离校了。空气里散发出一种新鲜、肉感的热烈气氛。在阳光的照耀下,浓密的叶子苍翠欲滴,大地散出土肥花香的各种气息。年轻的毕业生们个个神情忧伤,夹杂着即将离校的兴奋和荣耀。 甘特离开了那间死气沉沉的“停尸房”,来到了这个丰富多采的舞台看望他的儿子尤金。他在这里摆脱了悲哀,重新焕发出生命的光彩。他看见儿子在毕业典礼上情绪饱满,表现得非常出色,不禁心花怒放,所有的忧愁一扫而光。在参天大树环绕、散发着高贵气息的草坪上,神情庄重的学生和家长围成一圈,尤金站在他们中间开始朗诵毕业颂诗《啊,母校!万千希望之母》。接着,弗吉尔·韦尔登教授发表感言,他的嗓音高亢、嘶哑、深沉、庄严、忧郁,同学们听后,不由得从心底激发出“生命的真理”。他说的可是“至理名言”啊,一定要求真!要洁身自好!要出人头地!要堂堂正正地做人!要从否定中提高自我!社会需要人们这样做。生活从来没有这么美好过,史无前例的绝佳机遇。没有别的班级堪与之相比。最值得称道的是,校刊主编使本州的道德、知识水平有了大大的提高。发扬大学精神!修身养性!服务大众!发挥带头作用! 在美好和狂热的气氛中,尤金感到自豪和开心,他的脸也变得通红。他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人类世界是充满荣耀的;生活正焦急地等待他的拥抱。 伊丽莎和甘特认真地倾听了所有的颂歌和演讲。他们的儿子是全校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看到并听见他在同学面前、在校园里、在毕业典礼上,接受了各种荣誉和奖品。他的老师和同学不断提起他,都说他以后肯定会“前途无限光明”。伊丽莎和甘特也被这稍纵即逝的青春岁月深深地打动了。在这一刻,他们相信一切都有可能。 “那么,孩子,”甘特说,“从现在起,以后就要看你的了。我相信你一定能出人头地的。”他笨拙地把那只干瘦的大手搭在儿子的肩头,在这一瞬间,尤金发现老人苍老、棕灰色的眼睛里隐隐闪现着未尽的心愿。 “嗯!”伊丽莎声音颤抖地打趣说,“你可不能让别人把你捧得飘飘然了。”她那双粗糙、温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儿子的手,她的眼睛突然湿润了。 “那么,孩子,”她一本正经地说,“我希望你能继续向前努力,做个有出息的人。家里的其他几个孩子都没有你这么好的机会,我希望你能好好珍惜。你爸爸和我已经尽了我们全部的力量,以后就要看你自己了。” 在那一刻,他紧握着她的手,极度真诚地亲了亲。 “我一定会加倍努力的,”他说,“我一定会的。” 父母二人神情腼腆地看着儿子古怪、通红、热情、天真的脸庞,由于他的年少和所有难以明了的往事,他们的内心涌起了一份温情和爱意。但是尤金的心中也涌出了一股强烈的爱意,因为他看见父母二人怯生生、孤零零的样子,同时下意识地产生了一种可怕的直觉,他感到自己对他们颇为看重的功名早已漠不关心了,而自己所追求的东西早已超出了他们价值观的范围。所以,在怜悯、失落和孤独的景象面前,他转过身子,伸出瘦长的手卡住了自己的喉咙。 毕业活动终于结束了。儿子的顺利毕业使甘特精神振奋,他几乎又重新返回到了中年状态。但是好景不长,现在他又陷入到呻吟昏迷的糊涂状态,酷热难当的天气使他备受折磨。他一想到要在酷热天里重新回家,想起漫长的旅程,不禁又害怕又厌烦。 “老天发发慈悲吧!”他悲哀地叫起来,“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上帝啊,叫我怎么面对这么漫长的旅程啊!我可受不了。我会死在半路上的呀!太可怕了,太残酷了!”他难过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抽泣。 尤金把他们送到埃克西特,并且舒舒服服地安顿在普式卧铺车厢里。他自己还要在学校里待上几天,想把自己的东西拾掇好。他似乎继承了伊丽莎的囤集癖,四年大学生活积攒了一大堆信件、书籍、手稿、乱七八糟毫无价值的零碎物品。他花起钱来大手大脚,不知道节俭,但对于一切物品却舍不得丢弃,有时候他看到这些陈年尘封的东西时,心中也会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那么,孩子,”在离别前的沉默中,伊丽莎问他,“你有没有想好以后要干什么?” “没错,”甘特舔了舔大拇指说,“从今以后,你就得自谋生路了。我们花钱让你接受最好的教育,今后就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 “过几天等我回家时再说吧,”尤金说,“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们的。” 令他高兴的是,火车已经开始启动了。他匆匆地吻别了父母,跑下车来。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想法可说。他今年19岁,已经读完了大学,但他的确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父亲希望他学习法律然后“进入政界”,可在大二的时候.他已经把这个计划抛在脑后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性情明显不适合从事法律工作。家里人隐约觉得他有些怪异——他们把这种情况称为“古怪”——说他思想不切实际,或者说有点“文绉绉”的感觉。 他们也没有追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们只是觉得这个面色阴沉、举止粗鲁的儿子,如果穿上双排扣的正式礼服、系上领结,他高大的身材就会变得又滑稽又可笑,他并不适合在商业、贸易或者法律界发展。他们模模糊糊地把他划归到书呆子、幻想家那一类人里了——伊丽莎在别人面前提起他的时候,常会把他称作“一个不错的学者”。事实上,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学者。他只不过在自己喜欢的方面做得优秀罢了,而对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他往往显得迟钝而冷漠。谁也不知道他以后要做什么——他本人也不知道——但是他的家人,只好顺着他那帮同学的说法,模糊、随意地认为他将来会从事新闻事业。这就意味着他会在报社工作。虽然这种工作并不尽如人意,但由于他们当时还沉醉于大学所取得的成绩中,对这些并没有做太多的考虑。 尤金本人对自己的前途倒没有太多的忧虑。在这一刻他正沉浸在莫名的狂喜之中。他是一个半人半马的神怪,长着月亮般的眼睛,鬃毛般的长发,对黄金世界心驰神往,常常为此心神不宁。有时候,他几乎连一句连贯的话都说不出来。在跟别人谈话的过程中,他有时候会突然嘶鸣起来,把对方吓一大跳。他会扭曲着脸,露出白痴般的兴奋神情,然后蹦蹦跳跳地走开了。他会沿着大街小巷一路狂奔尖叫,无数难以言状的欲望使他狂喜不已。整个世界就摆在他的面前,任由他挑选——富足的城市、极品佳酿、荣耀的胜利、漂亮的美人、无数难得的机遇,没有一样沉闷、无聊的事物。他还没有到达陌生、神奇的海岸。他还年轻,永远不会死去。 他又重新回到讲坛山空荡荡的校园,享受了两三个孤独的日子。他在午夜时分趁着暮春的月色,呼吸着南方大地上花草树木散发出的多种肥沃、诱人的气息。他一想起自己即将离开这里,胸中便会涌起一股淡淡的忧伤。在月光下,他看见无数同学熟悉的幻影,现在他们都将一去不返了。 有一天他跑去跟弗吉尔·韦尔登教授话别。老先生满面春风,两人畅所欲言,谈话充满了智慧和幽默。他们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品着冰茶的滋味。尤金心里想着加利福尼亚、秘鲁、亚洲、阿拉斯加、欧洲、非洲、中国,可是嘴上讲的却是哈佛。在他看来,哈佛不仅是一所大学的名字——象征神奇、财富、优雅、快乐、孤芳自赏、书籍的海洋、博览群书;它也是一个像开罗和大马士革那样令人迷醉的名字。不知怎的,他觉得这正是令他狂喜的原因和自己的奋斗目标。 “是的,”弗吉尔·韦尔登赞同地说,“你应该去那里,甘特先生。至于别人去不去都无所谓,他们都已经成型了,但是像你这么聪明的孩子一定不能拔苗助长,你一定要慢慢地成长起来,你肯定会在那里找到自我的。” 接着他兴致浓厚地谈到了精神的自由发展,怎样潜心钻研学问,谈到了城市的丰富文化和饮食方面的情况。“你能在那里得到各种营养,你的思想能从中得到发展,甘特先生。”他说。然后他又谈到了自己当年在哈佛求学的经历,谈到了罗伊斯、埃弗雷特,以及威廉·詹姆斯等知名教授。 尤金满怀热情、神情专注地望着这位伟大的老人,他是如此平静、睿智、亲切。忽然间,他的眼前产生了一幅幻景,觉得他就是最后一位英雄,是最后一位能够给予年轻人信仰的巨人,他像个孩子似的认为我们生活的谜团能够在他平静的评判中得以解开。他坚信,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改变他的这一信念。他在这个小小的大学城里平静地度过了人生最壮丽的阶段之一。 噢,我年迈的博学大师,他心里想。您借用了什么古老的哲学思想来装点您的奇思妙想,装点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智者。您就是思想的化身,那么什么是科学思考呢?要是您古老的形而上学无法撼动我的心灵,那将怎么办?您是否认为您的绝对概念已经取代了我小时候固有的信念呢?不,您只不过用络腮胡子、闪烁的鹰眼取代了他的八字胡而已。在我的眼里,您超越了善良,超越了真理,越越了正义。在我的眼里,您自身就足以将我们所学的一切否定,您的一切举动都是正确的,在这一刻我把您放在记忆的顶端。您再也见不到我端坐在面前听讲了;您记忆中的我将会慢慢模糊、破碎;新的学生将会博得您的喜欢和夸奖。而您呢?将会永远固定在我记忆的某个位置,永不褪色,永远光辉而明亮,永远是我的精神向导。 后来,当老先生讲话的时候,尤金突然跳起身来,紧紧地握住了他干瘦的手。 “韦老师!”他说,“韦老师!您真伟大!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 尽管他的行李已经收拾好几天了,但他依然在校园里闲荡不愿离开。他觉得离开这个曾经带给他无数欢乐的世外桃源会令他痛苦至极。晚上,他徘徊在空荡荡的校园里,跟几个和他同样莫名其妙留恋校园的同学促膝长谈。他们在鬼影幢幢的建筑物间,在迷失学子的幻影里,一直谈到天亮。他无法面对这最后的分别。他说过一段日子,一直到秋初开学的时候,他还会再次回到这里的,而且今后每年至少要来一次。 后来一个炎热的早晨,他突然在冲动中毅然离开了学校。汽车载着他一路咆哮着冲上弯曲的街道,朝埃克西特的方向驶去。透过6月的绿荫,仿佛从梦的深处,他听见悠远、圆润、浑厚的校园钟声。忽然间,他似乎听见所有离校的学子,包括他自己,正像迷失的孩子咚咚地踩在地上,向课堂跑去。接下来当他侧耳细听时,那悠远的钟声却渐渐消失了,幻想中孩子们的脚步声也逐渐淹没了。一会儿工夫,车子就急速地驶过了弗吉尔·韦尔登教授家的住宅,经过的时候,他看见老先生正坐在那棵大树下。 尤金在敞篷车里直起身子,挥动着长长的手臂向他道别。 “再见了!”他大声喊,“再见了!” 老先生站起身,平静地向他道别,举止缓慢、镇静,表现出无限的温情。 然后,尽管尤金站在那里回望着大街,车子仍然没有减速,一路急驰直奔山头,接下来又急速地朝炎热干燥的乡村开去。当这个失落的世界渐渐从他的视野中消逝的时候,尤金再也抑止不住内心的痛苦和难过,失声痛哭起来,因为他知道,身后那扇精灵般的大门已经关上了,他永远都回不去了。 他放眼眺望着雄伟、壮美的群山,看见绿浪翻卷、果实累累,其上点缀着辽远、斑驳的云影。可是他心里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猎人的号角依然回荡在遥远的森林里,他渴望得到解脱。辽阔、广袤的大地正在他的眼前展开无限的诱惑。 结束了,一切全都结束了。漫长的旅程正在开始,带着他去寻找新的世界。 甘特死了。甘特还活着,过着一种虽生犹死的日子。他住在伊丽莎旅馆后边的大屋子里等待着死亡的来临,在半死半活、动辄发怒的记忆里迷失、碎裂。他靠一条腐朽的细线维系着自己的生命,他就是一具偶尔闪现出生命光彩的尸体。如影随形、突然而至的死神已经威胁他们好多年了,但是现在它早已失去了威胁,好像永远都不再光顾他了。但是死神却出人意料地降临在本恩的身上。一年半以前,就在本恩死去的时候,尤金曾经预言过的那些东西,现在已经变成了事实。他们一家人已经习惯了混乱的生活模式,从那一刻起原来那种古怪的家庭模式早已破碎。维系家庭团结的那一点约束也随着本恩的死去被毁掉了。他们全部的希望已经被这场噩梦般的遭遇和损失摧毁了。从此以后,一家人都开始愚蠢地相信命运的捉弄,纷纷向野蛮而混沌的生活屈服投降。 但是伊丽莎是个例外。她的年纪已经将近60,身体健康,心情愉快,精神焕发。她仍然经营着她的南都旅馆,不过现在只对外出租房间,不管伙食,而且大多数的日常管理工作都交给一位长期住在家里的老用人负责。伊丽莎自己把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经营房地产生意上了。 在过去的这一年中,她终于把甘特房产的所有权转到了自己的名下。然后不顾甘特无关痛痒的咕哝和抗议,马上不假思索地卖掉了。伍德森街那一处房产总共卖了7000元——她说,考虑到房子所在的地段,这个价钱已经相当不错了。那座过去藤蔓缠绕、生机无限的庭院,现在已经荒芜贫瘠、破败不堪了,已经变成一所新开神经病人疗养院的附属建筑。他们一辈子的心血就这样付诸东流了。尤金心里明白,这件事比其他任何变故更深刻地表明了这个家庭的最后解体。 伊丽莎把山上的某一块荒地也卖掉了,得了6000元,雷诺兹维里大街上的50英亩地卖了15000元,还有其他几块小地皮。最后她又以25000元的价格,把甘特在市中心广场上的店铺卖给了一个地产财团,这家公司打算在这块地上兴建本市第一座摩天大楼。伊丽莎用这笔钱做本钱,开始她的地产贸易了。买进卖出,坐视行情,交易错综复杂、头绪纷繁。 南都旅馆自身的价值也大大看涨了。多年前她推测在旅馆的背后将会开通一条大街,现在她的这个预测果然应验了:在离她的地界背后不到30英尺的地方就是一块黄金大道,她毫不犹豫地出高价把这段空地买了下来,使自己的旅馆和那条黄金大道接通了。从此以后,如果有人出价10万元想买下她的这块地产时,她都会噘着嘴予以拒绝。 她像发疯了一样完全沉浸其中,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谈论地产生意。她的一半时间都花在和地产经纪人打交道上了。他们都像苍蝇闻见了腥味一样成天围着她转。她每天要跟着那一帮人开着车子外出很多次,去实地察看地产。她的地产投资规模越大、数额越多,她在个人花费方面就越小气。她如果看见家里有一盏电灯没有关,就会气得大喊大叫,说再这样下去她就会吃苦受穷的。她整天不思茶饭,只等饭菜送到她的嘴边才肯吃;她往往端着一杯淡而无味的咖啡、拿着一块干瘪的面包在屋里转来转去。卢克和尤金在家里只能吃一顿既小气又很随便的早餐。他们俩又好气又好笑,只好挤在小小的隔间里享受这顿早餐,因为原来的餐厅早已改成卧室租了出去。 甘特仍然由海伦照顾和护理着。她不停地来回穿梭于伊丽莎和休·巴顿两家之间,心情烦躁不安。她有时候精神抖擞,有时候精疲力竭、大动肝火、歇斯底里,有时候心烦意乱、神情冷漠。她自己一直没有生育,看样子也不会再生育了。正因为这个原因,长期以来她往往会经历一段时间的苦闷情绪。在这种时候,她经常会服用一些获得专利的补药、含有高浓度酒精的药品、自家酿制的酒,或者一些玉米威士忌来麻醉自己。渐渐地,她的那双大眼睛也开始失去了神采,显得很呆滞,一张大嘴也总会歇斯底里地歪着,她常常用手拉扯自己长长的下巴,而且会突然大哭起来。她说起话来也是心慌意乱、烦躁不安、神经错乱、喋喋不休。她会语无伦次地数说本地某个市民、邻居如何如何,或者会谈论一些与疾病、医生、医院、死亡相关的事。 休·巴顿那种故作平和、慢条斯理的样子常会令她狂怒不已。晚上,他会坐在那儿,对妻子的唠叨充耳不闻,只是面色严峻地嚼着他的长雪茄,全神惯注地看他的图表,或者读一本最近出版的《系统》或《美国杂志》。他这种浑然忘我、不闻不问的耐性常常使她气愤得发狂。她并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只是当她气愤地抱怨生活时,他却沉默不语,这更会激恼她。她会生气地哭喊着冲到他的面前,把他手里的杂志一巴掌打落在地,然后把他稀疏的头发攥在她的长手指里。 “我说话的时候你要回答!”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嘴里直喘着粗气,“我不会每天晚上都坐在这里陪着你,让你津津有味地看小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她失声痛哭,“我还不如嫁给一个哑巴好呢。” “哎呀,我倒是很想跟你说话,”他绷着脸反驳道,“可是我说什么话你都不高兴。你要我说什么好呢?” 这番话好像是事实,因为她一旦发起脾气来,是很难取悦的。要是其他人小心翼翼地同意她所说的话,她就会又恼又火;要是别人对她的意见提出反对或者保持沉默,也同样会惹她生气。就是说一句与天气相关、最无关痛痒的话,也会使她大发雷霆。 有时候睡到半夜时,她会歇斯底里地趴在枕头上失声痛哭起来,然后恶狠狠地对丈夫说: “走开!滚蛋!滚出去!我讨厌你!” 于是他便乖乖地爬起身往楼下走去,但是还没等他走到客厅,她就会害怕地在后面喊他,叫他回来。 他一返回,她便开始狂吻和辱骂轮番上阵了。她身边没有孩子,于是便把自己母性的温存全部倾注在一条脏兮兮的小杂种狗身上。这条狗是某个晚上自己从大街上跑来的,来的时候快要饿死了。这条狗长着黑白相间的毛皮,除了主人和女主人外,它一见生人就会龇牙咧嘴,吠个不停。在精瘦肉和猪肝的滋养下,它长得特别肥,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他们外出的时候,它往往睡在暖和的丝绒垫子上,一见到人就不停地吠。她特别溺爱这个小杂种,一会儿拍一拍,一会儿亲一亲,还像对待婴儿似的跟它说话呢。如果谁不喜欢这条凶恶的小杂种,她就会对他充满恨意。不过她还是把大部分的时间、爱心、旺盛的精力花在照顾父亲甘特身上了。她对伊丽莎的感情也越来越糟糕:两个人常常互相吹毛求疵,一些比较敏感的事情往往还会使对方充满仇恨。她会一连数小时没完没了地抱怨母亲。 “我肯定她已经疯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有时候,我觉得应该指定一位监护人把她监护起来才对。那里吃的东西差不多都是我买的,这一点你知道吗?要不是我,她会让爸爸活活饿死在她眼皮子底下的。难道你以为她干不出这种事来吗?她现在小气、抠门得连自己吃的东西都干脆不买了。哎呀,我的天哪!”她的怒火一股脑儿迸发出来了。“本来这些事情都不该是我干的。他是她的丈夫,又不是我的!你觉得她这样做应不应该?你说话呀?”她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她有时候会当着伊丽莎的面大声地叫喊起来:“妈妈,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是不是要让那个可怜的老头子因为没人照顾而死掉呢?爸爸是个病人,你难道不清楚这一点吗?他现在需要好的饮食和照顾。” 而伊丽莎呢,往往被这样的数落弄得其名其妙、心烦意乱,她会回敬道:“哎呀,孩子!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刚才还亲自端了一大碗蔬菜汤给他当午餐,他一口气喝得精光。‘嘿,甘特先生,’我说(她想让他开心起来),‘我一点都不相信像你胃口这么好的人,会有什么大毛病。’哎,还有,我对他说……” “爸爸是个病人。难道你不清楚这一点吗?说实话,本恩的死应该给我们一些教训了。”她气得大声叫起来。 “噢,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甘特大声说着,他脸色蜡黄得像个幽灵。他的病已经蔓延到了肢体的各个部分,他的虚弱状态几乎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思想早已经滑出了生命,来到了一个黯淡的虚幻境界:他疲倦、漠然地听着身边杂乱的吵闹声,感到饥寒交迫、疼痛难耐,在这样的时刻,他就会大声地哭叫起来;一旦舒适放松时,他就会面带笑容。每年他都要经人陪伴去巴尔的摩接受镭放射治疗两三次。每次治疗回来,他都会神采奕奕,情绪平和,但大家都知道这样的轻松和愉快只是暂时性的。他的身体已经成了一块腐朽的破布,到现在还能组织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议。 在这期间,伊丽莎仍然不间断地做她的房地产生意,买进,卖出,置换。她对自己的所有投资项目历来都严守秘密,如果有人向她打听这些情况时,她就会狡黠地笑一下,诡秘地眨一眨眼,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含糊的咕哝声。 “我不会全部告诉你的。”她说。 这句话更加激发了女儿强烈的好奇心,因为,尽管她对母亲的贪财又气恼又嘲讽,但是她和休·巴顿也都对购置产业上了瘾,他们俩私下里对伊丽莎在这方面的精明也大加佩服,而且还经常从她那里听取一点经验,然后把自己的一点积蓄全部投了进去。可是伊丽莎拒绝透露自己的投资状况,弄得女儿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 “她没有权利这么做!你说她有没有?这些产业有她的份,也有爸爸的份,你知道的。万一她现在死了,这遗产问题可就麻烦了。谁也不知道她的生意状况:买进多少卖出多少大家都一无所知。我看连她本人也不清楚,她把所有的账本和契约都藏在她的小抽屉和小铁箱里了。” 她的疑心和担心非常强烈,所以一两年前,她就开始怂恿甘特立下了遗嘱,伊丽莎对此特别不高兴。遗嘱上说,甘特身后将给5个子女每个人5000美元遗产,其他财产和现金全部归妻子所有。而且,当时还是盛夏,她又怂恿父亲指定两位遗嘱执行人,这两个人是她最信任、最靠得住的人:休·巴顿和卢克·甘特。 卢克海军退役以后,在一家农用电器厂当推销员,专门负责山区产品的推销工作。海伦对他说: “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是真心实意为家庭谋利益的,而且我们什么好处都没有得到。我们两个人历来待人慷慨,可是到头来全部财产都会落到尤金和史蒂夫的手里。阿金什么都有了,而我们俩却一无所有。现在他又说要去上哈佛了,你听说这件事了没有?” “我的老——老——老天!”卢克讥讽地说,“谁来供——供——供他学费?” 就这样,夏天慢慢地过去了,就在甘特将死的恐惧和阴影下,现在又发生了贪婪和仇恨的丑恶争斗。史蒂夫从印第安纳回家了。回家还不到四天,他就在威士忌和安眠药的作用下开始疯癫起来了。他在家里成天盯着尤金,常常借着酒劲找弟弟的碴儿。他不怀好意地把他逼到墙角,气势汹汹地抓住他的胳膊,一边呼呼地喷吐着酒臭,一边挑衅地激他。 “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你所拥有的机会,谁都瞧不起史蒂夫。如果他也像有些人获得那么多的机会,他现在肯定也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了。即使是现在,他的脑袋也要比有些念过大学的人都强。这一点你也清楚,对不对?” 他咆哮着把臭烘烘、满是脓疱的脸凑到尤金跟前。 “走开,史蒂夫!走开!”尤金低声咕哝着。他想走开,却被哥哥挡得死死的。“我叫你给我让开,你这头猪!”他突然尖声地大叫起来,抡起拳头朝那张丑恶的脸打了过去。 史蒂夫马上仰面朝天地跌倒在地上,卢克嘴里结结巴巴咒骂着猛扑到他的身上,不问青红皂白,揪住他就开始上下乱摔。这时候尤金一下子跳到卢克的身上,想以此来制止他的行为。他们三人就这样扭作一团,只听见咒骂声、告饶声、责怪声响成一片。这时候旅馆里的房客们闻声都跑了出来,在门口挤成了一堆,伊丽莎又哭又叫急忙喊人来帮忙。领着孩子从南方回娘家的黛西,这时候也急得直搓那双胖乎乎的手,嘴里不停地呻吟着:“噢,他们会打死他的!他们会打死他的!可怜可怜我和那两个无辜的小孩子吧,我求求你们了!” 接着又是一阵羞辱、憎恶、申冤的声音,其中伴随着妇女的哭声,而男人们个个情绪激动。 “你这个可——可——可怜不成器的家伙!”卢克大声嚷嚷着,“你回——回——回家来就是因为你觉得爸——爸——爸爸快要死了,然后会给你留一些钱。你根本不——不——不配拿一分钱!” “我知道你们想耍什么花招!”史蒂夫尖声地叫着,心中的怀疑令他痛苦不已,“你们大家都跟我过不去!你们早就密谋好了来陷害我,想把我的那一份财产吞掉。” 在这一刻,他真的又气愤又害怕,像个吃了败仗的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气愤难平却又充满怀疑。尤金看着他,觉得又可怜又恶心:他浑身上下肮脏不堪,垂头丧气,惊恐不已。他一边听着史蒂夫的咆哮和指责,心中不由得涌起一份难以置信的恐惧和疑惑。对金钱的贪恋只会污染别人,污染书中的虚构人物,不会污染到自己的家人。但是这一刻,他们却像恶狗一般吼叫着争抢一根骨头——都想从一位还没有死去的人手里获得一份遗产,立遗嘱的人正躺在30英尺处的病榻上呻吟着。 甘家的人现在分成了两派,充满敌意地互相监视着对方:海伦和卢克属于一派,黛西和史蒂史属于另一派。他们虽然忍气吞声,但却固执己见。尤金天生不喜欢拉帮结派,所以就像行星漫游在天空,只在某一瞬间和地球接触一下。他喜欢沿着大街到处闲逛,在伍德药店里虚掷自己的光阴;他喜欢和药店里的那些混混们海阔天空地聊天;他在公寓的凉台上向夏天到这里度假的女人们暗送秋波;他也到深山小村里拜访过老朋友罗伊·布鲁克,而且在树林里和一位漂亮的姑娘睡过觉;他去过南卡罗来纳州;他在南都旅馆里被一位牙医的妻子引诱,继而发生了关系。她是一位相貌丑陋的中年妇女,43岁,戴着眼镜,头发稀疏。她是“联邦女儿”协会的成员,僵硬的白领上成天都别着协会的徽章。 起初,他觉得她只是一位性情冷淡、品格高尚、规规矩矩的女人。他跟她以及别的房客常聚在一起打牌——这是他唯一会玩的游戏了。他常把她称为“夫人”。后来有一天晚上,她抓着他的手不放松,说要教他如何向女孩子示爱。她用手指挠他的掌心,拉着他的手搂住自己的腰身,然后又把手搭在自己的乳房上,接着猛地靠在他的肩头,急促地喘着粗气一遍又一遍地说:“天哪,孩子!”他因为这件事整夜绕着大街徘徊不定,直到凌晨三点钟仍然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又返回住处,光着脚钻进了她的房间。事后他很快就感到害怕和厌恶了。他爬上山想舒缓一下自己饱受折磨的精神,而且经常待在外面不回家。但是她却跟在他的身后,一直尾随着他来到走廊里。有时候当他经过她的门口,她会猛地打开房门,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睡衣,立在他的面前。后来她的态度越来越异常、恶劣,经常指责他背叛了她,玷污了她,最后还抛弃了她。她告诉他,在她的家乡——美好古老的南卡罗来纳州——如果哪个男人胆敢这样对待女人,他一定会吃枪子儿的。尤金想到别的地方一走了之。他对自己的行为后悔莫及,陷入深深的自责和痛苦中。他编造了长长的忏悔词,每晚都会祷告以求得上帝的恩赦。他之所以祈祷,并不是出于对宗教的虔诚,而是从小就养成了一种迷恋数字的习惯。他每天都要一口气把祷告的内容低声诵读16遍。从他小时候起,就已经相信某些数字具有神奇的功效——每个礼拜日起床以后,他只做头脑中想到的第二件事,绝不会做第一件事。他一直遵照执行这种复杂的数字和祈祷仪式,倒不是为了安抚上帝,而是为了让自己和宇宙形成一种神秘、和谐的关系,或者向盘旋在他头顶的某种魔力致敬。他要是不这样做,就一连几夜睡不着觉。 伊丽莎终于开始怀疑起这个女人了,她借故找碴跟她吵一架,最后总算把她轰了出去。 对于他要去哈佛上学的事,家里人谁都不愿和他多谈。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去那里。一直到9月开学前的几天,他才决定要去。在夏天的这段日子里,他偶尔也跟别人提起过这个计划,可是,他和家里的其他人一样,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能做出最后的决定。本州有好几家报社给他提供差事,另外这个小城两英里以外的小山上有一所简陋的军事学校也邀请他去当老师。 但是他心里早就明白,自己一定要离开这里。而且并没有人提出过反对意见。海伦曾经多次向卢克提过他想去哈佛上学的事,但是她当着尤金的面却只会说几句无关痛痒、不太友好的话。甘特神情疲倦地呻吟道:“他想干什么就让他去干吧。我不会再为他的教育掏腰包了。如果他一定要去,他妈妈应该掏钱了。”伊丽莎若有所思地噘着嘴,带着嘲弄的口吻说: “哼!哈佛大学!别那么大的口气了,孩子。你上哪儿去弄这笔钱啊?” “我可能弄到,”他阴沉着脸说,“会有人借给我的。” “不,孩子,”她马上郑重地提醒他,“我可不能让你做那种事。你不能刚开始人生就背上一屁股的债。” 他默不作声了,竭力想从干渴的嘴里挤出一句大胆的话。 “那么,”他终于开口了,“我为什么不能用爸爸给我的那份遗产支付学费呢?” “哎呀,孩子!”伊丽莎生气地说,“瞧你说的,听起来我们好像是百万富翁似的。我还不知道他有没有遗产可以分配呢。你爸爸是被别人搬弄糊涂了才立的那份遗嘱,并不是他本人的意愿。”她烦躁地补充了一句。 突然间,尤金握起拳头砸起自己的双肋来。 “我一定要去!”他说。“我现在就要我的那一份!现在就要!” 他只觉得一肚子委屈,都快发狂了。 “我不想等我腐烂发臭的时候才拿到那笔钱!我现在就要!什么房产,都见鬼去吧!我才不要那些臭东西!我讨厌那些东西!你让我去!”他狂叫起来。在盛怒之下,他开始拿脑袋撞起墙来。 伊丽莎噘着嘴思考了一会儿。 “那么好吧,”她终于开口了,“我先供你一年,以后要看具体情况来定。” 可是,就在他离家前的两三天,也就是甘特被送往巴尔的摩接受治疗的前一天,卢克把一张打了字的纸塞进了他的手心。 “这是什么?”他神情阴沉、满腹狐疑地问。 “只不过是一张表格,阿休让你在这上面签个字,以免出现什么差错。这是一张让渡证明。” “让渡什么?”尤金看着手中的纸片问。 这时候,他仔细、吃力地读完了那篇油腔滑调、充斥着行话的法律文本,才懂得这张证明书是想证明自己已经领了5000元款项作为上学的费用。读完以后,他抬起头,皱着眉头看着哥哥。卢克也望着他,很快便突然爆发出“哈——哈”的狂笑声,并在他肋下戳了几下。尤金脸色阴沉地笑着说: “把你的笔递给我。” 他签了名,又把证明书递还给哥哥,心里又难过又得意。 “哈——哈!你已经签字了!”卢克粗鲁地傻笑着。 “是的,”尤金说,“你肯定觉得我签了字就是笨蛋,但是我宁愿现在这样做,也不想等到以后再要。我现在解脱了,而你仍然没有。” 他想起休·巴顿那张严肃、狡猾的脸,他清楚自己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可是他心想,毕竟我可以逃离这里了,因为我的学费和车票钱全都装进了口袋。现在,我和他们已经一刀两断、完全划清了界限。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圆满的结束。 伊丽莎听说这件事后却竭力反对: “这怎么能行!”她说,“他们没有权利这么做。这个孩子还没有成年呢。你们的爸爸一直说他有意支持他完成学业的。” 然后,她默默地思考了半晌,有些犹豫地说:“那么,我们看一看再说吧。我已经答应供他一年了。” 在屋外的黑暗中,尤金正用手卡着自己的喉咙。他为那些永不再来的好人而难过流泪。 伊丽莎站在凉台上,一双手松松垮垮地交叉在她的身前,尤金想离开家去城里。这是他动身远行的前一天。黄昏即将到来,四周的群山笼罩在奇异、瑰丽的紫色里,就像花儿一样绽放出异彩。伊丽莎目送着他走了出去。 “打起精神来,孩子!”她喊道,“打起精神!把肩膀往后,挺直身体!” 在苍茫的暮色里,他不看便知道母亲现在正噘着嘴,身体微颤地冲着他微笑呢。她听见他发出了不耐烦的咕哝声。 “不错,就那样,”她边说边轻快地点着头,“我要让他们瞧一瞧!如果我有自信成为大人物,我就会表现出来。孩子。”渐渐地,她的语气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一看见你走路的样子我就有些担心,你如果老是那样弯腰驼背的,到头来很容易患上肺病的。你爸爸有一个优点:他的身体经常挺得直直的。当然啦,他现在已经大不如从前了——就像人们常说的,”(她身体微颤地笑了起来)——“恐怕等我们变老的时候,每个人都要缩回去一点的。但是你爸爸年轻的时候,这个小城里再也没有人比他的身体更直了。” 接着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她说话的时候,尤金停下了脚步,脸色阴沉地转过身望着她。她犹豫地停下了话头,面色苍白,眉头紧蹙,正静静地凝视着他。在这种沉默里,在她琐碎的话语背后,他听出了她一生的悲歌。 壮美的山峦在黄昏中绽放异彩。伊丽莎噘着嘴寻思了一会儿,又继续说起来: “也罢,到时候等你一路远行到了那里——人们所说的——北方地区——你可要去看看你舅舅爱默生和波士顿的所有亲戚。那一年他们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你露西舅妈特别喜欢你——他们经常说,要是我们家有谁去他们那里,他们一定会非常高兴的——有时候一个人到了陌生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要是能有个熟人就再好不过了。另外——等你见到爱默生舅舅以后,你不妨告诉他,要是哪一天他见到我去看望他时,千万别觉得有些意外。”(她神情十足地点着头)——“我希望等我一切准备停当后,也要像别人那样放开手脚到外地去轻松一下——我只需要收拾好行李就可以走了——不用给任何人提起这事——我可不想一辈子都待在厨房里累死累活的,就像个奴隶——那可太不划算了——今年秋天我再做成几笔生意后,我一定会像我一直希望的那样到外面去开阔一下眼界——前几天我还跟卡什·兰金先生谈过这个事呢——‘哎呀,甘特太太,’他说,‘要是我有您那样灵光的脑袋,五年内就变成富翁了——你可是这个小城里最出色的商人了。’他就是这样夸我的。‘你不要再跟我谈什么生意了,’我说,‘等我把手头的这几块地皮解决掉以后,我就洗手不干了,不再过问与地产有关的事了——我们到头来什么也带不走啊,兰金先生,’我说,‘寿衣上可没有口袋,到头来,我们只需六英尺见方、能够安身的地方就足够了——所以我打算洗手不干了,准备享一享清福了——人们常说——切勿后悔莫及。’‘哎呀,难得你会有这样的想法,甘特夫人。’他说,‘我看你说的这些话一点儿没错——我们去的时候什么也带不走的。’他还说:‘再说,就算能带走,拿到阴间又有什么用处啊?’不过我告诉你(她突然改变了语气,用往常习惯的那种男性姿势挥了一下手),我这儿有一件事需要做——你应该记得我曾经说过的夕阳街的那块地——” 这时候,他们二人开始沉默了,这是一种可怕的沉默。 壮丽的山峦在黄昏里绽放出异彩。我们再也不会来了。我们永远不会再来了。 他们四目相视,彼此无言,但却心领神会。过了一会儿,伊丽莎蓦地转过身,神态古怪、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走去,就像本恩弥留的那一天她从病房出来时那样。 他急匆匆地跑了回来,三步两步跨上通往凉台的台阶。他一把抓住母亲交叉在身前的粗糙大手,用力、迅速地放在自己的胸前。 “再见!”他哽咽着说,心情特别难受。“再见!再见了,妈妈!”他像一只痛苦的野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狂野、怪异的叫声。他的眼睛已被泪水模糊得看不清了。他竭力想说出一个词、一个短语,说出他们生命的所有痛苦、美好和神奇——凭他超常的记忆和直觉,用只言片语把可怕的人生之旅全部表达出来,一直回溯到娘胎里为止。但是他一个字也找不出来,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一次又一次嘶哑地大声说着:“再见,再见。” 她全都懂,她懂得他此时的感受、明白他想说什么,她那小而苍老的眼睛里同样噙满了泪水,她的脸难过、痛楚地抽搐着,她不停地说: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然后,她又沙哑、轻声地说:“我们一定要彼此相爱才行。” 这句可怕而美丽的话是天地之间所能给予的最后、最终的智慧,直到最后才会被人们想起来,但是说出来的时候已经太晚、太苍白无力了。这句话多么可怕,多么质朴,超越了生活的喧嚣和纷杂。无须遗忘、无须谅解、无须否认、无须辩解、无须怨恨。 啊,世俗且逝去的爱啊,你和肉体同生而随心灵共逝,你的记忆将永远驻留在人间。 人生之旅从此开始。路又在何方呢? 40 市中心广场安睡在皎洁的月光下。空气平静,四周无风,喷泉就像跳动的脉搏,正向外喷射着水花,水柱跌在水池里发出啪啪的声音。广场上没有一个人影。 尤金从北边沿着学院街走进广场的时候,银行的大钟正好显示为三点一刻。 他缓缓地走过消防局和市政府的门口,在甘特店铺所在的街角处,广场边缘突然出现了一个斜坡,好像打了一个褶,向下直通“黑人区”。 月光下,尤金看见甘特店铺砖墙上父亲的名字已经褪了色。在店铺前面的石砌走廊上,几座大理石天使雕塑仍然保持着它们一贯的姿势。在这皎洁的月光下,它们似乎凝固了。 这时候,在走廊的铁栏杆上有一个人正靠在那里抽着烟。尤金走上前去,内心充满了不安和恐惧。他徐徐登上长长的木制台阶,仔细地端详着那个人的脸,可是阴影却把脸遮住了一半。 “那里有人吗?”尤金问。 没有人应答。 可是就在尤金将要走近台阶顶端的时候,他看出那个人就是本恩。 本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有说。尤金虽然看不清那张遮在灰呢帽下的面孔,但是他知道他正皱着眉头。 “是本恩吗?”尤金满腹狐疑地喊道,一边踏上了最后的一级台阶。他有些犹豫地问:“是你吗,本恩?” “是我。”本恩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又肯定地说:“不是我还会是谁呀?你这个小傻瓜。” “我不敢肯定,”尤金有些胆怯地说,“我看不清楚你的脸。” 他们沉默了一阵,接着尤金难为情地清了清嗓子说:“我以为你死了,本恩。” “啊——”本恩猛地扬起了头,轻蔑地说,“你们听听这话,你真的以为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手中的雪茄,螺旋形的烟卷袅袅升起,在静谧的月光下消散不见了。 “不,”过了一会儿他平静地说,“不,我并没死。” 尤金穿过走廊,在一块竖起的石灰岩基座上坐了下来。过了半晌,本恩转过身子,攀上栏杆,双膝舒适地向前弯曲着。 尤金在口袋里摸索着找烟,他的手指僵硬地颤抖着。他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惊奇和强烈的激动使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生怕流露出自己的心思,被人笑话。他点着了一根烟。过了一会儿,他开始难过、犹豫、带着歉意说: “本恩,你是鬼魂吧?” 本恩并没有嘲笑他。 “不,”他说,“我不是鬼魂。” 又是一阵静静的沉默,但是此刻,尤金的内心却在思考该说些什么。 “我希望,”他咯咯地笑起来,“嗯,我希望我没有发疯。” “为什么没有?”本恩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你当然发疯了。” “这么说,”尤金慢慢地说,“眼前的一切都是我的幻想了?”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本恩不耐烦地叫起来,“我怎么知道?你幻想的都是什么呢?” “我的意思是,”尤金道,“我的意思是我们二人是不是正在这里谈话?” “你不要问我,”本恩说,“我怎么会知道?” 就在这时,尤金身边不远处的一座天使像突然沙沙地抖动起衣裳来,发出疲倦、冰冷的叹息声,然后挪开了她的石脚,举起了胳膊。她纤细、冰冷的手指僵硬地摇晃着那枝细长的百合花茎。 “你看见了吗?”尤金兴奋地大声叫起来。 “看见什么了?”本恩回答,显出恼怒的样子。 “那——那——那边的天使像!”尤金不假思索地说,他发抖的手指指着天使的方向,“你看见它动了吗?它抬起胳膊了。” “那又怎么样?”本恩恼怒地反问道,“它有权利这样,对不对?这你是清楚的,”他又带着一丝讥讽的口气加了一句,“法律并不反对天使抬起胳膊呀,如果它想那样的话。” “是的,应该这样,”过了一会儿,尤金才缓慢地承认,“只是,我经常听人说——” “啊!你相信听到的一切吗,傻瓜?”本恩凶狠地叫道。“因为,”他平静地补充了一句,接着又吸了一口烟,“你要是那么做,可就麻烦了。” 又是一阵静静的沉默,两个人都抽着烟。接着本恩问: “你什么时候动身,阿金?” “明天。”尤金回答。 “你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是不是只想坐火车逛一逛?” “我当然知道了!——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尤金生气、困惑地说。他突然收住了口,感到茫然无措,开始沉思起来。本恩满面愁容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尤金稍微平静了一些,于是谦卑地说: “不,本恩。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去,也许你说得对。也许我只是想坐坐火车。” “你什么时候回来,阿金?”本恩问。 “嗯——年底吧,我想。”尤金回答。 “不,”本恩说,“你不会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本恩?”尤金有些不安地问。 “阿金,你是不会回来的,”本恩轻声说,“你明白这一点吗?” 又是一阵沉默。 “是的,”尤金说,“我明白。” “你为什么不想再回来?”本恩问。 尤金用手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衬衫领子。 “我想一走了之!你听见了吗?”他大声叫着。 “是的,”本恩说,“我过去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你为什么要走呢?” “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尤金咕哝着。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本恩问。 “一直就有,”尤金说,“自从我记事起,就有这种感觉了。不过我一直不大清楚,直到你——”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 “直到我什么?”本恩问。 又开始沉默了。 “你已经死了,本恩,”尤金低声说道,“你肯定死了。我看着你死去的,本恩。”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我告诉你,我是看着你死去的。难道你不记得了吗?就在楼上前面的那间大卧室,现在那里住着一位牙医夫人?你想不起来了吗,本恩?护理你的人有考克、海伦、贝茜·甘特,还能想起波特夫人吗?还有氧气瓶?他们给你输氧的时候,我还使劲抓着你的手呢。”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是在尖叫:“你难道想不起我了吗?听我说吧,你已经死了,本恩。” “傻瓜,”本恩凶狠地说,“我没有死。” 一阵沉默。 “那么,”尤金缓缓地问,“我们两个人到底谁是鬼魂?” 本恩没有回答。 “这里就是中心广场吗,本恩?跟我说话的人是你吗?我真的是在这里吗?这是广场上的月光吗?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呢?” “我怎么知道?”本恩重复了一句。 从甘特的店铺里传来大理石沉重的脚步声,尤金惊得跳了起来。他透过简那度钟表店又大又脏的窗户朝里面张望着。里面的工作台上摊放着许多钟表的零件,正蓝幽幽地闪烁着无数的光芒。在钟表店的小隔间外面,月光透过高大的窗户,照进了工作坊,天使们正在那里来回地踱着步子,就像巨大的石制玩偶一样。她们走动的时候,衣服上的长褶发出一声声脆响;她们丰满、毫不撩人的乳房僵硬而有节奏地摇晃着。一群长着翅膀的大理石天使在月光里飞来飞去,她们的翅膀时而碰撞在一起。石雕小羊发出冰冷的“咩咩”叫声,正举止僵硬地穿过沐浴在月光下的走廊,在那里吃着青草。 “你看见了吗?”尤金大声叫了起来,“本恩,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了,”本恩说,“这又能怎样?他们有权这样,不是吗?” “可是不应该在这里!不该在这里!”尤金激动地喊,“不应该在这里的!天哪,这里是市中心广场!那是喷泉!那是市政府!那边就是希腊人开的小馆子。” 银行的大钟又开始当当地敲响了,时间是三点半。 “喏,银行就在那边!”他大声地说。 “这有什么关系呀?”本恩说。 “当然有关系了!”尤金说。 “我是你父亲的灵魂,命中注定要在黑夜里徘徊——” “可是不应该在这里!本恩,不应该在这儿的!”尤金说。 “那么应该在哪里?”本恩厌倦地问。 “应该在巴比伦!在底比斯!在任何其他地方,可是不应该在这里!”尤金回答,情绪越来越激动了,“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在那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可是不应该在这里,本恩!” 百鸟在阳光下齐鸣,我的神祇高悬在天空。 “不应该在这里,本恩!不能在这儿!”尤金重复着。 巴比伦的诸多神祇。过了一会儿,尤金盯着栏杆上的黑影,嘴里低声地咕哝着,以示反对和怀疑:“鬼!鬼!” “笨蛋,”本恩又开口了,“我告诉你我不是鬼。” “那么,你是什么?”尤金非常激动地反问,“你已经死了,本恩。” 过了一会儿,他稍稍平静了一些,又追问道:“人会不会死?” “我怎么会知道?”本恩回答。 “他们说爸爸快死了。你知道吗?”尤金问道。 “是的,我知道。”本恩说。 “他的店铺被人买走了。他们要把店铺拆掉,在那儿盖一座摩天大楼呢。” “是的,”本恩说,“我知道。” 我们不会再来了。我们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会改变、都会成为过眼云烟的。明天我就要离开了,而且这——”他停住了。 “这——什么?”本恩问。 “这也会成为过去的,或者——哦,天哪!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尤金大声喊着。 “我怎么会知道,傻瓜?”本恩也生气地大声回答。 “到底怎么回事,本恩?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尤金说,“我所能想起的那些事你还记得吗?以前的那些面孔我早已经忘记了。他们在哪里呢,本恩?他们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那些认识了多年的人名。我已经将他们的面孔混淆了。我把他们的头安放在另外一些人的身上了。他们说的话也混淆了。总而言之,我把一切都遗忘了——遗忘了。还有一件事情也被我遗失了、忘却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本恩。” “你想回忆起什么?”本恩问。 一块石头、一片树叶、一扇找不到的门,还有被遗忘的面孔。 “我忘了他们的名字,忘了他们的面孔。我只想起一些琐小的往事,”尤金说,“我记得吃桃子的时候被我吞下去的苍蝇;记得在圣路易骑三轮脚踏车的那些小孩子;记得葛罗夫脖子上的那颗痣;还记得那辆停在‘海湾港’附近的列克旺纳铁路货车,它的车号是16356。曾经有一次在诺福克,一个正要打算开赴法国的澳大利亚士兵向我打听去码头的路,我还能想起那个人的脸。” 他盯着本恩隐藏在暗处的脸,期待他的回答,然后,他那双被月光照得发亮的眼睛朝广场的方向望了过去。 刹那间,银色的月光映出千百个自己和本恩的身影来。在学院街的拐弯处,尤金看见自己正朝着他现在坐的方向走了过来;瞧,他正走过市政府大楼,趾高气扬、大步流星、步态轻盈;瞧,他正站在路边的台阶旁,眼前有一大群人影站在夜色中,这群失落的人都是他自己——这些人影来来去去,左冲右突,不停地变化着,但始终是他自己。 就在这时候,一大群热情快乐的本恩正若隐若现,穿梭在永生的织机间,他们穿过广场,超脱了迷失岁月的束缚。本恩时时刻刻行走在广场上:遗失岁月里的本恩、遗忘日子里的本恩、想不起某个瞬间的本恩,正在月光盈盈的屋宇边缓缓前行;他一会儿消失,一会儿返回,一会儿又离开了自己,一会儿重又和自己相聚。他是一个人,也是许多人——不朽的本恩,追寻失落、死去的欲望、已经完成的事业和那一扇找不到的门——永远不变的本恩,幻变成千万个身影,在周围所有的砖房门前进进出出。 就这样,尤金始终注视着自己和本恩组成的队列,他们并不是鬼魂,而是失落的人。他看见了他自己——他的儿子、他的男孩、他迷失而纯洁的骨肉——从喷水池边走过,肩上背着沉重的帆布袋,弯腰疾步、一瘸一拐地跨过甘特的店铺,在晨光微明里向“黑人城”的方向走去。等到他走过此刻踞坐其中、目视远方的拱廊时,他看见了那一顶破旧毡帽下迷失的孩子的脸。他正沉醉在无声仙乐的神奇里,侧耳倾听着远处森林里传来的号角声,以及几乎能心领神会的无言口令。孩子那一双熟练的手把刚刚印刷出来的报纸仔细地折叠起来,但是那张童话般迷失了的脸却一晃就过去了,好像中了符咒似的。 尤金猛地跳到栏杆边。 “喂!你!我的儿子!我的孩子!快回来!快回来!” 他的声音呛在喉咙里:那个孩子走了,留下的记忆只是一张茫然迷惑、凝神静听的脸,这张脸正背向神秘的世界。哦,迷失了! 现在,广场上已经挤满了迷失而明亮的身影,所有逝去的岁月都一点一点聚集起来停止不动了。接着,广场以流弹般的速度从他们的身边开始收缩,然后沿命运的栏杆滑下去,连同所有的往事,他自己和本恩迷失的身影一起消逝得无踪无影。 在他的想象中,他看见了那些如同童话般消失了的城市,它们全部埋葬在漂移的大地淤泥里——底比斯和它的七个城门,道灵和福西地区所有的庙宇,从伊诺提阿到第勒尼安海的整个海湾地区。他看见消失的古文明埋葬在大地的坟墓中:印加王朝神奇、无根无源的荣耀、破裂的诺西陶器碎片上铭刻的失传史诗、孟菲斯帝王的地下皇陵,裹着金缕玉衣的帝王遗骸,数千陪葬的兽形神祇,沉默无语、长眠不醒的阿什比提,都功德圆满,名垂千古。 他看见世上活着的几十亿生灵,已经亡故的几万亿鬼魂;海洋干涸,沙漠席卷而来,山脉被淹;他看见神祇和魔鬼从“南方”走来,统治了短暂的几个世纪,犹如火光轻轻一闪,然后逐渐衰败枯萎,消失在“北极光”里,那是神祇圆寂时的回光反照。 可是,就在人们不断摸索寻求灭亡的过程中,大地巨大的节奏始终没有停止。四季周而复始地轮回,他和本恩待在一起,他们的脚正踏在黑暗中,脸上闪烁着高天星海冰冷的辉光。 不断更迭。生机盎然的春天永远都会重新回到人间——新的庄稼、新的面孔、新的收成、新的神灵。 再来看一看人生追寻乐土的旅程吧。在这一瞬间的可怕幻景中,他穿过异邦的千万条曲折道路,看到他追寻自我遭遇的挫折。他那张困惑、不安的脸上充满了模糊和激动的渴望,这种渴望编织出他来往于大洋两岸的车子,把旗子悬挂在宾夕法尼亚州的荷裔移民群中,这种渴望曾经使他的父亲鬼迷心窍,眼睛里燃起不可捉摸的欲望,他想要寻找一块精致的石头,用以雕刻一尊天使的头像。他自己的思绪萦绕飞旋在群山之间,观察人世的视野被山峦阻隔,他所看到的黄金般灿烂的城市在他的眼里开始衰败下去,所有的繁华神秘都失去了光彩,变得黯然阴沉。他的思想因为百万卷诗书而昏倦,眼睛因百万图画而困涨,身体因百种名贵的美酒而沉湎不振。 他从幻景中醒过来,站起身,大声地喊着:“我并没有身在那些城市。我已经寻遍了万条街巷,直到我的嗓音嘶哑,张不开口。但是仍然没有找到我生活过的城市,没有找到穿过的门,没有找到站过的地方。” 在皎洁的月光下,本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傻瓜,你为什么要在大街上寻找?” 尤金说:“我已经吃光喝干了大地,我已经迷失了、被打垮了、不再向前走了。” “傻瓜,”本恩说,“你想要寻找什么?” “寻找我自己,结束渴望的东西,还有那一片乐土,”他回答,“因为我相信在航程的终点一定会有港湾。哦,本恩,兄弟、鬼魂、陌生人,从来都开不了口的你,现在就给我一个答案吧!” 就在他思索的时候,本恩说:“世界上并没有乐土,也没有可以结束渴望的东西。” “那么,一块石头、一片树叶、一扇门呢,本恩?”说完这句话,他又无言地对自己说,“本恩,你现在就是我头脑的外现了,而你以前从来都不是,就像我也是你的头脑外现一样——我死去的鬼魂,我死去的陌生人,你从来都没有真正生活过,就和我一样吗?但是,你如果是我幻梦中失落的精神,那么你是否知道我不知道的答案呢?” “无处可找,”本恩说,“你就是你的世界。” 又是无言之语(“我无法谈论旅程,我属于这里,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我一辈子都没有跑开过。”本恩说)。 “这么说,我只是你的外现了,本恩?你的肉体已经死去,埋在这里的群山之间;我自由的灵魂游走在人生的百万条大街上,过着饥饿的日子,生活在充满渴望的噩梦里。在哪里,本恩?我的世界在哪里呀?” “哪里都找不到,”本恩说,“你就是你的世界。” 在千头万绪的紊乱中必然会有精神的宣泄。机缘肯定会如期而至。经历了亿万次死亡的可能以后,事情总会有最终的了结。“只有一个地方我未曾涉足过,”尤金说,“Etego in Arcadia。”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见自己已经离开了无数城市的残骸,离开了横七竖八的街道。 他站在黑暗的边缘上,脑海里只留下梦中的城市、百万书卷,以及他所爱过、也爱过他、他认识却又遗忘了的幻影。他们不会再来了,他们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他双脚站在黑暗的陡壁边缘,眺望着眼前的城市,却看不见任何灯火。他想,敢情这就是挽救人生的最佳良药了。 “这就是终结吗?”他问,“我已经消耗了我的一生,难道还没有找到它吗?那么我不想再继续我的旅程了。” “傻瓜,”本恩说,“这就是生活。你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 “可是那些城市呢?” “没有什么城市。人生只有一次旅程,最初、最后,只有一次旅程。” “我要去比西庞更加陌生的海岸、比斐兹更加遥远的地方寻找他,寻找我自己的灵魂。我已经洒尽了滋养我的血液,我已经为了求生而死过几百次。在轰隆隆、舒缓的鼓声中,在垂死之城的闪光中,我已经来到了这个黑暗的地方。而这才是真正的旅程、美妙的旅程、至善的旅程。现在就做好准备吧,我的灵魂,让我们开始找寻。我要探索那些大海,那里比信天翁时常出没的地方更加怪异。” 他赤条条、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远离了既失的街道和面孔;他站在自己灵魂的壁垒上,面对自己迷失的世界,听见迷失的大海发出隐隐的低语,还有号角声里的音乐。最后、最长、最好的航程。 “哦,突如其来、难以捉摸的农牧神!你迷失在我心底的丛林中,我要追捕你,直到你不再纠缠我的眼睛,使我渴望不已。我听见你走在沙漠中的脚步声,看见你在埋葬之城里徘徊的身影,听见你的笑声回荡在无数的大街上,但是我并没有找到你。森林里没有树叶为我悬挂;我也不会搬动山上的石头;在任何一座城市里我也找不到一扇门。可是在我自己的城市里,在我灵魂的大陆上,我将找到那个迷失了的语言、迷失了的世界,找到那一扇可以进入的门,还有从没有听过的奇妙音乐;我一定会找到你——幽灵,沿着迷宫般的幽径,直到——直到什么?哦,本恩,我的鬼魂,给我一个答案吧?” 可是就在他讲话的时候,幽灵般的岁月开始收起了他们幻想的画轴,只留下本恩的眼睛在黑暗里放着光芒,仍然没有答案。 天亮了,小鸟苏醒并开始歌唱,广场沐浴在清晨珍珠般的光芒里。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广场。当他再次抬头看的时候,本恩已经如一缕轻烟融化在晨曦中了。 甘特店铺走廊上的大理石天使们,僵硬地挺立在那里,静默无言。远处的生活又开始苏醒。他听见车轮转动的咔嗒声、缓慢的马蹄声,还有河边汽笛的长鸣声。 但是,他现在最后一次站在父亲店铺的天使身边,眼前的广场好像已经很远很远,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也许,我应该说,他像一个人,正站在山顶上俯视着刚刚离开的小城,但是他并不觉得“这个小城就在面前”,他只放眼眺望远处高耸入云的群山。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